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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便是张燕,如今其人把控北太行许多年,所领人口数十万,早早为两千石中郎将,野心也已经蔓延起来了。”田丰回过神来,就坡下驴,直接正色接口道。“说句不好听的,若他真有心,以前年将军西征为始,到将军讨董成功为终,期间无论如何都该降的……既然不降,便是有了野心!而既然有了野心,此番必然要生事!因为其人作为将军旧部,心里很清楚,将军其实是要强于袁绍的!”

    此言一出,堂中自公孙越以下,不少立着的人心中皆是微动……一直无言的公孙越更是看了自家兄长一眼。

    “不错。”公孙珣在座中感慨言道。“于毒那个人我不清楚,但张燕此人,起了野心也属寻常……而如今河北大局中,其人居于两强之间,既然有了异心,自然要助弱抗强才是正理!此番又是离他最近的井陉出乱,背后隐情可想而知,必然是袁本初已经与他勾搭上了!”

    “如此说来,非只是张燕,河内张杨……似乎也要警惕!”戏忠也终于醒悟。“他也是偏向袁绍的吗?”

    “警惕未必,张扬不至于冒险,但偏向袁绍却是无疑的。”闻得此言,公孙珣忽然笑了起来。“而且何止是张稚叔,天下诸侯,虽然貌多恭顺,但这些人,即便是没有并吞天下的意思,可只要存了一些野心,就都在骨子里暗暗期待袁绍能胜我几场。而若是轮到袁绍强上几分,他们便又会心中暗自期待我能反过来压上袁绍几分……人心如此,大概是天性吧!”

    堂中诸多人等纷纷赔笑。

    “所以,这件事情就不必多言了,立即派出哨骑、使者去井陉打探,寻找查清张燕动向,然后明告其人,我已至此……然后观他形状。”等众人笑罢,公孙珣方才缓缓言道。“他是我旧部,素知我为人,心里一定清楚我不会再与他机会了,届时,彼辈要么即刻投降,要么便会干脆趁着幽州兵马秋收后集结前的空档,立即发本部精锐在井陉中立寨谨守,锁住通道!而那时,便只有一战了。”

    宁朔将军府的堂中,诸人复又凛然起来。

    就这样,会面结束,大多数人自然散去各行其是,唯独公孙越作为此地主人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用走的,他先是领着公孙珣往后宅而去,见了自己养着的那些养子养女们,复又亲自安排家宴,而兄弟二人用餐完毕说些闲话后,当晚自然又是同塌而眠。

    不过,临灭灯前,公孙珣却忽然主动开口了:“阿越,下午议事以后,我看你一直有些情状不对,可是有什么要说的吗?”

    胡须已经蓄了多年的公孙越比并不蓄颌下之须的公孙珣显得还更年长一些,闻言一时犹疑,但终于还是对自己兄长开了口:“不瞒兄长,我是今日听到田元皓所说的那些话,有些触动而已,并非是有事……”

    “是何触动,说来听听。”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袁本初会崛起如此之速,便是四世三公,也不该如此疾速,至于两年内取三州十九郡国……而今日听到田元皓的话才有所明悟。”

    “……”

    “袁本初之起,非只是他四世三公,更重要的乃是兄长起的更快!”灯火下,坐在榻上的公孙越扶膝正色而言。“兄长本是天下名将,隐隐有不可胜之姿态,而一朝覆灭董卓,坐拥幽、并、司、冀二十余郡国,并附属凉州,还握有天子,并于未央宫前喝问天下……那个时候,固然是天下割据大局已成,但大势却其实是在兄长身上的,其余诸侯,包括袁本初,都并不成气候,也并无人能动摇兄长天下至强的姿态!但也偏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袁本初居然疾速横扫青兖,然后又轻易过河北取河北六郡,以至于其人居然能轻松握有如今这般实力,形成两强割据之局……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因为这天下有不知道多少人对兄长未央宫前之言语心怀畏惧,或者干脆只是不满,所以便簇拥着天下诸侯中最合适也是最有希望那个与兄长掰一掰腕子。”公孙越愈发严肃。“所以协助袁绍抵抗兄长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袁术,而是这世间不满或畏惧兄长将天下板荡的责任推给世族、豪强的那些人。”

    “说的好。”烛火之下,公孙珣看着自己的这个族弟,难得欣慰。“阿越能说出今日这番道理,果然是可以托付大任了……你说的不错,我与袁绍之争,固然是英雄乱世并起,共争天下。但何尝不是天下间还有不少人不服我,不愿从我,所以纷纷推波助澜?”

    “但是……”公孙越忽然感到疑惑起来。“兄长既然早就知道明白这个道理,又何必非在未央宫前说出这番话来呢?若是当时不知后果,那袁绍都开始兼并青兖了,为何还要在三辅强行度田呢?为什么不缓一缓呢?缓一缓,装一装,这天下岂不是手到擒来?”

    “这是两个问题。”公孙珣微笑相对。“前一问好答,未央宫东阙前,我打断天使之时,其实尚未想好要说什么,但既然立在了宫前,看着满朝公卿,却是忽然明白自己该说什么了……所谓情不自禁,怒从中来,十余载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外加十万大军在城外为倚仗,便终于再无顾忌。”

    公孙越缓缓颔首。

    “至于后来坐视袁绍作大,不做转圜……”公孙珣渐渐冷笑起来。“阿越,我再与你说一件别的事情,你可知道,早在出兵之前,我固然是不可能想到未央宫前喝问天下那一出,但却早已经预想到是袁本初要先崛起,为我当先之敌,也早想到他会来河北,来邯郸与我交战……”

    “兄长是故意放纵?”公孙越陡然变色。“然后希冀于战场相对,一战而清理彼辈,省的日后行事艰难?”

    “差不多吧!”公孙珣嗤笑一声。“我既然隐隐有些鞭笞天下的志向,便也知道,欲为此志,此行必然坎坷,如何不会早做准备?而且阿越可知道,正如今日与袁绍之争,非是两家两姓相对,乃是反对我志向之人合力阻我;那将来,必然还有自存志向之人因为道路分叉而与我拼死相争;再将来,我们腹心之中也一定还会有碍于大势从我,却心中不服之人暗中逆我志向,然后再起波澜……这些,本就是免不了的。”

    “如此决战,居然不止一次?”公孙越一时恍惚。“而且将来说不定还有内忧?”

    “这是自然。”公孙珣收回笑意,侧倚在榻上,显得有些百无聊赖起来,却是随手指向东面太行山方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说的我的志向是对的,凭什么?谁信?所以注定只能用刀剑来做过一场。而且,我也早就知道,自己涤荡天下、镇压豪强、解构世族的志向其实是在逆时而行,注定艰难,所以也曾一度犹豫,要不要就此罢了,取了天下,做个周文王,有何不好?或者干脆只是伊尹、周公也不错吧?但未央宫前一番话说出来,心下反而坦荡,再无犹疑。阿越还记得我在当日便发出那番《求贤令》吗?”

    “自然记得。”

    “那固然是表明姿态的一种方式,但何尝不是我知道前路坎坷,真心渴求同志呢?”公孙珣感慨而言。“当然我也知道,这种同志恐怕除了自幼教授我一些事情的母亲之外,世间可能并无二人,所以我并不指望身边能聚集多少同志,然后同心协力……君臣之义也罢,为我用名利禄位所购也好,只要有人愿意助我一臂之力,随我走下去,我便已经知足了。”

    公孙越闻言一时不语,却终于是恳切而言:“兄长……你我之间本不该再言什么效忠追随之语,但兄长既然难得托出心腹之言,我也只能专程说一次了……你与婶娘的那些道理,我听过一些,但着实只是半懂,可是我自幼追随兄长,莫说是兄长心存的可能确实是一些拨乱反正的大志向,是真正的道理,便是倒行逆施,我也一定会随兄长一路到底,至死方休的!”

    言罢,公孙越便在塌上正色大礼相对,以至于俯身投塌。

    “不至于如此姿态。”公孙珣见状先是在榻上扶起对方,然后却又摇头嗤笑不止。“只是兄弟闲话而已。而且再说了,从今日来看,大局终究在我,最起码现在袁本初尚未超出我的盘算……将来事成,这天下人想来也会渐渐懂我的。”

    公孙越不再多言。

    隔了五日,就在田中粟米、大豆,将要成熟之际,使者快马从井陉归来,带来了一个让公孙珣和大部分幕僚都已经预料到的消息——张燕从紫山出发,集中了北太行各部精锐两万余,在井陉内部安营扎寨,试图阻拦公孙珣。

    这绝不能容忍,必须要立即击破对方……这不仅是因为张燕阻隔了井陉,更重要的是,如果公孙珣不能迅速击破张燕,随着南太行的大规模盗匪北上,田地中成熟的庄稼,很可能会在这些无序盗匪的无序劫掠中浪费和损失到一个令人心痛的地步。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公孙珣都要在秋收前的这区区几日内迅速击破对方,逼降其众,控制隘口。

    但是,一来时间紧迫,二来被隔绝在太行西侧,公孙珣偏偏又没有多少兵力可以调度,三来井陉那个地形又实在是复杂,所以能不能迅速击破对方还真不好说。

    又或者,本就是因为如此,张燕才敢鼓足勇气从山中出来,然后摆开架势。

    “贼虽乌合之众,却有两万,且据有井陉天险,兄长准备调集多少人马?”第二日的军议上,公孙越明显活跃了不少,以至于主动蹙眉提问。“秋收在即,若不征调辅兵的话,太原郡卒只有三千可用,而若等雁门郡卒来援……”

    “三千郡卒,两千义从,足够了。”公孙珣打断对方正色而答。“昔日淮阴侯在井陉内背水一战,万余新兵大破陈余二十万众,今日我正准备仿效淮阴侯旧智,故技重施,那以五千对两万算,兵还多了呢!”

    公孙越一时愕然。

    ……

    “汉之末也,董卓乱政,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总揽关东,握兵十万,私心苟且,逡巡不前,折身并购三州,则虎视河北,强盛莫敌。唯太祖以两万燕卒,出太行,克四郡,击三千里,破蒲津、降潼关,横行三辅,诛除董卓,故正逆可分也……臣松之曰,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英杰矣。”——《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八章

    强移栖息一枝安(上)

    军情如火,公孙珣既然知道战事不可避免,便即刻发兵。

    其中,庞德先带领一千五百千义从,急速从晋阳城出发,靠着晋中平原的通畅道路与骑兵的速度抢占井陉西口(后世娘子关地区)。随后,公孙珣复又亲自率领剩余义从以及晋阳城中的郡卒缓缓往井陉尽发,并沿途汇集郡中各城驻扎的其余郡卒……不是没人劝公孙珣,让他不要轻身犯险,但考虑到五千兵马就算是不能击败张燕,却也足够自保,再加上打仗这事,卫将军既然在此,也没理由让别人去处置,所以也就是劝一劝而已。

    而四日后,除了常林留守外,公孙珣却终于是带着公孙越、娄圭、田丰、戏忠、荀攸等人,外加三千郡卒与剩余五百义从,有惊无险的赶到了井陉西口,并汇集了先锋部队。

    正值秋日,众人勒马行入井陉通道,眼见着秋日间两侧山谷黄绿相间,更兼地势险要雄浑,颇有一番气势,可所有人却都没有心思看景色,只是盯着地势暗自思索。

    相对应的,娄圭却上来便理所当然的向庞德询问起了军情:“令明,你比我们早到一日有余,可曾探清张燕营寨、兵力分布?”

    “回禀军师。”庞德闻言稍显尴尬。“末将到了此处,把住关隘,不及立营便立即派出了数十哨骑,却至今未带回紧要消息。”

    “这不怪你。”娄圭闻言在马上缓缓颔首。“当年董卓乱前,我与志才随君侯从三辅折返,便曾经从井陉路过,知道这井陉看似是一条险要通道,其实却别有洞天……不过算算时间,哨骑今晚应该便能陆续回来。”

    “井陉的情况,还请军师将军赐教。”向来沉默的荀攸也主动相询起来。

    娄子伯自然无不可言。

    “首先,井陉跨越太行,自此西隘口至东隘口大寨山下,约有六七十里长……”

    “其次,此地地形宛如纺锤,乃是两头尖而险,可中间却分为南北两条通道,南道险而直,北道开阔却绕远,不过无论是南北通道中间都有大量山坳、谷地,甚至太平时节此地还有乡里、市集所在。”

    “当然,通往太行山中的通道也自然都开在南北两道上……如我所记不差,张燕所居的紫山往井陉中的通道,便是开在南道上距此地四十里、靠近东隘口的一处山谷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水流湍急的绵蔓水在其中蜿蜒曲折,恰好在腹心处横穿两道……这便是淮阴侯背水一战的那条河了!”

    娄圭侃侃而谈,荀攸等人也是纷纷颔首。

    而周围很多从长安跟来的幕僚、将领此时也才纷纷醒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直把井陉当做一条很长的山路而已,此时初入隘口,也最多是在心中加上一个险关的设定,但此时听来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想想也是,韩信背水一战中,对手陈馀、李左车足足带了二十万大军,双方甚至隔河对峙了几日,然后又背河安营扎寨,这才开战,既如此,这里面怎么可能就是一条狭窄通道呢?实际上,就算是二十万大军是吹牛,打个对折,加上辅兵、民夫十万人,也注定这里面的地形是极度复杂的。

    内部分叉的两条通道,一条横穿通道的河水,无数可以屯兵、藏兵的山谷,无数通往太行山中的岔路,最后再加上通道合二为一时的两侧险要隘口,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却依旧非常简陋的井陉军事地图。

    而说完这些以后,之前在晋阳一直很沉默的娄圭却依旧没有停止,而是进一步看向了骑在白马之上,被众人簇拥着的公孙珣:“君侯!”

    “我知道的子伯的意思。”公孙珣听到呼喊不由握着马缰轻笑起来。“子伯是想说,张燕如此姿态,此战不可避免,而我们五千兵马,中间还有两千精锐……或者说是一千五百精锐……对上两万贼寇,也并非不能战而胜之,可非要仿效淮阴侯背水一战,却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对否?”

    “不错。”娄圭也在马上坦然应道。“臣下正是此意,自古以来,名将未有如淮阴侯者,而淮阴侯生平用兵,也未有如背水一战者……偏偏这一战又是自古以来记载最清楚的一例,敌我双方谋划,战前战时战后过程,甚至还有淮阴侯自己事后剖析,纷纷记载于史册,便是不通兵法的,只要读过这些年安利号大量版印的那几本书,恐怕都清楚无误。那敢问君侯,张燕会不知道吗?他既然知道,还会犯下如陈馀一般的过错吗?”

    “什么过错,譬如呢?”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隘口内部的第一个宽阔山谷中,也是庞德驻军之处,便纷纷随卫将军下马,而公孙珣虽然下马步行,却依旧与娄圭交谈不止,周围人也只能继续随从,然后竖耳倾听。

    “譬如说,”娄圭下得马来,遥遥指着营地另一边的一条小河(绵蔓水支流)言道。“张燕进入井陉,将在何处立寨?当时背水一战,顾名思义,便是说双方在井陉中间隔河对峙,然后才能使得淮阴侯利用水道分兵,一边主力背河立寨,一边派遣部将高邑以两千轻骑绕道往对方大营身后潜藏……如果张燕不在绵蔓水以东的两条道中的一条上等着,而是抢过绵蔓水先行背水立寨如何?如果他干脆后退到远离绵蔓水而又格外狭窄险要的井陉东口处死守又如何?届时,君侯准备如何背水一战?”

    “子伯此言有误。”公孙珣并未进入营地中给他预留的大帐,而是直接扶刀而行,穿营向东,来到营前河水处才稍作驻足,逼得包括持节而来的王朗在内的诸多人纷纷随从。“张燕绝不会在东面隘口扎营,最多是派少数部队把守那里,防止常山方向的部队涌入隘口两面夹击于他而已……”

    娄圭微微一怔,却意外的没有反驳。

    “须知道,他现在是个山贼,紫山只是北太行四五十个山岭中较大的一个而已,其人直属最多万人,两万之众一定是他紧急召唤了井陉周边各部!换言之,张燕的兵力得有过半属于周边各部匪首,那些匪首是不许主力部队的营地离开撤入太行山的那条岔路太远的,更不可能让出那条后撤通道给我。”公孙珣没有在意对方的反应,而是盯着河面,扶刀兀自言道。“同样的道理,他也不会轻易跨过绵蔓水,来个反向背水立寨……因为他的部众同样不许他这么冒险。”

    娄圭缓缓颔首,表示赞同。

    而公孙珣言至此处,却也是环顾左右,渐渐凛然起来:“咱们一直说什么精锐之军与乌合之众,可什么叫精锐之军,什么叫乌合之众,到底有何区别?其实精锐之军比之乌合之众,不仅是士卒更高大健壮、军械更齐备耐用,也不仅仅是士卒吃得饱,赏赐有多少,更多的乃是令行禁止,让将领如臂使指,以至于能够随时在战场上把握主动……实际上,淮阴侯背水一战,关键并不在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恰恰就在于全程把握主动而已!而我所言淮阴侯故智也在于此!”

    娄圭心中忽然微动,张口欲言,但大庭广众之下,却还是闭上了嘴,只是顺势扫过身侧几人而已。而有意思的是,荀攸也恰好看了过来,然后二人齐齐耷拉下了眼睑。

    “你们听到了吗?”公孙珣说完这些话,最后才图穷匕见,却是盯住了身旁一群衣着格外整洁的义从。

    正是张既、刘璋、贾逵、杨修、法正、孟达为首的一众人。

    这些一直跟着公孙珣,大部分都是在三辅才加入的年轻人闻言多有变色……以他们的聪明,早已经明白了公孙珣的意思。

    “且不说天下正逢乱世,谁也没资格躲过兵事。”公孙珣盯着这群一直被认为是‘文职义从’的人冷笑道。“只说你们这些人既然入了我的义从,便不要想着能置身战事之外了,这一战,不管你们是几世几公,也不管你们父兄居于何位,都要执刃上前,然后生死由命,成败在己!”

    刘璋也好、杨修也罢,还有法正、孟达,乃至于张既、贾逵,个个面色发白……一片鸦雀无声之中,倒是庞德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夜,哨骑果然纷纷折返,却是正如公孙珣所料,张燕自太行山中发两万军来到井陉后,便直接在绵蔓水以东的南道山谷,也就是他们退往太行山的那个入口附近立下了营寨,然后又派遣区区两千人往更东面的井陉东侧隘口稍作把守和兜底而已。

    于是乎,公孙珣再不犹豫,第二日便立即拔营,沿着绵蔓水的支流向前,一路行进到韩信当日震惊天下的故地,并大摇大摆搭建了浮桥,第三日便昂然越过了河水,在山岭之间背河下寨。

    “卫将军……呃……公孙将军……也不对……白马贼……”就在公孙珣立寨之时,相隔十里的地方,张燕的大营内,所谓中军大帐处,一名拥众千人,唤做杨凤的首领正要发表意见,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公孙珣,以至于三改其口。

    “还是叫卫将军吧,毕竟是朝廷钦命,天下人皆知的。”端坐在中间,鹖冠铁甲的张燕一时无可奈何。

    “是,将军。”杨凤素知张燕脾气,也是用上了对方最喜欢的称呼。“属下的意思是,卫将军既然小瞧俺们紫山军,那给俺们就该他个厉害瞧瞧……今晚上,趁着他们刚刚过来,营寨未齐,俺们又熟悉地形,直接摸过去,一把火点着,大军涌上去,一日便能了事!”

    张燕干笑了一声,尚未作答,帐中坐着的另外一人却蹙眉开口:“卫将军天下名将,哪里是你能偷袭的?而且其人背水列阵,非是小瞧我们,而是仿效淮阴侯故策,以此表示死战的决心罢了!要在下说,卫将军兵马锋锐,正该死守大营,反正中郎将之前召唤我们时就已经说了,只再守几日等南太行的朋友大股赶到,咱们便可撤回山中,既如此,何必冒险出战?”

    张燕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个唤做白雀,实际上很可能是河间某个县县尉出身的首领,也是不由跟着皱眉……但,他同样对此人的意见不置可否。

    就这样一番注定无果的讨论后,张燕反而是干脆下了逐客令:

    “诸位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今日就都回去吧!”

    定难中郎将,北太行盟主,号称拥众数十万的紫山贼张燕既然下令,这些人虽然讪讪,却也都恭谨告辞。

    “白骑留下!”就在左手边第一位之人也起身后,张燕复又主动喊道。

    张白骑,也就是张晟了,闻言一声不吭,直接在其余首领见怪不怪的目光中重新坐了下来。

    “俱是滑头!”其余人一走,张燕便再无定难中郎将的姿态与气势了,而是直接颓然起来。

    “彼辈此时说不定也在议论你装模作样呢!”一身单衣,愈发清瘦的张晟依旧面无表情。“区区一山贼,居然戴着中郎将的鹖冠……”

    “我本就是朝廷赦封的定难中郎将!”张燕闻言勃然作色。“若非以制度管束他们,北太行早就乱的和南太行一般了!更何况,我拥众数万,人口数十万,且太行绵延千里,宽阔百里,怎么说都不亚于天下一大郡国,难道不能为一两千石吗?”

    “但是他们之所以愿意服你管束,不是因为你定难中郎将之名,而是因为你张燕雄健勇猛、统兵善战,也是因为张牛角死前指定了你为首领,更是因为无人能取你而代之!”张晟毫不留情。“贼就是贼,势力再大,又如何能真的变成官?”

    “我前些日子在紫山上仔细让人替我读了一本史书,才知道英布亦曾做贼!”张燕似乎在忽然间就冷静了下来,语气也变得格外平缓。

    张晟愣在当场,许久方才反应过来:“袁绍的使者是用这个来劝说你的?”

    “不错。”张燕昂然答道。“如今天下的局势跟秦汉之交何其相似?而我与英布又何其相似?你我皆知,卫将军强,而袁绍稍弱,恰如一开始的项王与刘邦一般;而我做贼,又曾随过卫将军,恰如英布随过项王……而如今两强相争局面,我也只要如英布一般,挠卫将军之后,便足以成大功!”

    “这倒是挺有道理的。”张晟若有所思。“你其实从未指望过真能胜过卫将军一场半场,但只要卫将军在前方作战,你便以太行山为根基,四面骚扰,疲敝其后,便足以成大功……此策确实让人无话可说,但……”

    “但英布后来为高祖所杀,分尸六块……白骑是想说这个吗?”张燕反问一声,引得张晟当即闭口。“我不会像英布那么不知进退的,区区一个贼寇,竟然指望着能做一个长久的异姓王,还保有封地?这岂不是自寻死路?若真有功成那一天,或者只等袁本初统一河北,我便乐意扔下军队,安心去做个空头将军和侯爷,然后恢复褚姓,让我们褚氏成为常山第一大世族,那便死而足惜了!”

    张晟缓缓点头,颌下无须微微颤动:“我早该想到的……这个东西,多半只能是袁绍与你,卫将军不可能与你!因为若是直接降服于卫将军,你哪来的功劳封侯荫子?更别说什么常山第一世族了,只怕是立即便要以一个空头两千石闲置,然后就此遗忘。”

    “其实也说不定有机会,因为卫将军用人上还是挺大度的,未必就会真的闲置我,但我不敢赌……因为咱们的出身你也知道……他入主长安都一年多了,我却毫无动静,说不定早已经对我心怀不满,想要除我而后快了。”张燕一声感慨,却又起身过来到张晟身前,俯身恳切相对。“而白骑你与我处境绝类,下面那些人倒也罢了,但咱们二人投卫将军却未必有随袁车骑有前途……若你能随我赌一赌,将来我功成退下,一定向袁绍那里边缘武夫成功取董卓而代之,而且宣称要鞭挞天下世族和豪强后,这些人为了反对这个他们畏惧却又找不到理由反对的人,却是更紧密的簇拥到了袁绍身侧。

    然而,成也依附败也依附,成也公族败也公族……袁绍这个人的出身、性格、能力摆在那里,所以整合起这些力量来极速,崛起也极速,就好像他之前搞关东联军哗啦一下便起来一样,这一次他的本土化、军阀化策略也是哗啦一下便成功了,使得不少人在短期内便看到了压制公孙珣的希望。

    可到了关键时刻,这个人身上的一切,却使得那些人难以轻易控制,只能摊手而叹。

    毕竟,袁绍不是刘表,不是陶谦,不是曹操。

    另一个时空里,刘表靠着荆襄世族剿灭豪强(宗贼),迅速完成了对荆州地区的控制,所谓带甲十万,横行九郡,但一朝身死,那些本地世族便将他的孤儿寡妇轻易出卖;陶谦也是如此,其人出身南部野郡,作风倔强而又蛮横,手里还有兵,前期压制徐州轻而易举,但他一朝衰老,徐州的大权还是落入到了本地世族、豪强手中;便是曹操,另一个时空中他初期起兵时的遭遇更是一个完美的例证,其人得到兖州全靠陈宫、张邈这些人的‘赠送’,可一旦杀了边让,准备真正自己当家,却又被这两个人给轻易出卖,整个兖州也收了回去,只能靠着荀彧献上颍川来立足……

    而与这些人相比,袁绍的最大不同,便是他天然为这个体制中的王者,别人可以根据这些人身依附体制中的某些逻辑将地盘、势力卖给他,却无人能轻易背离他,也无法真正控制住他,最起码说控制力度有限。

    这也就造就了今天其人阵营中的诡异情状——袁绍无法像公孙珣那样完全控制下面的人和事,可下面的人却也无法轻易摆脱袁绍和质疑袁绍。

    当然,这只是问题之一,最大的问题是时代变了……建安二年初的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再怀疑,出身再高贵之人,再有权势之人,战场上一根箭矢足以让他化为冰冷的尸体,从而改变一切政治力量对比,决定一切事物的命运。

    之前的一次大败,才是这些问题全部暴露的根本缘由所在。

    唯独一个讽刺的事情是,袁绍本人恰恰是当初毁灭旧秩序,拿刀子说话的始作俑者之一……昔日洛阳城中,便是他率先攻打南宫,大开杀戒的。

    “我军兵力尚足,更有漳水为屏障,为何不能战?”逢纪愤然摊手质问,而他对面之人赫然是郭图。

    “道理很简单。”郭图微微拢手而叹。“元图,现在的情况是,胜了也不过是把卫将军的攻势制止在漳水以西以北,而一旦败了却是再难收拾局面……当然,我也懂你的心情,你在安平辛苦日久,而此时若弃了漳水,安平、魏郡,甚至河间多难自存,你心里肯定不好受。这就正如当日钜鹿一败后,许子远甚至俱无神智一般。但是大局就是大局,这一仗,不值得去硬碰硬!”

    “这不一样!”逢纪急的满脸通红。“当日许子远是与董昭、张飞斗智斗勇后败回来的,这才失了半郡十城……可若是今日一战都不战,直接一退,便退失了三郡,那下一次呢?总共才十九个郡国,而此消彼长,日后只会退的更快,丢的更多!此事断不可开先河……”

    “已经开了!”出乎意料,一旁干坐着的许攸竟然没在意郭图的嘲讽,甚至看他的言语,竟然是与郭公则难得一致,都是想退。“咱们不就是从魏郡退出来的吗?元图莫非还以为我们这次真的是以守为攻不成?败军之下,若有半分攻击余地,何至于在漳河与清河之间左顾右盼,何至于一个没有什么贮存的广宗旧城都拿不下?审正南是神仙吗,守着一个年久失修的旧城、破城还能如此从容?还不是我们根本兵无战心?”

    “可今日手握八万大军,兼有地利,却居然不敢一战,天下人将如何看咱们明公?”逢纪扭头看向许攸,依旧愤然难名。“许子远你莫非是受了北面贿赂不成,才在这里乱我军心?”

    “元图啊!”坐在一旁的许攸依旧不气,而是仰头微微感叹。“上一个这么说我的,乃是梁期战前的陈公台……其人当日言语与你刚刚所言相较,只是将八万之语换做十万,兼有地利之言换成背靠坚城罢了!”

    逢纪陡然怔住,而中军帐中也随即变得沉寂起来,一时间,只有众人急促的呼吸声与帐外风声吹动大旗作响而已。

    “若是能一死而止明公颓势,我逢纪又何惜一死呢?”逢元图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低声相对。

    “问题是你死了,本初身侧还有何人可以倚靠?”许攸同样低声反问。“陈公台死在梁期,沮授被扔在了邺城,你再死了……难道要指望那些人吗?他们现在是一片忠贞模样,那是因为本初还没垮,一旦本初陷入不可言的境地,他们当日是如何对付韩文节的,今日便会如何对付本初!而且本初今日的局面,难道不是这些人为了个人与家族私利,逼迫他急功近利才至于此的吗?”

    逢纪怔怔无言,旁边的荀谌、辛评、郭图、是仪、郗虑、崔琰、陈琳、彭缪等人面色先是齐齐大变,旋即却各不相同……有人愤然,有人羞赧,有人淡定,有人叹气,还有人只是冷笑。

    “如子远兄此言,主公统领三州一十九郡,不说别的,只是这广宗城下便有八万之众,以曲长以上为士,便不下四五百豪杰,两三百属吏,而这七八百人中竟然只有你二人是忠臣吗?”郭图冷笑之后,扭头直直与许攸相对。

    “不要挑拨离间。”许攸头也不抬便扬声而答。“我的意思是,这七八百人中间只有逢元图一人是忠臣,连我都是个心怀二念,贪财求生之辈!不比你们好!”

    郭图一时语塞,站在那里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嘲讽回去了。

    “危局在前,就不要说这些事情了。”主持会议的辛评心中哀叹一时,然后无奈插嘴。“主公头疾发作,请我们议论,而大军在此也不可能再拖延……到底该怎么办,今日一定要议论出来,然后即刻发动……”言至于此,辛评不由正色。“到底是战是退?你们二人重要有个说法!”

    之前争执了半日的郭图和逢纪竟然一时沉默,各自无言。

    “你二人到底何意?!”辛评一阵气苦。“之前相争不下,现在又各自无言,还有你许子远,自己不愿意出力倒也罢了,还非说他人都是奸臣,让其余人根本无法开口……明公卧病在床,敌军说来就来,此时还闹纷争到底有什么意思?”

    “仲治兄可有什么决断?”逢纪对同为元从的辛评还是很尊重的。

    “是啊,那就听仲治兄的吧?”许攸拢手嗤笑道。“仲治兄虽然是不得兖州人心的颍川人,却总是本初半个元从,十余年前便与我等一起在本初身边忙过,这次出征更是将自己唯一亲弟与多半家眷留在了首当其冲的梁期,仅凭此事,想来也大概能算是这帐中第二个忠心的人物了……这样好了,足下说吧!足下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说了!”

    “我能说什么?”辛评长呼好几口气方才平复了下心情,然后肃容以对。“现在的局面你们还不懂吗?在这个地方打仗,稍有不慎,便要全军覆没,所以大家都想走,可是大家也都明白,总不能就这么一矢未发便弃三郡之地……天下人在看着呢!明公为什么病倒?还不是他心里也明白这些道理,而且万事系于他一身,别人能躲能争,他却不能躲,这才发了旧疾!”

    “这么说,仲治兄也是无法的了?”许攸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戏谑反问。

    辛评一时气急,却又无法。

    “仲治也好,你们也罢,没有好法子也是正常。”就在此时,帐后忽然有人开口,却是袁绍在侍女的搀扶下,裹着头巾走了出来,引得满帐中人俱皆肃容起身。“但是诸位……尔等不管是如仲治、子远、元图等相从我十余载,还是如季珪、子羽等相逢数年而已,总算是君臣一场,总算是食我一份官禄,总不能在这种时候藏私吧?若有一二所得,还请诸位务必指教,绍必然感激!”

    说着,袁绍居然朝着诸多臣下拱手行礼,引得众人惊吓难名,纷纷还礼。

    然而,众人虽然看似礼节不缺,可等袁本初艰难坐定,并接过侍女送来的热敷麻布,以布遮面许久,却居然无人献策应声。

    只有一个郭图,依旧在那里说什么两难之困局。

    许攸在下方看的凄凉,终于是忍耐不住,扶刀起身:“本初,我有一策,或许可以一战,而且还能避开如此死地,兼顾撤退,但若是如之前一般被公孙文琪窥破,然后根本不上当,那我也无法……”

    “此时此刻,能有一可行计策就不错了。”袁绍抓下面上的热麻布,愤然掷在地上。“我难道指望在此地擒杀公孙文琪不成?临到艰难之时,才愈见人心……子远,我头疾难耐,不能配合于你,只能让元图、仲治、公则,以及全军上下全都听你号令,你尽管去做便是,不要管我!”

    众人面面相觑,却只能随许攸俯身称命。

    “回禀君候!”正月初七日,公孙珣引大军急行数日来到漳水右岸曲周城下,尚在望河发愣之时,却有哨骑纷至沓来,带来了一个稍有意外的消息。“我等随张益德将军奉命抢占曲周渡口,建立浮桥,可漳水畔却并无任何防备,而张将军一边搭建浮桥,一边以哨骑先行潜渡过河查看,却发觉浮桥左近沿河十里,各处也皆无埋伏,甚至无袁军一兵一卒……故让我我等汇报!”

    “袁本初如此决断?”公孙珣回过神来,只觉得匪夷所思。“便是象征性一战总要有的吧?当日就在此处对岸,数万黄巾军老弱俱在,被困在河畔,虽知必死,却也懂得背河反扑以示决心……他坐拥八万大军,真不怕被天下人笑?”

    “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旁边董昭稍一思索便给出了一个合理解释。“袁军之所有犹疑便在于袁绍本人,一面已经畏君侯如虎,一面却死要面子……但之前袁绍便一直有头疾的说法,听说之前梁期战后更重,此番在广宗城下也有细作回报提及他犯病一事,想来是一时病重,反而让其人麾下谋士们省了争辩,以保全其人为名干脆后撤了!”

    公孙珣这才缓缓颔首:“如此说来倒也有道理,但不管如何,事已至此,全军渡河向广宗进发便是!”

    言罢,其人兀自打马,连曲周城都不入,便要亲自引兵渡河。

    “君侯!”就在这时,娄圭忽然打马跟上,并出言喊住其人。“子衡与公子尚在身后,是要他们渡河还是暂且进入曲周城中安顿?”

    “跟上便是。”公孙珣头也不回。“袁绍若撤的慢,我军中多少还留有万余骑兵,正是追击得胜的好时机,让小子见识一下也无妨……再说了,既然到了军中,如何能避战于后?因为他是我儿子吗?!”

    娄圭当即颔首。

    就这样,全军纷纷渡河不提,而等到渡过漳水,却又迎面遇到了广宗城审正南派来的接应部队,原来正如之前所猜度的那般,袁绍果然是全军撤离了广宗城下,转而渡过清河,进入清河郡去了。

    而且,审正南虽然兵少,却稍作出击突袭了殿后的部队,抓获了些许活口,确认了一个让所有人松下一口气的情报——袁绍确实是头疾发作,难以理事,而且早在撤退前数日便如此了,袁军上下人尽皆知,至于此番撤退,军中上下也是有相应流言的。

    流言且不提,只以知道的情报而论,袁绍因为公孙珣的军事压力,头疾加重,让出军事指挥权的可能性总是变大了的,此番撤退也更加合情合理。

    而又过了两日,正月初九日,公孙珣亲自领前锋抵达广宗城下,见到了已经被审配接手的袁军大营,更是再无疑虑,心情也变好了不少……因为无论如何,袁绍这么一退,魏郡、安平,还有河间那里,多少都已入囊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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