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不是我要称的!”张举抬头哭丧着脸答道。“但丘力居与塌顿俱言,三战皆败,不如称天子以壮军威,而且这样的话说不定也能哄骗来塞外杂胡的效忠……”“然后你便称天子了?”戏忠无语至极。“你也是做过一任两千石的边郡大族子弟吧,如何如此不堪,别人一说你便信了,竟然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吗?”
“那倒不至于。”趴在地上的张举忽然扭头看向了一直没有言语的公孙珣,然后语气急促起来。“卫将军……我擅称天子,固然可笑,但也是时事使然。你还记得吗?前年的时候,当时正好洛阳有妇女生出一个双头儿来,消息传到幽州,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这是汉室衰微,主天下有双主之意……卫将军,我擅称天子,固然可笑,今日之败也固然说明我这个罪人没有天命,可汉室却也绝对不可能复兴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眼见着公孙珣看都不看地上这人一眼,戏忠却是接口过来,好奇反问。
“卫将军!蓟侯!”张举双目满含期待,又连连叩首相对。“我今日才明白!天命不在我,而在你身上啊!公孙病已立……说的不是宣帝,而是将军!现在,我把天子位让给你,只求活命,如何啊?!”
此言一出,城中围观‘天子’的众将士纷纷变色……毕竟,即便是个白丁,最起码也知道这厮话里的意思是说公孙珣才是要做天子的人;而稍微有些文化的,却更是惊疑不定了!
要知道,张举虽然废话连篇,却多少是提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也就是那句‘公孙病已立’。
这句话不是瞎编的,而是历史上汉武帝之子汉昭帝时期真正出现的一个怪事,说是上林苑那里出现了蚜虫吃树叶子,硬生生的在树叶上吃出了这五个字,引得天下哗然。
当然了,这件事情后来被认为是应在了汉宣帝,也就是当时流落民间的汉武帝嫡亲重孙刘病已身上。最靠谱的解读也是上林苑中有汉武帝废太子刘据的参余势力,为了给刘病已造势刻意搞出来的。
然而,到了前汉末年王莽乱政,蜀地出了一个叫公孙述的割据军阀,拿着这个谶纬死活觉得这个公孙是指自己……于是干脆在蜀地称帝。
后来光武帝刘秀统一了大半个中国,还给公孙述写信,大概意思是说天下大乱,人人争雄,你当时称帝什么的也情有可原,若是能投降,省的死人,我这里总有你一辈子平安富贵的。结果公孙述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拿着这个谶纬去跟刘秀辩论,非说天命之人是自己。
而刘秀呢,也很讲究谶纬,为了争夺正统,居然也就跟公孙述隔空辩论起来了。二人讨论来讨论去,最后以公孙述全家脑袋搬家为最终结果,宣告了光武帝的辉煌胜利。
总之,经此一辩,这句‘公孙病已立’几乎变成了仅次于‘代汉者当涂高’的汉室第二谶纬。当然了,相较于后者还在争论,还在被野心家们憧憬着,前者倒是彻底有了公认的解读……就是说宣帝刘病已,公孙述那厮用自己全家的生命告诉了天下人,这个谶纬说的不是姓公孙的人。
但是回到眼下,自黄巾乱起,天下动荡不安,凉州全州反叛,青徐黄巾再起,太行山匪聚众百万,并州半州混乱不堪,甚至,如今连幽州都反了,整个州被分成两半……如此局面,要说人人都是张举这样的傻子和疯子,未免也瞧不起大家,可若是心里没嘀咕也是不可能的!
于是,众人纷纷惊愕看向了公孙珣。
而公孙珣怔了一下,许久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劝他南面称制呢!
要不要奖励一下对方?
于是乎,卫将军公孙珣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连连挥手,示意魏越立即将此人砍了!然后带着首级连夜回卢龙塞,去传首幽州,以正视听。
张举闻言,虽然知道自己难免一死,但求生之欲作祟,却依然是求饶不止,一时丑态毕露。
不过,随着魏越一刀而下,管子城到底是安静了下来。
随后,魏越自然携首回转,而公孙珣却率领其他人安心留在了管子城,一方面是要趁机拉拢周边更多的杂胡部落,另一方面也是要重新修缮管子城,以作防备,还要打探军情……按照计划,一旦韩当和娄圭在卢龙塞那边准备妥当,这位卫将军便会立即回师,引兵向西,去与程普联手攻下承德城,再回首去取柳城。
然而,只在管子城待了两日,身后韩当、娄圭的信息没等到,却是先等到了段日余明的传信。
“君侯!”来人经过义从中段日余明的从弟辨认,确实是段部所属,而这人甫一见到公孙珣便立即叩首,然后又说出了一句让人心动万分的话来。“君侯,我家主人让我告诉君侯,柳城空虚,可以一战而下!”
“怎么说?”公孙珣一时好奇。
“先是鲜卑轲比能部出了乱子!”此人再度叩首,却是连着说出了两个情况。“丘力居派出了塌顿领一万余兵马往西面去支援轲比能。然后,之前被说动的辽东乌桓苏仆延处也突然求援,说是之前的辽西赵太守突然出现在了辽东,辽东乌桓只有五六千人马,惊吓不已,而丘力居听说赵太守回来,也是大为惊恐,居然亲自引兵万余去援护……如今柳城那里,也只有五六千乌桓兵护卫着丘力居未成年的儿子楼班了!而丘力居刚走不久,便听闻君侯攻下了管子城,我家主人心下大喜,便让我试着来寻君侯,说若是君侯能速速引数千精锐骑兵至柳城下,他或是开城,或是趁战时引兵突袭楼班,都可以一战而定!”
公孙珣心里立即便信了八分……因为无论是轲比能部的内乱还是赵苞出现在辽东引起乌桓人的慌乱,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丘力居部即便是想作假,也不可能同时蒙对这两个事情。
除此之外,段日余明在公孙珣眼里也是可靠之人,之前汉军之所以能在塞内轻松击破乌桓人,多是靠此人趁乱传递情报不说……当年赵苞之所以选择他来作为汉室官方扶持的对象,本身就是看中了此人的忠厚老实。
不过,虽然信了对方,可公孙珣毕竟是公孙珣,十几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拥有了一个军事统帅最基本的军事素养。这种时候他可不会因为情报可信,便轻易去冒险的。
还是那句话,管子城再往北,一直到柳城跟前的这三百里,就没有什么援护可言了……承德城被看住,只能大略确保卢龙塞到管子城这两百里不会受到侧翼包抄,后面三百里若想避免被包抄,最起码得把承德城纳入手中才行。
于是乎,公孙珣好言安抚了此人,便令人将他带下去了,然后依旧准备按兵不动。
但第二日,卢龙塞突然传来一封急信——不是军务,而是一个累死了数匹马的口讯,天子崩了。
那个被天下人诅咒了许久的天子,从确定自己身体无可挽救以后,挣扎了大半年,做了许多无数安排,却还是没有熬过天命……与这个中平六年的二月份。据说,其人死前已经水肿的说不出话来了,只能一边含泪看着蹇硕一边勉强指向自己的幼子刘协以作托付。
堂堂正牌天子,居然和张举这种可笑之辈一样,死的毫无尊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
“述曰:‘帝王有命,吾何足以当之?’熊曰:‘天命无常,百姓与能。能者当之,王何疑焉!’”——《后汉书》·卷十三·列传第三(保护性括号)
第二十八章
忽进忽退忽渡河
这个信使的到来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越来越多的讯息被更多的信使从南面快马送到了管子城这里……而相应的,公孙珣也知道了更多的细节。
比如说天子刚死,蹇硕接受了庇护刘协的任务后,不知道是个人野心膨胀,还是根本子虚乌有的脏水,反正据说他是准备趁着群臣入宫服孝的时候宰了何进的,甚至有废长立幼,让刘协为帝的想法。
而结果嘛,消息既然都能传到管子城,也自然说明这个想法只是流于想法而已。
实际上,何进势大,宫门口蹇硕预留的一个叫潘隐的军司马直接选择了背叛,其人执着兵戈对何进连连使眼色,吓得何大将军当场调转车头,跑到军营里去了。然后何遂高还立即调兵,控制了主要官署,并趁势称病,在宫外遥控局势,催促皇长子即位。
换言之,何进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入宫为天子守孝。
再比如说,天子刚一死,灵堂之上,他那刚刚变身为皇太后的妻子何皇后就与刚刚成为太皇太后的母亲董太后之间相互辱骂,互相威胁灭族……这婆媳二人不合,其实人尽皆知,但外面在动刀兵,里面在立皇子,这时候两个各自有一个皇子在手的太后居然还要吵架,就注定不能当成简单的家务事善罢甘休了。
还比如说,天子死前,曾经试图再度控制住董卓,而且处置方法和用在公孙珣身上的一模一样,乃是让董卓去并州为并州牧,还给了他一个平定白波、匈奴之乱的任务。
但是,董仲颖依旧有恃无恐,他领着五千兵慢吞吞的走到河东边界处,就硬是不走了……而果然,天子也很快就撑不住了,于是董卓就势转到河东风陵渡,坐等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出现。
至于再往后的事情,就不是公孙珣所知道的了,因为讯息传递需要时间,而公孙珣也早已经离开了管子城。
没错,公孙珣并不知道天子之死其实跟自己有某种关系,而到了这一步,即便是知道了,他估计也不会在意的,因为这位卫将军终于在洛阳大变的冲击下下定了决心,要立即快速结束幽州之乱,完成攘外必先安内的布置,从而南向谋求洛阳变局的巨大政治利益。
但这一切的一切,各种设想,都需要他拿下柳城才行……于是他接受了段日余明的邀请,集中了管子城处所有七千骑兵,直接北上柳城。
“何大将军必胜!”行军途中,第一次停下来安歇,戏志才就在篝火旁重申了一遍自己的看法。“蹇硕一个骤然提拔起来的阉宦,不足以服众,他手中军权都握不牢,拿什么跟有公族、士人,然后还有皇长子大义名分在手的大将军相争?皇次子刘协的两个依靠,蹇硕和董重一个都留不下来。”
“这是必然的。”公孙珣看着旁边一名留着发辫的部落首领亲自捏着咸鱼给自己煮汤,也是想都不想便直接作答。“但蹇硕、董重去掉,皇长子地位稳固后又该如何?”
“这倒也是。”戏忠一声叹气。“士人、公族支持了大将军这么久,若是大将军不能为他们杀十常侍,他们岂会善罢甘休?而十常侍与何皇……何太后关系亲密,甚至张让还让自己义子娶了何氏四兄妹中的幼妹,何大将军又如何能轻易下定决心?”
“所以何遂高必然会自重……”公孙珣忽然有所醒悟。
“不错。”戏忠也是恍然大悟。“这是唯一一条路了,他得让自己的力量压过洛中所有旧势力,只有如此方可以从容处置阉宦,或者不受党人胁迫。不过,外来势力必然也有统属与倾向,稍有不慎,怕是要出岔子的,届时才是谋大事的时候。”
公孙珣忽然沉默不语,便是戏志才也突然闭嘴。
不是不能继续推理下去,而是没有意义,公孙珣现在还在去柳城的路上,谈及数千里外的洛阳局势真的毫无意义。而且再说了,此间说话的二人,其实心里都有些郁郁不平……之前一次出击,乃是他们一君一臣一力为之,结果呢?出去饶了大半圈,什么都没捞到,甚至可能因为是这次盲目出山,引来了刘虞,引来了赵苞!
所谓得不偿失的典型,说的就是他们了,甚至可以说,之前那次出击根本就没有得,只有失!
而这,不正是公孙珣出现在此处的重要理由吗?他和戏忠都想迅速结束这场战争,转向去做大事!
“大将军!”沉默之中,加了碎咸鱼的汤已经煮好,那名部落首领亲自乘了一碗热汤端了过来。“加了三分咸鱼……还有一条河里寻来的鲜鱼,请你慢用。”
“哦,辛苦这位头人了,还不知头人是哪个部落的豪杰?”公孙珣不以为意的接过了热汤,然后随口问道。
话说,由于是集中骑兵仓促进军,而军中除了六百白马义从与高顺所部千人算是精锐中的精锐外,其余无论是各部杂胡‘精选’,还是各郡县投军的游侠、良家子的‘精选’,都属于典型的有组织无纪律……所以,一日奔驰下来,除了前面的高顺部和中军的白马义从没有产生混乱外,其余大部分兵马都失去了原本的行军次序,而此时跟公孙珣本部白马义从撞在一起的赫然便是一个公孙珣本人毫无印象的杂胡部落。
“呃……”这名部落首领一时居然有些手足无措,然后方才小心翼翼的报上名来。“不瞒大将军,我们是十二俟汾部之一,小人因为自小腿比较壮实,所以便被唤做俟汾肱。”
大将军、大人、小人,这种乱七八糟的称呼只有边郡杂胡才会胡乱使用,但反过来说,语言表述才是文字含义的基础来源,从这个角度来说,如今这些低贱可笑之辈所用的语言,说不定会取代洛阳的雅音,成为更有生命力的表述词语。
而就在这种乱七八糟却又能让人听懂意思的言语中,公孙珣缓缓点头,然后顺势想起了这个部落的来由。
所谓十二俟汾部,乃是指辽西这边以俟汾为姓的十二个杂胡部落……这十二个部落在之前檀石槐横行草原的时期号称自己是鲜卑人,但其实清楚他们底细的人都知道,他们祖上是匈奴人。只是当年匈奴两分,有一个南匈奴部落不愿意去并州,也不愿意跟着北匈奴西迁,便引着自己的部众来到了辽西附近安置,并渐渐一分十二,由此而来罢了。
其实,若只是如此,倒还能称得上源远流长。只是这十二个俟汾氏部落为了生存,到处跟本地土著、鲜卑、乌桓通婚,血统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并且还因为他们同姓十二个部落一边相互联络,继续统称俟汾,一边又互不统属,以至于四面倒伏……用杂胡来称呼他们,简直不要太准确。
故此,之前让那些部族首领入卢龙塞安抚之时,公孙珣根本没有太在意他们。
至于此时公孙珣为何还能在塞外百族杂胡中想起他们的来头,倒不是说他们的故事多么有意思,而是说俟汾氏这个姓太有意思了……俟汾是鲜卑话,翻译过来是天王。
换言之,这辽西俟汾氏十二部杂胡,翻译过来就是辽西十二天王部……这名字,想忘记也难吧?
当然了,更多的时候,这十二部加上他们威武霸气的名字,只是在充当笑料而已……十二天王部,加一块才两三千人,勉强自保都够呛。
“俟汾肱,”篝火前,公孙珣不以为意的轻啜了一口咸鱼汤,然后微笑相询。“你们俟汾氏十二部这次有多少来寻我,又有多少去了丘力居处?说实话,我不怪你。”
俟汾肱大概是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情,又或是早有准备,所以几乎是想都不想便下跪叩首:“大将军明鉴,我们俟汾氏十二部分散的太厉害,北面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但是南面的三部听说大将军到了卢龙塞,便都纷纷跟过来了,想来再过几日,其余中部四部听说了大将军的动静,也一定会主动来援的……大将军与公孙氏对我们的恩德,我们一直是没有忘记的。”
公孙珣轻笑一声,依旧不以为意,只是示意对方起身而已,他这一次是轻兵突袭,每一份战力都是极为宝贵的,不能再求全责备。
俟汾肱大喜过望,即刻起身,眼见着公孙珣低头喝汤,却又赶紧用鲜卑话回头呵斥自己身后的人,好像是让他们取面饼来……当然了,不用想都知道,这干面饼肯定还是公孙珣之前出卢龙塞时赏给他们的。
公孙珣依旧低头喝汤,再抬起头来时却见到一名穿着脏皮袍子的黝黑肤色青年跪在自己身前,然后双手捏着一个硬面饼奉上。
公孙珣随手接过,但一接过来却又不禁失笑,原来,这黑厮大概是有些紧张,所以拿饼子的时候未免用力,此时松手,白饼子上居然多了个明显至极的黑手印。
篝火旁,戏志才和田豫,还有那俟汾肱全都看到了这一幕,前两者自然不满,后者更是当即起身,一脚将地上黝黑之人踹翻在地,并连声呵斥。而那黝黑的俟汾部青年,也赶紧惊慌跪地,任由俟汾肱在他身上乱踹。
公孙珣略懂一些鲜卑话,立即听出来这人是俟汾肱儿子……也是对这位俟汾部头人的表演感到无语。
于是乎,公孙珣一边不动声色撕下那片带着污迹的饼皮攥在手里,一边就着汤啃了两口饼,这才喝止了对方:“俟汾头人,他手上如此脏,也是从我军令为我出征辛苦赶路而致……哪里能够因为这种事情就苛责他呢?饼我已经吃掉了,你不用怪罪他了,放他起来。”
俟汾肱当即带着自己的黑儿子叩首感恩。
“你唤做什么?”多年上位者的锻炼,已经让某种作态渗入到了公孙珣的骨髓里,虽然他骨子里着实瞧不起这些杂胡,但既然此时要借重人家的力量,倒也不至于说不能摆出日常姿态来。
“回禀大将军,小儿唤做黑獭……他从小长得黑!”俟汾肱明显是怕自己儿子再惹祸,于是抢在自己儿子前叩首作答。“又喜欢在部落旁的河里面乱钻,就随便取了个名字。”
“让他自己说。”公孙珣端着汤碗拿着饼边吃边不以为然道。“我看他身体结实,也是个勇士,应该也懂汉话吧,如何要你来替他说话?”
“小人唤做黑獭。”这黑厮赶紧自己重复了一遍。“因为从小长得黑。”
“长得黑是因为多有奔劳之苦,可见你日常也是部落中的顶梁柱。”公孙珣稍微勉励了一句。“今日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田豫。”
“属下在。”尚未加冠的田豫当即应声。
“取一把义从中用的那种上好环首刀来,送给这位黑獭天王。”公孙珣如此吩咐道,然后便低头专心喝汤,不再去管眼前这对父子的作态了。
一夜无言,第二日一早公孙珣再度上路,急速往柳城而去。
话说,无论是大汉朝也好,还是数万里之外的罗马也罢,甚至到了千年以后,但凡是一只成建制的常规古典式大部队,想要在行军结束后依旧保持一定战斗力,那一般而言,其速度极限乃是每日四十余里。
想要再快一些不是不行,但却要以牺牲战斗力,或者非常规操作来应对……比如说沿途布置好补给,比如说扔下辎重,比如说全骑兵突袭。
公孙珣此时做的,正是全骑兵突袭……不扎营,不立寨,带着七八日干粮,不吝惜马匹,负着铁锅和必要的物资,仓促行军。
可即便如此,为了到达柳城后保持战斗力,也不过是一日六七十余里。而三百里距离,理论上需要五日到达。
前两日并没有任何问题,甚至第二日下午,公孙珣还从路途中遇到的一个杂胡部落那里获知了一个绝对的好消息——他的岳父,前辽西太守,现任右将军领辽东太守,确实是疾速浮海达到了辽东,而其人甫一出现,尚未动员兵马,便吓得辽东乌桓首领苏仆延匆忙向丘力居求援,而丘力居也即刻裹挟召唤了大凌河附近的大量杂胡,往东面渡过小凌河,往医无闾山的方向而去了,俨然正是要去支援苏仆延。
此事周边的部落人尽皆知,而这个信息也意味着,段日余明并没说谎!
于是乎,第三日中午,公孙珣毫不犹豫的率众渡过了大凌河,进入了路程的后半段。但就在当日晚间,前面的高顺忽然亲自送来了段日余明的又一名信使。
“君侯速走!”此人满头大汗,见到公孙珣后直接跪地叩首。“我家主人让我来告知君侯,丘力居主力俱在东面小凌河后面,未过医无闾山……柳城怕是诱饵!”
众人闻言一时大惊失色……而公孙珣一言不发,只是低头轻啜了一口咸鱼汤,然后才忽然将手中陶碗狠狠砸在了柔软的春日草皮之上。
篝火的映照下,咸鱼汤洒落在地,而那个陶碗咕噜噜的滚了一圈,却依旧完好无损。
“君侯千金之躯不能冒险,全军撤回大凌河西!”戏忠咬牙替公孙珣下令道。“我军都是骑兵,只要过河便无忧了!”
……
“太祖与乌桓战,渡大凌河,众七千余,忽有段部鲜卑遣使来报,以告乌桓单于丘力居引兵两万伏于小凌河东,星夜来攻。时众篝火啜热汤于野,咸失色惊立,汤流满地,唯太祖不动容,徐徐啜引,复举碗曰:‘此碗可扣贼!’众迺安。”——《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九章
万里望河源
“我来断后!”向来沉默寡言的高顺突然言道。“让义从护着君侯速走,我引本部兵往东面小凌河方向拦住对方。”
“你部千人,拿什么去挡对方数万骑兵?”公孙珣脸色铁青。“而且事到如今,难道还要再分兵吗?”
“正要分兵层层阻隔。”戏忠面色惶急,应声反驳。“君侯你想一想,不管段部那边内情到底如何,若真有埋伏,那必然是丘力居苦心设计,倾力而来……既如此,他求得是什么?难道是要全歼我军吗?依我看,其人也是被逼到了绝境,所以冒险求君侯一人而已!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去和辽东的赵公,南面的刘虞谈条件!而我们设置的阻隔,他也只会突破后便不再理睬,或者干脆绕路而行!”
“志才先生所言不差,而且不止是高司马部,便是我们这些义从也可以带着君侯的旗帜做疑兵。”田豫也插嘴言道。“其实君侯你想想,只要你安全,辽西的大局便依然在我们身上,那些杂胡部落也绝不会轻易倒向乌桓人。届时我们这些后卫阻隔之兵,完全可以隐入山岭之间,借着这些部落,或存身或南归……这一次,只要君侯一人安,则万事安,而若是君侯千金之躯有了什么闪失,我们便是打了胜仗又有什么可说的?”
“再说了!”戏志才忍不住跺脚低声言道。“君侯,这次除了义从与高司马部,其余都是杂胡、各郡刚刚来投军的游侠……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旁边的几名杂胡部落首领登时低头不语,而夜色中,众人最终一起看向了篝火畔面色阴晴不定的公孙珣。
“天下事以人为本,不可以轻易言弃。”公孙珣想了半日,终究是摇头叹道。“再说了,如我所料不差,之前段日余明传来的情报是有脉络的……乌桓人的埋伏必然是丘力居在大凌河这一边,而塌顿则从柳城处便饶过大凌河,准备断我们后路……你们即便可以在我身后层层阻隔,可若过了大凌河河塌顿却已经赶到,而我身旁又无兵马,也照样是不济事。”
“君侯的意思是?”篝火旁的戏忠面色发白。
“全军一起走,立刻出发。”公孙珣一边说,一边直接转身而去。
众人不敢怠慢,赶紧熄灭、掩盖篝火,然后纷纷依照命令行事,作为白马义从的一员,田豫也自然赶紧跟上。
“高司马且住。”就在高顺也准备转身归队之时,却不料混乱中忽然传来一声强行压住的喊声。“若追兵甚急,高司马不妨自行其是……万事以君侯安危为先。”
高顺稍微顿了顿,然后头也不回的继续扶刀上马,便匆忙转回自己部中去了,宛如没有听到一般。
连夜撤退,对任何军队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更不要说公孙珣这七千人里面素质参差不齐,强的固然非常强,但却只有两千不到;弱的未必真的弱,但却仓促成军,甚至其中不少杂胡部落未必稳妥。
实际上,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有个别部落借着自己熟悉地形的长处兀自逃散,俨然是准备先回家等消息再说……大不了就是天黑走散了嘛!还能如何?
而等到后半夜,随着身后火光琳琳,这种逃散愈发明显。
到了清晨,双方更是发生了零散交战……事实证明,段日余明这一次送来的情报再无问题,丘力居确实亲自引兵追来了,因为身后到处都是极具辨识特点的辽西白衣乌桓。
所谓白衣乌桓,乃是说这些人受制于汉室的经济手段,无法展开独立自主的游牧活动,所以和草原上的脏袍子不同,乌桓人中的基层骑兵普遍性身穿来自于内地最便宜的白布所制之衣,手持一根长矛,并背负弓矢,用最简单却也最具性价比的方式组建了一支极具历史传统的突骑。
曾几何时,辽西的乌桓骑兵和上谷的乌桓骑兵是汉室最可靠也最趁手的兵器,他们长期被豢养在边墙与要塞的后面,而幽州一旦发生战事,就总会有他们的身影出现。两支乌桓主力,与汉室并肩作战了百余年,却总是难以汉化,而如今大厦将倾,他们这些边角上的雇佣兵,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新的叛乱源头。
万里之外凉州之乱是从昔日最忠诚的湟中义从处开始,数千里外的并州乱象是从南匈奴开始,最后终于轮到了幽州的乌桓人。
“汉室不可复兴!”公孙珣勒马驻足,望着身后草地上的十几具尸体莫名感慨,就在刚刚,居然有一小股乌桓骑兵忽然撞入他的中军,虽然被迅速消灭掉,但如此情况却足以说明乌桓人对他的追击是完全不计代价的,而且如今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君侯不要再感慨什么了。”戏忠在旁用沙哑的嗓音勉力提醒道,而在浓厚的夜色中,无论是其人紧紧握住缰绳却发抖的双手,还是充满了血丝的眼白,此时都不为人所知。“我们也快到地方了,这不是叹气的时候……咱们赶紧往下游走,去寻渡河之处!”
公孙珣回头看了眼戏志才,缓缓点头,然后一声不吭在几名杂胡向导的带领下往继续往西南方向而去。
隐约到了五更时分,照理说天色应该已经放亮,但此时辽西地区的天空却依然是蒙蒙发黑,而很快众人也察觉到了原因——连蒙蒙细雨都称不上的雨丝飘到了广阔战场上各族骑兵的脸上。
这是好事,这种近乎于微小的春雨不足以浸透地面从而真正影响骑兵的活动,但带来的光线遮蔽却有效的掩护了汉军的逃亡。实际上,汉军也为此一度精神大振。
而终于,随着太阳在云层后升起,开始有一些可视距离的清晨细雨中,一名杂胡骑兵忽然兴奋的来到公孙珣侧近,并大声汇报:
“大将军!我认得这条小河……顺着小河往下走,还有五六里路就是大凌河,再顺着入河口往下走七八里,就有一处能渡河的浅滩!离我们俟汾部其中一个很近!”
说话的是俟汾黑獭,这个得到了公孙珣赏赐的杂胡小部落成员从昨日开始一直跟在中军左近,而他的这举话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公孙珣也难得失态而笑。
“且点验人马,稍作歇息,然后即刻去寻渡口……”笑完之后,卫将军也是理所当然的发布了命令,并大声勉励周边士卒。“等过河以后,必然携大军再来,荡平辽西。”
众将士勉力作答,然后便纷纷下马歇息,而这个时候公孙珣才发现,自己身侧居然只剩下了两三百人。
当然,公孙珣只看了一眼连爬下马都困难的戏忠便心下了然,这肯定不是伤亡导致,也肯定不是简单的迷失道路,或者被乌桓追兵冲垮……别的不说,明明之前刚刚察觉到下雨时还见到田豫在身侧,六百白马义从主力也在身边,而且从一直未见到有追兵近前便可得知,最可靠的高顺也必然就在身后辛苦奋战,如何一通降水量跟雾气差不多的小雨便少了那么多精锐?还无声无息的?
所以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这些人见到机会难得,擅作主张,为了拖延时间主动折返去做了诱饵。
而事到如今,公孙珣虽然有些气节无语,但多想也无益,多说也只会让戏忠崩溃,所以只能指望战场混乱,这些人伤亡不大,而他公孙珣又能尽快渡河,重新稳住局势了。
“浅滩就在前面小坡下?”小半个时辰后,戏忠大声朝俟汾黑獭问道,俨然有刻意提升士气的嫌疑。
“就在小坡下!”黑獭也大声回复道。“大先生放心,这个浅滩知道的人不多,也就是我们俟汾部恰好有两部住在河东与河西,这才清楚一些。”
“那便好。”戏忠强忍着‘大先生’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勉强堆出笑脸表扬道。“若是这次能成功渡河回到管子城,黑獭,不要说你们本部了,整个俟汾十二部都要飞黄腾达!你本人过河后也不要回部落了,直接跟着我们去管子城,换一匹白马,来做君侯的义从。”
黑獭愈发兴奋,细雨微光中,更是显出了黑中发红的面色。
不过,和周围人的兴奋相比,公孙珣并没有太多喜色,也没有在意理会戏忠的小伎俩,多年战场的经验让他清楚的意识到,一夜的逃亡已经掏空了战士的体力,所有人都到了强弩之末,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保持专注,比拼意志力与耐性。
而且再说了,即便是过了河,还要去收拢残兵,收买这些杂胡部落,还要应对这次明显算是战败的政治影响,还要耐住性子去重新组织攻势……将来的事情多得是。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公孙珣已然登上了这最后一个小坡,然后和身旁的戏忠、黑獭等人一样,当即陷入到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原来,细雨蒙蒙上午,大凌河对岸的滩头上赫然有一支一千四五百人的骑兵部队久候在对岸,其中大部分当然是乱七八糟的杂胡,但居中的一支五六百人的部队赫然全穿白衣,不用去辨识那些乱七八糟的旗帜也能看的出来……这是乌桓人。五六百乌桓人,看管七八百杂胡骑兵,足以保持压制力了,很标准的塞外军队配置。
而相对应的,汉军人困马乏,不过两百余人,其中骑白马者更是只有半数而已。
两支部队,猝然隔河相对,却都安静的可怕。
不过,安静只是一时的,仅仅是片刻后,蒙蒙细雨下,河对岸便轰然声起,骚动连连,无数杂胡部落首领和乌桓人的白衣骑兵争先涌到浅滩处远远观望公孙珣,很显然,这是一次纯粹的偶遇,对方也没想到能真的在这个渡河点堵住公孙珣。
相对应的,充满了负罪感和焦虑感的戏忠也在赶紧调兵遣将:
有人被派出去向后方寻求支援,或者干脆说是去寻找天亮前转身去阻击的田豫与高顺二部;
有人被临时组织成了一个突击队伍,试图渡河;
还有人干脆被监管了起来……俟汾黑獭和俟汾部的几个骑士没有反抗,因为对面的杂胡部落必然有他们俟汾氏的成员,甚至可能还不少,不然对面的乌桓首领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个渡口,然后提前来这里进行堵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