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非只如此。”沮授进一步言道。“那些老农还说,这种雨势虽然往年也偶尔出现,但每一年都会在秋收前引起涝灾,而且,若是往年多种粟米时这种涝灾还好,只要及时排涝,秋收前及时放晴,还是可以抢收粟米的。但这些年,面食渐渐常见,种麦的多了起来,麦秆脆弱,却是容易在这种秋收前的风雨中倒伏,而且麦收早于寻常秋收,怕是已经损伤不少了……”这段话,袁绍一开始听得糊里糊涂,但听到此处,却是恍然大悟:“你是说秋后河北乏粮?”
“不是整个河北,昌平那里是燕山气候,而是太行以东,自河内至常山一代,恐怕麦粮将要受损。”沮授终于说明了一切。“这种损失,对彼对己皆是一样的,且都只能算是局部地区局部受灾……但无论如何,邯郸正在其中,属下不知道邯郸城中存了多少粮食,但食敌一斗,胜过己收一石,总要防着他出城抢收粟麦!既如此,何妨留一支真正精锐兵马,不用多,两万人,在此不求破城,只求看住咱们的大营,兼防审正南出城活动?这样,也不算是撤围了。而等我们在魏郡那里整编完毕,天色放晴,军中士气复起,甚至于收好秋粮,再突然杀回来,说不定反而有奇效。”
袁绍这下子倒是狠狠点了下头,而其人凌乱的头发也是跟着甩动了起来:“公与战败知耻,复能窥的先机,吾之子房,或许便是公与了吧?”
沮授赶紧在其余几位幕僚的面无表情中尴尬推辞。
“一事不烦二主!”袁绍懒得理会太多,而是从怀中将刚刚割发的那个短刀取出,兀自起身上前交与对方。“我让韩猛为你副将,留两万人在此,军中上下,皆由你做主,谁敢违逆,你便执此刃格杀勿论。”
沮授也是感动一时,然后毫不犹豫立即俯身接刃。
而就在沮授接手大任之际,忽然间,放下的帐门却被人猛然掀开,一名满身雨水之的翎羽甲士带着一股水气与凉气匆匆入内,并向袁绍跪交了一封油纸封皮的军报。
袁绍没有理会,而是先与沮授授刃,这才接过军报,撕开封皮,稍作浏览……而浏览完后,其人不慌不忙回到座中,方才不动声色从容开口:“两千石与车骑将军府中幕僚留下,其余人等全都出去。”
众人不解其意,但也只好依言而行。
“诸君。”袁绍将信件递给了身侧的陈宫,然后环顾作用,平静言道。“今日连夜收拾,明日便撤军……”
“何至于如此急促?”辛评大为不解。
“邺城丢了。”一旁正看信的陈宫一脸平静的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满帐愕然。
“诸君不必惊慌。”袁绍见状不慌不忙,反而失笑。“事已至此,惊慌何用?要我说,丢了便丢了,回师夺回便是,并不误大局。”
“确实。”陈宫稍一思索,也不由感慨。“幸亏此时秋粮未收,其余粮草也皆在梁期。”
“可是……”一旁辛评满头大汗。“明公,你不是让高元才(袁绍外甥高干)去了河内稳住张稚叔了吗?如何失陷的邺城?卫将军从哪里出的兵?”
“若是卫将军的兵,你我今日便已经亡了!”陈宫黑着脸在旁答道。
“仲治何必如此失态?想想便知道了,公孙文琪如何出兵如此之速?”袁绍复又在座中笑道。“他又不会飞……前日趁着大雨,突然攻陷邺城的,乃是分成十余部的数万太行山匪,为首者唤做于毒……黑山贼是也!”
众人先是面露恍然,却又愈发惊慌——山贼固然容易驱赶,但他们的家眷可是在城中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还不如让公孙文琪的正经军队来呢!
“我的家眷也在邺城……”袁绍似乎是明白众人心意。“也未见如此失态!”
众人陡然一肃,今日之袁本初,却是让人心服口服。
“不许泄露军机,违令者斩!”袁绍复又在座中从容下令。“就依刚才所言,沮公与在此统两万兵监视审正南与关云长,但安守便可!其余诸部,连夜收拾,准备撤回……文将军与鞠将军为先锋,现在便动身,晚上还可以赶到梁期城安歇,明日便要回到邺城城下!”
众将轰然应诺,各自告辞,便是各有所掌的郭图、辛评等人也即刻去准备,而陈宫更是去而复返……他差点忘了从几案上将袁绍的头发拿走挂起来。
然而,陈公台回身抓起头发便要转身离去之际,却又被袁绍给喊住了:“公台稍缓……扶我站起!”
陈宫恍然醒悟,再度回身放下头发,然后扶起自家主公。
“公台见笑了。”几乎不能起身的袁绍扶着陈宫臂膀,满脸焦急,再不复刚才风度。“可我数子皆未成年,幼子年方两岁……这若是落入贼手,有所闪失,该当如何啊?公孙文琪好毒的计策!”
一言既罢,袁本初几乎落泪。
陈宫则默然以对。
……
“绍方围邯郸数日,为关羽所破,又逢淫雨,方与诸将共会,论及退兵,忽闻黑山贼于毒以长安命乘雨覆邺城,杀太守栗成。贼十馀部,众数万人,聚会邺中。坐上诸客有家在邺者,皆忧怖失色,或起啼泣,独绍容貌不变,端坐自若也,其口指划令,留后、先发俱全,左右遂安。”——《新燕书》·世家第一
第二十六章
未许公孙笑本初
随着哨骑不断往来,袁绍当晚便得知了邺城沦陷的真正原因——部分魏郡守军公然反水,引贼入城。
这就很合理了,因为于毒和他十几部山贼不是神仙,他们这群乌合之众要是能轻易打破河北第一名城,那困在邯郸城前的袁绍八万大军,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该跳漳水自杀的。
细细问来才知道,乃是邺城最西面的支城污城守将,为韩馥所提拔,所以对袁绍接手邺城过程中的那些破事格外不满,再加上于毒宣称自己是受长安命令来袭,朝廷委任的冀州牧公孙越正在上党,其人这才主动倒戈……换言之,这位守将非但没有固守污城,反而自为先锋,连续骗开了九侯城、武城,最后乃至于邺城。
而大雨之中,邺城守军猝不及防,于毒一路杀入城中,如入无人之境,当时便俘虏并斩杀了魏郡太守栗成。
得知了缘由,袁绍面上依旧镇定,心中却愈发惊慌,同时后悔不迭……凡事有因必有果,当日他对韩馥如此粗暴,这才有了今日的事情,否则区区几万盗匪,又没什么攻城手段,在污城便该止步,然后被他派回的部队轻松歼灭于城下的。
一夜无眠。
不过第二日下午,当袁本初强做镇定,撤军南行,疾速赶到梁期城后不久,却在官寺中得到了第二个匪夷所思的讯息。
“邺城收复了?”袁绍目瞪口呆。“诸将家眷还有我的家眷全都无恙,正在往此处而来?”
“回禀主公!”虽然依旧有些雨水绵绵,可哨骑却累得的气喘吁吁。“贼人十余部,一入城便各据地方劫掠,于毒取了郡府,杀了栗太守不提……其中有两个贼人,一个唤做苦蝤的,乃是钜鹿什么地方的县尉出身,一个唤做陶升的,乃是魏郡内黄县吏出身……二人入城后不去取财物,反而一个护住了主公宅邸,一个护住了诸位将军、先生的家眷,并以大车相载,连夜出城往此处送来。然后文、鞠两位将军迎上,一边接下了家眷,一边复又以二贼部众为先锋直趋城下,轻易入城,然后各个击破……如今于毒已经仓惶逃了!”
这事情发展的,袁绍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主公,自助者天助之,若非主公镇定自若,并果断回军,如何能轻易夺回邺城,驱除贼军?”郭图在旁赶紧奉迎。“且若非主公平素威名震慑河北,如何让那些太行山贼甘心为主公前驱?”
“这话便不必说了。”带着一顶北地狗皮帽以作遮挡的袁本初,忽然感觉头顶出汗,一时闷热,便不由自主的摸了一下有些不适应脑袋。“此事终究太险,差一点便要倾覆基业的……只是我实在是不知道,公孙文琪为何如此狠毒?这些贼难道是可以用的吗?!”
“大概是其人在长安,不知此处情形,又担忧邯郸有失,所以不择手段吧?”知道是虚惊一场的辛评也恢复了冷静。
“主公!”就在袁绍刚要说话,继续谴责公孙珣一番时,一旁一直低头不语的陈宫忽然抬头。“属下以为,不仅卫将军用这些贼,咱们也要用这些贼!如此,破局之余说不定反而能让卫将军作茧自缚!”
“此话怎讲?”袁绍精神为之一振。
“今日事可知,所谓太行山贼看似一体,其实内源复杂,各部头领各怀心思。而其中,像钜鹿苦蝤、魏郡陶升这种县吏出身、豪强出身之人,眼看天下局势有变,以他们眼光求一官爵之事绝非偶然……”
“公台是说招抚?”袁绍愈发精神起来。
“招抚是必然的。”陈宫扬声作答。“旧渎一战、邯郸一战,我军兵弱、卫将军兵强已经展露无疑,既如此,何妨扬长而避短?而且,这是河北现有兵员,无须从青州、兖州辛苦招募,徒惹地方不安;再说了,这些盗匪都是积年的匪徒,早已经不会生产,只会劫掠,不若青州黄巾,还能就地安置屯田。”
听到此处,众人纷纷颔首……陈宫这是说到点子上了,招募太行山匪和从兖州、青州劳动民夫相比,后勤压力小太多。而且,太行山匪比之前招募的青州黄巾更加野性难驯,更适合当填坑的!
以这些匪徒为消耗品,然后整顿那些豪强带来的地方部队充当中军精锐,似乎更加合适。
“除此之外,”陈宫继续黑着脸言道。“卫将军不当人子,驱盗匪来袭邺城,我等何妨反其道而行之,招降愿降盗匪之余,猛攻那些顽固盗匪?一面驱大军向前,以降匪为前锋,拔除他们的营寨,一面将他们往太行山中驱赶?”
“往太行山中驱赶有何……?”郭图嗤笑一声,刚要反驳,却猛然醒悟,然后临时抚掌而笑。“往太行山中驱赶真是秒策!”
当然是妙策,甚至堪称是神来一笔!
想想便知道了,袁绍在南面一边拔除营寨,一边驱赶盗匪往太行山深处,那盗匪便在山中不出来了吗?须知道,盗匪也是人,也要吃饭的,而且很多盗匪是扶老携幼,甚至于说太行山中是有女匪的!这些人被驱赶到其他盗匪所在的地盘,没有生存空间,唯一的法子便是裹挟当地匪徒一起下山求食。
而既然魏郡这里被堵着,那么是往哪里去呢?
往哪里去,哪里遭殃,尤其是如此秋雨绵绵,太行山东的漳水流域粮食减产已成定局,必然会对当地造成巨大的损失……而陈宫的计策便在于此了,去赵国、常山、上党、太原,那自然是让公孙珣焦头烂额,甚至可能会极大迟缓公孙珣主力的行动;便是往河内西部张扬的地盘,也可以顺便驱虎吞狼!
总之,正如陈宫所言,虽然说与公孙珣的决战还是要在邯郸、邺城这片区域展开,但如在邯郸那里明显已经吃了一次大亏的情形下,侧翼突破俨然是个破局的好机会!
做的好了,大有可为……这是公孙珣主动暴露出的一个弱点,一个之前没有被这些人注意到的弱点。
“计策是绝妙好策,唯独如此策略,不免有损明公声望。”见到袁绍微微动容,却一时并不表态,辛评却是立即醒悟到了这位袁车骑的意思。“尚记得卫将军在河东有言,天下板荡,割据一方也好,并争天下也罢,都是时局使然,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唯独有没有残民之举,才是将来事平之后定罪的唯一凭据……虽说咱们明公若得天下自然可以不顾忌这些,可卫将军的这些话,正如其人屯田之举一般,已经渐渐为天下人认可,而且多有仿效,真要是做了,将来未必堵的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仲治兄想多了。”陈宫黑着脸反驳道。“难道不是卫将军先坏了规矩吗?于毒不是告诉那污城守将,他是奉长安命来袭邺城吗?明明是那公孙文琪表里不一,先以盗匪祸乱邺城百姓,残害魏郡苍生,我等今日难道不可以仿效吗?”
“说的好!”袁绍听到此处,再不犹疑,而是立刻下定了决心。“是公孙珣无德在先,而非我袁绍心狠手辣……传令下去,将那苦蝤、陶升俱授以两千石中郎将之位,分属文丑、鞠义,然后分派给二将各万人精锐,以两部为先锋向导,从于毒的老巢开始,沿着太行山全面围剿,务必将其中匪巢与我清理干净!降者授官、不降者驱赶入山!”
“再派人联络处在公孙文琪腹心之处的张燕,许以高官厚爵!”陈宫在旁补充提醒道。
“不错,遣使潜行到紫山去寻张燕!”带着狗皮帽子的袁绍声音愈发狠厉。“公孙文琪以为此举可覆我根基,却不料我袁绍只会越挫越勇!河北之争,绝不是这么轻易了结的!”
众人轰然称诺。
其实,理直气壮的袁绍和陈宫是真冤枉公孙珣了,于毒能攻破邺城虽然跟后者不至于说无关,但也绝不是什么直接相关,最起码公孙珣是绝对没想到有这么一回事的!
实际上,公孙珣只是按照田丰的建议,在出兵前,尝试招抚张燕、于毒等太行山的山贼,以确保自己道路通畅,或者确保不发生自己在前方作战,后面被山贼掏了老窝这种蠢事而已。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太行山的山贼也已经到了某种极限了。
这批人,和董卓乱后兴起的各地兴起的盗贼不同,他们是黄巾乱后第一批被灵帝逼反的盗贼,算到如今已经做了足足五六年的山贼,内部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分化……一边是底层依旧苦苦求生,一边却是核心部众变得匪性难改,而偏偏高层却也厌倦了这种躲在山窝子里的生活,然后生出了某种野心,或者试图招安,或者干脆试图割据州县。
而这三方一面相互牵制,一面却又互相离不开对方,搞得格外复杂,但毫无疑问,获取更大生存空间却是这些人的共识……之前张杨在上党,就只掌握了半个郡,其余半个郡,三分是河东白波匪东侵,七分倒是太行山匪趁机进逼郡县,就是这种复杂态势的直接表现。
那么回到之前,公孙珣派出使者,以朝廷的名义去寻张燕、于毒等人,要求对方降服时,有意思的事情就发生了。
俗话说,一样小米养百样人,盘踞在太行山北段的紫山贼张燕是个有野心的人,这个人大概是从华北两强相争的局势中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所以表态暧昧、做地起价,甚至还可能存了谁弱帮谁,搞一个大新闻的恶劣想法,总之就是闷不做声,既不说同意,也不是反对,但也没行动。
而盘踞在太行山南段的黑山贼于毒却是另一个心思,这个人乃是个天生的贼头子,所谓浑身上下充满了无产流氓阶级的反抗精神,之前与关羽在朝歌北面那片山区玩了多少年的猫捉老鼠游戏都不愿意投降,何况今日?所以他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从牵招那里送来的招抚条件。
不过,其人却是个有心的……一来关羽走后,之前卡他脖子的人就此消失,他本来就有些蠢蠢欲动;二来,秋季到来,秋收将至,也确实该下山抢一波粮食了……于是乎,等牵招的使者一走,于毒便用朝廷使者的名义号召了南太行山十余部盗匪,打着公孙珣的名号下山劫掠去了。
至于后来遇到大雨,又遇到污城守将对袁绍不满,以至于让公孙珣背了一个天大的黑锅,那就是乱世中的巧合了。
当然了,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北太行张燕也好、南太行于毒也好,都只是所谓联盟盟主,甚至于毒连盟主都不算,他们根本没法约束名下上的下属。
或者说,太行山百万山贼,根本就是一个怪胎,既是一体,又各自为政;能统一行动,又会随时失控;说是贫苦百姓聚集求活的百万生民,却又内部阶级分化,中上层堕落严重,乃是标准的匪徒作风……如果让公孙珣真的去太行山里走一遭,那他一定会想起当年的黄巾军,只不过这是一个更无组织性,内部更加千疮百孔的东西,而且跟黄巾军相比,他们甚至丧失了最宝贵的时代使命感。
这百万之众,不过是历史折叠时造就的一个褶皱,看似异军突起,其实注定毫无作为。
“出兵路线、方略已定下,而袁绍攻略太急,我本欲先行一步去河北,之所以没有动身,就是在等文和。”长安城卫将军府邸,公孙珣正在与麾下诸多将领、幕僚坐着什么交代。“今日文和已经回来了,那便无须犹豫……我先率义从出发,伯进(徐荣)、公明(徐晃)、文远(张辽)等人可以待半月后秋粮入库时再提全军随行……临行前,有些交代与安排要说给诸位。”
堂中众人纷纷凛然起来。
“公直(田楷),你与我一起先行,到河北后不用管我,即刻往伯圭兄处汇合。”公孙珣先点一人,却是之前来长安谒见并北许以中郎将的田楷。
而田楷不敢怠慢,立即恭谨称命。
“志才也是。”公孙珣复又指向一人。“不过你须留在太原,协助文超(公孙越)统揽晋地局势!”
戏志才也肃容出列,恭谨领命。
这二人的职责大小差距极大,但说白了,都半是辅佐半是监视,却也光明正大,堪称题中应有之义。
“然后,子伯(娄圭)、元皓(田丰)、公达(荀攸)三人随我同行,在我身侧总揽军事。”公孙珣继续点名。“其余幕僚就不多带了,军务须简不须繁,卫将军府诸曹中除司马朗、韩浩、王象外,其余全都随叔治(王修)、元常(钟繇)、文和(贾诩)三人留守,哦,刚从徐州来的王景兴以朝廷使者名义,也持节随我同行……”
听到这里,众人精神纷纷一振,而被点到的十人中,除了一个不在此处的王朗,也都纷纷出列。
“其中,叔治统揽幕府,兼领关中民政,务必保障半月后两万大军东行的后勤!”公孙珣恳切叮嘱。“元常好生安抚朝廷,兼领关中治安事,务必要关中安靖!最后文和……”
刚刚从刘表处回来的贾诩闻言再上前一步。
“文和南行许久方回,未知刘表何许人也?”公孙珣正色相询。
“回禀明公。”贾诩不慌不忙,从容答道。“刘景升治世之三公,乱世之守户犬也!”
这话当着不知道多少卫将军府的幕僚还有诸多将军的面说来,却是一时让人惊疑。
而公孙珣手扶椅背,也是当即失笑:“治世之三公,乃是治世之极致,为何乱世反而沦为守户之犬?”
“明公误会了,守户犬之言非只是贬斥。”贾诩依旧表情淡然。
“你是说,其人性格使然,加上年龄偏大,所以并无扩张称雄之意,不会动摇大局,但谨守一方,自有韧性,却也不是谁轻易能吞并的……是这个意思吗?”公孙珣恍然醒悟。
“正是此意。”贾诩点头称是。
公孙珣若有所思,却又一时感慨摇头:“本想与文和论一论中原局势,再说一说袁术、曹操、孙坚、刘备、陶谦众人将来的,但既然要走,而时局也一日三变,有些事情不说也罢……文和,你上前来!”
贾诩闻言稍微一怔,却还是再度往前一步。
而公孙珣也起身绕到对方身前,握其手而言:“这便是我要文和留守的缘故了,你刚刚从那边回来,对彼处局势与各路豪杰知之甚详,而我此去河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你在长安,中原乱局,乃至于凉州、益州若生乱,也都一并交与你……发什么旨意给谁,任命谁做什么官,征召谁入朝,派朝中某人为某任,调用那只部队,想怎么定就怎么定!总之,朝中事在元常、关中事在叔治,而三辅之外,文和自为之。而若你三人所论事有相抗,可寻老夫人作证,于密室自决便可!”
堂中鸦雀无声。
话说,贾诩的获得如此大的权责实在是出人意料……王修统揽关中政务已经早有预兆,他本就是公孙珣元从,入关前就是仅次于吕范的幕中权重人物,而且任劳任怨,上下皆服;而钟繇虽然算是重用,但是两个职责,关中治安倒也罢了,那么监视朝廷的意思在如今这个局势中总是有些会被人鄙视和诟病的;唯独贾诩,一个降服刚刚一年多的人,一个西凉人,虽然在讨董中立下大功,却名声始终不佳,如今却居然获得了如此高的权限,实在是让众人五味陈杂,各有所思。
而贾诩本人,也是中途几度欲言,却终究没有说出来而已。
最后,其人干脆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后退数步,认真俯身一礼:“明公以大权付在下,在下必当九死以报!”
王修和钟繇也赶紧回神俯首,公孙珣则哑然失笑。
建安元年七月下旬,袁绍败走邯后转身另辟蹊径,从魏郡、河内开始,试图清理千里南太行山。而与此同时,对河北局势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自己被泼了一盆污水的公孙珣却干脆引白马义从先行出关,出蒲津入河东,经王屋山向北而去。
双方区区两山之隔而已,却不知道何时能再相见。
……
“贾诩出使归长安,太祖与之论行见之英才,言及刘表,乃问:‘君以刘景升何许人也?’诩对曰:‘治世之三公,乱世之守户犬耳!’太祖笑而不语。及诩退,左右奇而问之,太祖乃实言告之:‘文和固知刘景升,却未知己,因其言而笑。’左右复问:‘其若如何?’对曰:‘贾文和者,治世之三公吏,乱世之伏陇虎也!’”——《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二十七章
关塞萧条行路难
七月下旬,公孙珣领着如今已经扩充到两千余人的白马义从和部分幕僚、朝廷使者仪仗,沿着王屋山、霍大山北上,出鼠雀谷,轻车熟路,数日内便进入了太原郡境内。
之所以不顺流而下走河内,主要是不想逼反张杨,这厮本身实力有限,获得了大半个河内后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两万兵的实力,可一旦见势不妙直接倒向袁绍,反而不美。更重要的是两千人也不足以迅速解决河内事端……然而,刚刚出鼠雀谷,迎面而来的公孙越便给自家兄长带来了一个有意思的讯息——往常山去的井陉道路因为盗匪作乱,居然被阻!
可能是秋收在即,山中贼寇为了求粮,失控下山……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不过即便如此,所有人也都严肃了起来,因为井陉太过于重要了,重要到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重要性。
这话可能有些绕口,但却是事实。
须知道,所有太行八陉都并非是简单的狭窄通道,他们横穿整个太行山,短的几十里,长的数百里,窄的地方只有几步宽,宽阔的地方却足以立寨建城,以至于囤积几十万人马。而这其中,尤其又以井陉地形最为复杂,韩信背水一战大破陈余、李左车二十万大军便是在此处,后世娘子关也在此处。
不过,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太行八陉中,四陉都在南太行,也就是上党、河内交界处,两陉在幽州腹心地带,目前战略价值较小……真正能在河北大战中起到决定性战略作用的,一个是太原通往常山的井陉,一个是上党通往魏郡的滏口陉(武关),所以这两个地方,尤其是负责联系公孙珣腹心之地的井陉,是不允许在这个时候出任何差错的。
唯独话又得说回来,早在当年出兵西征的时候,田丰就曾提出过太行山贼在河北大局中的重要性,甚至在他看来,清理太行山的战略优先性是要高于与袁绍决战的。
故此,这件事情某种意义上而言倒也算是意料之中。
只能说,时局纷乱,并不可能让公孙珣按照所谓战略规划一一从容实行的。
而等到八月初,走到太原郡治晋阳城时,公孙珣又接到了来自上党牵招的详细书面汇报,这才对事情始末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没错,且不提公孙珣得知于毒的骚操作以后如何无语,但陈宫的计策却是毫无疑问的成功了!
袁绍的那些兵马或许不足以跟公孙珣辛苦建设了十几年的北地精锐相提并论,但打起可能是这个乱世中素质最差、装备也最差的山贼来,尤其是足足有一半山贼还都原意投降,然后充当向导,或者干脆返身为先锋献上投名状的时候,摧枯拉朽四个字正如其分。
短短二十日内,南太行山的所谓于毒黑山贼派系,被降服了六个山寨,被攻下了三个山寨……虽然都只是千余人不到的那种小山寨,连着住在里面的老百姓加一起也不过区区三四万人,但配合着袁绍公开的清理南太行的表态,却极大的震慑到了山中盗匪。
于是乎,不屈不挠的于毒在稍微挫败了一次袁绍的‘先锋’后,当机立断,领着眭固(白兔)、白饶这两个南太行实力仅次于他的盗匪头子,聚集了六七千兵马,领着各自山寨中的妇孺,号称数万,即刻南下河内去了,也就是成了流贼。但这么一来,南太行的诸多‘黑山残部’却是彻底失了计较,再加上军事胁迫之余陈宫还同时以流言、内应、间谍相辅佐,却是终于搬动了南太行山的剩余山贼,让他们不得不在秋收之前,扶老携幼,纷纷往北太行而去。
“这件事怎么说?”晋阳城内,被阻隔了道路的公孙珣不得不暂时停驻于此,然后公开召集部众议论对策。
“袁本初未知明公在此,方出此策,而明公既然轻身先至,何不针锋相对?”说话的乃是太原太守常林常伯槐,其人出身河内,乃是公孙珣为卫将军后第一批追随的幕属,且一直不离不弃,又是此间半个主人,自然说话有底气。“彼辈既然在南太行招抚、驱赶,君侯便在北太行招抚、镇压……”
“此言可行。”戏忠立即跟上。“须知,袁本初既然以大军清理太行,驱赶匪众,则彼辈在邯郸处必然受挫,至少是相持无事……那既如此,君侯何妨安心在此处置此事?且只是镇压、招抚盗匪而已,以郡卒为主,以地方官吏为主,加以君侯威望,便可以轻易为之。唯独秋收在即,可以先出使者安抚,拖延数日,待秋粮入库,再发郡卒镇压其中不善者也不迟。”
“既然邯郸暂时无忧,还可以趁着这个时机从北面飞狐陉遣使,让建威将军(程普)襄助。”又有人出言提议道。“反正双方现在是隔着太行山相互施力而已,力道传过来是需要时间的,我们可以从容应对……总而言之,明公万事皆胜于袁贼,也皆先发于袁贼,故正如常府君所言,凡事争锋相对便是了,何须在意?”
此人的言论一出,立即引起了本地许多官吏的称赞与表态。
而公孙珣循声去看此人,却并不认得,但从他本地口音还有腰间的黒绶铜印,以及附和常林的话,还有本地官吏纷纷赞同他来看,应该是位本郡出身的郡丞或者县令,而这样的话,也就明白为何他发言如此急促了:
常林是性格使然,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戏忠是有些忠不顾身的感觉,辽西一战后他对于公孙珣向来是毫无保留,甚至有些急切了;而这个人,包括那些本地官吏,则更多的是想表态,或者说表忠心而已——他们不是元从,没有显著的功劳,甚至没有三辅那边作为公孙珣治下根基的底气,而如今却因为大势所趋处在这位卫将军治下,为这位卫将军所用,那当然要踊跃一些。
当然了,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态度可嘉,公孙珣自然要予以一定鼓励。
“诸君所言,多有可取之处……”公孙珣微笑相对。
不过,公孙珣如此虚伪,立即引起了一旁立着的一人不满——正是田元皓。
其人冷哼一声,直接打断了公孙珣的应付之语:“将军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将军万事皆胜于袁本初,也皆先发于袁本初,故井陉一事绝不可能如此轻易为之……依在下看,此事恐怕要出大乱子,而且也由不得什么秋收之后从容为之,至于将军明知问题所在,却说什么可取不可取之语,未免贻笑大方!”
坐在上首的公孙珣不由尴尬失笑。
话说,田丰地位高卓,非只是公孙越这个宁朔将军府大堂上少有的几位两千石,更重要的是他是公孙珣身侧的‘军师’兼卫将军府曹掾,身上天然带着公孙珣本人的威权,所以其人既然开口,诸多本地官吏自然纷纷屏息。
非只如此,娄圭很早便已持重;荀攸本就少言;戏忠倒是个毫无顾忌的,但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去思索田元皓话中之意;唯一一个偶尔能刺回去的公孙珣此时被田丰拿捏住话柄也不好驳斥的……
不过,今日这堂中除了这些人,却还有一个田丰并不熟悉的常林常伯槐,后者在河内初入幕府时就能生顶吕范,今日闻言也是当即竖目,搞得公孙珣暗叫一声不好,但未及开口,便已经来不及了。
“左军师有话何妨直言?”常林身材高大,其声雄浑,此时怒目相对,声音比田丰居然还要高上八度。“明公付左军师重任,乃是要借左军师之才定平天下的……同僚与明公说的对,足下可以赞同或不言,说的不对,足下便应该据理而论……今日公堂上论及的乃是关乎千万人生死的国家大事,足下如此夹枪带棒,说明公贻笑大方,自己便不可笑了吗?!”
田丰刚而犯上,只是犯上而已,换言之,平日里唯一一个受气包就是公孙珣,而他本人又何曾犯过别人,又何曾被别人犯过?
故此,常林一怒,田元皓一时闻言,居然讪讪不敢应。
而公孙珣眼见如此,倒是难得心中愉悦——居然有人能制得住田丰,也是让人绝倒。
不过,愉悦归愉悦,公孙珣倒不能让两位重臣之间出岔子,便立即出言劝解:“伯槐不必如此,元皓只是忧虑局势而已,非是有意冒犯,而他所言中的大乱子,我其实也是尽知的……只是散乱匪徒,当然可以剿抚并用,从容安置,但诸位莫忘了,北太行还有一人,在盗匪中颇得名望,兼有七分盟主之实,便是那井陉附近靠着常山一侧的紫山贼张燕了……而如我所料不差,井陉这个时候出现岔子,跟张燕必然有关,因为其人再怎么无能,只要有心,就绝不至于约束不住自己巢穴附近的局势。”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一凛。
“可是紫山贼张燕不是明公旧部吗?”有人实在是没忍住。“还有那黑山贼于毒……”
“足下莫非真以为太行山匪是我的暗子,这次攻取邺城是我手笔?”公孙珣不由摇头。“鄙人实言相告,于毒与鄙人并无关系,之前派出使者招抚于他,乃是为了滏口陉的通畅而已,却不料被他借机生事。便是张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