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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战事没有超出预料,吕布并无插嘴指挥,也没有无聊的亲自动手参与,只是与蔡瑁在东面城门楼上侧身观战而已……然而看了半晌,其人却是愈发显得百无聊赖起来。

    “如此攻城毫无意义,只是徒劳消耗士卒性命。”吕布一声叹气。“孙文台应该也只是太过贪心,想试一试城中士气罢了,若是再无结果,想来便会到此为止了。”

    “温侯仁念!”蔡瑁恳切赞同道。“孙文台没理由再攻下去了。”

    但是……所以说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间城下一阵欢呼声骤起,然后吕布与蔡瑁目视可及之下,居然有一名身材雄壮、披甲赤帻之将在众人簇拥之中率一队精悍甲士涌到城前!

    吕布和蔡瑁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虽然都没有跟孙坚直接打过照面,可孙文台自讨伐扬州叛乱时算起,其人赤帻之名便名传天下!

    如今这个局势下,孙坚居然要亲自攀城?

    “全军集中到彼处,务必拦住!”

    难以置信之余,蔡瑁几乎是遍体生寒,然后奋力下令。

    毕竟,对方乃是公认的天下名将,是从黄巾之乱前便横行扬州的江东之虎;讨伐黄巾之时更是被人称颂为所向无前,卫将军都要指其人赞其武勇悍烈;其后讨董之时,又是他奋力向前,败而不馁,结果屡战屡前,独与曹刘最前;如今其人又并吞中原腹地如虎,是与曹刘并称的天下英雄!

    如此人物,谁敢轻视?

    便是有人敢轻视,也轮不到这城上一群败军之将!

    非只是蔡瑁所在东城调兵遣将,尽发精锐阻拦,便是北城那里,也是纷纷振动,调度严密……换言之,只是孙文台一人,便立即改变了战场格局与气氛!

    和蔡瑁的紧张不同,吕布眯着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个赤帻之人,眼看着其人真的在漫天箭矢的掩护下,在身后士气大振士卒们的欢呼中,直接来到城下,并开始悬索而上,却又陡然回头:

    “蔡军师!”

    “温侯请讲!”蔡瑁大汗淋漓,也是赶紧回复。

    “我弓受潮,你侍卫中可有硬弓?!”吕布睥睨而问,再无之前随意姿态。

    蔡瑁想起身前之人的种种战绩,毫不犹豫,直接从身后一名亲信侍卫处亲手夺来一弓交与对方,复又捧箭奉上。

    吕布也不说话,只是弯弓搭箭,稍作瞄准后,却又立即收弓,然后疾步顺着城墙向前,与此同时,那赤帻之人也在勉力攀索向上。

    距离对方足足有一百七八十步的距离之时,吕布忽然驻足,然后挽弓相对,瞄准了赤帻之将。

    “这么远,温侯能中吗?”蔡瑁知道此时不该问,却还是没忍住。“而且悬索如此晃动不止,这不是你弓术如何就能如何的事情吧?”

    “闭嘴!”吕布侧身立在一处城垛之后,借着一个大盾遮蔽,挽弓静候,干脆利索。

    蔡瑁立即闭嘴不言,但随着吕布引而不发,其人却也自己醒悟过来……绳索晃动无由,再加上这个距离,固然不敢言必中,但等到对方爬到最高点攀城试图立足之时,却是个极佳的狙击时刻了。

    赤帻之人越爬越高,城下弓弩手发矢愈急,几乎压得城头之人抬不起头来,匆匆从城墙上支援而来的部队更是难得遭遇到了极重杀伤……与此同时,吕布和蔡瑁所藏的城垛与大盾之后却愈发屏息凝气起来。

    而终于,随着一阵震动城内外的欢呼声陡然爆发,赤帻之人果然抓住了城垛,然后试图奋力跃上城墙。

    但就在这时,两只箭矢宛如流星一般齐齐从东面与北面飞来,准确无误的射中赤帻之将的左右面颊!后者当即失力,直接从城头上跌落,重重摔在了地上。

    城下欢呼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城头上的欢呼雀跃之意。

    而和身侧蔡瑁盯着城下那些士卒奋力去遮蔽抢救赤帻之人身体不同,出于射手本能,吕布忍不住先看向了北面方向,相隔足足近三百步,他与刘磐身侧那个中郎将黄忠遥遥相对,然后各自收弓!

    再回过头来,城下果然慌乱一时,那将面颊同时中了两箭,又从城上摔下,几乎是必死无疑……然而,吕布也好、蔡瑁也罢,包括北面城墙处的刘磐和黄忠却都纷纷觉得有些不对劲,继而惊悚起来。

    原来,孙坚军的部队反应太简单了……若是孙文台身死,此时他们早该全军震动,然而此时只有部分军队慌乱,更多的人反而只是在城下喝骂,更有甚者,随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将军挥刀上前,城下的孙坚军居然继续开始了远程压制,而不少之前咬牙切齿的士卒干脆继续尝试攀城!

    “孙坚无耻!”蔡瑁陡然醒悟,却又忍不住跳脚大骂。“竟然让人戴着他的赤帻哄骗我们,如何有资格称天下名将?!”

    “此时是想这个的时候吗?”吕布终于再无半分从容之色,而是勃然大怒。“孙文台素来不计生死,临阵一往无前,这是假的吗?不然我们何至于上来便信刚才之人是他?!而此时彼方乃是胜势,乃是大胜之余试图攻城之时,他让人伪作自己攀城,那他本人必然更前!他在何处?”

    蔡瑁半是愕然,半是慌乱:“他在何处?!”

    言未迄,城中忽然喧哗一片,蔡、吕二人回过头来,只见城内居然乱做一团,照理说应该最安全的城西面更是冒出青烟!

    “孙文台在城中?”蔡瑁神魂俱丧。

    “吴郡孙坚在此!”似乎是回复蔡瑁一般,城中与城西处的喧哗声中陡然响起一股宛如昨夜‘杀吕布’一般令人难以忘怀的声浪!

    “孙坚在此!”城下孙坚军主力也是纷纷响应大喊。

    随即,无数孙坚兵马宛如潮水一般在城外顺势转向,一边奋力呼喊欢呼,一边奋力从城北绕向城西,准备入城!而城上众人,早已经纷纷失措,再无半点应对之举。

    “刘磐误我!”城头上的蔡瑁慌乱许久,虽然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却总归是想明白了孙坚的战术,这必然是孙坚夜中亲自率部扮作溃军随刘磐进入城中,然后隐忍至此。

    但明白归明白,其人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当然,战局到了这份上,己方士卒士气全无,彼方士气大振,神仙也没法救的,倒也不能怪他。

    另一边,眼见着城中乱做一团,城上荆州军各自失措,吕布本想直接下城取自己的卢马独自走脱的,却又忽然醒悟,孙文台越是得势,那自己便是逃出去反而越要依靠蔡瑁,于是无奈再度上城来。

    “蔡君,你水性如何?”吕布甫一登城,正逢蔡瑁醒悟过来,在那里埋怨刘磐,却是干脆冷冷询问。

    “何意?”蔡瑁依旧慌乱。

    “孙文台此战棋高一着,事不可为,万军之中一人之力未免可笑……但以我之武勇,保你从南门逃脱还是可行的。”吕布依旧不急不缓。“唯独邓县与襄阳之间有沔水,若是追兵紧密,咱们不免要涉水的!”

    “我是本地人,素习水性!”蔡瑁醒悟,赶紧上前握住对方臂膀。“此番若能得脱,绝不负吕兄大恩!”

    “走吧!”吕布一声叹气,拽着蔡瑁便下城去了,而周围蔡瑁亲卫也不再不知所措,而是纷纷追随。

    不过,这么一来,邓县县城沦陷的就更快了。

    下午时分,孙文台大获全胜,全占邓县,沔水以北、淯水以西,尽属其人!唯独军队实在疲敝,未能在战后追逐缴获,扩大胜果,让城中四将纷纷逃窜,而蒋钦头裹赤帻伪作孙坚攀城,却死于非命,也是让孙文台心中愈恨!

    ……

    “布持南阳太守印走武关……刘表礼焉,然惮其为人,不甚信用,时逢孙坚并吞中原、江汉如虎,乃驱之军前为用。至邓县数日,未几,孙坚乘雨卷席过淯水,大破城下军众,复亲扮溃兵入城,至午时方发,一时城中溃乱,邓县亦丧。布时孤身,遂救蔡瑁潜遁出南城,追兵甚急,瑁失马中矢,血流如注。而布所乘马名的卢,昔珣所赠名马也,固称雄壮,遂取瑁横于马上,共的卢而走。及至沔水,追兵以布杀坚麾下名将蒋钦,追而不舍,且弓弩俱全,布无奈,乃跃马走沔水,溺不得出。布大急,乃以瑁昏迷,置于水中,拖而行之,的卢神骏,负一人,拖一人,竟得渡沔。”——《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八章

    世间鱼鸟各飞沉

    战争没有结束,孙坚注定要震动华夏的表演依旧在沔淯左右继续,而其人既在六月中旬击破邓县刘表军主力,又丧失了爱将蒋钦,却居然没有被冲昏头脑,更没有着急强渡沔水攻击襄阳。

    原因有三:

    一个是襄阳城三面环水,一面有山,易守难攻之余堪称雄踞沔汉,这种城池围城简单破城难,而刘表在上来南阳被袁术占据的情况下选择这座紧挨着南阳边界的城作为自己统治核心,绝不是无的放矢,贸然渡河,未必就能成功;

    其次一个,就是孙坚此次虽然大胜,却也真的是死伤惨重,士卒疲敝,未必就有余力;

    最后一个,乃是身后还有别的敌人没有清除掉……黄祖和袁术合兵一万五千就在侧翼淯水东岸,总是要防着的。

    于是乎,在留下侄子孙贲引兵三千驻守要害之地邓县之后,六月下旬,足足在新野、朝阳一带休整了十来日的孙坚,在等到了后续粮草、军资以及部分辅兵到达以后,方才整备出了一万精锐部队,浩浩荡荡、堂而皇之的渡过了淯水,直扑蔡阳!

    蔡阳城中,袁术、黄祖其实早就因为邓县之败为之丧胆了,所以明明手中还有一万五千之众,却始终没有尝试渡河去攻击孙坚的疲兵,反而坐视对方休整完全。

    不过有意思的事情是,临到此时,黄祖却并没有转回江夏……反而是袁术跑了,这位后将军扔下蔡阳城独自逃去江夏,只留下手下大将纪灵率残部随江夏太守黄祖举众迎敌而已。

    答案不必多言,双方军队虽然数量上可能黄祖军还要占优一些,可将领的质量、士卒的经验、全军的士气却根本不是一回事,更不要说此战名义上的主帅袁术弃军而走了!

    故此,此消彼长之下,黄祖、纪灵所领之军几乎是一触即溃,而黄祖与纪灵二将也被一并擒获,继而押解到了沦陷的蔡阳城中,缚到了孙坚身前。

    二将来至孙坚所据一处大宅之内,上得堂来,祖茂试图让二人下跪,二人却居然全都不跪,祖大荣试图用强,却被孙坚斥退了。

    “后将军的地盘,他自己都不守,你们一个部将一个客将为什么要为他送命呢?”孙文台端坐于上,一时好奇。“而今日战败,又有何话说?”

    “战败并无话可说。”纪灵浑身狼藉,须发间俱是血污,又被捆缚双手,却昂然而立。“但前一问未免可笑……既为人臣,哪里又能为了苟且性命而反叛呢?我又不是某些人,受人恩却噬人身!”

    孙坚干笑一声,却并未生气:“后将军的恩德我不会忘记的,所以即便是接下来进取江夏,擒获了他,也会好生送到长安,让天子和尚书台来定他的罪,而不会擅自问罪……纪将军,你只说这些俗恩小义,可当今这个世道,悖汉室大恩、逆天下大义的难道不是后将军吗?他在南阳做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吗?以后将军部属而死,你就不怕死后被人耻笑千载吗?”

    纪灵沉默片刻,依旧正色相对:“如今天下大势皆以公孙氏为正,袁氏为逆,我如何不知?至于后将军在南阳做的事情,我更不可能装作不晓,但纪灵一个山东匹夫,以良家子入朝为虎贲军,若非袁氏恩德,哪里能登堂入室,为一任两千石中郎将呢?匹夫之才,此生只有些俗恩小义持身了……而且再说了,为后将军部属会被人耻笑,投靠足下这种人,为足下卖命,难道就能算是持大义然后不为后人笑了吗?背主反刺之人,割据义弟领地之人,当父杀子之人,有什么资格教我大义?”

    纪灵之语,前面还算是有所鸣,最后一句却是陡然让堂中气氛凝固起来……不过,随着孙坚彻底吞并中原精华之地,且有继续虎吞荆襄之地的气势,如今其人威势渐成,周围部属亲近如祖茂不得命令,却也不敢擅自在他面前乱为了。

    实际上,当看到孙坚只是微微动容,却并没有多余反应后,祖茂等人也只能强压怒气不做理会。

    “那黄府君呢?”孙坚花了许久功夫方才放开案下紧握之手,然后扶案看向了另外一人。“你是客将,又何至于此呢?”

    “卖瓜儿这问的也太可笑了。”黄祖仪容比身侧纪灵要干净一些,所以一时冷笑相对倒也显得从容。“他袁公路是何等人干我何事,什么客将主将,有何意思?”

    “可你今日明明是在为袁公路舍命阻拦吧?”

    “我是在还刘荆州知遇之恩!”黄祖忽然肃容。“袁公路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卖命?若非纪灵这厮与我说若不放其主先走他便不随我战,我早就把什么后将军的脑袋给拧下来了!”

    孙坚恍然:“刘景升在荆州不过四年,便得人心如此了吗?”

    “我黄祖虽然粗鄙,但要我说,有些事情可不是你这种吴地卖瓜儿能懂得。”黄祖洋洋自得。“别人我不晓得,我出身安陆黄氏……你知道安陆黄氏吗?”

    孙坚低头干笑一声……作为长沙太守,他如何不晓得荆州顶级世族安陆黄氏?

    安陆黄氏起源于黄祖的高祖父黄香,黄香小时候便号称‘天下无双,安陆黄香’,后来更是做到尚书令,成为实际上主理天下事物的辅臣,随即黄祖的曾叔祖黄琼、族叔黄琬(刘焉表兄弟)都位列三公……如此声势,恰如隔壁庐江周氏于扬州,下邳陈氏于徐州一般,都是公认的州中世族领袖。

    “看来卖瓜儿也晓得我的家世。”黄祖见状不顾被缚,继续得意言道。“那你可知道我族叔讳子琰公(黄琬)与刘荆州的事情吗?”

    “想来自然是至交好友……”孙坚百无聊赖。

    “非也!”黄祖昂然对道。“也没什么可遮掩的,我们黄氏与本地出身的益州牧刘焉多有往来姻亲,我族叔子琰公与他更是亲表兄弟,而那老小子却偏偏去了益州,去了益州倒也罢了,还时不时的试图反覆荆州,这几年,荆州与益州其实在上庸、巴郡多有交战,刘益州不停煽动我等州中故旧拿捏刘荆州,而刘荆州更是上表朝廷说刘益州要谋反……”

    孙坚连连颔首,却是想起了这么一回事……刘焉刘表一直闹摩擦,下面递爪子,上面打官司,最后朝廷派出的恰好是黄祖族叔黄琬持节来调解此事。

    “光禄大夫持节巡视荆益,其人何在?”一念至此,孙坚也不好装糊涂。

    “他拒了刘荆州的招揽,真的持节顺流而上去益州调查刘益州谋逆一事去了。”黄祖坦诚答道。“换言之,我们安陆黄氏先与刘焉勾勾搭搭,试图反复,然后主事之人又一走了之……彼时恰逢公孙氏与袁氏相争于河北,所谓朝廷威权彻底沦丧,族中上下,其实多有震怖,生怕刘荆州会借机将我们处置。”

    “我懂了。”孙坚愈发觉得无聊。“他还是念在你们安陆黄氏二世三公的面上多加优待,还违背三互法提拔足下担任本郡郡守……”

    “你懂个屁!”黄祖勃然大怒。“彼时我族中领袖虽然不在,却也是满族高冠振袖之人……唯独我黄祖,虽然出身名门,可少时便豪侠任性,只喜欢击剑杀人,后来更只是从军为一武夫,州中上下都说我玷污家门,族中上下也都不值我,便是刘荆州有心收买荆州世族人心,又何曾想过会落到我头上?!可唯独刘荆州对我说,天下动乱,正要我这种人来稳定乡梓!存家门之恩,固然感激,可知遇之恩,我黄祖更不能忘!如今你既然破邓县,襄阳危殆,我黄祖虽然粗鄙,却怎么能放任你轻易全取南阳,从容去攻刘荆州?!你以为我是你这种不知恩义的卖瓜儿吗?!”

    孙坚面无表情,沉默许久,却才缓缓抚刀开口:“是我小瞧黄府君了,也小瞧了纪将军,那事到如今,在下也只有一言了……降则生,不降则死,如之奈何?”

    “在下不怕死。”纪灵坦然而对。

    “我怕死,”黄祖也干脆而言。“但更怕负了刘荆州!求个痛快!”

    “善!”孙坚也干脆相对。“我爱将蒋公奕死在吕布、黄忠二将之手,至今使我心中郁郁,正要借两位首级来祭奠于他……大荣,持我古锭刀去,亲自动手,让两位痛快一些。”

    “多谢孙破虏。”纪灵应了半声,不顾被缚,直接转身向堂外而去,而黄祖也随之而走。

    不过,临到堂前,黄祖回过头来,看了看堂上所挂着的如今渐渐流行的匾额,却不禁驻足冷笑:“念在孙破虏不为难在下的份上,在下有件事情想提醒一下孙破虏。”

    “黄府君请讲。”堂中上首位置的孙坚刚刚将古锭刀递给身侧的祖茂,闻言却也难得正色。

    “这是间民宅!”黄祖努嘴冷笑。“我来蔡阳城中的时候,见到袁术强占民宅还颇不以为然,因为当日上任江夏时,江夏郡府破旧,我不耐在官寺居住,便也借居在当地一个商户宅内,结果刘荆州听说后专门与我送来百镒黄金,让我重修官寺,独不可以官身以据民宅……”

    孙坚忽然醒悟,然后面色难堪起来。

    “孙破虏,我问你,你可曾听说过你那两位义兄弟出行巡视时不去官寺而居于他人宅中吗?”黄祖见状愈发冷笑嘲讽道。“就连韩馥那种公认懦弱之人,昔日在邺城,而邺城宅邸以赵忠旧宅为冠,且赵忠死后并无主人,人家都是卸任后方入彼宅安居的!你倒好,你嫌弃袁术无德,以此为名反叛于他,结果却将袁术抢夺来的赃物据为己用,这算哪门子以正讨逆?!依我看,你这辈子,都只是个卖瓜的格局罢了!可怜那个蒋钦,如此忠勇,竟然如纪灵一般从了一个贼,将来要被人耻笑千古的!”

    言罢,其人哈哈大笑,在身侧纪灵与身后孙坚的怒目之下兀自转身而去,而片刻之后,纪灵终究是仰天一叹,咬牙跟去,唯独孙坚气愤难名,面色通红,却竟然不能反驳!

    片刻之后,祖茂为了解自家主公之气,却是匆匆将二人斩了,并将首级奉上以示正听,然而此事不提,唯独纪灵、黄祖二人却是终究如另一个时空一般,始终没有负了各自主公,皆是一死以报各自知遇之恩,却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五味杂陈。

    “君侯不必多想!”朱治得到祖茂报信匆匆而来之时,却发现孙坚已经离开了原来所据的宅邸,干脆立到了门外,于是赶紧来劝。“纪灵愚忠,黄祖更是个公认的贪鄙无能之辈,这种人的话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呢,不过死前故意乱明公心智而已!”

    “我知道这两个人不值一提。”孙坚此时多少是有些回复了清明,便坦然扶刀而对。“不过君理啊,我在意的乃是公弈(蒋钦),公弈之死我实在是难以忘怀……这些日子我总在想你们之前劝谏我时说的话,总在想之前的一些事情,你说若是我将来不能成事,那公弈会怎么被后人看待呢?会不会和今天纪灵、黄祖一般可笑?可还有此番黄祖那番言语,虽然多是无稽之谈,可最起码这宅院是不该占过来的吧?”

    朱治欲言又止……讲实话,若不是担心孙坚会跟上次在陈郡那般气血上涌,影响身体,他反而要劝谏对方像现在这般多思索一些如何稳定统治的事情,只是上一次太过吓人了,便是朱君理也不好在此时添油加醋。

    于是乎,君臣二人一时沉默,只是颇显突兀的站在了这栋宅院之前。

    而过了许久,眼见着都要落日了,奉命去做事的祖茂方才匆匆而返,却终于是显得如释重负:“君侯放心吧,也不必再搬了……这栋宅院已经是无主之物了!”

    “这是何意?”等了许久孙坚蹙眉反问。

    “宅邸主人早在咱们之前于新野击破袁术的时候,便匆匆弃了宅邸,举家顺淯水逃到襄阳去了!”

    孙坚张口欲言,却又如之前黄祖嘲讽他时那般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祖大荣你这个夯货!”朱治气急败坏。

    祖茂一时茫然,但孙坚却干脆摆手,只是下令让朱治严肃全军军纪,然后便自往城中官寺下榻去了。

    第二十九章

    几人虚费一生心

    当日无言,第二日一早,朱君理早早来到官寺,却是说城南确有一座光武庙,故此专程邀请孙坚去城南山中一行……朱治这个举动,说到底是察觉到孙坚心事重重,怕孙文台跟陈郡那回一样想不开,直接憋出病来。

    好在孙文台也记得此事,倒也干脆答应,唯独考虑到城中须有人维持,便反而扔下朱治留守,带了祖茂与二三十骑,往城南去寻光武庙了。

    时值夏末,城外山水怡然,满眼翠绿之色,简直青涛如海。

    孙坚率几十骑亲近卫士奔驰走马入山,一时倒也心旷神怡。再加上此番得胜,他在夺取南阳的同时事实上也扫平了进入江汉的障碍,将来的事情不免顺理成章……大局在前,美景加身,纵马驰骋,往谒圣君庙宇,自蒋钦死后,心中所加的种种杂思不免渐消。

    而顺着路人所指方向,几十骑进得一座山来,行过几个谷口,遥遥望见些许屋檐隐藏于一处山谷绿树之后,便更是觉得不虚此行了。

    更妙的是,几十骑轻驰到山谷跟前,尚未转弯见到庙宇与人烟,却先闻得一些女子歌声从山谷内传出,响于山林之间,歌声哀婉,但不止一人唱来却稍减哀意,再加上颇有韵律,此时听来,端是曼妙。

    正所谓:“我本飘零人,薄命历苦辛,

    离乱得遇君,感君萍水恩。

    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

    含泪为君寿,酒痕掩征尘。”

    “此乃男子出征,战场上得一妙妇,然后男子再征,女子哀婉之音!”孙坚听了几遍,却是不由在马上失笑。

    而祖茂是个粗俗之人,闻言却是打马上前,隔着弯道大声询问:“你们这些女人,莫非是丈夫不在家想汉子了吗?”

    此言一出,彼处妇女明显慌乱失措,而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却再无半点歌声了。

    孙坚不免气急,几乎想要上前挥动马鞭抽死这厮。

    祖茂见状自知又惹了自家主公不开心,也是不由讪讪:“君侯莫怪,谁想到这些女人如此不禁吓……”

    “孙破虏麾下这位将军此言未免让人感慨,”就在这时,之前传来歌声的地方,忽然有一年长男声传来。“乱世之中,男子新婚出征,一去不还,所谓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家中人都去哪儿了呢?父母自然是冻馁而亡,妻女自然是被乱兵所劫。这个道理,别人不知道,孙破虏麾下居然也不知道吗?”

    孙文台怔在彼处,而祖茂闻言却不在意言语中的内容,只是一时好奇,便打马先入谷中,然后不由又在马上大笑:“你这人,虽然年长一些,却也是个七尺丈夫,如何学女子在这里采桑呢?大丈夫干女子的事情,真是笑死人了!”

    “这位将军看差了……”那人声音继续传来。“乃是兵祸连结,粮食宝贵,所以专门在此采摘桑葚充饥而已。不过,将军所言采桑却也是实情,若是晚春来此,一定能看到在下在此与女子一起采桑叶喂蚕的,而等到秋后结霜来此,也必然能看到在下在此采秋桑。唯独乱世之中,男子从征,女子守家,既要耕种又要采摘桑麻,还要应付徭役,防备兵祸,何来男耕女织?而我一个男子,既然躲避掉了徭役,那能做一些也是一些罢了,又有什么值得笑的呢?”

    孙坚循声打马入谷,却见到一个高冠麻衣长髯细须之人正在谷口一片桑园内认真采摘桑葚,看年纪约有四五十岁,也算是半个老者了,而桑园内地上还有不少竹筐麻袋,以及被踩踏的桑葚果实,颇显狼藉,俨然是被祖茂吓到的那些妇女匆匆逃窜时留下的。

    “滚出去,带所有人到山下那亭中等我!”见此情状,孙坚不喜不怒,缓缓开口。

    另一边,祖大荣刚要开口再嘲,却忽然闻此言,素来知道孙坚脾气的他情知自家主公是真怒,便一个字都再不敢言,直接狼狈打马引众下山去了。

    祖茂既走,孙坚便下马上前,微微拱手:“部将粗俗无礼,搅扰到先生与此地百姓了。”

    “无妨。”那人依旧采桑葚如常。“南阳人早在四载前便皆知孙破虏麾下擅长杀人了,彼时见到将军的部下便担忧会没有性命,如今只是粗俗,然后最多也只是晚间因为没有桑葚饿上一顿而已,已经着实可喜了。再说了,有后将军袁公路所部珠玉在前,百姓说不定要暗道一声孙破虏治军严明呢!”

    孙坚讪讪而笑:“未闻先生姓名?”

    “颍川阳翟人……司马徽,字德操。”此人依旧认真采摘桑葚。

    “我听过先生姓名。”孙坚若有所思。“当年讨董的时候在颍川屯驻,当地官员向我不舍得富贵的部属能比的呢?”

    “是啊!”曹孟德闻言一时黯然。“我兄文台是真的可惜了……仅凭他那份遗言便可知他已非昔日吴下一匹夫,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像公孙文琪那般渐收锋芒于内,而刚韧更盛,却不料死于小人之手!”

    言至此处,曹操自己倒是一顿:“其实,若非死于小人之手,说不得也不会醒悟,只是事到如今,偶尔动念,也是当年緱氏山上共约身后事的情形,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哀伤,也就不愿思索过甚了。”

    堂中随行诸多文武,皆一时沉默。

    就这样,过了许久,曹操依旧枯坐不动,众人无奈,只能去看荀彧与曹仁,而荀彧却只是拢手不动,至于曹仁早就不是昔日的熊孩子了,哪里来的那个胆子?

    当日无话可说,曹操也婉拒了许县县令杜袭杜子绪让出官寺的好意,转而去城门外都亭中下榻……时值秋日,天高气爽,然而曹孟德在都亭内却久久难以入睡,直到荀彧宽衣带香,孤身而至。

    “文若是来劝我宽心的吗?”曹操裹着一件披风,迎着秋夜飒飒之风坐在亭舍的廊下,却是头也不抬,只是闻到香味便知荀彧至此。

    荀彧拢手立于曹操身后,缓缓言道:“明公,我知道你与孙破虏情同手足,义同生死,但现在的问题是,天下大局摆在那里,若中原不能一体,何谈将来重扶汉室?而若想要维持中原一体,这汝南、颍川、南阳三郡在谁手中皆可,却独独不可在孙氏手中……还请明公多多思量,以大局为重。”

    “我懂。”曹操愈发黯然。“我懂,这南阳和颍川皆入我手才是最佳的……只是文若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天下大局是一回事,这私人情分又何尝不算一回事呢?而且我兄刚死,我若逼迫太甚,天下人怎么看我?会不会有英雄豪杰之士因此恶了我呢?天下事哪里是非此即彼呢?”

    荀彧心中微动:“明公莫非是在忧虑刘豫州吗?”

    “玄德是个英雄,是条卧淮真龙……”曹操恳切言道。“我是在忧虑他不错,但却不是忧虑他会率淮南之众抢先入南阳,而是忧虑他会恪守本分……他万一以豫州刺史的名义名正言顺占据汝南后,拿着此信便转身而退,届时我就更会被放在火上烤了。”

    “属下却有别的看法。”荀彧从容而答。“若刘玄德真的是个英雄,就不会在收信后真的退走。”

    “你是说他会去取南阳?”

    “或许,但说不定会坐在汝南一声不吭,既不失了他的仁德之名,也不让明公为难。”

    “他为何这么做?”曹操终于回过头来。

    “因为他若是真英雄,就该明白什么是大局!”荀彧正色答道。“所谓英雄,一者不负天下,二者不负己心,三者自成伟业!”

    “我知道了。”曹操缓缓点头,却是忽然起身。“文若自去吧,我也要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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