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安静下来的幽州军骑兵大阵前,公孙珣看了看对面早已经不再刺眼的阳光,却是忽然勒马,立即朝着正前方的杨奉部开始前进。身后注视着自家主帅和那杆白马旗的骑步各部也是毫不犹豫,立即勒马,随着公孙珣开始缓步向前。
两万骑兵,人高马大,无边无沿,甫一启动便惊得对面七八万白波军齐齐有了畏缩之意!其中,首当其冲的杨奉本部大阵更是立即有了动摇之意,这让原本就很沮丧的杨奉瞬间绝望透顶……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恐怕幽州骑兵真的冲到跟前时,自己的部队会不战而溃,而自己也会因为这个可悲的位置,而多半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于被踩成一团肉泥也说不定。
但就在这时,有意思的事情却发生了,就好像刚刚只是在让自己的坐骑适应此处环境一般,公孙珣忽然又勒马停步了,两万幽州铁骑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再度驻足……这个过程,因为骑兵数量过多的缘故,看似简单,其实是一个很费时间的过程。
杨奉死里逃生,却也瞬间醒悟……对方金鼓俱全,刚刚若真是要全军突击必然要事先击鼓的。
不过死里逃生之余,这位河东大豪却又愈发觉得煎熬了,因为死不可怕,等死最可怕!更何况杨奉本就是河东诸位大豪中最懂得变通之人。
他开始思索卫将军这么做的具体缘故——毕竟,公孙珣此举固然有故作玄虚,声东击西,哄骗前方放弃攻击大营之意,但既然已经哄骗得手,让白波军错失了最后一次战机,但为何不侯天黑一击致命,或者干脆直接一击了断,反而如此作态?
公孙珣勒马在军阵前,迎着夕阳侧身而立,远远看向了对面刚刚已经出现退缩迹象的军阵,却是在心中暗自计数。
三十个数后,公孙珣第二次勒马向前。
相对应的,白波军大阵也是第二次骚动难止,甚至边缘有了离散之意,杨奉部更是事实上有了整体后退的举动。与此同时,前线的白波军还清晰的注意到了从幽州军后营涌到前面的上万堪称生力军的辅兵,虽然只是辅兵,但此时出现,却让白波军的士气愈发萎靡。
但公孙珣却第二次止步了,并且依旧侧身相对。
“我懂了……”
远远看着对面白马旗下那个被夕阳蒙上了一层金色装饰的身影,杨奉忽然醒悟,然后如遇见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召唤起了自己麾下最信重也是最出色的将领。“徐公明何在?!”
就在不远处替杨奉努力控制军阵的徐晃面色严肃,立即驰马而来:“将军!”
“我只能指望你了!”杨奉看着徐晃惶急而言。“卫将军在给我们机会,他不想真的杀光我们……否则刚刚就不会在亲自出阵前还忽然释放俘虏了!他是以此来向我示意,要我临阵投降!对不对?”
“道理是对的,可将军要临阵倒戈吗?”饶是徐晃向来沉稳木讷,此时也有些愕然。“此时倒戈有何意义?卫将军亲自出阵,幽州军全军振奋我军则全军震动,等对方骑兵大队直接冲来,怕是七八万人都要失控然后相互践踏,彼时我们倒戈或不倒戈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可以全军投降!”杨奉盯着身前部属突如其来。
徐晃沉声摇头:“我军数十部,人心不一,匆忙之下……”
“可以杀郭太而号令全军弃械!”杨奉再度打断对方。“我军唯一高台在彼处,趁着天色未晚,当众而为,虽有混乱,却还是能成的,最起码能让卫将军和其部也能看到,届时我军自溃,卫将军就没必要再驱动骑兵践踏冲杀了……”
“郭帅无过!”徐晃脱口而出。“而且做下属的,因为局势有所背离就已经很惭愧了,如何还能杀人?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这年月哪里有什么道理?”杨奉面色狰狞起来。“真要说道理,今日杀他一人,便能活数万乡梓,要我说,这便是天大的道理!再说了,你想想我们白波军号称是黄巾,仅此一项卫将军便不能轻饶,可你又不是不知道,军中唯一一个真黄巾便是他,不杀他,如何能降,杀了他,方能交代!而且你再想想,他为首领,此战之后,别人尚可两说,唯独他便是活下来也只会被追索不止……”
话音未落,周围再度骚动不止。
原来,就在杨、徐二人对话之际,公孙珣第三次向前逼近了数步,这一次,可能是因为日头愈发西斜的缘故,白波军的震动和退缩愈发明显。而且,大营前的幽州军步兵,居然也趁着气势,向前逼近到了已经填满的壕沟之上。
徐晃张口欲言。
杨奉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公明……你也看到了,卫将军的暗示是切实的,但耐心却是有限度的……不要浪费时间了,你且往中军速去,沿途可以好好看一看想一想,是要全什么道义,还是要杀了他解救此地数万乡梓?我去派人寻其他小帅、头领,他们也一定会懂的!到了地方,要是你下定了决心,便假装汇报军情,上台直接用手斧斫了他!此处七八万人的性命,就全靠你了!”
徐晃沉默片刻,然后几乎是以一种逃跑的姿态,匆忙打马往中军郭太处而去。
其人沿途所见,上午还士气正旺,下午还杀意盎然的白波军士卒,此时多有惊惶之意!很显然,公孙珣这种留有余地的示威在打断了白波军的攻势之余,也让白波军那些军事素质出色的军官们清醒认识到了自己真实处境!并迅速将这种认识传染到了全军之中!
大难临头,人人自危。
徐晃愈发挣扎,但胯下战马不停,已然在公孙珣第四次逼近之后来到了中军处。
和其他各处一样,白波军统帅、头裹黄巾的郭太也正在与自己那些亲卫争论着什么,而其人见到徐晃到来,却居然是有些释然和轻松之意:“可是杨县徐公明?”
“正是!”徐晃在台下下马,然后俯身行礼。“拜见郭帅!”
“你来的正好。”郭太立在那匆忙堆砌的高台之上,倒扶一剑,释然而叹。“有一件事情,我想让我的侍从来做,他们却都不敢,公明是郡中出了名的勇士,又与我没什么私交,正好替我来做!”
徐晃硬着头皮抬头应声:“愿效犬马之劳!不过杨帅有……”
“我欲自戕,请你上台来斩我头,然后献首而降,以救此处数万无辜乡梓。”郭太忽然而言。
徐晃愕然失色。
“不必愕然。”郭太仰头而叹。“我一黄巾余孽,本就是不容于天下的太平道残党,七年前太平道席卷天下,我都无法在河东举兵成功,今日便是以首领之身立于此处,也照样难再兴太平道……心愿难成,而如今眼见着败局已定,更是自知必死无疑。既如此,若能以我一人之首,临阵换得数万人的性命,我又有什么不舍得呢?记住,千万不要耽搁,因为天色一暗,卫将军就不会再给机会了。”
徐晃沉默不语,周围数名郭太侍卫则纷纷跪地啜泣,发誓要将郭太救出,往吕梁山中躲避,引得郭太也是一时难舍。
但很快,随着周围军士再度仓惶退缩,而且全军都有崩溃之征兆,郭太不再犹豫,其人背对夕阳,于军中唯一高台之上提剑自戕!而徐公明却是迎着夕阳奋力一跃上得高台,然后在万众之前,拔出手斧,当众枭其首。
夕阳西下,血溅五步,中军自溃!
……
“太祖既出营,乃引众汇骑兵两万众亲列阵于东,其军阵严整,盔甲耀眼,迎夕阳夺目,宛若天神,贼军望之悚然。太祖见贼震动,乃令全军欢呼,既停,不鼓,直引众向前,贼阵望旗帜动摇,未及十步,猝停,贼乃恍然惊疑,而阵型渐溃。如是再三,贼全军震动,左右离散。贼首郭太遥而望之,知不可为,亦明太祖仁念,乃自戕,并使亲卫匣其首以降,河东遂平。”——《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九章
尧舜桀纣皆腐骨
高粱亭西南,襄陵城西,平阳城东,在一览无余的汾水平原上有一座很突兀的著名建筑,四时香火不断不说,遇到一些重要政治事件,河东太守还会亲自前来拜访祭祀……这是一座尧祠。
尧作为儒家公认的上古圣君,自然是这年头正儿八经的祭祀对象,所以尧祠是有很多的。不过,大概是因为平阳是尧都的缘故,所以此处的尧祠规制不比寻常。
话说,自从卫将军公孙珣在高粱亭一战降服了七八万河东之众以后,自二月底到三月初,他一直就在此处驻留……这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七八万俘虏,外加公孙珣本人所带领的两万余战兵,两万辅兵,林林总总十余万众,是需要妥善整编的。
什么人该赦免回家,什么人又该予以处罚?
赦免回家的如何有效管理安置他们,而予以处罚的又该用什么方式处罚?
是杀是留,是抄家还是灭族,是许其投军自效还是杀其人并其众?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但是话还得说回来,十余万众,如果不想坐吃山空,偏偏还真得尽快予以处置才行。
“君侯!”这日下午,镇军中郎将王修王叔治从尧祠外转入,却是满头大汗,俨然又是辛苦了一整日。“今日这最后两县的良家百姓也已经尽数放回,不过和之前一样,多有人乐意从军的,我也按照之前的吩咐,告诉他们良家子从军多有优待,却要等到本地乡亭恢复以后再论其他。”
鹖冠直裾,正在尧祠内某处瞻仰碑刻的公孙珣缓缓颔首,然后方才顺势回头:“辛苦叔治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雁门、太原汉家制度尚在,亭乡未失,做事方便,唯独这里,算算时间已经两年没官府辖制了,什么都要重头来过。”
“不过。”王修闻言倒是忽然叹气。“这些人听到恢复亭乡,或多或少都有些异样,想来是这些日子少了算赋徭役,颇有些食髓知味……”
“越是如此,越要尽早恢复制度。”卫觊在旁忍不住插嘴言道。“唯独要选派出色人物,方能治理地方,安抚人心,而且要速速处置那些地方大豪,叛军首领,防止他们回到乡中蛊惑人心再度为乱。”
众人纷纷颔首。
“话是如此了。”公孙珣在旁哂笑道。“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就好像这次,若非有伯觎你提前相候在此,提供大略腹案,我怕是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呢……有时候想想,难怪自古以来那么多杀俘之人,哪里是他们全都残暴?分明是既养不起,又不敢放。”
“若以此论,那欲行仁政,便须先有智力、勇力、财力、物力,然后方可为之了。”田丰在旁边不由感叹。“这便是天下仁政难为,而恶政却屡见不鲜的道理了,怪不得天下总是越来越坏……”
“但是,觊以为这不能作为不行仁政的理由。”卫觊在旁朝着公孙珣勉力劝谏。“天下崩坏,局面艰难,严刑酷法固然可以起一时之效,甚至于让人起到一时之快,但是恪守制度,威德有据,才是长久之道。”
“伯觎这是金玉良言啊!”公孙珣也是感慨一时。“但是事有缓急,反过来说,如今讨董格局严峻,只争朝夕,而从此来论,那一日我倒是还是有些妇人之仁了。现在想想,若是当日能稍微忍一忍,等到天黑,咬牙冲一阵,最起码今日处置起俘虏来便干脆的多……想那些河东豪强,有些其实实力未损,与他们本部兵马依旧缠绕难分,偏偏又是整部而降,不好肆意处置,也是让人为难。”
卫觊稍微一怔,倒是不由叹息:“天下事确实是难!”
“其实君侯不必如此过虑。”沮宗在旁捻须道。“依我看,那日君侯在高粱亭堪称神武,几乎一己之力逼降七八万贼众,我等都为之神驰。而经此一战,那些河东大豪出身的首领恐怕也不敢再多想什么了……该收入军中就收入军中使用便是,无须多虑。”
“是啊。”娄圭也是一声叹气。“不论其他,此战我军虽然大胜,也颇多伤亡,两万骑兵,死伤减员两三千众,六千步卒,也伤亡减员近两千……而过了河东,迎面董卓拥兵极重,光是关西老卒与洛阳禁军就何止五六万人?所以说,这些人该用还是要用的。”
“只要不放他们回乡便可。”王修也是正色而言。“这种豪强之辈,正该用在战场之上消耗!”
“还是要再威慑一二才好。”公孙珣走出尧祠大门,却是看着身前陡然显现的庞大军寨若有所思。“而且该处置的也要处置。想来,那日能活下来这么多人,一是将士辛苦作战,三军用命定下来的大局;二是我自起了妇人之仁;三是郭太主动送命,舍身行仁……这些人岂能坐享其成?”
随行幕僚,虽然之前议论时各有所持,但此时说起那些被俘大豪们的处置,却并无一人反对……毕竟,治政是治政,治军是治军,战争时期,公孙珣能保持基本的规矩已经足以让这些文士无话可说了。
“对了!”公孙珣忽然又想起一事。“我邀请我那师兄王文都还有河东诸位世族领袖后日来此祭祀圣君的事情……不会耽搁吧?为何一直到现在都无一人到此?”
“家人来信,他们已经到了绛邑,算算时日,明晚必到。”卫觊正色作答。“之所以没人提前到此,乃是因为要先集于安邑,然后随王太守一起到来。”
“看来我这师兄在河东颇有威望?”
“确实如此。”卫觊继续言道。“王府君是白波匪作乱后到任的,其人之前履任近两年,虽然不能收复河东,可在安邑却多少能做到守成不弃,而诸世族也多赖他保全……到后来,不光是北有白波,南面董卓乱政,王府君在安邑也是尽力而为了,大家都看在眼里。”
“我记得还有西河太守崔钧崔州平(前司徒崔烈次子,历史上后来诸葛亮的忘年交,铜臭一词的发明人),也是如此。”公孙珣若有所思道。“其人在西河,虽然因为匈奴势大不能制,却多少能安抚地方,广得人心,而且大节不失。”
“不错。”这次点头称是的乃是田丰田元皓。“安平崔氏(也就是博陵崔氏),虽然因为崔烈有了铜臭之名,但终究大义不失,尤其是崔州平,当日君侯到太原,他便主动送信,请共与讨董,不过君侯却以西河兵少,反劝他协助安抚匈奴便是……”
“那也请他来吧!”公孙珣一声叹气。“便是赶不及祭祀圣君,也该请他共赴讨董大义!”
“将军宽容。”众人情知公孙珣与崔烈的过节,却是赶紧称赞。
便是田丰,居然也难得颔首。
“我这人并不宽容!”公孙珣摇头不止,却是兀自离开尧祠,入营去了。
众人不解其意,却也不好多问。
翌日,恰如卫觊所言,河东太守王邑帅郡中官吏名族准时来到了尧祠……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而公孙珣也于当晚主动在尧祠院中设宴,以作礼仪。
满营幕僚军官,河东名族,包括哪些投降的河东大豪,全都列席其中,非只如此,众人甚至惊愕见到了与公孙珣并排坐在上首位置上的大司马、幽州牧刘虞……相较于此人,其余种种两千石,或者曾为两千石高位的官员、名士,倒是显得寻常了。
“闻喜裴氏为何不在今日客中?”一番寒暄之后,坐在上首的公孙珣朝着与自己左手侧次席的王邑好奇询问道。
“裴茂公如今还在朝中。”王邑无奈苦笑道。“其五子也全都在身边……”
公孙珣一声叹气。
“这事怪不得裴公。”王邑见状赶紧解释。“文琪或许还不知道,自从袁曹等人逃离并起义兵后,董卓对这些擅自逃离洛阳的官员经常是一旦发现便要严厉处置,大至夷族,小到下狱,不一而足。而裴公之前虽然做过尚书令,算是位高德重,但据说其人好像是跟关东诸侯之一,也就是当日跟着文琪的那个刘备刘玄德有些关系……所以看管极严。”
公孙珣连连挥手失笑:“文都兄想多了,我没有怪罪之意。只是想到博陵崔氏(即安平崔氏)的崔州平马上要来我军中共谋讨董,而清河崔氏的涿郡崔太守也早早与我会盟讨董,至于渔阳田氏、晋阳王氏、阳曲郭氏、邯郸李氏、魏氏、邯郸氏,还有泰山王氏,也都有子弟在我军中,若是再加上此番到来的河东卫氏、贾氏、范氏、柳氏……我也算是见识到这天下一多半的名门风景了!”
被提到家名的人,多有得意之色。
“原来如此。”王邑也不由失笑。“如此说来,早该唤几个闻喜裴氏子弟一起前来才对……”
“无所谓了。”公孙珣复又摆手笑道。“本就是缘分而已,有则有,无则无,不必强求。”
“其实哪里是因缘巧合?”王邑继续恭维道。“文琪此番讨董,上应天命,下承民心,而且连战连胜,这才能汇集天下名门世族,让大家同心戮力,共谋大业……这就是所谓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说的好哇!”公孙珣笑的更开心了。“可若如此算来,我麾下为何没有汝南袁氏与弘农杨氏的子弟呢?若以袁杨子弟与匈奴单于共捉刀立于门内,岂不更应时事?”
王邑登时讷讷,座中诸人也多有变色……毕竟,公孙珣耗的时间太久了。
话说,春日暖风正适,火把火盆团团照亮庭中,再加上酒菜俱全,很多人随着王邑赶了一天路,此时早已经饿的不行,但公孙珣却迟迟不开宴,难免让人心生疑虑,此时又当众说出如此狂妄之言,那此宴必然要有波折的。
席中明显有人试图劝谏,但公孙珣根本没有给其人机会:
“听说师兄在河东,能够存身于虎狼之间,靠的乃是两位郡中世族豪杰……一个唤做卫固,一个唤做范先,不知是哪两位?”
一人赶紧避席见礼,而王邑也是当即做了介绍:“此乃郡中兵曹掾卫固,至于郡中司马范先,因为安邑需要有人看顾,所以留他守城。”
“原来如此。”公孙珣也不喊地上之人起身,只是愈发追问不及。“那敢问师兄,范司马其人何如,懂得利害二字吗?”
“这……”王邑情知不好,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问了出来。“文琪,愚兄早在刘师门下便以愚钝而知名,实在是不知道你是何意?什么是懂得利害?还请你明示。”
“不瞒师兄。”公孙珣依旧微笑从容,好整以暇。“之前请你来此祭祀圣君,我便也担心安邑有失,以至于影响大军,便遣了我麾下别部司马成廉,引骑兵四千,走介山绕道去安邑守城去了,临行前曾吩咐,国事为重,若有阻碍,格杀勿论……范司马不在倒好,如今既在,偏偏又不懂利害二字的话,此时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王邑张口欲言,却终于没再吭声,而席中诸多人物,也多彻底肃然起来。
“至于卫固卫兵曹,你可知罪?”话至此处,公孙珣也懒得遮掩,却依旧颜色不改。
俯身在庭中的卫固一言不发,连连叩首,唯独叩首间隙忍不住看向坐在公孙珣右手侧某个座位上的卫觊。
然而,卫觊只是闭目养神,佯做不知。
“卫兵曹,卫将军问你话呢!”王邑看着不好,忍不住呵斥了一声。“你到底犯了何事?!”
卫固惊慌难耐,只能勉力叩首:“不瞒府君,之前为保住安邑,我便以乡人身份与白波军中诸位多有联络,劝他们不要进军郡南数县,想来是此番卫将军大胜,查检到了昔日信函……”
话至此处,卫固复又看向了座中杨奉等人,但杨奉等人也在忐忑之中,如何敢擅自出声?
“你真是糊涂!”王邑愤然起身指责道。“虽说时局危难,但是怎么能不经过我这个太守便轻易与贼人交通呢?”
卫固赶紧会意叩首认错。
“文琪,其人如此胆大包天,固然可耻,但还请念在他保全地方的功绩上多加宽恕才好。”王邑实在无奈,只能临时为自己的下属求情。
“我与师兄十余年未曾再见,今日既然是你说话,那就恕其死罪好了。”公孙珣张口便来。“罚没河东郡兵曹掾卫固除房舍外的所有家产,交出宾客、私兵……其人杖责二十,罚为陪隶一年,即刻拖至后营行刑,然后入列为陪隶!”
王邑目瞪口呆,但却早有甲士无数持白刃涌入尧祠庭中,竟然是将刚刚还是座上客的卫固给当众拖了出去……而卫固看了看宛如在说天气如何的公孙珣,瞅了瞅愤怒却无言以对的王邑,最后将视线投向了闭目不语的族兄卫觊,到底是一句废话都没敢有。
“文琪……”在上首另一位大人物刘虞的戏谑注视下,河东太守王邑终于无力坐了回去。
“我听说之前九卿中的执金吾胡毋班被他妻舅河内太守王匡所杀,此位空余,而文都兄久任河东,辛苦维持,多有功劳……不妨请大司马表文都兄为执金吾,如何?”公孙珣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意思。
刘虞冷笑一声,并未多言。
而王邑却是凛然而答:“文琪坐拥雄军,兵强马壮,自然是说什么就是什么!”
公孙珣嗤笑摇头:“看来师兄还是不懂什么是军……说来也巧,刘师遗书中恰巧训导过我此事,你要听一听吗?”
王邑闭口不言,众人饥肠辘辘。
……
“王邑性激而无胆;卫固多计而无断;范先恃强而无能……河东碌碌,可轻定矣!”——《旧燕书》·卷七十五·列传第二十五
第三十章
王侯蝼螘同丘墟(2合1还债)
在座之人,尤其是跟着王邑辛苦赶路过来的那些河东本地官吏、世族,还有那些刚刚被释放的原白波军河东大豪们,大多已经饥肠辘辘,但见到公孙珣如此做派,反而只能屏声息气,静坐席中。
便是那些此番并无多余心思的人,也纷纷竖起耳朵倾听,他们也好奇,在公孙珣这个公认的天下首席名将眼中,军队到底是什么?
“军是什么?”公孙珣坐在上首席中,不慌不忙,却也居然认真严肃了不少。“一言以蔽之,国之辅也!什么意思?就是说军队是用来辅助国家运行,维持天下安泰的工具,是用来锄强扶弱的,而非用来恃强凌弱;是用来扶危定乱的,而非用来乱政为祸的!”
王邑张口便想插嘴反讽,但转念一想,情知对方是有董卓这个混蛋做挡箭牌,却也不好自取其辱。
“我知道在座诸位多有微词,毕竟有董卓当面嘛,天下诸侯都可以洋洋自得,指着董仲颖自称有德,自称扶危定乱……如今这个局面也确实如此。”公孙珣似乎是看出了一些人的心思,倒也并未遮掩。“便是我公孙珣相隔两千里,敢提两万兵至此,不也是看中了董卓为人残暴无度,其人必速失人心,其势必速致衰弱吗?而诸位呢,尤其是并州三郡与河东的主政者、世族首领,却多以为只是因为处于董卓与我两强之中,不得已择其善者而从之,而非是自己有所失德乱政……”
“难道不是这样吗?”王邑王文都终于忍耐不住,愤然而起。“难道我等势弱之下无能为大局,然后辛苦维持局面也算失德吗?也算乱政吗?”
“当然如此。”公孙珣看都不看自己这位师兄一眼,只是坐在原处继续昂然言道。
“此何言语?”王邑愈发愤然。“辛苦两年,居然成了贼子吗?”
“师兄何必失态,这有什么难懂的?无非是不居其位而不谋其政,居其位便当谋其政而已。”公孙珣依旧不慌不忙。“换言之,失德、乱政之断是要看人的……诸侯和寻常官吏之乱政为祸,士人以及寻常百姓的乱政为祸,是一回事吗?”
王邑稍有醒悟,虽然还是有些愤然,却终究是在庭中不少人忧虑的目光中坐了回去。
“譬如文都兄你这种人,”公孙珣轻声哂笑,并未因为对方落座而就此放过。“位居两千石,受命一方,董卓乱后,更是实为一地诸侯,你有没有乱政为祸,不是看你能不能维持局面,而是要看你有没有能够扶危定乱,保全社稷!换言之,大争之世既起,各路诸侯纷纷割据,这个时候,你身为一方之主,势弱无能,不能为大局,不能扶社稷,偏偏还要割据一方,自成体系,便已然算是乱政为祸了!”
王邑还想分辨,但公孙珣见状却率先变色厉声呵斥起来:“不说别的,我只想问一问师兄,董卓两月前便开始逼迫河南百万士民迁移关中,而我听卫伯觎说,道路上死饿病馁枕籍……这没有错吧?你在安邑,虽然势弱,但两月间,就不能瞅个机会过河打俩仗救些人回来?救不了人,去路上收些尸又如何?有十万白波匪在侧,有我将至,你难道怕董卓过河报复吗?可你做了吗?!唯独看在你没有再逆势而为,这才许你保全名誉而已,还想如何呢?我让你退位,处置卫固、范先,真的只是想夺河东之政吗?你们三人主持安邑大局,真的问心无愧吗?!”
王邑默然语塞。
“其实何止是你王文都身居其位而不能为?”公孙珣言至此处,却有斜眼看了下自己身侧的刘虞。“有些人,位居三公之上,兼有辅命之身,面对着虎狼环绕,不去主动铲除乱象,反而只考虑个人名誉、得失,屡屡装聋作哑,坐视局面崩溃!而等到大局崩溃以后,他们既不能定乱扶危,也不能一死报国,反而想着偏居一隅,苟延残喘,甚至有同僚不能忍耐,准备拔刀而起的时候,他们还要因为个人私利有所钳制……这种人自称有德,其实正是为祸天下之辈。”
话到此处,刘虞早已经面色铁青,却居然也不能出言驳斥,而座中诸位也多已经胆战心惊,却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没错。”公孙珣忽然失笑。“我说的,便是袁隗、杨彪之流了!他们世受国恩,负天下之望,行政于朝堂,却坐视董卓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擅行废立……我刚才说以袁杨之流立于门下,虽说是开玩笑,但何尝不是愤恨于他们一开始没有阻拦董卓呢?”
座中一时释然,众人纷纷感叹。
“不过,”公孙珣复又看向了王邑。“师兄也不必过虑,我所言失德乱政,只是因你在其位而不谋其事罢了,如今既然弃了地方长吏之职,那便无须为此自责了……等天下安泰,还是要你这种人去朝中接替那些为虎作伥之辈主持局面的。”
王邑面色虽然还是不好看,但终究是微微拱手相对……因为处置河东安邑官方势力而掀起的小小波澜,算是到此为止了。
但是,公孙珣似乎是说上了瘾,居然不顾大家愈发饥饿,还要继续长篇大论下去:
“刚才从何为军,一路说到诸侯有德无德,并非是没有缘由的……毕竟此时天下动乱,诸侯并起,大争之世中,军事为先,军务便是国务,二者天然相通。而若继续说下去,其实是可以一路论到官吏、将士、世族豪强乃至于庶民的。”
“譬如说,诸侯以下,军务以何为先?”公孙珣坐在上首,左顾右盼,从容讲说。“非是将领、兵马、甲胄,而是民政,民政井井有条,人民富足、制度完备,那自然可以轻易聚拢粮草、召集强兵……正如此番征讨,连破四郡,军中经常有人争论,说义公与素卿谁的功劳更大,谁该居首?但这话一开始就不对,依我看,此番征讨至此,只有在后面维持局面的吕长史,以及沿途带领辅兵处置后勤的王叔治,这二人可以争一争首功!高祖‘功人功狗’之论,难道是假的吗?”
此言既出,韩当、高顺赶紧出列,当众下跪谢罪,王叔治也赶紧起身推辞。
公孙珣高踞其上,倒是随意招手,让他们各自回去了:“不关你们的事,也不是在敲打你们,而是之前在高粱亭,看到郭太自戕而死,这几日又因为俘虏处置多有思索,今日被自家师兄一问,又念及即将与董卓相对,这才不免多说了几句……你们只当是我闲着无聊唠叨,有心就听着,无心便不要理会。”
二将这才各自俯首退下……而在坐之人,尤其是河东本地人却不由啧啧称奇,他们在河东见惯了骄兵悍将,却不想公孙珣麾下一骑一步两个军官首领,居然如此老实,但转念一想,公孙珣本以军事起家,在军中说一不二,似乎也是寻常。
“而再往下说,说到打仗本身,却依然轮不到军中将佐身上,而是军制大于军官。”韩当、高顺退下后,公孙珣继续侃侃而谈。“一军之众,首先要制度完善,军中官兵升迁通畅,军队什伍完全,纪律分明……譬如之前高粱亭一战,你们都说那一日我如何如何威风,义公如何如何临阵指挥若定,素卿又如何如何以一当十。但其实,若非是全军制度完全,指挥通畅,部队本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精锐,那空有军官又如何作战呢?怕是和对面的白波军一样,空有勇力,而徒为乌合之众罢了。”
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庭中诸人,不少年轻军官、吏员乃至于世族子弟,此时居然已经正襟危坐,认真听了起来。
不过,也有诸如田元皓这种聪明人,此时心中一动,忽然醒悟到了一些别的道理。
话说,公孙珣一再强调制度、后勤,一再无视麾下出众大将,好像完全没有史书中大争之世里为人主者猜忌和担忧将领的那种意思,甚至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田丰早已经感到疑惑。然而其人此时在心中细细计较,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原来,公孙珣麾下有名有姓的爪牙之将,竟然全都是极为可靠之人!
如程普、韩当,俱是同乡,而且前者郡吏出身,一开始便是公孙氏故吏,后者普通士卒起家,一开始就是公孙珣私人宾客;
而如关羽、高顺,前者不过是河东一杀人逃犯,后者不过昔日军中一犯罪陪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