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好!”须卜骨都侯扔下肉干,连喝几口清水,却是起身而言。“你放心,俺懂得这个道理……不吃了,咱们去马邑城下吧!中午到你家吃面条!”张泽长呼了一口气,却是有些手足发颤,许久方才跟着立定。
须卜骨都侯还有周边汇集来的匈奴贵人们也不在意……因为,换成谁此时也都该紧张。
清晨阳光下,匈奴人顶着疲惫、饥饿、寒冷开始密集汇集,并逐渐形成了大股军阵,然后在各自头人的带领下沿着道口、山坡继续往东南行进。
而转过数个缓坡,来到了马邑所在的雁门腹心盆地之内,匈奴人的视野却是豁然开朗!只见冬日上午的阳光下,位于lei水最上游冲击平原上的马邑城简直是闪闪发光,而这座闪闪发光的城池就在身前数里之外。
“怪不得当年汉朝天子要在这里设谋,西、北、南三面环山,这个地形,一旦来到城下岂不是瓮中捉鳖?”须卜骨都侯立在马上,远远一声感慨。
“差不多就行了。”旁边马上的张泽无奈颤声催促道。“大单于……还是那句话,当日汉家天子用了数十万大军埋伏在这些山岭中,今日俺们张氏再想设谋,却哪来的兵马?”
须卜骨都侯闻言一声苦笑,却是指着身前无数自发涌动向前的匈奴兵马连连摇头:“其实,便是这山后真有埋伏,俺也无可奈何了……今日的匈奴哪里是数百年前的匈奴?走吧,我还想着你家面条呢!”
言罢,这位‘拥众十万’的匈奴伪单于居然是一打胯下战马,径直往前方马邑城而去了。
数里外,原本饶有兴致坐在马邑城头等待匈奴人大军的公孙珣,看着自北面山坡上蜂拥而至却连个旗帜都没几面的‘匈奴大军’,却不禁连连失望摇头。而一直等到数支奔跑极速的匈奴骑兵来到城前数百步,并对着铠甲耀眼的城门楼而有所惊疑之时,身穿来自平郭的精细铠甲,扶着项羽之断刃,复又罩着丝绸罩衣与一件玄色毛皮披风的卫将军,这才扭头看向了身侧的赵云,并轻声下令:
“亮旗!”
……
“汉孝武帝设马邑之权,欲诱匈奴,徒费财劳师,一虏不可得见,况单于之面乎!其后深惟社稷之计,规恢万载之策,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兵,前后十余年,於是浮西河,绝大幕,破窴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於姑衍,以临瀚海,虏名王、贵人以百数;自是之后,匈奴震怖。及汉末,太祖以两万兵复于马邑诱而击,盖时势不一也,不可同日而语。”——《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章
降虏西击胡
如火如荼,语出《国语·吴语》。
当时,南方的吴国在吴王夫差的带领下参与中原争霸,连破鲁国、齐国,便带兵与晋国在黄池会盟,争夺盟主之位。而就在这时,身后越王勾践突然起兵,断了吴国后路,吴王夫差和他的臣子们惊恐之余却也知道,晋军在前,这时候仓惶而走反而会更加危险,于是便想出了一个招数。
第二日,吴军全军三万人,共分为三个万人方阵,左边一阵全是赤色服装、赤色旗帜、赤色甲胄、赤色羽翎,相对应的,中间一阵则全是白色军装,而右边一阵则全是黑色服装。三个军阵半夜出发,清早来到晋军大营前,排列整齐,欢呼不停,中原霸主晋国君臣出营去看,只见吴军军阵如火如荼又似海,到底是有些慌乱,便承认了吴国人的战力,放任吴军从容离开黄池归乡。
当然了,这种靠着军队整齐阵势与整齐列装来取得心理震慑的战术,历史上屡见不鲜,甚至所有人都有些无师自通的感觉,因为这本就是人类最基本的战术素养之一,吴王夫差的这次行动不过其中一次出色典范而已……从原始人在脸上涂油彩,到部落时代身上做纹身,都是这个意思。甚至就在雁门郡平城北的白登山,公孙珣射狍子的地方,匈奴冒顿单于就曾经将四十万大军一分为四,十万白马,十万青马,十万黑马,十万红马,四面围困汉高祖刘邦,这也是同一个战术思想。
说白了,四个字——耀武扬威!
而有意思的是,回到眼前,便是须卜骨都侯,其实也有类似的计划,他准备让五六万人突然出现在马邑城前,列阵完备,以极大数量的骑兵军阵震慑马邑城中的大族与百姓,让对方彻底屈服。
更有意思的是,在马邑久候的公孙珣打的主意居然与对方不谋而合。
在逼到城前的小股匈奴人近乎于目瞪口呆般的注视下,马邑城北面的城门楼之上,赫然升起了一面在整个北疆都人尽皆知,却是大部分匈奴人第一次亲眼见到的白马旗帜。
红底白马,迎风而展,端是让人愕然。
但这只是个开头,不等这些人的首领回身去寻身后贵人汇报军情,马邑城头上便号角声接连不断,然后城中竟然主动放下了吊桥,并打开了城门……此情此景,突到最前方的匈奴人非但没有惊喜,反而惊恐更甚,因为随着打开的城门,马邑城中居然连续不断涌出了大量白马骑兵!
这些骑兵个个身材高大,身着打磨精细的锃亮铁甲,披着白色披风,头戴铁盔,还插着白色羽翎,手上长矛下方竟然还挂着鲜艳的白底黑纹旗帜……更可怕的是,最开始出来的这几十骑雄壮骑兵的战马头上竟然有铁质马面!
这群汉人,居然有钱到给战马都配了铁甲!
蹿到城前的些许匈奴人来不及多想,第一反应便是转身逃窜……想想也是,从匈奴人的角度来看,他们一百个人身上的装备恐怕都比不上幽州军一个人身上的装备值钱,打啥啊?用啥打?
前面过于突出的匈奴人转身逃窜,骑着白马的精锐汉军骑兵却并不追击,只是趁势接连不断,从北面城门、从东西两侧城门不停涌出,然后在城北从容汇集列阵,紧接着是马邑本地的青壮,他们手持长矛、弓矢,按照汉军要求,穿着没有染色的白衣,紧随在白马骑兵身后于城墙下列阵。
军阵精锐到这个份上,远远望去,宛如一片白花开于初冬城外原野之上,绚烂至极,让人望之自惭形秽……实际上,不少匈奴人光是看就已经看傻了。
但是还没完。
就在城前汉军列阵不断时,西面与南面的山岭之中,昔日汉武帝藏军三十万的山岭缓坡之后,也忽然响起了连绵不断的号角,然后在匈奴人近乎惊骇的目光中,数量更加惊人,也注定更加致命的两大股兵马,轰然从两面山坡后涌出,然后从容列阵。
两边全都旗帜密布,人马俱全,其中西面一侧俱是赤色衣甲、旗帜,望之如火,南面一侧则俱是黑色衣甲旗帜,望之如渊!
更恐怖的是,南面一侧离得远看不清且不说,靠的较近的西面山坡上,匈奴人看的清清楚楚,山坡上的赤色军阵居然全是骑兵!而且,这个骑兵军阵中居然没有摆多余旗帜以作遮护,这些汉军骑兵就在匈奴人视线可及的山坡上大摇大摆的分成了整齐的十来部,其中两三部在侧翼,摆成了长条雁行姿态以作遮护,然后七八部在中间,每部又都分成十余处,并分别列成了三角锋矢突阵,而每个锋矢突阵又都约有百人。
稍微有军事经验的匈奴人一望便知,这是典型的汉军军制,所谓一屯五十人,一队百人,一曲两百人,然后成制度的每部大约五曲十队二十屯,近千人……换言之,这一面山上便是近万骑兵!近百个锋矢突阵!
没有任何多余旗帜,只是从部到曲,从曲到队,从队到屯,每层都有一级用来指挥和表明建制的旗帜而已,简直一目了然。
西面如此清晰,南面一时看不清,想来也是如此……这跟之前的情报是符合的,白马将军公孙珣从幽州过来,带了两三万人,若是再加上雁门郡本地兵马,凑个三万人在此埋伏岂不正对?!
而且如此强军,看一眼便让人目眩,便是没有埋伏又如何打?
已经涌到马邑城北这数里宽空地上的匈奴人也不是傻子,一念至此,不少头人即刻呼喊自己的部属往后退,但身后山坳道口处,不知道前面情形的匈奴兵马却还在不停涌出,哪里是能说转头就转头的。
而不只是前面跑得快的匈奴人,刚刚进入盆地,刚刚聚起几个大贵族,尚未来的及发号施令的须卜骨都侯呆滞的看了对面山头数息,又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分明是中了对方的‘马邑之谋’!
那白马将军又是什么三十天期限,又是什么聚拢雁门郡中官吏大户去平城,又是什么荒干水划界……分明就是诱惑自己等人到此的破绽!
而那个张泽所作所为分明和他祖上一模一样!
但不等他和身边的大贵族去拔刀砍人,身后早早缀在远处的张泽却已经换了腔调,并主动大声呼喝起来:“大单于不要自误!莫忘了早饭时说的话!事已至此,你杀了俺除了泄恨还有何用?反而要被俺们张家人报复!留着俺,万一被围住了还能有个递话投降的,省的你们白白死人。”
须卜骨都侯单于茫然看了张泽一眼,复又转身看了下身后还在不断涌入盆地的匈奴兵马,几乎透心而凉,偏偏又无话可说……是真的无话可说,他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做什么又该说什么?
是号令全军决死一战,还是下令全军直接逃逸?
若是决死一战,是奋勇直扑前方数量偏少的白马骑兵,还是转身去与侧面的那绝对有万骑之众的赤色军阵对冲?
若是直接逃逸,是扔下已经进入盆地的这两三万人马做牺牲,自己和大部贵族直接转身顺着原路逃散,还是号令全军四散于山野之间逃逸?可便是有了决断又怎么传令?又怎么让这些因为不知情还在不断涌入盆地的剩余兵马转向?
但不管如何了,这个时候,身为全军主将,越是犹豫,就越是在浪费所有人的生命……相对应的,马邑城头上,幽州军的号角声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赫然是隆隆鼓声!
号角绵绵,号令列阵,鼓声隆隆,传令进军……换言之,就在匈奴人不知所措之际,汉军却一刻不停,立即就要发动攻击!
原来,城墙上的娄圭远远看到涌入盆地的匈奴人中有部分人被汉军军势吓到,转身试图撤离时却又与后续部队堵在了北面道口,心知战机已到,便不再犹豫,直接进言击鼓进军!
而公孙珣也没有放纵战机的理由,听到娄子伯的建言后,他便直接下令,擂鼓出击。
远处南面山坡上的伏兵且不提,西面近处山坡上的汉军听到鼓声,便在韩当的号令下,各营各部各队即刻缓步提速,往下方盆地而去;而北门前的白马义从,也在前方那十余骑带有铁面马罩的旗枪骑兵的带领下,直接提速向前。
“本想将雁门郡武库中那十几具马铠全部装上,却不料居然无法列装,只能带着面甲吓唬一下没见过世面的匈奴人。”公孙珣在城头上见得此景,倒是连连摇头。
“又是白马,又要高大健壮,仓促间哪里凑的起来?”娄圭在旁叹道。“而且这种马铠本就极耗马匹,非雄壮骏马不可为,偏偏用不了几次便要累死……也不知道当日朝廷为何要造这种全身马铠?整个雁门也不过十几具。”
“还是有用的,”公孙珣叹道。“自古兵事凶危,所谓一战可定十年事,战阵之中,若有这么几十个披甲重骑,人马俱带铁甲,横冲直撞,谁能当之?说不定便可一锤定音。”
“还是耗费太大,未必值得。”娄子伯摊出手掌言道。“如此披马铠重骑一百,其钱粮足可养普通披甲铁骑三百,又或是轻骑一千,换成穿着皮甲带着长矛弓矢的正经步卒,便是三千……有这个钱,换成三千步卒又如何?三千步卒立寨而持弓弩乱射,一百重骑必死无疑。”
“但子伯想过没有?”公孙珣一边瞥了眼即将交锋的战场一边摇头失笑。“若是用重骑,便能腾出来两千人口种地养家……”
娄圭没有作答……倒不是他完全语塞,而是言语之间,身前的lei水冲积平原上,当面白马义从已经率先与匈奴人接阵。
之前二人看似好整以暇,但正如公孙珣所言,兵事凶危,一场数万人参与的大战役的胜负,足以决定一个地区日后十年的政治走向,城头上的君臣二人又怎么会真的心不在焉呢?幽州军此番入并州到雁门,从来都没有真正担忧过能否接收政治权力处于真空期的雁门,但接收雁门郡以后,此地的平安与秩序却还是要用人命来保证的……当然,这里指的是匈奴人的人命。
至于刚才二人之所以谈笑风生,故作姿态,只不过是因为战鼓一擂,战事的走向多半就不是他们来决定了……或者说,身为一军主帅,和军中制定方略的‘军师’,在刚刚擂鼓那一刻前,便已经算是尽力而为了。
释放战俘麻痹对方兼露出破绽;派出死间诱敌深入,刻意约定半夜相见疲惫对方;近处以重兵设伏以逸待劳,远处以壮丁、民夫充数,统一列装,耀武扬威,惊吓敌军,沮其士气;甚至还派出了一些别动队准备包场……还能如何?
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靠战场上亲自厮杀的将士和那些中低层军官了……当然,好在公孙珣引以为傲的幽州精锐并没有让他失望。
白马义从不过一千两百,铺开来也不过是薄薄一层,但在赵云、田豫、文则三将的带领下,直接疾驰起来却是驱赶身前匈奴兵马如驱牛羊一般……对于匈奴人而言,在见到以逸待劳的汉军以后,之前被兴奋所掩盖的疲惫、饥饿、寒冷几乎是瞬间涌了上来,没有人愿意抵抗,所有人都在逃窜。
但是逃窜毫无用处,等到西面缓坡上,上万汉军骑兵呼啸而下,数百赤色锋矢尖阵直插盆地中的匈奴军阵,宛如烧红的铁石击破盛水陶罐一般,惊起无数匈奴兵马四散逃逸……偏偏道口堵塞,周围又被盆地地势所挡,这些溃散兵马根本不可能一下子便逃出生天,于是无数人沦为战场厉鬼!
铁骑践踏,乱兵自冲,长矛染血,刀刃刺骨。
话说,这两军交战,固然是一方以逸待劳,一方连续行军辛苦;一方居高临下,一方中伏失措;一方当机决断,一方犹豫失态;一方故布疑阵,耀武扬威,一方军阵半入,进退难为……但更多的,却还是强弱分明这四个字!
强就是强,弱就是弱!
强者胜,弱者败,胜者生,败者死,战场之上,骑兵对战,哪里有那么多说法?
幽州军就是天下难得的精锐,匈奴兵就是老弱俱在的乱兵,幽州军就是兵强马壮,匈奴兵就是连饭都吃不饱的穷酸……一战而胜,不足言他!
实际上,早在那万骑奔腾而下之前,须卜骨都侯便心悸难定,主动裹挟着张泽往后匆忙逃窜了……连他都是未战丧胆!
此时,其实还有近两万匈奴人未及转入视野开阔的盆地,但听到前方马蹄声、喊杀声、哀嚎声,看到贵人们不顾马匹安危从满是石子的山岭野地逃窜,他们又如何不明白前方竟然大败?!
然而匆匆遵循本能顺着原路转回之时,这些人却又不禁相互冲撞踩踏……昔日让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兵优势,居然在短时间内变成了索命的事物,无数人葬身自家马蹄,但也有不少人靠着身后有足够多的同族被汉军追逐砍杀的机会逃出生天。
从白马义从开始接战算起,公孙珣便在城头端坐不动,而等他见到赤色的汉军万骑在韩当的带领下奔涌而下,大破匈奴数万骑兵军阵之时,久经战阵的他虽然称不上有所触动,却也不禁想起一件往事,然后一时失笑:
“子伯,昔日在辽西,你我还有程德谋在山坡上看汉军与乌桓军一击而破鲜卑……你是不是曾言大丈夫当领万军如是?”
娄圭负手叹气:“确有此言。”
“但今日德谋与你俱未竟此志,倒是让义公先行一步了。”公孙珣不由笑道。“要不要给你个机会,待会领兵去追匈奴人?”
娄圭摇头不止:“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青年负气,无知无能,以至于视天下英雄为无物,视军国大事为儿戏;而今稍有长进,却反而晓得军战凶危,一举一动便是人命无数,不可轻为……圭无统帅之能,何谈领万军如是?至于此番追逐匈奴人,更是牵扯到匈奴人的处置,还是让义公领兵在前,然后君侯亲自跟上为好。”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也不再多言。
话说这一战,汉军借助盆地之势,杀伤上万,匈奴丧胆,但汉军却并未见好就收到此为止……反而按照计划,继续衔尾追击,以求继续造成杀伤,务必让匈奴人彻底丧失对山西的袭扰能力。
而另一边,须卜骨都侯仓惶而走,到底也是靠着匈奴人的数量优势,和溃兵对来时道路的本能遵循,勉强维持了足足两三万残兵,一路往西北逃窜。
但行到武州外的边墙处,匈奴人却遭遇到了第二次大规模死伤……和善无城一战一样,没有人驻守的废弃边墙在关键时刻对败兵起到了要命的阻碍作用……前方是依照险要地势建起来的废弃城墙,而逃兵不仅是人,连马匹都已经疲惫至极,与此同时,汉军中居然有数千轻装胡人突骑,从头到尾没有脱离战线,一路追到了此处……如此情形,如何能不要命?
前面的人头也不回的翻越山岭与废弃边墙,后面的人则沦为屠杀对象……匈奴人这一次越过边墙的逃窜行动,完全是用人命换来的。
甚至到了后来,看到汉军骑兵接连不断,武州县中留守官吏居然也大着胆子派出了数百持械丁壮参与了阻截与围杀……后世这个地方被称之为平虏,又改名成平鲁,不是没有缘由的。
当然,须卜骨都侯到底是单于,到底是休屠各部的首领,手下愿意为他断后死战的人还是有的,所以还是翻越边墙成功,逃出了生天,但这一次跟上来的匈奴人却只有万余了。
至于没跟上来的,肯定不可能都死了,就吕梁山这个地形,真要散开了逃进山窝子里,肯定能逃逸出一半人来,但即便如此,也意味着足足有近两万人成为了汉军的刀下之鬼。
遭此大败,须卜骨都侯宛如惊弓之鸟,一路上根本不敢停歇,也没有来得及处置被他带在身边的张泽……然而,在不计死伤,不计马匹消耗,连日连夜行路到与须卜居次分离的那个谷口,也就是后世偏关所在时,其人却终于绝望了。
原来,此处赫然有数千汉军步卒,以逸待劳,在此久候了。甚至,为首的汉军将领不少匈奴人竟然还都认识——高顺嘛,在平城驻扎了多年的汉军首领,隔河闻名久矣,大家都是熟人。
所以他们也都知道,这个人领着好几千汉军挡在这里,却不是他们想冲就能冲过去的。
“老张!”已经不成人样的须卜骨都侯倚在一棵枯黄的歪脖子树上,然后唤来了同样不成人样,但却精神抖擞的张泽。“俺遵守诺言没杀你,你也须守信,替俺做一回使者!”
张泽看了看远处隘口上的高字大旗,先是轻轻点头,却又缓缓摇头:“大单于,使者俺自然为你去做……但高司马这里,你要知道,人家是白马将军从一个陪隶提拔起来的,绝不会擅自卖你人情的,须等卫将军亲自过来才好交涉。”
须卜骨都侯仰天无言。
……
“珣伐董过雁门,屯于马邑,遣王修、田丰、韩当、魏越、宇文黑獭、太史慈诸军并兵西入吕梁、武州,以围匈奴,珣惟与娄圭留千人白马义从守城。田丰、太史慈狭道遇匈奴休屠各部须卜居次万余众,疾战不得至武州围堵,匈奴单于须卜骨都侯率十万众径过武州至马邑前。众皆悚然,唯珣意气自若,敕城中皆卧旗息鼓,不得妄出庵幔,又披挂严正,亲登城楼,端坐而不动,复令大开四城门,以赵云、田豫、文则引白马义从千余列阵于城北,耀武扬威。匈奴常谓珣用兵如神,强横北疆,而猥见势弱,疑其有伏兵,于是引军北趣山中。明日醒悟,复至城下,而幽州诸军皆至,四面围堵,居高冲下,匈奴十万众为之溃。”——《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一章
西北功名奋发冬
天色昏暗下来,汉军追击的前锋,也就是那三四千乌桓轻骑,虽然已经赶到,但同样疲惫至极的他们却没有进逼的意思,而高顺更是稳如泰山,死守隘口。
面对如此情状,须卜骨都侯稍微整饬了一下手中兵马,便领兵往后退了一退,选择更加贴近那几千乌桓突骑的地方稍做修整。
话说,这位伪匈奴单于并非是个无能之辈,不然也不会被匈奴人推举为单于,他现在这么做,主要是从慌乱中恢复清醒后意识到了自己这拨人还有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须卜居次的几千人马!
若是须卜居次真能全乎着退回来,到时候不指望什么两面夹击抢在汉军主力追来前吃掉这三四千乌桓人,可如果能引起一些混乱,从而诱使高顺出击,那说不定还能趁势从隘口冲出去不少人。
但是……
“不要做梦了。”火堆旁,张泽听完身侧匈奴单于与一群大贵族的讨论,却是嗤之以鼻。“若是按照你们的说法,这须卜居次要么已经死了,要么便也该降了。”
“张族长这是何意啊?”须卜骨都侯虽然烤着火,却觉得浑身发冷。“你都知道啥?”
“也该让你们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张泽一声叹气。“虽说俺是来做死间的,有些军情并未多问,可俺们张氏毕竟是马邑第一大户,这附近地理、人事俺都清楚,更不要说卫将军此番在马邑设伏,诸多事物都交给了俺族弟张泛……俺这个族弟,从当年辞官跟上卫将军做义从算起,已经十来年了,是最受信任的亲信了……所以有些东西还是瞒不过俺眼睛的。”
须卜骨都侯和周围匈奴贵族纷纷一怔,有人甚至直接掰断了手里的木柴。
“且不说这个,”须卜骨都侯无奈甩手追问道。“你只说须卜居次那几千人咋回事!”
“若是俺猜的不差。”张泽一声叹气。“卫将军应该是安排了一个姓田的中郎将和一个姓太史的司马,还有本郡的韩太守一起领着八百骑兵还有几千雁门郡卒在武州候着你们的……但此番逃的时候,却未见到……你们自己说,除了须卜居次那几千人替你们挡了灾还能有啥?”
火光中,须卜骨都侯愣了片刻,却很快醒悟追问:“这次那个卫将军,就是白马将军到底来了多少兵?”
“两万战兵,一万多辅兵。”张泽早料到对方的意思。“你不是就想问,要是郡兵被须卜居次拦住了,眼前又有好几千汉军,那之前在马邑城南面山里的到底是啥吗?其实就是那些辅兵……城里丁壮不敢离开城下,怕出乱子,就只能让一个王中郎将领着辅兵去那边装模作样……这事我为啥知道?因为马邑还有周围几座城里能涂黑的染料不够用,最后只能临时用炭灰、墨水凑的数,俺家里写字记账的墨水都被搜走了。”
这一次,须卜骨都侯怔了半日都没开口,当然,半日之后其人还是怔怔张开了嘴:“你莫是想说,马邑城下,俺们五万人被汉军一万多人给包围了?”
张泽拿起一根肉干,在火上细细炙烤,根本懒得理会对方。
“俺们大单于问你话呢!”须卜骨都侯未及发脾气,旁边一名休屠各部的匈奴武士倒是气不打一处来,竟然直接起身呵斥。
“有啥可说的?”张泽无奈抬头看向此人。“这些事情说多了,不是显得你们笨吗?你们也不想想,为啥离你们最近的骑兵大军是赤色的?因为俺们汉人军装本就是赤色!为啥还能有白色,因为布匹织出来以后用草灰一漂,直接就是白的!这两个色,本就是最常见,最容易弄出来的。为啥远处是黑色的?因为黑色离远了最难看出来……你们就是被俺们汉军吓到了,然后五万人被一万人一个冲锋就打垮了,这能有啥可说的?而且现在说这个有啥用?你们现在这个样子,难道除了投降还能有别的路?有这个心思发脾气,不如想想明日怎么讨好卫将军,争取多活点人!”
张泽絮絮叨叨,接连反问,而此人也好,须卜骨都侯也好,却愈发无言以对。实际上,这个火堆旁,周围聚拢过来的匈奴贵族们,有一个算一个,也都纷纷失色无言。
事到如今,他们似乎、可能、的确无路可走了!
“其实就是活着回去,咱们也别指望以后能轻易过河了。”隔了许久,大概在张泽吃掉第四根拷肉干以后,终于有人略显干涩的开口了。“死了两三万人不说,五六万匹马也是一个天大的窟窿……俺估计连死带伤,还有其他的,得直接废掉两三万匹,剩下两三万匹,一多半也只能做驽马,能剩下一万匹马做战马的就不错了,等回到河西过冬,这一万匹还能留下多少熬过去,就更不知道了。”
“你想啥呢?”旁边有人冷笑一声。“这一万匹战马,难道不是人家白马将军的?一万多驽马,不也是人家白马将军的?那两三万匹废掉的马,就算是做马肉,怕还是人家白马将军的吧?就是咱们这里的一万多人的命,怕也是人家白马将军的!”
火堆旁的气氛愈发低沉了。
“其实你们也没必要太过担心。”一边吃东西一边察言观色的张泽忽然又开口了。“俺之前听卫将军说过你们……他说,你们这些人,也就是有一匹马,然后又顶着一个匈奴人的名头,否则跟白波匪比恐怕都不如,人白波匪到底是抢了不少河东武库,又裹挟了不少西河、河东的汉人豪强、良家子,你们也就是青徐黄巾那个样子,甚至还不如太行山匪的水准。”话到此处,张泽望着火堆,倒是忽然言辞恳切起来。“卫将军也知道,你们都是穷的没辙了,只不过官匪相对,你们是公开造反的胡人,又杀了朝廷赦封的单于和并州刺史,不狠狠打一次杀一次也不行!”
周围不少匈奴贵人眼神微微亮了起来,而须卜骨都侯却有些警惕的看向了张泽。
“大单于,要俺说,你这个单于不该当的。”张泽继续望着火堆,却是根本没有去看须卜骨都侯的眼神。“因为只要你这个没经过朝廷承认的单于在一天,你们匈奴人就是一天的叛匪,卫将军就不好交代。”
须卜骨都侯欲言又止,因为周围匈奴贵人的眼神已经变得诡异了起来,不过相对应的,不少休屠各部的武士却也紧张了起来。
“不就是一条命吗?”见到周围匈奴贵族的反应格外一致,张泽便大起胆子主动对上了这个匈奴单于。“大单于,你死了,其他人都活了,大家将来都会感激你的。你看我,我这次不就是为了家族拼着命来做的死间吗?我就不怕死……”
“你……为啥不怕死?”须卜骨都侯单于忽然反问道。“俺之前就想问了,你这次为啥不怕死?跟俺说实话!要不是俺知道你以前就是个怕死的人,俺这回都不一定中计!”
“不瞒大单于说……”张泽一边有些讪讪,一边却又莫名亢奋起来。“卫将军跟俺说了,这次只要事成,不管生死,马邑张氏的子弟将来必然不用担忧前程,张辽那小子,确实也在董相国那里没错,虽说卫将军说他不在意,可我身为族长,却也不能不考虑……更别说,若是俺还能活着回去,卫将军就直接就给俺一个定襄太守做做……”
“定襄郡是空的!”须卜骨都侯无语至极。“之前就只剩几千户人,后来俺们匈奴人去了,就更是全都搬到了平城……就算是这次定襄被你们拿回来了,你这个太守又能管几个人?还不如马邑人多呢!”
“你这种匈奴人,根本就不知道啥叫两千石!”张泽昂首抗辩。“你知道啥叫专城居吗?不管定襄是不是空的,只要俺……只要我张泽能做一任太守两千石,我们马邑张氏便从此不一样了!”
看着对方如此兴奋的眼神,须卜骨都侯立即放弃了争辩。
“大单于!”孰料,张泽见状竟然紧追不舍起来。“大家都是族中领头之人,都是一把年纪,所以都要放弃个人得失,为族中考虑才对,便是我此番其实也不是为了个人官位,而是为了族中将来……我给你立个誓言好了,这不是卫将军喜欢胡人改汉姓吗?明日你若是主动死了,你们休屠各部的须卜氏,就都跟着我改成张氏如何?”
须卜骨都侯单于目瞪口呆。
“反正我们张家也是改姓改过来的,不在意这些。”张泽继续恳切劝道。“俩家数百年恩怨一笔勾销,从此河西张与山西张便视为兄弟,我这个两千石太守以后一定会照应你们族中的!”
须卜骨都侯满嘴苦涩,但在周围无数期盼的目光下,却竟然不敢反驳。
而且,张泽这个大骗子虽然没一句话能信,偏偏刚才却说到了点子上……一把年纪了,自己的性命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族人的将来!
此番战败,休屠各部必然一蹶不振,作为首领须卜氏更是要为此付出惨重代价,他之前之所以不愿意慨然应死,固然是人之常情,望生避死,但何尝没有担心自己死后局面的意思?
若是于夫罗北归,重夺单于之位,会如何报复休屠各部?又会如何报复须卜氏?自己可是带头造反杀了于夫罗的父亲羌渠单于,然后又夺走了世代属于栾提氏的单于大位!
一念至此,须卜骨都侯叹了口气,却是再度仰头望天无言。
公孙珣比须卜骨都侯想象中来的快,第二日上午,他的白马旗便出现在了匈奴人残部的视野中。
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作为公孙珣使者过来交涉索要张泽的人,居然是须卜居次。
诚如张泽所猜测的那样,须卜居次这个倒霉蛋是替匈奴主力挡了刀子,他的部队从武州北面小路去平城方向做侧翼援护,却在半路上就遇到了田丰、太史慈,以及雁门太守韩卓的部队!
虽然须卜居次在接战后不久便主动投降,可由于双方是在武州北面小路上相逢,道路狭窄不说,还有数千匈奴俘虏,所以到底是让田丰、太史慈还有韩卓狼狈而又无奈失期,没能及时赶到武州大规模阻截匈奴人!反倒是让高顺和几千乌桓轻骑得了大功!
实际上,这伙人赶到武州的时候,公孙珣都已经随着韩当的主力部队一路跟过来了。
“原来如此。”一夜未眠的须卜骨都侯听完自己远房族弟的说明后,竟然保持了冷静。“俺这个伪单于果然是不死不行吗?而且还要处刑?”
“是!”须卜居次惭愧侧过头去,根本不敢去看自己的族兄。“但白马将军说了,要是大……要是大兄你死了,便不再追究咱们之前造反的事情,而且就连荒干水西面的事情也还算数,因为那里确实没几个汉人了,得有人去阴山下面挡住鲜卑人,不过得改汉姓,而且得跟以前一样听朝廷的话,还得让我领着休屠各部代管王庭。”
“俺知道了。”须卜骨都侯点点头。“你来接手部族俺是放心的,俺这就放张族长……不对……放张太守回去!不过俺要亲眼见一见白马将军,听他当面再许诺一遍。”
须卜居次立即颔首,然后便在周围匈奴贵族复杂的目光中带着张泽转身离开了。
须臾后,其人再度回转,却又在这些贵族甚至是休屠各部成员们的期待目光中带走了须卜骨都侯。
“你便是须卜骨都侯?”上午阳光下,一处向阳的坡面上,公孙珣在无数军官、军吏、武士的簇拥下见到了自己的对手,而对方虽然没有被捆缚,却已经被义从仔细搜了一遍身,以至于颇显狼狈。
“罪人就是须卜骨都侯。”这位当了一年多单于的人跪地叩首请罪,身为原本的匈奴右部骨都侯,其人并非不懂汉家礼仪之人,只是有些别扭罢了。
“我听张太守与你族弟说过了,你愿意自裁谢罪,以了结此番叛乱,但要亲耳听我说一遍条件,对不对?”公孙珣坐在马扎上,正色向着身前人询问道。
“是。”五体伏地的须卜骨都侯回复倒也干脆。“并北将来唯卫将军做主,总是想听一听才能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