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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荀彧躬身告退,而曹孟德也转身归入亭舍内,但睡到五更天蒙蒙亮的时候,其人却又忍不住翻身起床,也不带侍卫,也不叫他人,只是裹着披风哆哆嗦嗦走出位于许县城门边的都亭,其人本想借着头顶晨光往城边上的军营一行,却不料甫一出亭舍便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就信步往湖泊踱步而去。

    话说,时间已经来到七月末八月初这个节点,秋收都已经开始了,若是白日光线好的时候,必然是满目山野青黄之色,让人望之忘忧,而此时曹孟德原本想看皱一池秋水,却不料来到池塘畔才发现,秋水虽在,却已经铺满青黄落叶,满塘无风自皱……曹孟德驻足于此,也是久久未动。

    其实,曹操比谁都清楚,孙坚之死对于盘踞在中原腹地的孙氏政权而言,宛如泰山崩塌,而正如荀彧所言,孙坚既死,那这中原腹地谁都能占据,唯独孙氏政权没有资格继续维持。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仅仅是因为孙策才刚刚18岁,没有任何威望和羽翼,也不仅仅是因为此时还在战时,拥有荆襄6郡之力的敌人刘表就在跟前,迟早会摆脱束缚发力,更重要的一点是,孙氏政权本身太过于依赖孙坚本人了。

    从内到外,皆是如此。

    从内里而言,这个政权固然在表面上维持住了一个看似稳固的统治,可内里却根本禁不住动荡……他们掌握了昔日大汉帝国最腹心、最精华的一片土地,却和之前的袁术一样无法吸收这片土地的精华,与这片土地真正融为一体,所有的一切宛如没有地基的大厦。

    他们政权主体人员是以孙氏家族为核心的江汉徐扬一带的游侠、江匪、豪强、老卒,或许后来还收纳了零散的本地偏门豪强人物,却没有多少本地士人系统性的参与到政权主体建设中去,能够维持势头全靠不停的对外扩张成功;

    他们掌握了本地名义上所有的官职,理论上统帅一切,却没有通过屯田和对豪强的收买掌握真正控制本地民力、物力,能够让这些人战战兢兢,维持服从状态,其实全靠横行中原的孙坚及其部属的武力震慑;

    他们确实拥有一支强悍而善战的军队,却是孙坚凭着个人魅力与资历统合而成,而且内里也太杂太乱,更要命的是相对于本地而言这依然是一支外来军队。

    除了政权对内无法有效控制地方以外,孙坚的死亡对于从外部维系政权的打击更是简单直接……孙氏政权能够成为中原四强之一,能够和他曹操,还有刘备、陶谦这些人结成同盟,能够和公孙珣达成不战默契,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孙坚本人!

    曹操和刘备的义兄是孙坚,公孙珣认可和欣赏的也是孙坚,陶谦、朱儁依仗的西面盾牌还是孙坚,刘表畏惧、吕布忌惮的同样是孙坚……其他人算什么呢?

    整个孙氏政权,地盘广大、人口众多、军队强盛,却宛如空中楼阁,一开始就全然依靠孙坚个人的威望、能力、私谊、资历来维系,而此时孙坚既死,那孙氏政权的崩塌恐怕就在眼前了。

    实际上,孙文台本人死前清醒的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要求子女家人扶灵往江东而去,并公开允许自己的部属投靠曹操与刘备……这是一个领袖与男人死前能为部属和家人所做的一切!

    如果他的家人按照这个遗言扔下一切归乡的话,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势力会对他的家属作出多余动作,刘表恐怕都会沿途礼送,曹操、刘备、朱儁更会尽全力照顾他们;如果他的部属按照这个遗言各自投奔曹刘的话,那曹操和刘备一定会甘之如饴,双方之间将不会有一种类似于‘降将’的隔阂。

    但是,孙文台常年征战在外,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虽然才十八岁,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心思,而他的那些部属们也各不甘心……原因很简单,孙文台能够认识到局势不可挽回,但他的部属和才十八岁的孙策又怎么可能明白呢?

    就算是明白,这么大的地盘,谁又能轻易舍得呢?

    只不过,这天下间有些东西太过重要和宝贵,不是舍得不舍得就可以决定留在手中的……曹孟德立足于秋塘之畔,观望许久,既不知许褚早就偷偷跟来立于身后,也不觉日头渐渐东升,更不晓得无数将领、本地官员前来请谒却被荀彧、曹仁给阻拦了回去。

    而日上三竿的时候,其人终于是转身归入都亭内,却又开始亲自磨墨铺纸、提笔回信给自己的好女婿兼干儿子。

    这封信毫无文采可言,通篇更像是河北那边如今流行的公文宣告一般,堪称毫无余缀:

    首先是哀悼兄长孙坚之死;

    其次是重申孙坚遗言与自己取其旧属故地的正当性;

    再次,则直言孙策不到十八岁,依照汉制没有任何理由被授以两千石以上官职,仅以爵位则无权统帅这么多的官员,也没有资格逮捕这么多朝廷命官,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暴乱之举;

    再往后,更是直截了当的点出来,时值离乱之秋,孙氏政权内部既无本地士人支持,也不能有效控制本地豪强与百姓,一句话,平素殊无人心,如今反而有此失德之举,一个外来政权是不可能继续立足的;

    最后,曹操干脆直言,天下皆知,他与孙坚、刘备义同兄弟,相约托付妻子,如今既然孙坚身死,孙坚的事情他与刘备不处置,谁来处置?孙坚之前担负的天下重责,他与刘备不担,谁来担?所以,他将与豫州刺史刘备一起亲自前往宛城,主持孙坚葬礼,发葬江东,并收养其妻子,还要和刘备一起,以亚父、叔父的身份为孙策妄为之事与南阳士民作出交代。

    至于众口铄金,无论是孙坚之前对领地内的严苛统治引发的不仁之名,他曹操今日有取其兄家产的不悌之名,还有孙策肆意妄为引发的民怨沸腾,他曹操一力担之……因为他是孙坚的义弟,孙策的亚父,更是大汉奋武将军,孙坚不仁是他曹操没有起到规劝的责任,孙策残暴是他曹操没有教育好的责任,至于统合孙氏旧地,更是他身为大汉臣子的责任!

    孙策那封不知道出自谁手、所谓卖惨割地求情之信,乃是半公开发出的,而曹操的回信干脆是以布告形式一路贴过去的……信到之处,莫说颍川,便是被孙策用武力压制住的南阳之地也干脆纷纷易帜!

    孙策明明手上还有近一万机动精锐部队,却在这封布告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他的军队刚刚镇压了一个城市,逮捕了为首之人,结果马上旁边的城市就挂起了曹字大旗;然后他的军队继续往隔壁城市进发,结果刚刚离开,身后的城市就又关上了大门,又挂上了曹操的旗帜!

    部队在自己的领地内得不到补给,无法进入城市屯驻,却反而屡屡遭遇到阻击与袭扰,昔日让孙坚傲立于中原的三郡密集城市,此时反而成为了他们的致命弱点。

    等到八月中旬,在颍川主持完秋收工作的曹操正式进军到宛城东北重镇博望的时候,整个南阳的根子其实已经全然姓曹了。

    这种场景,甚至让引兵来到南阳最南端比水地区的吕布都有些惊吓,毕竟,以吕布的出身经历和视野限制,他是很难理解这种非直观力量的,甚至因为未知而有些畏惧……因为之前公孙珣就是以一种类似的荒谬方式忽然打败了董卓!

    对于那场战争的后半部分,吕布到现在为止也只能理解到贾诩背叛他献出潼关的阶段,却一直都不懂为什么后来公孙珣轻兵直入郿坞就能导致还剩下很多纸面力量的董卓忽然土崩瓦解。

    蔡邕给他解释过,但吕布听不懂。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宛城昔日袁术的后将军府邸,今日的破虏将军府,灵堂之上,浑身缟素的孙策眉宇之间难掩英气,而英气之间却也难掩哀色。“那就是我这位亚父大人那封回信上写的东西都是真的,父亲大人临终有那番遗言也是早就窥破一切后的最佳处置……我们在中原本就不得人心,本就难以立足,本地士民根本不把我们当成官府来看,只是当做一群南地来的水匪而已!”

    朱治、黄盖、徐琨、吴景、祖茂各自哀伤难定、气氛难名,却无言以对。

    而半晌之后,倒是一旁才十一岁的孙权忍不住拽着自己兄长的衣袖出言打破沉默:“那大兄要如何?向亚父纳降吗?”

    “依我看,还不如投刘豫州。”未等孙策开口,祖茂便愤愤而言。“与曹奋武相比,刘豫州就体面多了……他本是豫州刺史,将军生前也确实有分汝南之地与他的意思,而他此番也只取辖下汝南之地,然后便停在朗陵不动,反而让人觉得舒服!”

    “我也觉得投刘豫州更好。”徐琨也忍不住插嘴。“之前李通曾有书信来,说刘豫州占据朗陵后,曾派使者去他那里,彼时他以为是劝他降服,举邓县向刘豫州的,这样一来南阳南部十余城便无可幸免……”

    “结果呢?”孙策随口问道。

    “结果刘豫州的使者反而劝他遵循臣子之道,安心守卫邓县,不要担心朗陵的家人、族人,凡事须有始有终,方为臣节。”

    “这确实比曹奋武体面多了,但反过来说,也是对汝南势在必得,将李通早早视为他的人了。”裹着孝布的朱治肃容应声。“但不管体面不体面,你们想过没有……刘豫州既然早早占据了汝南,咱们也上来便许给了他汝南,他为何还在朗陵屯兵不动?之前这段时间可正是秋收时节,虽说他只动了一万兵,可如此时节,便是一万兵放回去也是有大用的……”

    “我不是说了吗?”孙策不以为意道。“这只能说明亚父布告中所言俱是实言,从大局而言,南阳谁都可以占,唯独咱们没资格占,因为人心不服,而强占此处也只会让中原抵抗河北的大局出现漏洞……所以,刘叔父那里之所以驻军不动,一方面乃是他爱惜羽毛,因为我摆出抵抗姿态不愿闹出叔侄相争的局面;另一方面却是以大局为重,鼓励和支持亚父那里对南阳的吞并!换言之,你们不要想着投靠刘叔父了,他是支持我亚父的。”

    言至此处,孙策稍微一顿,复又加了一句:“非只是叔父支持我亚父来取南阳,也不只是本地士民希望亚父来取,便是我曾在陈郡随从亚父许久,也知道他是一个大大的英雄,中原只有在他手上才有与北面相抗衡一二的道理。其余人等,咱们平心而论,便是刘叔父也受制于出身,先天不足!”

    堂中一时再度沉寂。

    隔了许久,又是年纪尚小的孙权忍耐不住:“大兄,既然天下人都要亚父来占南阳,你也觉得按道理该亚父来取,可你为什么不让给他呢?他是咱们亚父,还是你岳父,当日在陈郡他就与你说过,将来让你做大将军……”

    “是啊。”黄盖终于开口,却也显得有些黯然起来。“既然少将军也觉得依道理该是曹奋武来为中原事,那何必在此不动呢?曹奋武停军在博望,俨然是等你去见他的。”

    “说的好啊!”孙策牵着孙权的手,忽然回头望向堂中自己亲父棺椁,然后一声叹气。“父亲有遗言;南阳士民皆已抉择;刘叔父给足了体面;亚父更是干脆直接,表明了决心……按道理,讲大局,论人伦,谈时势,我都该举南阳降于亚父,然后依仗着父亲的余泽在亚父麾下奋战,将来说不定也能得一番大前途……”

    听到此处,众人情知有异,反而各自期待或紧张起来。

    “但是我为什么要讲道理?”言至此处,孙策复又回过头来,睥睨看向自己父亲的一众旧部,却已经双目通红。“我为什么要顾全大局?为什么要讲人伦时势?我父亲死了,留下我一片基业,然后因为我有一个挡不住的亚父,就要拱手奉上,难道还不许我心不能平,气不能顺,继而含愤倒行逆施吗?若人人讲道理,论大局,人人都识时务,我孙氏本该在吴郡富春江上扎着芦苇筏子卖瓜!你们也该在江南做水匪,何来在这里讲什么道理?!”

    堂中众人神色各异。

    “我受先将军大恩,少将军有什么吩咐,祖茂绝无二话……不就是一条命吗?”片刻的沉寂之后,祖茂第一个俯身称命。“若要用兵……我来做先锋!”

    “用兵必败,何必用兵?”孙策苦笑道。“若没有这个亚父,我孙策与诸位倾力而为,汝南、颍川不谈,南阳未必不能稳定,但有这个亚父,便是我再不服、再不忿,也抢不过他的。”

    “那少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朱治也先行俯首以示服从,然后才恳切询问。“请少将军明示,何为倒行逆施?”

    “不是倒行逆施,而是顺应大义……”孙策上前扶起朱治,就在灵堂上昂然扬声言道。“我欲奉先父遗命扶灵归江东,朱将军欲随我渡江至吴郡家乡再开基业吗?朱公伟垂垂老矣,二子一个贤明一个昏悖,昏悖的执掌兵马,贤明的却偏偏不知武事,岂不正是用武之地?”

    众人俱是一怔,而孙策却又继续缓缓而言:“至于南阳之地,朝廷自有正经南阳太守,且如今正在南阳境内,我欲举宛城以南归吕府君,以求自江夏归乡,不也是顺应大局的吗?说不定还能以此来请后将军替我表一个亚父大人不愿给我的两千石之位呢!而且此时此刻,也只有从江夏走,才能维持住兵马不为人所夺吧?”

    朱治、祖茂、吴景、徐琨等人俱皆沉默,却心中颇为意动……中原难以立足,关键是若无孙策在中间,此番事后恐怕更难容于曹操。

    既如此,何妨归乡开创基业?

    “先破虏将军大恩,非一死难报。”停了片刻,众人瞩目下的黄盖也终于发声。“少将军欲走江东,我也愿意追随!”

    孙策缓缓颔首。

    话说,这就是孙策比之历史上要强许多的地方了,那就是孙坚在其人活着的时候就独立了起来,并且完成了本集团内部核心人员对他的个人效忠。

    孙策子承父业,却不需要像历史上那般在袁术的体制内费尽心思拉拢父亲旧部了,这些核心人士,顺理成章效忠孙策反而是理所当然。

    当然了,其余人就不是这样的了,一万精锐,等到江东还能剩多少那就是两回事了。但孙策决心已定,就是不服,就是不忿,就是不平,就是要自己干,又哪里会在意这些呢?

    另一边,曹操枯坐博望,等了许久都等不到自己义子至此,却反而等到了后者聚集兵马、家眷,兀自率众扶灵南下,然后吕布引众五千连渡比水、淯水,逼近宛城的消息……一开始曹操还没弄清楚这两件事情的关系,只以为是孙策因为对自己有气避开了自己,然后其旧部感念孙坚旧恩,随从护送出境而已,至于吕布则被他判断为可能是趁火打劫!

    但随着吕布举着南阳太守的印绶沿途兵不血刃接手淯水沿岸各处要地,并同时四处传扬后将军袁术已经表孙策为折冲校尉后,曹孟德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干儿子是真与自己赌上气了。

    这个小疯狗宁可自己去野地里与其他野兽撕咬个头破血流,也不愿意服从自己从而换的些许安稳。

    然而,消息确定,曹操急令出兵南下与吕布抢占宛城之余,却居然没有动怒,反而是荀彧一时难以接受。

    “文若何至于此啊?”同车而行,一路向南,反而轮到曹操来安慰荀彧了。

    “有些人心难料罢了!”荀彧颇为自责。“身为明公军师,我当劝明公早趋宛城的,如此算是失职。”

    “你此番筹划其实已经计比张良了……颍川十七县三十城,若非你的缘故,我如何能轻易取下?便是南阳北面二十县也有你的一番功劳……”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是不懂事有反复、人有顺逆的道理。”荀彧坐在车上,恳切直言。“只是不曾想天下居然有这么多不顾大局,倒行逆施之人……那孙策年方十八,还是一个少年,还与主公是如此关系,就因为不服不忿便要平白生出一番乱事,还要引兵归乡割据,可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愿意从他?!”

    曹操看了眼身侧比自己高半头的荀文若,却是微微摇头:“这番话,人人皆可说的,唯独文若与我不可说的……”

    荀彧心中一怔,面上却未有表现。

    “为什么这么讲?”曹操望着周围满目旷野缓缓言道。“因为你我二人本就是为了一己私心违背时势,倒行逆施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说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呢?那小子作出这番事情来,今日他扶灵南走,我看在他父亲棺椁的份上不做追赶,但将来真有一日对上,我难道会手软?这不恰如公孙文琪眼中的你我吗?”

    “可咱们……”荀彧终于是没有忍住。

    “咱们在公孙文琪眼中,何尝不是个不顾大局,以私心动乱天下之徒呢?”驷马战车颠簸向前,曹操打断对方接口言道。“而若是再加上私情,不还有一个刘玄德吗?他在文琪眼中又算是什么呢?将来刀兵相见是一定的,但可曾见公孙文琪为此大发雷霆,弄的失态难为呢?而且何止是我曹操、他刘备、你荀彧,还有孙策那个小子是倒行逆施?便是公孙文琪自己,当初在董、袁大局之下,不也是以倒行逆施的姿态夺得今日天下大势呢?”

    荀彧默不作声。

    “说到底,人人皆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人人也皆有自己的一份私念……既然赌上来了,不过是一命而已,又何必论什么是非呢?”曹操继续幽幽言道。“于咱们而言,只要咱们觉得咱们自己的路是对的,然后拼尽全力去争,又何必在意他人呢?唯独乱世之中不比平世,平世还可以拿经文辩一辩,乱世之中,不同流者相撞,不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罢了!”

    荀彧依旧沉默。

    而曹操瞥见如此,却是继续顺势提及一件事来:“文若,边让自恃身份,在兖州整日与那个崔琰还有其他一些所谓名士相聚,公开对抗我行政,反对我建立公学,使得废弃察举改为科考一事久久难为,堪称乱群至极……我以为应该杀之,否则大计难行,你以为如何?!”

    荀彧一时茫然:“明公为何此时说此事?”

    “你还不明白吗?”曹操幽幽一叹。“对咱们来说,阿策与边让并无不同啊。”

    荀彧终于愕然。

    “咱们常说奸贼祸乱天下。”曹操继续从容言道。“但实际上,以本朝来看,祸天下与乱天下,并非是同一拨人……我自己思索过文琪的言论与政策,再加上你当初在你家中与我言的那些话,还有自己的思索,也算有所得……”

    “愿闻明公高见。”

    “我以为,祸天下的正如文琪所言,其实正是桓灵、世族、豪强;而乱天下的则是如你所言,是袁绍、袁术、董卓,乃至于他公孙珣、我曹操,还有南面的刘备,便是刚刚搅乱了天下的孙策其实都逃不出这个罪责……但是,凡事有始有终,有因有果,若无桓灵、世族、豪强先祸天下,那天下是不会乱的;而一旦董卓、二袁这些人乱了天下,那就应该先放下其他,先平乱以定天下;至于等到天下安定,却还要再去治天下……这个次序是没法变的。以此时而言,边让、孙策都各有各的理由,或是不忿或是不服,但这种不忿不服,却恰恰是你我平天下的阻碍,你不能因为阿策是个武夫,他引发的事情会死人,就觉得他错的多一些,而边让是个名士,他只说话不杀人,便错的少一些……归根到底,治天下的人还是那些祸天下的人;而定天下的人却也是那些乱天下的人,谁比谁干净呢?”

    荀彧一声长叹:“属下知道了,但请明公以仁德为念,驱除边让与崔琰,少做杀生之事。”

    “善!”曹操干脆而答,却是握紧了腰中佩刀。

    天意悠悠,八月最后一日,孙策扶灵进入江夏境内,而曹操也在这一日兵临宛城,但此时吕布早已经派自己本部骑兵抢先占据此城,唯独后军未至,故此被曹操一战而驱,然后双方复又交战于淯水之畔,吕布以步兵向前,骑兵绕后,大败曹操,却又顿挫于宛城坚城之下。

    双方战事一时迁延不定,而就在这时,消息传到朗陵,一直在此按兵不动的刘备终于动了。

    “两件事。”刘玄德召集全军,却是全副甲胄,面无表情,上来便直接吩咐道。“其一,传文张子布,告诉他,若孙策这小子顺江而下去江东……念在他父亲灵柩在军中的缘故可以沿途予以补给,但却要替我以叔父的名义公开斥责他与逆贼袁术同流合污,并沿途公开招揽其随从部属,劝那些人留在淮南,不要为乱江东!”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

    “其二,即刻出兵!”刘备言简意赅。

    “兄长,是要打吕布吗?”张飞精神为之一振。

    “吕奉先乃是朝廷正经任命的南阳太守,攻之不名。”刘备从容答道。

    “总不能打曹孟德吧?”张飞一时愕然。

    “曹孟德是我义兄,兼得颍川人心,攻之不义……”

    “那我们打谁?”

    “叫上邓县李通,咱们跟着阿策这小疯狗的屁股,去江夏讨伐逆贼袁术!”刘备扶刀而起,昂然作答。“中原之所以祸乱不断,难道不是因为袁术这个狗贼吗?!”

    ……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斑白不负载。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

    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

    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

    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

    恩德广及草木昆虫。”——汉·曹操·《对酒歌》·建安二年春于颍川见文若

    第三十二章

    大江东去老诸侯

    一个政治领袖,尤其是乱世之中的政治领袖,他的人生注定是分裂和矛盾的。

    因为政治理想是和个人野心有冲突的,政治、道德底线与权谋、武力手段也注定会产生对立,这种情形下,一个政治领袖很可能要为了天下太平而发动战争,要为了政治理想而严刑峻法。

    更遑论,他们本身也都是在摸索中前进,而且无论是个人野心还是兴复汉室,这种东西在当时来看,都是一等一的可以摆在台面上的‘人生理想’!

    历史上,汉末曹操、刘备、孙坚这三个人都是如此。

    首先,三人都有政治理想且都付诸于了实践,这毋庸置疑——曹操作为贴近汉室中枢的权贵子弟,他受过系统的精英贵族教育,其本人也有系统的政治理想,最起码对于儒家、道家、法家那些传统主流思想中‘圣世’的理解是有见地的;刘备也不用说,他可能没有具体的什么理论知识,但是游侠的那种扶弱抑强的朴素道德理念却始终伴随着他,他在平原治政,能让曹魏的官方士人隔了几十年还在称赞他,携民渡江携的老婆孩子都没了,照样‘以人为本’,曹孟德绝不是凭空忌惮他;即便是孙坚,其人一生短暂,但他前期为国家奋战的英姿也是不可置疑的,尤其是在讨董时期,当别人畏缩不动时他却依旧一往无前,拼尽全力去维护汉室,而且也是唯一获得了些许成果的,这些举动,任谁都难以否定他的英雄属性。

    但与此同时,这三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私心野望,也都会被乱世环境所影响,更不要说还会被出身和见识所限制,而抛开这些去评价一个人,未免有些一厢情愿外加失于偏颇。

    曹操的家族堪称是汉室近臣,所以他对汉室有着极强的归属感,所以他才会和荀彧搭伙,一个领着兖豫豪族,一个带着兖豫士人,宛如鱼水相逢,并试图一起兴复汉室,使天下重归那个理想中的‘人耄耋,皆得以寿终’的古典‘圣世’。

    但是,他孤身向洛阳的时候关东诸侯抛弃了他;父亲死于宵小,外出作战时又被张邈、陈宫所卖;与旧友决战,被他维护的汉室中枢却都纷纷与袁绍交通;南下讨平乱世,却又被刘备和孙权终结了有生之年平定天下的最终理想……于是他开始渐渐放纵,开始称公建制,开始一意孤行,却又始终难以摆脱荀彧的阴影与他自己内心深处曾经的理想,于是哪怕手握天下十三州的九个,却始终没有迈出最后一步。

    孙坚就不多言了,他死的太早,但即便如此,他也在掩埋汉室皇陵的同时试图藏匿玉玺,尽忠汉室的同时为袁术所用祸乱中原。

    唯独刘备……

    刘备是个游侠,讲的是一股任侠之气,但与此同时他又起了野心,这种野心不知道是他小时候看着头顶大桑树起来的,还是与公孙瓒等人在緱氏山这个天子脚下厮混时起来的,但总是确凿无疑的。

    然而,野心和侠气似乎是最难平衡的一对事物了,历史上刘备一直讲侠气,于是都快五十了还只能流落新野;一朝破忌取了益州,便立即有飞龙在天之感;然后一旦因为关羽之死重归那股任侠之气,却又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人们称赞他的任侠之气,嘲讽他一朝为野心破忌为假仁假义,但偏偏忘了献出取益州之策的恰恰是一位公认的千古完人,而他重归任侠后的举动却彻底葬送了一个政治集团的政治理想。

    只能说,他的道路恐怕注定是最狭窄的一条路,正如他本人恐怕是汉末群雄中最偏执的一个人?

    不过回到眼前,曹孟德也好,孙文台也罢,刘玄德也成,甚至还有袁绍、吕布、刘表、刘焉、士燮、陶谦,这些所谓汉末群雄,却都不可能绕开一个本不该立于世间的辽西匹夫……他是某些人的对手,某些人的朋友,某些人的兄长,某些人的上司,某些人的下属,某些人的同僚!

    他是现在的大势所在,所有人都必须在他的政治框架下维持统治,而与此同时,他又如一道铁幕一般,从西凉到东海,万里之遥,整齐落下,压得下方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而这其中,如果非要挑一个受此人影响最多最大之人的话,那便只能是涿郡游侠刘玄德了。

    “回禀主公,前方涢水口已破,周泰校尉询问该当何为?”涢水之上,水陆并进,顺流而下的近万大军之中,有人乘马从岸边逆行至一大船之侧,然后也不上船,直接在岸上拱手相询。

    “让他不必多停,也不必管我,一鼓做气,再顺汉江往下攻破汉江口!”刘备端坐在一艘大船之中,披甲持刀,头也不转,便兀自答道。“唯独小心一些前面的孙策,不要赶得太快,直接撞上了!”

    “喏!”士卒轰然应答,却又弃了马匹,转而在河畔登上一艘小船,轻易顺流而下去了。

    大军秩序井然,文武齐备,士卒士气高昂,看的船上初来乍到的李通一时愕然。

    “李将军为何如此姿态?”刘备瞥见对方姿态,随口而问。“你在我兄故破虏将军麾下难道没见过这种军威吗?”

    “回禀将军。”李通赶紧俯身。“非是此意,而是两位将军各有千秋,不免新奇……”言至此处,李文达微微一顿,方才在对方鼓励的眼神下继续言道。“孙破虏麾下将士昂扬,攻略如虎如狼,随之让人忘生忘死,跟着他总觉的什么样的敌人都能被打败;而将军麾下进退有序,文武兼备,后勤整洁,前锋勇猛,随之让人自觉万全,收到将军的命令去做事,总觉的万事妥当,什么样的敌人都不敢跟我们为敌。”

    刘备不喜不怒,不过语气到底是轻松了一些:“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若以我兄文台之兵来攻我,我是胜是败呢?不过我也懂你的意思……若说我与我那位义兄之间有什么区别,那便是他本人骁勇无敌,善战无前,再加上兵马都是乡人、旧部,所以只要他本人冲起来,其余部众一定是舍生忘死随之向前的,自然是如猛虎下山,所对辟易;而我呢,我军略稍逊于他,武勇也逊于他,唯一能有所恃的,不过是礼贤下士,尽量收罗英才为我用,借他们的力量来整备一切罢了,所以才会有‘万全’之言。”

    李通想起对方之前对自己的安抚,又想到如今刘备光是带在军中的人便有文如张纮、武如张飞之公认的天下名士、武将,除此之外,还有出身为匪如周泰、刘辟、龚都,出身名门如陈纪、陈群、袁涣,出身乡野土豪如自己、如陈广(陈武父亲),当然还有那个鲁肃……不论文武、出身,俱能为其所用,也是发自内心感到叹服。

    于是,其人便再度俯身拱手,诚恳言道:“明公用人如此,必能成大业!”

    孰料,刘备闻得此言,反而难得动容摇头:“不过学了一句‘以人为本’罢了,此生于乱世不负人便足矣……而便是说到能得人,光是我知道的便有北面两位兄长不逊于我,所以说大业不大业的,还是要看运气的!”

    周围诸人闻言多有异色,而李通则依旧诚恳相对:“天下英雄何其多,大业只有一人能为,谁不要看运气呢?唯独我等乱世能逢一明主,何其难得,总是要为明公尽力而为的!”

    刘备听得此言,情知对方是新降之人,多有畏惧、奉承之意,却还是于船上起身,上前扶起对方:“文达说的好,其实能够与文达你们这样的英雄豪杰之士并肩而立,再一起去争一争,不也不枉此生了吗?”

    周围文武,以张纮、张飞为首,俱皆俯身称命。

    秋末大江横野,滚滚波涛正盛,坐断淮南复又夺得天下第二大郡汝南的刘备亲率大军万余自朗陵翻过桐柏山,转入比水东南汇合李通,再南下进取安陆,并顺之前袁术夺西陵路线继续一路顺江南下。

    而与此同时,得到传讯的张昭不敢怠慢,即刻发庐江、九江郡卒沿途守备,接应兼防御孙策之余,更是以刘备所表庐江太守吕岱引兵三千自下游向上夹攻袁术。

    可怜袁术新得江夏不过才区区两月,勉强强征了一万人,还分给了女婿五千,剩余五千又有三千给了张鮍往上游沙羡防备刘表去了,如何能挡刘备?

    实际上,前面被袁术表为折冲校尉的孙策经过此地时,若非担忧夹在刘备、刘表、曹操之间乃是死地,早就顺便取了江夏了,而孙策扶灵之军近万,也事实上遮蔽了刘备的进军。

    于是乎,等到孙策前脚离开西陵渡口,不过两日,根本不用刘备大军到此,跟在后面的周泰便长驱直入,以三千九江悍卒一口气夺下了西陵城,生擒毫无反应的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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