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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还有什么吗?”公孙珣立在台阶上继续负手追问。

    “其余皆兵罪,卫将军为天下军权所在,就不是我一个领尚书事的司徒可以插嘴的了。”王允立在公孙珣身前台阶之下,却依旧昂然直立,似乎并未有半分示弱之意。

    “原来如此。”公孙珣微微颔首,复又三面环视。“那这其中可还有其他曾与董卓相抗,却能存活之人吗?不管是试图刺杀,还是曾有只言片语相对,只要有人能证明,便可以自往右阙下而立。”

    言至此处,又有数人走出,一个年长,乃是城门校尉朱儁;一个中年人,公孙珣却并不认得;还有三名年轻人,乃是刘焉长子刘范、次子刘诞、幼子刘璋……这倒是让人无话可说了。

    而此时,依旧留在原地的,也就只有十来人了。

    “你们这些人,若有在董卓入万岁坞后方为官的人,也可以去右阙之下。”公孙珣看着身前仅剩的公卿官员,也是好意相对。

    果然,又有两人走出来,长呼一口气往右阙下面站着去了。

    “盖元固呢?”公孙珣稍微顿挫,继续环顾好奇询问。“我听说早在一开始董卓废立之后,他就曾经写信直斥董卓,说‘足下小丑,擅行此事,贺者在门,吊着在庐’,这是国家少有的气节大臣,今日为何不见他呢?”

    站在未央宫东阙左面阙前,却勉强没有立到阙下以至于被甲士围住的皇甫嵩,微微拱手作答:“回禀卫将军,董卓乱政以来,盖元固因为自己无法阻止,屡屡气结,以至于背痈发作,渐渐卧床不起……而数日前,闻得董卓伏诛,其人过于兴奋之下,反而是去了。”

    公孙珣一时沉默,却又旋即感慨:“其实,董卓的罪过不就摆在这里吗?若其人无罪,那这些因为对抗他而死掉的人又算是什么?被他气死的盖元固,被他逼死的荀慈明,被他杀来立威的朝中公卿,被他劫掠驱赶死在路上的河南士民,还有随我千里征伐沿途牺牲的袍泽……这些人难道是叛逆吗?董卓之罪,罪莫大焉,所以其人虽死也要被我割下头颅,传首三辅!只是有一件事情我想问问诸位,为什么反抗董卓的这么少,助纣为虐的这么多呢?满朝公卿,十之八九列于左阙之下,你们不觉得羞耻吗?!董卓有罪,可有罪只有董卓吗?”

    “卫将军!”

    左阙之下,一时惊慌骚乱,多有人下跪请罪求饶,而立在公孙珣身前的王允虽然面色铁青,却依旧昂首直立。“董卓暴虐,动辄杀人夷族,我等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俯首待时……”

    “待何时?”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直视对方喝问。“待董卓自亡?!若天下无我,你们是不是等他篡汉自立时也要俯首待时?再说了,天下人论迹不论心,你们这些朝中公卿,数代皆受汉禄、为汉臣,却坐视废立事,坐视迁都事,坐视太后被鸩杀,坐视少帝被鸩杀……我没有给你们机会吗?但有一事起身相抗,但有只言片语反董事,皆可往右阙下而立,你们有吗?!忠臣孝子死于贼手时,汉室权威尽丧时,我等辛苦作战时,天下人只看到你们这些中枢公卿俯首帖耳,事董卓宛如事君!现在有人告诉我,说你们心存汉室,对董卓只是虚应,说出去,天下人会信吗?我会信吗?昭昭史册会信吗?”

    此言既出,南阙之下,自皇甫嵩以下,终于承受不住,却是全部俯身跪拜谢罪。

    而闻得最后几句,便是王允也一时情绪崩溃,情难自禁:“时事如此,我等辩无可辩,但将军到底想要如何?”

    “司徒放心。”公孙珣的语气忽然平淡下来。“我只是想代天下人问一问在中枢主政的诸公,希望你们这些国家栋梁告诉我,这天下纷乱到如此地步,到底责任在谁?”

    众人大多无奈,只能继续口称有罪。

    唯独王允沉默不语。

    公孙珣冷冷看着其人,倒是干脆直言:“王公侍奉董卓如君父,却不愿答我一问吗?”

    上下瞩目之下,王允实在无奈,也只能也艰难拱手而言:“天下纷乱至此,首在董卓,次在我等……”

    “这又是什么话?”公孙珣终于厉色呵斥。“天下纷乱,难道不是首在刘宏,次在董卓,最后便要算在你们这些公卿大臣头上吗?”

    阙下众臣见到王允服软,本已释然,但忽然见到公孙珣变色,又醒悟到刘宏是何人后,却也是各自失色……或是黯然,或是沉默,或是愤然以对。

    而毫无疑问,王允正是最愤怒的那个。

    话说,王子师之所以为王子师,无论是在董卓乱政中主持朝政维持大局,还是在另一个时空中隐忍图谋,又或是于此时昂然而出,都是有他的理由的……

    首先,汉室大臣凋零和清洗的太快,从何进那些人的身死族灭,到野心家纷纷跳反,再到汉室忠臣的纷纷身亡最后再去掉那些老的老弱的弱,大的大小的小,资历也好、年龄也好、出身也罢,轮也轮到王子师来当这个汉室栋梁了。

    其次,且不论此人资历性格,王子师的政治态度向来都是极为明朗的,他是典型的汉代儒家士大夫,无论性格刚强与否,权力欲望炽烈与否,其人对汉室的忠诚却是毋庸置疑的。

    灵帝刘宏纵容张让迫害他到哪个份上,他心中虽然有恨,却始终没有将矛头对准所谓君父。而董卓强暴,擅行废立,别人都以为他是被吓到选择屈从,可是在这未央宫前,公孙珣却大概是除了王允本人外最清楚此人心思的一个人了,这个王子师就是一开始存了隐忍之心,就是要匡扶汉室的。

    “焉能擅自指摘君父?”原本已经要俯首的王允果然再度昂首相对,而且更加激烈和愤然。

    “我是第一次指摘吗?”公孙珣负手袖刀,厉声相对。“我的讨董檄文里上来便告诉天下人,灵帝独夫,祸乱天下……你王子师是今天才知道的吗?!长安内外十万将士,皆负此志,方能至此,你是今天才懂的吗?!董卓能够轻易祸乱国家,地方上能够轻易形成割据之势,就是因为天下人不直灵帝久矣,不直尔等宛洛公卿久矣,这个道理你到今日才明白吗?!”

    王允双目赤红,却又悲愤无言。

    “卫将军苦战一年,砥砺数千里,死伤累累,难道只是为了今日在这阙前说这一句话吗?”未央宫东阙下,还是有人算是王允同志的,立在右面三出阙下的朱儁相隔甚远,故只能遥遥大声反问。“又或是自当日孟津归乡,便存了一股私心郁气?”

    “朱公说错了。”公孙珣当即扬刀应声相对,声震于阙。“其实何止是一年,何止是孟津前的一股郁气?珣自束发读书时起,凡十余年,东征西讨,履任三郡,进退数次,出生入死,就是为了站在这天下正中间,带着不可挡之势,不可逆之威,对着中枢诸公问一句,祸乱天下的,难道不正是灵帝与诸位吗?!”

    朱儁当即色变。

    “你们说董卓祸乱天下,这固然是实言,可他为什么能在一年内就将天下祸害成这样?而且一年前天下就已经摇摇欲坠是假的吗?”

    熏风之中,未央宫东阙之下,持刀喝问的公孙珣的声音越来越大。

    “阉宦祸国二十载,是董卓放纵的吗?!”

    “寒门良家子或苦读诗书、或向死报国,却难为一美职,是董卓排挤的吗?!”

    “百姓流离失所,耕者无其田,织者无遮蔽,是董卓兼并的土地吗?!”

    “天子无道,公卿腐败,世族虚伪,豪强兼并,乃至于边将跋扈,这些都是假的吗?!”

    “把天下衰微的责任推给死人倒也罢了,可死人也要分三六九等,让董卓一人承汉室衰败之责,却要将灵帝这种独夫为尊者讳,你们就不怕将来你们死了,我让你们中的一些人无端背上万世骂名吗?”

    一番质问下来,公孙珣也是双目通红,却是拔刀而出,回手指向身后西面未央宫:“且不说此事,迁都路上河南士民沿途死伤枕籍,太后、少帝俱被鸩杀,于君于民,于上于下……都与我向这汉室最后一片威仪所在跪下请罪吧!”

    此言一出,原本就俯身跪拜请罪之人,纷纷转向西面未央宫而跪;便是右阙之下的那寥寥几人,包括寒门出身的朱儁,也都纷纷俯身叩首。

    非只如此,跟着公孙珣人模狗样走进来的韩遂、马腾等人,以及三辅官员,不知是何人带头,也都纷纷下跪叩首。

    公孙珣扶着手中断刃,冷冷看着身前的王允,他已经下定决心,若此人不跪,那便不顾一切直接杀了……自己辛苦多年至此,若连一分念头通达都做不到,何谈其他?

    而王允迎上公孙珣的眼神后,终于也是俯身下拜叩首。

    公孙珣看都不看他,直接回过头来迎上钟繇,后者手持圣旨,面对朝着他的方向跪下来的无数公卿大臣,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当然,等公孙珣收回手中断刃,走上前去单手接过圣旨后,钟繇也趁机下跪。

    “都起来吧!”公孙珣翻看了一遍圣旨,却是有些漫不经心起来。“我非是酷烈之人,若只知杀戮,一味强横,又与董卓何异?而今日事也不过是想告诉你们,自今日起,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论法、论理、论威、论德、论功、论势,天下事就都要轮到我公孙珣来为了……若有人如董卓一般强暴无行,我自诛之;若有人如十常侍那般祸乱天下,我自灭之;若有人试图割据一方,分裂国家,我自夷之……总之,既然天子尚未成年,我为卫将军,那自今日起,鞭笞天下、抚士安民之举,我自为之!尔等,也应该好自为之了。”

    王允等人站起身来,欲言却又无能言,只能深深低头。

    “其余公卿大臣皆在此处相候。”公孙珣收起圣旨,复又对着阙下众人长身而言。“此次讨董中的功臣,两千石以上随我入未央宫陛见天子,回覆此旨……子义!”

    “属下在!”正持刃监察右阙动静的太史慈慌忙上前。

    “你为右将军门下司马,虽只千石,却是代表右将军,不可以不来陛见……弃了你的兵刃,带上右将军该有的三尺仪刀,随我升阶以对天子。”公孙珣回头吩咐道。

    “喏!”太史慈惊喜莫名,却顺势将之前吕布所配仪刀取在手中,弄的刚刚松下一口气来的吕奉先愤恨难平。

    “子龙。”公孙珣复又喊一人,却是从腰中拔出那柄断刃来。“陛见天子,本不该持刃,但董卓鸩杀少帝,为天子血仇,此刀既杀董卓,不能不带去以示天子……你来专门捧刃。”

    赵云也是惊喜上前接刀。

    交出兵刃,公孙珣兀自负手倒持圣旨,拾级而上,并沿着阙中大道往西面未央宫正殿而去,身侧自然是捧刀的赵云和持仪刀代表赵苞的太史慈,而一众骑白马而来的功臣也纷纷随后跟上。

    夕阳下,诸公卿立在阙下,仰头看着御道上位置越来越高的那个人影,其中几个人,莫名其妙,却是陡然想起一句话来——代汉者,当涂高也!

    代汉者,难道不是路上站的最高的那个人吗?

    傍晚时分,公孙珣陛见天子归来,下令解除阙下公卿的禁足令,却又随手一指,将之前留在原地不动的十几来个大臣以董卓余党的名义拖往未央宫北面东西市中的都亭,当众处决!

    对此,无论是左阙还是右阙下的那些公卿大臣,没有一个反对的——在这种政治场合上当众扯谎,而且背离了所有人,死不足惜!

    黄昏将至,从未央宫东阙这个地方看过去,夕阳正好落在未央宫正殿顶上,然后渐渐落幕……一众公卿心中复杂,却只能三五成行,各自散开,准备被动的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而这其中,原本立在右阙下的一个中年人,静静在阙下看完落日,方才一言不发,拢手往自己舍中而去……但刚刚转身离开未央宫,便忽然有两名持械白马骑士迎面挡住去路,却又口称军师,恭谨异常。

    “诸位……是认错人了吧?”此人自然明白公孙珣军中军师的含义,却也正因为明白,而显得有些无奈。

    “荀军师。”一名骑士赶紧俯首解释。“我家卫将军刚刚在未央宫中已经当着天子的面为之前自表的诸位将军、中郎将请了功,其余且不说,按照如今的吩咐,子伯先生自然晋为军师将军,元皓先生迁为左军师中郎将,志才先生为右军事中郎将,尚在潼关的贾文和先生为前军师中郎将,而荀军师你,则为后军师中郎将。”

    饶是荀攸定力出色,也觉得荒谬:“我一个刚刚从大牢里释放出来的人,何德何能能与这四位功臣并列为军中谋主?而且我之前从未从军,如今刚刚官复原职三四日,也不过依旧是个传信的黄门侍郎罢了!”

    “这种事情后军师何妨亲自去问我家将军?”此人小心赔笑道。“将军让我们兄弟二人在此处,专候军师去他下榻之处见面。”

    以公孙珣今日之威势,荀攸还能如何,只能颔首以对。

    而行进路上,不用沉默寡言的荀公达询问,这二人便主动介绍,而荀攸这才知道,这宛如公孙珣门下两个寻常义从一般的并州贵族子弟,竟然是匈奴单于于夫罗,和他的弟弟呼厨泉!

    也是让人愈发长了见识。

    三人转入原本董卓在长安城的府邸,自然有于夫罗兄弟持义从令牌一路开道,畅通无阻直至后院公孙珣舍中。而下午还在呵斥公卿如鞭牛羊的公孙珣,见到荀攸便是那之前不认得的中年人后,也不惊疑,也不起身故作姿态,摆出礼贤下士的样子,只是直接邀请对方上榻而已。

    “讨董既成,又来长安,我准备起草一份公文,作为我来中枢后的第一份文告,王象在整理下午的笔录,所以烦请后军师替我执笔,并润色一番。”公孙珣指着榻上几案上的笔墨纸砚,干脆吩咐道。“我口述,你直接写。”

    荀攸一言不发,直接提笔。

    “这公文名为《求贤令》。”公孙珣盘腿坐在榻上,看都不看荀攸,直自顾自言道。“曰: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何尝不想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呢?但是贤才枯守家中不出闾巷,哪里能轻易相遇的呢?更何况如今天下动荡,正是求贤若渴的特别时期。”

    口语化的叙述,非常简练,但也仅仅如此,因为大多是场面话而已。

    “然而,才能这个东西是各有专长的,”公孙珣抱着膝盖,继续从容言道。“如孟公绰这种人,做家臣谋大局固然是好的,但却当不了地方的行政长官。而且才能也是稀缺的,如果只求德才兼备的人物,那么齐桓公和本朝高祖是怎么能称霸于世的呢?”

    荀攸继续提笔如飞,面色如常。

    “所以。”公孙珣幽幽叹道。“如今这个天下,还有没有人如姜子牙那般身穿粗衣怀有真才,却在渭水岸边钓鱼以待明主的呢?还有没有人像陈平那样被人指斥为盗嫂受金,而没有遇到父亲)、袁涣这些北来之人……所以,这个问题对刘备而言反而格外严肃。

    “益德要告假?!”

    这日晚间,刘玄德从芍陂这个淮南的民屯点回到他暂时居住的寿春,已然是满身疲惫,刚刚脱了靴子泡了泡脚,却不料迎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然后一时苦笑。“两郡战事多已平静,汝南也尽入文台兄之手,些许匪乱,倒不如子扬、幼平这些本地人处置的快些……他本就无事,何谈告假?”

    汇报了这个消息的简雍不顾礼仪,直接转身坐到了刘备榻上,然后仰头躺倒:“正是因为知道淮南短期内并无战事,益德方才告假的。”

    刘备一时沉默,似乎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刘豫州,而半晌之后,其人方才盯着脚下装满热水的木桶开口询问:“听宪和这意思,莫非益德已经走了吗?”

    “然也。”简雍从榻上坐起身来,盘腿叹道。“他大概不想让你为难,而且他让我转告玄德你,只说他一定再会回来的……”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刘备忽然抓起一块干布匆匆擦了擦脚,但刚擦了两下,却又有些丧气的将干布扔到了地上,双脚也重新没入水中。“益德这个人,别看做了多年的官,表面上日渐沉稳有礼,但骨子里还是那个心中无私的燕地游侠……受人恩,拼了命也要偿还!与人敌,不顾生死也要将对方挑落于马下!我兄文琪对他如此恩德,他若是不能偿还,一辈子都会耿耿于怀的,前日有北来之人说起袁绍击破伯圭兄,降服韩馥,河北大战将起,他在座中问了许久,我就知道他动了心思,却不料走的这么急!”

    “益德走前与我说起过了一件事。”简雍从容应道。“他说之前讨董事起,他在清河,本以为会同时收到玄德你与卫将军的召唤,还想着届时该如何为难,却不料他在清河枯坐许久,卫将军始终没有信来,而你也是许久之后方才发信……”

    刘备低头嗤笑一声。

    “他说他当时没想明白,但走到虎牢关前却是忽然醒悟——原来卫将军也好,玄德你也好,都知道他张益德是个什么样的人。卫将军心里明白,他张益德早年便以兄事你刘玄德,而既然你刘玄德自立而起,便终不会弃你的,所以干脆就不召唤他去了,省的他张益德到时候再为难;而你刘玄德心里也明白,若是他不偿了卫将军的大恩,也终不会放下的,所以一开始你也没有写信邀请,让他为难,而是等卫将军都西征到了河东,这才请他共襄大事……但是,你们两个都如此体贴,他反而心中愈发难安!”

    听到这里,刘备心中陡然想起了当日在偃师城外,张飞主动上前与徐荣搭话的事情……现在想来,张飞必然是因为徐荣与他处境相似,心中明白对方所想,这才上前催促的。

    一念至此,刘备语中也显得有些苦涩:“宪和想岔了,我刚刚如此失态,非是不舍,也不是怕他事了而不回,而是真心有些忧虑他的安危……河北那边将起的,乃是战线数千里,双方数十万大军的混战,幽州突骑,冀州大戟,三辅长矛,青州劲弩,勇将如云,智士如织,更兼乱战之中,刀矢无情,他一个人便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怎么能一定保证自己的安全呢?你莫要与我说,他不是单骑而走的!”

    “然也,益德一人一矛,单骑北走。”简雍幽幽答道。“而且玄德,何止是你,我也晓得他此去多么危险……但我简雍却实在是不能阻止,也不愿阻止!”

    “为何?”刘备终于作色回头追问。

    “因为何止益德骨子里还是那个燕地游侠,我简雍难道就不是吗?”简雍坐直身子,正色反问。“而且你刘豫州,难道就不是吗?刘玄德,不要装了,你和我与益德一样,这辈子都只是昔日涿郡乡中一游侠,烙入骨子里了,改不掉的!大丈夫生于世,徒受人恩,岂能不偿?!”

    刘备怔了片刻,然后哑然失笑,却又失神难言……这一日,乃是建安元年,七月初三。

    时间向后不过五日,建安元年,也就是公元191年七月初八日,就在荀彧在家修葺旧舍、张飞刚刚渡过淮河的时候,在邺城稍作休整的袁绍,也已经成功接手了魏郡府库,然后又亲自拜谒,大礼延请了沮授等本地人才,或授以军权,或许以要职,也算稍微安抚了本地人心。

    随即,其人立即听从了一众谋士的建议,即刻扔下所有琐事,正式以车骑将军为名,以陈琳代笔向天下发出檄文,号召天下人讨伐挟持天子、驱除公卿的窃国之贼卫将军公孙珣!

    而檄文发出第二日,在确保能够接上秋粮入库以后,袁本初更是亲提八万之众,号称十万,更兼无数将军、谋士,直趋邯郸城下,试图抢在公孙珣主力到达之前,一举攻破这座和邺城遥遥相对的千年古都。

    这个时候,邯郸城内外,公孙珣一方,共有一万三千兵马,四五万百姓,城中两位两千石,乃是赵相审配、振武将军关羽。至于刚刚加冠的郭嘉、盗马贼出身的潘璋,甚至都没有兖州名士边让的学生杨俊出名,而杨俊也不过是个县丞转任的振武将军主簿而已,同样无人在意。

    一时间,局部战场上,强弱分明。

    ……

    “时张飞在寿春,属备,闻袁绍将与公孙珣战于河北,思归报恩,乃告假于刘备,备许之,即单骑北走。陈群在侧,为幕府,谏曰:‘飞,万人敌也,今北走归卫将军,必得用也,恐不得还。’备哂对曰:‘益德者,燕人也,燕人如燕鸟,今日何北走,明日何南回!’群惭而退。”——《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章

    羽书无路达深宫

    邯郸城距离邺城的确切距离是五十七里,而从邺城出发的车骑将军袁绍率领自己最精锐的部队浩浩荡荡,当日便渡过釜水入驻到了两城正中间的梁期城,并将这个距离适中的城池作为自己的大本营,并准备翌日下午就到达最前线,也就是邯郸城下亲自督战。

    之所以如此急促,不仅仅是因为抢攻邯郸是一开始就有的策略,更重要的一点是,袁绍来到邺城,很快就发现魏郡这边气氛不对……原本对他很有好感的沮授一度闭门不见,本地士人也议论纷纷,而之前荀文若举众归乡的事情就更不用多说了。

    而袁本初也很快就醒悟了,他之前对韩馥的作为还是引起了河北世族、大户,乃至于部分颍川人的强烈不满!

    不过,袁车骑也是知错能改的,他一方面赶紧亲自前往沮授、刘惠这些冀州本地才俊的家中,当面重礼延请;另一方面,在最重要的人才、库存、兵马全都握到手中,其人立即采用了陈宫等人的建议,也就是即刻发动对邯郸军事攻击。

    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首先,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本来就是要立即展开的。其次,军事行动历来是最严肃、也是最彻底的赌博,一旦开战,甚至不需要一场军事胜利,只需要军事活动展开,那之前的些许内部矛盾就立即会被掩盖,甚至被消弭。

    换言之,这次征伐虽然在计划中,却还是有些仓促的……最明显的一个破绽就是政治宣传力度不够!

    陈琳的文章是半日内仓促写出来的,而且两三天了都还没来得及版印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发出后再行修改;然后袁车骑手握八万之众,居然稀里糊涂就只诈称十万……本来完全可以诈称五十万的;最后,双方沿着黄河流域全线对垒,都已经开战了才临时制定全局的军事、外交方略,这就显得很粗糙了。

    故此,这日晚间,梁期城内,袁绍也不得不见缝插针,与一众幕僚、军将对全局大略进行一次重新检讨,以防万一。

    “河间那里如何,张儁乂领五千兵在鄚县,顶得住的公孙瓒吧?”随着一张冀州地图被挂在了城中县寺大堂的屏风之上,借着满堂烛火,稍微一端详,袁绍便开口先问及了一事。“需不需要增兵?”

    “张儁乂是妥当的,又是在自己乡中作战,五千兵也是精锐,属下只是可惜如此将才不得不分出去单守一路,反而显得浪费,何谈增兵?”身为总幕府之人,陈宫自然当仁不让。

    “本就是兑子,以张儁乂领五千兵对公孙伯圭的四千余骑兵,还有身后的公孙范,已经足够好了。”逢纪不以为然。

    “非是此意,彼处只要对峙便可,而邯郸这里是一定要攻下的!”陈宫的理由倒也直接。

    “无论如何,此处已经有八万之众,围攻一城,总是妥当的吧?”逢纪也是愈发蹙眉。

    “哪里来的八万兵?分明只是五万战兵,三万辅兵而已,五万兵中还有一万新降之兵……”陈公台嗤之以鼻。

    “辅兵也是兵!待这批辅兵与新兵参与了两仗,前方战兵有了缺损,便可就势补上去了,民夫再做征召就是……再说了,这个兵力是考虑到了秋收的,等秋后粮食入库,完全可以再做大举动员,咱们主公手握青、兖、冀十九郡国,俱是大郡,一郡一万兵、一万民夫总是有的!四十万大军须臾便可聚集!”郭图也加入了讨论。

    “足下是在开玩笑吗?”陈公台气急败坏。“四十万大军尚未集合到河北,便要自己吃垮自己了,天下谁养的起?而且一地战场,最多十万兵已经是极限了,多了没用!”

    “在下只是说我们不缺后备兵马,无须忧虑此事而已,至于四十万之说,乃是要趁着秋后民夫输粮,或许可以借机诈称,以威吓天下……”郭图情知自己之前在魏郡办岔了事,哪里敢跟陈宫直接硬着来?

    “谁是天下?天下是谁?”陈宫在袁绍麾下也有半年多了,如何不知道郭图是什么人,所以懒得给这种人留脸。“卫将军打了十几年仗,我们后勤能支撑多少兵他不知道?而周围此时能影响大局的小诸侯不过是河内张杨一人而已!”

    “就是为了吓唬张杨。”见到郭图被怼的不敢吭声,辛评无奈出列。“我下以为,不指望张稚叔就此与我们合作,但其人本就是墙头草,威吓一下,让他不至于直接倒向卫将军,以至于让开道路,也是必须的。”

    “话虽如此,可号称四十万,却未免贻笑大方。”又一人出声驳斥,却正是沮授。“在下在河北多年,也曾有幸读过一些人手录的卫将军在昌平的教材,其人常说,兵马粮草斩获等军务事关生死,务必实事求是,诈称虚称、诈报虚报,除了自矜自夸以外,于战局徒劳无益……实际上,此番作战,咱们是四万精锐,一万新兵,三万辅兵,而卫将军那里,所谓关中、幽州两军,正是四万战兵,加上邯郸这里聚集的一万多卫戍兵马,正是五万对五万,势均力敌。”言至此处,沮公与稍微一顿,还是继续恳切言道。“便是秋收后凭着咱们后勤线短的优势,能多聚拢几万兵,可卫将军那里却多是骑兵,还是势均力敌!”

    “谁都知道卫将军与明公是势均力敌!谁也都知道,无论有多少兵马,因为后勤的缘故,一次大战也最多是投入十万众而已!至于刚刚公则之言,不过是想告诉诸位,咱们明公的地盘更集中一些,人口更多一些,所以兵马后续补充要远胜于卫将军!而且,若是咱们抢在他汇集大军至此之前打下邯郸,势均力敌一说,便可就此消弭了。”辛评正色与堂中众人言道,随后,其人复又转向袁绍,扬声以告。“明公,其实这就是咱们的胜机了……将来一旦双方决战,卫将军的两处根据之地相隔太远,一旦兵马损耗,想再聚集便显得艰难,而我们却没必要畏惧卫将军和其部的善战,因为我们耗的起,我们兵员的补充速度、补充潜力远胜于他!”

    “说的好!”袁绍听到此言,也是当即拊掌而起。“仲治之言一语道破玄机!我与公孙文琪也是多年旧友,如何不知道论及兵事我要比他差一些?但其人兵马虽强,所据之地却多贫瘠,人口也比我少,偏偏又地形狭长,转换不利。换言之,我挫一场,稍作退守,须臾便可卷土重来,而他若是败一场,便会前后失力,难以动作,这个时候就会跟眼前一般,让我们得以集中兵马攻城略地了!”

    一众幕僚倒是多认可这个说法,也都纷纷俯首称是。

    “刚刚我也大概听明白诸君的一些意思了。”借着堂中明亮的烛火,袁绍重新在地图上挥手而划,略作总结。“我与公孙文琪虽然势力犬牙交错,一时难清,但大略而言,却是在冀州这里,自西南到东北这一条线上,千里对决……而现在,我们要做的便是稳住张杨,守住河间,然后集中大军攻下邯郸,是否?”

    “主公英明神武!”郭图抢先称赞。

    “钜鹿那里如何说,要不要适当分兵?”未待袁绍谦辞一二,一直没开口的许攸忽然插嘴询问。

    “邯郸城格外前突,无须走钜鹿便能团团包围,而且钜鹿郡正中有一个钜鹿大泽,周围水网纵横,夏日间更是泛滥一时,天然阻碍大军行进,倒也无须担忧董昭董公仁还有身后兵马从此处蹿来断我等后路。”沮授在旁赶紧补充道。

    “虽然无须担忧对方来攻,但也不能放着不管。”许攸正色言道。“尤其是钜鹿泽南面这七八个县,不顺势取下来,岂不可笑?”

    “关键是邯郸,我军虽然兵众,却亦当如猛虎搏兔,用尽全力,此时分兵未免不妥……”陈宫还是坚决反对浪费兵力。

    “在下有一策,不用一兵一卒,便可尽取钜鹿半郡。”许攸拱手得意言道。

    “子远尽管说来。”袁本初不以为意。

    “请本初与我几十张盖了你车骑将军大印的空白委任状,再与我一曲骑兵做护卫,让我到钜鹿那边走一遭,访一访当地豪强坞堡、大户豪门……”

    众人瞬间醒悟,许子远这是要去卖官,可能还要顺便捞一笔……但却无人反对。

    毕竟,这个方案是绝对可行的,而这厮此去也算是公私两便了,只要也确实能够让钜鹿方向的董昭陷入麻烦,这又算什么呢?

    “我立即予你!”袁绍稍作思索也干脆答道。“钜鹿那边的事情就交给子远了。”

    “多谢……明公了。”许攸眉毛一挑,不免得意,却居然难得换了称呼。

    不过就在这时,逢纪却又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情:“说到各方万全,兖州那里如何说?若是邯郸这里轻松而下,卫将军会不会干脆弃邯郸,转而驱关中精锐直扑陈留?而且,曹孟德那边又怎么讲?他现在不尴不尬,卡在豫北,难免心生怨气吧?若是届时非但不能替我们阻挡一二,反而倒戈相向,又该如何?”

    袁绍和陈宫闻言,俱皆皱眉。

    要知道,别人不知道,袁本初其实是很清楚袁公路是个废物的,所以当日用策的时候,他其实是有些心理准备的。

    但是废物到如此境地,也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连孙坚一个手下武夫都控制不住,弄的他本人岌岌可危不说,还连累到了自己身上!故此,此时此刻,袁绍也不知道该如何向曹操交代,但如果不交代的话,逢纪的提醒就需要主意了,因为曹操这个原本作为兖州屏障的人,说不定就会成为大麻烦!

    毕竟,曹孟德与他袁本初是发小不错,可与公孙文琪也是至交!

    “不用管陈留。”眼见着袁绍皱眉,陈宫也要请罪,已经跃跃欲试的许攸却不以为然起来。“孟德绝不会放任公孙文琪直入兖州的,更不会直接倒戈相向……”

    “子远有什么说法吗?”袁绍不由心中微动。

    “能有什么说法?”许子远捻须冷笑一声。“权之一字,甘之如饴,但凡尝过的人又有几个会真的放下?曹孟德也好、刘玄德也好,还有那孙文台也罢,都是当世英雄,这种人固然有他们的能耐和品性,可既然如今事实上已经割据了地方,成为了一方之主,那不管之前依附于谁,又与谁私交甚笃,就都没了意思,就都只会想着自己能如何如何……对他们而言,这一次,恐怕巴不得本初你与文琪在河北大战个七八年才决出胜负,然后他们趁机扫荡中原,再回头来一决雌雄呢!又怎么会放任一方如此轻易掏了另外一家的后路呢?所以说,陈留那里,只是照常布置便可,真要是彼处势弱,曹孟德一定会北出陈留,助本初你一臂之力的!而且反过来说,若是本初你有一日真的破邯郸、出太行,准备入上党,攻太原,反而一定要在兖州严加防备才是!”

    灯火之下,袁绍与堂中诸人俱皆沉默,而隔了许久,其人方才缓缓颔首:“子远所言甚是,天下割据之势已成,心中须有各为其志、各为其主,亲旧相攻、兄弟对垒的觉悟才对……不过,若是将来孟德他们愿意拱手而降,我这里总是有他一个去处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许攸闻言愈发嗤笑。“本初今日是见孟德势弱,方才如此大方,若是将来其人势起……你便是赢了,也最多是一边流泪一边下令传首示众吧?”

    袁绍再度沉默,片刻后回过神来却是抛下这个话题,兀自下了定论:“诸君今晚所言,颇得我心……既如此,便以柔对孟德、为威凌张杨、河间以防、钜鹿以乱,最后出全军攻邯郸……诸位今日就都回去安歇吧,除子远外,咱们明日邯郸城下相见!”

    众人各怀心事,闻言皆不再多说,而是纷纷拱手告辞。

    翌日下午,天气正是燥热之时,袁绍却是真的不顾辛苦来到了邯郸城下,然后披挂整齐,复又擂鼓聚将,准备亲自都督分派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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