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言罢,其人根本不管袁绍大旗下的各人反应,便兀自提刀去安平军前鼓舞士气。不过,此时界桥被自己一方烧掉,再以归乡之语来说什么,面对着两千余活生生的面孔,逢元图未免内心有些艰难,而其人跃马在阵前奔驰左右两遍后,干脆提刀喊杀!杀!杀!杀!
大军数万,杀声顿起,震慑两岸,然后逢元图亲自指挥,引着被隔断的两千多安平子弟兵往公孙珣所在将台,也确实是后者家乡方向奋力而去。
而且,其人亲自在军阵之中靠前方向,倒是让周边不少士卒心生战意,冲锋之时杀声依旧。
两千五百步卒,正如逢纪之前安排的那样,前面少许人举盾弃械,其余皆弃盾举矛持刀,结成了一个密集大阵奋力向前……这种轻装上阵使得他们冲锋极速!而大营外百步距离,大营内三百步距离便是弓弩手的弯月阵,所以几乎是眨眼睛,两千余步卒便纷纷越过了大营残破边界!
逢纪在其中,勒马小跑随行,只觉得马蹄下忽然清脆数次,但来不及多想,公孙珣肉眼可见便在眼前,却是干脆奋力举刀大呼,号召全军随他杀上将台。
前锋已进入公孙军射程,出乎意料,彼辈居然张弓不发,而这让逢元图愈发振奋,继续挥刀冲锋!甚至不顾生死,抢在了最前线!
但就在距离前面弓弩手的弯月阵约三十步远时,忽然间,战场上变起肘腋!
公孙珣一手抱着儿子,另一手忽然抬起,于是左右齐齐鸣锣,将台前后无数士卒也旋即一声大吼:
“起!”
不是杀,不是射,而是起!
而随着这一声震天大吼,大营栅栏外侧边缘处,距离袁军大阵只有不到百步距离的地方,忽然间从地上跃起足足两整排大盾长矛之兵!事发仓促,甚至有零散冲锋在后的安平兵被整个掀翻。
两条线上,大盾纷纷整理向外,正对惊慌失措的袁军大阵,而长矛手则纷纷向内,朝着更加失措的两千多安平兵奋力杀去。
盾手与矛手之间,更是立起了一个让袁军永世难忘的高字大旗!
与此同时,将台前列阵的数千弓弩手不再犹豫,纷纷攒射前方慌乱袁军。可怜逢元图本就显眼,又因为报答袁绍知遇之恩的念头冲锋在前,所以一瞬间便连人带马中了何止数十箭?
电光石火之间,刚刚还号令全军的又一位车骑将军长史便倒地而亡,终年三十八岁。
袁绍攀立在车辕上,远远望见这一幕,只觉心如刀绞,头疼欲裂,瞬间便几乎疼的昏死过去。
……
“逢纪,尽忠之臣也。”——孔融
“逢纪果而自用。”——荀彧
第十五章
一鼓难做气
许子远临时转移了战场,以一万兵当诱饵,以一座大营为陷阱,以伪作撤退其实相候在侧的五万兵为包围网,又以一座桥为心理盲区,成功设计了一次完整而又简洁的大兵团埋伏,堪称羚羊挂角,又足称大巧不工。
而在被埋伏成功,重兵来袭的大环境下,高顺借壑伏盾,一朝奋起,竟然反过来伏击了对方的前锋,却堪称神来一笔。
而且,公孙珣与高顺设下的这个埋伏,比之许攸手笔的厚重,却更加显得激烈与极端,一旦成功后,两千余陷入死地的袁军士卒几乎是瞬间陷入惊慌之中,并在极短时间内遭遇到了极大杀伤……身后的长矛突击倒也罢了,关键是前方数千弓弩一时近身攒射,绝不是开玩笑!甚至根本就是屠杀!
实际上,只是数息之后,这两千多人便立即减员过千,继而从战略角度丧失了战斗力。
“成了!”仅仅是一轮攒射和突击后,娄圭便率先在将台上大喜而言。
“是啊,成了。”随即,吕范以下,诸多幕僚也多长呼了一口气。
至于坐在自家父亲怀中的公孙定,则只是瞪大眼睛,和他父亲一样无言……当然,前者是惊愕,还有些害怕,因为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言,无论如何,如此近距离观察到如此血腥的屠杀场面总还是太早了,只能说,好在数千兴奋至极的弓弩手们奋力发出的喊杀声压过了那些袁军伤员的哀嚎声……至于后者,则是在等待与观察,因为如此精彩的伏盾战术,追求的就不是区区两千人的生死。
弓弩手们赶紧在张南的催促下准备第二轮箭雨,趁着这个空档,已经有不少袁军士卒向两翼专门预留的缺口处本能逃窜,但更多幸存的士卒却多是之前紧密冲锋阵型中心位置的人,这些人立在死地之上,眼见着四面战友一瞬间倒下无数,却是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茫然失措……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该向前还是该向后,该向左还是该向右,所谓徒然等死而已。
不管如何,这当然是好事,因为此时埋伏圈中的袁军越快清空越好。
而与此同时,公孙珣目视可及下,数百步的外的袁军本阵也发生了骚动……这次伏盾战术太出人预料了,也太震撼人心了,所以不止是被包围的两千余前锋失控,便是袁军大阵前线也骚动一时,以至于发生了后退逃窜的场景。
但很可惜,高顺兵力太少,更重要的是他还担心身后公孙珣的安危,所以不敢就势引盾阵冲杀出去,而相对应的,袁军大阵太过厚重,后面的兵马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所以片刻后,在后方军官的严厉督促下,军阵的秩序还是恢复了。
当然,这个时候公孙珣身前的那两千五百袁军已经彻底消失了……又是两轮箭雨,死了大概一千七八,两翼缺口逃出了六七百人,应该没有伤员,因为为了保护公孙珣,并继续防御,趁着袁军本阵骚动之时,高顺引大盾长矛后撤过了沟壑,并结成盾矛防御阵型,而弓弩手们也在娄圭的指挥下紧密向前,贴到了盾矛长阵的身后,互补形成了一个典型的防御阵型。
而在这个结阵的过程中,地上的伤员没有理由不被补刀。
袁军骚动停止,公孙军防御阵型完成,公孙珣还是没有说话,他一直在看着袁绍的车驾,等着对方的反应……而出乎将台上所有人的预料,仅仅是恢复秩序的片刻之后,袁军便组织起了第二波冲锋!
又是两千五百人直扑向前,而且这一次是直接冲着仅在百余步外的盾阵而来!与此同时,从将台上居高临下,还可以看到袁军后军也在大面积调度弓弩手向前,很显然是为了与公孙军盾阵后的弓弩手进行远程压制交换。
双方挨得极近,而高顺的盾阵其实极薄,所以袁军甫一冲锋便进入到了公孙军弓弩手的打击范畴下……但是很可惜,一轮箭雨下去,对着这次专门捡起了不少盾牌的袁军而言,似乎杀伤力有限。
不是没有,而是绝不可能如刚刚那种攒射震撼人心。
“这次危险了!”见到如此情状,刚刚松了一口气的董昭复又满头大汗起来,他实在是没有忍住。“如此成功的伏盾战术竟然没有吓到他们,甚至没有挫他们锐气……”
周围人都没有理他,娄圭在亲自指挥布置防御,吕范阴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田丰是微微蹙额,荀攸是面色如常默不作声……再往下,张既、王象这些人倒不是没想法,而是如此局势下,他们也没有定论,所以不敢说话。
“君侯!”第二轮箭雨射出,袁军已经冲到高顺盾阵之前,董昭看了看前方情形,忍不住复又走近劝道。“此时若走固然是在动摇军心,但何妨让一队义从来将台后方待命?”
“公仁不通军事,依我看,这不是危险了,而是安……”一直沉默的公孙珣无奈开口安慰自己的这位心腹,但话未说完,便被近在咫尺的巨大声浪给淹没了。
不是刚刚袁军这第二波冲锋砸到高顺陷阵营盾阵上时发出的嘈杂喊杀声,而是公孙军自己整齐划一的‘起’声!
直接引出这股声浪的乃是张南,作为此番渡河的唯二步兵将领之一,当高顺在前领大盾长矛伏盾作战时,这位步兵校尉自然成为了弓弩手的实际指挥者,而随着袁军第二波突击开始,弓弩手们也开始整齐划一的进行仰角抛射以后,其人更是理所当然的负责起了统一发射指令……但与往日下令放箭前通过举旗号令弓弩手抬起弓箭,落旗号令发射不同,这一次,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举旗时张南却总是大呼一声‘起’字,宛如之前呼喊高顺起盾一般!
然后,数千弓弩手才一起抬弓,再随旗落而射!
而仅仅两轮以后,在之前巨大战果的振奋之下,这数千弓手便纷纷随张南一起仿效着刚才一般,齐呼‘起’字!打断公孙珣的说话的,便是第三轮齐射而已……而等到第四轮的时候,河西面等待渡河的公孙军主力便也隔河齐呼助威!
故此,张南立在将台上,每一举旗,便有数万之众一起发声,震天动地之余,随之还有数千箭矢飞出,同时高顺在前线,也顺势下令随声浪顶盾刺矛……而在袁军看来,这每一声‘起’字声浪之后,便会造成确切伤亡,更兼之前亲眼目睹袍泽被如此干净利索屠杀殆尽,所以愈发失控!
于是乎,不过是五六声后,整齐划一的‘起’声便再度变成了欢呼声……匆匆而来的第二波冲锋,只是死伤百余众,便被声浪所溃,狼狈逃窜了。
渐渐平息的欢呼声中,董昭目瞪口呆,而公孙珣却懒得多说了。
“袁军这第二波攻势太快了,快到不正常。”倒是田丰,此时醒悟过来,见状稍微提醒了董公仁一二。“须知道,之前高将军如此神武豪气,咱们作为友军,气魄都为之所夺,何况是亲眼看到袍泽被屠杀殆尽的袁军呢?照理说,哪怕是重新组织突击,也该稍作停歇,以回复一二士气,并且最好换未曾见到此情状的后军上前来担此任才对,但第二波来的如此仓促与急速,只是多加了一些盾牌而已,只能说这必然是对方掌军者彻底失态,一时失措之下,慌乱抛出手中预定之策罢了……如何能真的得手?”
“就好像赌桌上玩动物牌,一时输急了,便忘了计算,匆匆扔出手中预定大牌?”董昭不免黑着脸询问。
“不是输急了,而是彻底慌了、惧了……董府君不懂军事,弄不清这里面的区别也是寻常。”田丰看似随口而言,却又扭头看向娄圭。“子伯,此时可以发义从了吗?”
“稍待!”
“不急!”
“稍等!”
娄圭、荀攸、公孙珣三人几乎是同时出言,而后者却又干脆同时闭嘴,只有娄子伯继续缓缓言道:“等对方后军弓弩手上前,还要看对方是否有第三次突击……但此时可以让庞令明准备了。”
田丰、荀攸齐齐颔首,公孙珣抱着自家儿子依旧不动。
而董昭欲言又止,干脆闭嘴。
数百步外,袁军大阵中,袁绍车驾上,袁本初本人咬牙坐在车上角落中,一边扶额蹙眉一边止不住的落泪,根本无法出声,而辛评却正攀在车辕上与车上的许攸激烈争执着什么。
“许子远,退吧!”细细看来,辛仲治竟然也是泪流于面,其人带着哭意奋力劝道。“咱们本就是败军回身突袭,仗着一口气而已,第一拨逢元图战死后,全军胆气为敌所夺,今日一战其实就已经完了……你这辈子见过如此豪胆的士卒吗?你听到刚才的喊声了吗?彼方如此士卒,如此士气,而我方如此姿态,真能抢在彼方骑兵回来前突进去?!再拖下去,咱们只会全军覆没在原野中罢了,身后那个土垒只是遮蔽隐藏用的,守不住!”
“但是逢元图死前有言……”许攸握着手中马鞭,竟然也带着哭腔了。“要剩余三拨尽数发出,这时候你让我怎么退?”
“只有你一人在意逢元图吗?”辛评双目泛泪,勉力反问。“子远……我知道这些年袁公起势后咱们生分不少,可你莫忘了,我是颍川人不错,早年在洛阳却与你还有元图一并早早追随明公,我现在都记得之前与元图在蔡伯喈府上见到公孙文琪时的情形,彼时我二人目送他走,我便私下与元图说此人能杀人……却不料一语成谶,这辽西子今日杀的是竟然是元图!”
许攸泪流难抑。
“走吧!”辛评继续勉力劝道。“元图之前虽然有决死之意,但他的本意是要不计生死突到敌阵中,怎么会想到地下沟渠上盖着盾,盾下有人呢?”
“再冲一次!”许攸忽然抹掉眼泪,咬牙答道。“事到如此,我不能负元图,也不能负本初,还不能负陈公台与沮公与,更不要说还有吕翔与他的一万兖州兵了……等后面弓弩手上来,再让我冲一次,成就成,不成咱们就走!”
辛评欲言而无言,只是抹掉眼泪,赶紧回身上马去了。
然而这一次败军太多,郭图花了极大力气才镇压下来,但军中失败的气氛却几乎已经不可抑制了。为此,郭图再度动用了督战队,方才将第三拨兵马聚集好,而这一波干脆直接用了剩余的五千安平兵马与三千清河弓弩手,正面三千,两侧各一千,弓弩手随后压制……值得一提的是,与逢纪同事数月的安平太守刘延倒是主动请缨,全程没有什么犹疑之色,倒也让人一时慨然敬服。
两侧先发,各就各位,然后鼓声忽然咋起于身侧,连许攸都有些茫然,回头才发现,竟然是袁绍亲自下车擂鼓去了。
众军见到如此,难得激起了一番士气,于是在军官带领下,奋起余勇,举盾直扑向前!
但就在这时,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起’声,然后公孙军竟然反冲了出来!盾矛手随高字大旗在前,举盾冲锋,弓弩手在后,一边奔跑一边勉力向上射出一箭,却又各自弃弓拔刀,试图白刃交战!
立在车上的许攸本能的看向了两翼,却望见两侧白马如林,竟然是白马义从一分为二,从左右两边一起包抄践踏而来!非只如此,白马之后,竟然隐约有其他骑兵身影,俨然是部分骑兵支援到场……而几乎是就是这一瞬间,之前勉强鼓起勇气的兵马便从两翼开始,尚未交战,便直接溃散倒卷向后了,而他们这股兵马身后,赫然是对骑兵毫无抵抗力的数千弓弩手。
一时间,立在车上许子远不哀反笑……辛苦计划设伏,却被对方以千余盾矛手伏盾反伏,五万之众,尽起余勇,势在必得,却竟然被五六千兵马给反过来包抄!
仗打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
随着辛评的命令,数名甲士抱住袁绍,将其人奋力扔到车上,然后许攸亲自驾车掉头逃窜!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数万大军,竟然因为高顺在彼方气势最盛之时反压一头,以至于节节丧气,然后在公孙珣大股骑兵回援之前便率先崩溃。
然而,许攸也好,辛评也罢,却都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这一点在全军乱哄哄往东南面甘陵方向撤退途中,行不过数里之时,便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审配所部在浮桥被烧的情况下,竟然强行弃甲泅渡,等到袁军撤退时,其人已经在河东聚集了一支两千人的轻装步卒,而正是这支兵马从腰部给了撤退中袁军最后致命一击……到此为止,袁军彻底失去最后一丝组织能力。
一开始虽然因为敌军在后不得不纷纷向南走,但走到一半,平原、清河以及青州人马便不由自主转向东南,安平残兵却干脆顺河转向西南,试图渡河归乡,至于兖州兵则一路向正南奔跑,丝毫不敢有其他偏颇……未到天黑,全军便已经事实上崩溃了。
当日夜中,公孙军的骑兵竟然集中起来,多向正南面追索,这使得其他方向的袁军得以于荒野中稍作喘息,而此时,袁军高层只能感谢天意,让甘陵城正在西南,所以青州、清河、平原兵大多在这条路上了。
“本初!”黑漆漆的夜幕之中,道旁一辆歪歪扭扭的驷马车中,缩着身子躲避初春寒风的许攸忽然开口,却是对着身侧正在缓缓喝着凉水的袁绍而言。
“何事?”一口冷水下肚后,袁绍头疼的眼睛都睁不开。
“有件事情,一定要与你说。”许攸喘着粗气言道。“梁期城下一策,邺城一策,今日一策,我都尽心尽力了,而且这三策皆是上品,甚至有些堪称妙极,你让其他人来想,恐怕并不会如我这般出色,让我自己再想,也未必就比如今的好……”
“我心中并未曾疑你……”袁绍勉力答道。
“不是这个意思。”许攸仰头苦笑道。“你疑不疑我并不值一提,反正你面上未曾负我……我只是想说,这三策我都是尽全力施展的,事到如今,不敢说油尽灯枯,却也是智力煎熬,实在是无能为了!”
“我知道子远尽全力了,其实自梁期战后,我便已经无能为了,你比我强多了……”袁绍仰头而答,却是直喘粗气,不再多言。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夜色之中,匆匆建起的大帐中,公孙珣拔出手中项羽之断刃,一时感慨顾。“我以为袁本初还能再撑一撑的,却不料其人这波反扑反而尽了余勇……既如此,便就在河北解决掉他吧!不要耽搁了!”
“君侯放心!”徐荣见状赶紧出声。“南面我已经遣人封住……袁绍绝对逃不到兖州的!请君侯现在便让我去,我连夜兜住……”
“随意吧,无所谓了。”坐在上首位置把玩手中断刃的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反正清水往东,多是小乡小寨,最近的甘陵城也有七八十里,咱们有骑兵,袁军主力无论如何逃不出去了,所以,我才敢耽误大家一点时间,稍作安排……不瞒诸位,我不准备亲自追击了,春耕在即,我要去一趟许久未仔细看过的北面,巡视地方,兼视察春耕,军事上的事情,只要袁绍被解决河北平定,别的什么一城一地,一国一郡的小事就不要跟我说了,以免误了正事。”
除了吕范、韩当、娄圭三人早有些心理准备外,其余众人各自有些惊愕。
……
“太祖尝困于清河,身侧唯高顺数千众,而贼众五万。时太宗仁皇帝年十一,亦在军中。左右以险,劝走,太祖乃抱太宗置于膝上,遥指敌阵而言:‘且观诸长辈破贼!’众慑服,亦奋起……及战后,仁皇帝右臂被握青紫,而终不敢言也。”——《新燕书》·太宗仁皇帝纪
第十六章
三面终成围
“闲话少说,我定几件事情和任命,羲伯(王象字)记录下,然后就连夜带阿定回河西到广宗城落脚,再不理会战事。”公孙珣斜坐在太尉椅上,继续把玩着手中断刃,随口而言。“你们有什么想说想做的,也都趁此时道来……不要耽搁。”
王象闻言赶紧取出纸笔,伏在了一旁案上,而周围人也纷纷借机让开位置,分立两侧,屏息静听。
“其一,天下纷乱,州牧刺史多有空置,即便有任命,也多囿于地方广大而盗匪、叛贼、宗族林立,难以实治,而我身为卫将军,替天子行政,既然已经驱除伪车骑将军袁绍,暂时清理了河北诸地,那别的地方暂且不提,河北与三辅是不敢不尽心尽力的……所以要表奏长安,请以昔日圣王大禹旧例,整合幽、冀、司、并、青五州,改为幽、平、冀、营、青、雍、司、并、陕九州,分而治之……”
全场雅雀无声如旧,而公认的军中文笔第一王象王羲伯一笔落下却先抖出了一个黑点,惊得他赶紧醒过神来,换纸重新写过。
其实,以在场众人的角度而言,这第一件事情并没有任何可以讨论的余地……大部分军中将领对此基本上是茫茫然,而真正理解这件事情含义的却又分外明白,公孙珣此举无疑是要借这种改制强化他个人的统治,那么谁又会对此持反对意见呢?
田丰?
别看田元皓整日与公孙珣摆着一张臭脸,可当日正是他第一个喊出了‘汉室不可复兴’这句话,他选择公孙珣,就是看中了公孙珣强大的先发武力,希望这位卫将军能以尽快收拾乱世,他凭什么反对?!
荀攸?
荀公达可能是在场诸多聪明人中内心真正有概率反感这种行为的人,但他是荀公达,不是荀文若,不管是赞同还是反对,绝不会流露出来的。
至于吕范、娄圭、董昭、审配等人,恐怕是有些暗暗激动的居多。
实际上,沉默只是没有反对的意思,不代表他们内心真的毫无波澜,看王象就知道,大多数人内心还是震动到无以复加的,这是因为作为今晚的开篇之言,这个‘其一’不免稍显宏大了一些……四百年汉家制度,十三州而治天下,虽然屡次有郡国调整,但如此大规模分割州治,而且如此轻而易举,恐怕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但细细想来,却又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
“具体而言。”公孙珣坐在太尉椅上,安静的等候王象记录完毕,方才继续说道。“乃是以辽西及塞外四郡国为平州;右北平以西至上谷等塞内五郡为幽州;发代郡出幽州,与雁门、上党、太原、定襄,共五郡为并州;并州其余西面五郡为陕州;原司隶以潼关为界,一分为二,三辅为雍州,其余三河与弘农依旧为司隶;最后,割青州平原、乐安,冀州渤海、河间为营州……其余冀州、青州不变。”
众人这下子稍微有了一些反应,但大多数思索与赞同,并多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因为这个分州比想象中的要合理的多了,基本上是兼顾了地理、风俗以及时局问题,而且的确是如公孙珣所言,是考虑到治理上的方便,而非像是为了夺取汉室人事,刻意为之。
就好像幽州分塞内塞外,以前是汉室为了确保对塞外诸郡的控制,所以一直保持了幽州一个巨大而狭长的行政分划,但如今战乱流离,塞外辽地涌入大量汉民,高句丽也没了,以襄平为核心的辽地怎么看都不可能有文化离心倾向,那么这么分开就显得极为合理了。
同样的道理还存在于并州沿着黄河一分为二,旧的司隶沿着潼关一分为二,这本就是大家心里早就能接受了的东西。
至于代郡,前汉的时候还真就属于并州,而所谓营州的概念,也就是黄河下游渤海地区,根本就是大禹分九州再定十二州时的旧制,汉家经典里有过背书的。
“其二。”公孙珣依旧未做多余言语,等到王象健笔如飞,众人议论平息,这才继续抚刀而言。“收回公孙越所有过往任命,表其为镇西将军,领并州牧,此番暂且总统并、陕两州各郡、国、部兵马南下讨伐河内张杨,兼清理旧都洛阳……上党都尉牵招迁为上党太守,与军师戏忠副之,原上党太守乐隐,回长安为议郎,另有任命……匈奴兵再不回去也要废掉了,让于夫罗带着跟过去,从属公孙越。”
这下子,终于有人有了一些反应。
“将军。”等公孙珣说完,田丰立即忍不住正色而对。“既然分州,公孙镇西未免过于权重了,此番实际上是领了并州、陕州二州之事,兼清理司隶,好像一口气管了三州州事一般……还请稍作调整。”
“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孙珣摇头应声道。“陕州虽大,却残破空虚,除了匈奴人值得一看外,几乎沦为白地;至于司隶,迁都之时也是战乱流离,其实只剩河东、河内足堪一用,而且我马上还会对司隶有所任命,战后对陕州心中也有计划……元皓不妨稍待。”
田丰当即束手。
“其三,”公孙珣瞥了一眼帐中众人,继续言道。“上表长安,以右将军赵讳苞领平州牧,总揽塞外五郡,兼协理三韩、扶余事。”
这个倒是更无话可说了。
“其四。去公孙范一应旧职,加镇北将军,领幽州牧,此番率幽州众南下讨袁。”
“其五,”公孙珣稍微一顿,忽然抬起抚刀之手,指向帐中一人。“表济阴董昭为冀州牧,领冀州军政,参与讨袁。”
“臣万死不辞!”董昭毫不迟疑,俯身大礼参拜受命,而帐中众人却各自心中乱跳起来。
“其六,废司隶校尉,改建威将军程普为镇南将军,领司州牧,战后归洛阳屯驻……钟繇改任御史中丞,暂领雍州牧,权责不变。”
程普激动难忍,之前种种被搁置、被打压的那种所谓忍耐心理彻底全无,干脆伏地叩首称恩。
“其七,改振武将军关羽为镇东将军,领青州牧,此番战后屯济南,安抚泰山……营州牧另有任命,过些时候你们自知。至于其余将军军官,譬如徐荣之前梁期突进之功,高顺今日伏盾之勇,我都是记在心里的,但战事尚在,袁绍尚存,这时候不适合论功行赏,你们的封赏等战后再论,唯独益德……可加一个正经将军号,以示尊重,你们和益德仔细商议下,论一个好的名号上表。”
徐荣、高顺还有军中诸多军官立即俯身称是,口称不敢,张飞微微一怔,也没有多少言语,便俯身称是。
“其八,免审配赵相一职……发为白身……”公孙珣从诸多军官身上收回目光,却是望着审配笑了起来。“义公也是,夺将军号,改为黒绶铜印。”
韩当早有准备不提,而审配情知还有任命,却依旧一丝不苟,严肃俯身称命。
公孙珣见状放下手中刀子,上前扶住审配:“再请辟正南于卫将军府,为从事中郎……可否?”
审配终于抬起头,却是干脆应声:“自洛阳相随,凡十三载,臣名为大臣,实为主公私属,此番方为名正言顺。”
公孙珣缓缓颔首,扶着身前之人一声感叹:“确实如此……那我也就不矫情了!”
言罢,其人撒开手,回到位中,扬声而言:“此番我北归,凡河北军国重事,无论公孙镇北、镇西,河北、河南七州州牧,尽数统于卫将军府……仿关中故事,以长史吕范为主,从事中郎审配、娄圭,司马韩当三人为副,总统一切!袁绍生死,地方军管民生,临阵进退赏黜,皆四人为之,若有见解分歧,子衡一人可当二,帐中自定!”
饶是吕范等人早有预料,却只以为是负责追击袁绍,实在未曾想到会是如此大的权责,所以个个慌乱……
韩当最是不堪,其人干脆俯身请辞:“臣一边鄙匹夫,不得当此命!”
“我亦一边鄙匹夫!”公孙珣巍然不动,凛然呵斥。“素来为中原士人不值,可值此国家昏乱之际,我这个匹夫若不提刀廓清河北,使半个天下重归正轨,难道要放任他战乱纷纷,瘟疫饥馁横行吗?而你从我少年时便负刀相从,实为元勋,我既理事,无论大小宽窄,身侧岂能无你一席之地?!你们其余人,皆是如此!”
韩当叩首于地,不敢再言,周围人也纷纷出列,凛然拱手。
“同样的道理,”公孙珣环视左右,从容言道。“今日既然定分,便干脆一些……娄圭,还有在长安的王修,既然是我卫将军府臣,便不可越矩,三人皆如正南去赵相一般,去将军号!”
娄圭不敢多言,赶紧与韩当一起俯身称命,口称主公。
“其余诸军师中郎将……”公孙珣目光扫过田丰与荀攸,放缓语气道。“亦当如此,我当表奏朝廷,加军师部为将军府直属,诸军师改六百石,直属于幕府,但可上表朝廷,以诸军师大功,额外加侍中衔,以示尊重!”
荀攸缓缓称命,田丰欲言又止,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他和所有军师一样,身上都早就有卫将军府的曹掾职司,早就算是公孙珣私臣了,于是也只好俯身称命。
“事情就到这里。”公孙珣望着帐中乌压压的人头,复又看向辛苦记录完毕的王象,不由悠悠一叹。“羲伯不要停,最后一段肺腑之言,无不可示于天下……你们也都起来抬头看我。”
众人依命而起,肃然而立。
“其实我也知道,此番以卫将军府私僚统帅诸州牧、将军,着实有人会说我有悖逆之心,妄想在河北取汉室而代之,私下里暗室中骂我的,定然更多。”公孙珣扶着椅背昂然言道。“但我不在乎。因为刚刚我就说了,之前在渭水也说,未央宫也说了,高粱亭也说了,今日不在乎再说一遍……灵帝以下,那些人把天下祸害成这样,我不出来整理河山谁来?而且大汉朝沦落到今日这个州郡割据,无处不战宛如末世的情形,恰恰说明那些人所寄生的旧制早已经腐朽不堪,正要人出来鼎革天下,重树新制!而我,所谓辽西一匹夫,天下归属于我到底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在辽西驰马读书来的痛快,之所以在此割量天下,不是为了得城得地,而是看到旧制无用,以至于苍生有倒悬之苦,黎庶无立足之地,所以才要改良旧制,建立新政,好让这天下人早早走出这乱世之余,莫要再陷入百余年便民不聊生之轮回局面。”
“当然我知道。”言至此处,公孙珣语气忽然飘忽了起来。“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不信我,还是以为我是汉贼,还是要与我势不两立……这是正常的,因为我一辽西匹夫,是没有资格让那些向来主导天下之人信我的,也是没资格让他们以我为前导行此革鼎之事的。于是就有人不愿随我前行,有人想要另辟蹊径,于是便有了袁绍今日之速起速败,于是将来还会有人自以为忠臣志士,再与我相争,而且后来这种人看起来弱小,但比袁绍难对付的多了……但我还是不在乎!因为此世既为大争之世,那无论是谁想与我争,无论是争什么,袁绍覆灭之后,都要先问过我河北、关西九州四十二郡数十万北地强军之后,再论其他!”
“我要北归去视察春耕了,还有人有什么言语吗?”满帐鸦雀无声中,公孙珣环视左右。“若无言语,我便自此视你们为我心腹臂膀,皆欲随我行此逆天之事,且死而无怨,而若有言语,速速讲来,过期不候!”
帐中依旧沉默不语。
“臣……”过了许久,竟然是吕范率先开了口。“臣、臣请君侯……主公赐刀。”
“不给。”公孙珣收起抚摸了一晚上的刀子,放于腰中,面无表情。
“是!”吕范立即收声。
“还有什么吗?”公孙珣四顾追问。“大小事皆可言,公私事皆可论……”
“原定计划……”娄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