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一时间,红色的血液与清澈的河水,乌压压的士卒以及闪光的冰面,远处的夕阳与躁动的战场,构成了一副让人惊吓失声的画面。不要说战场东面的皇甫嵩被惊住了,便是西边到达陈仓城后又匆匆赶回来寻韩遂立功的吕布居然也惊愕在当场,立在渭水畔不敢稍动……其实也由不得这二人如此表现,实在是没办法,指挥若定的名帅也好、勇冠三军的勇士也罢,在自然界的力量前都显得那么渺小。
换成他吕奉先此时处在冰窟里,难道就能活下来?
换成他皇甫义真是对面的将军,难道就能控制住局面?
实际上,二人此时全都心生惶恐,然后手足发凉。
汉军尚且如此,西凉军就更不用说了,青天白日之下,面对着如此惨象,作为第一批过河之人,侥幸活命的马腾在渭水南岸回过头来,居然直接昏死了过去!毕竟,他的大营处在渭水边上,这一波死在冰上之人几乎全都是他的兵马,而且还是心腹精锐那种。而十几里外,休息了一阵子,又对此有些心理准备的韩遂倒是没有昏倒,却是已经目光呆滞……他便是有所预料,也万万没想到掉进冰窟后居然会如此凄惨,如此令人感到惊怖。
然而,更可怕的是,渭水与战场的交汇区域足足有十几里长,这使得很多逃亡的西凉兵根本不能及时获取冰面不稳的情报,也使得之前皇甫嵩、吕布从战场东西两侧目睹的那一幕在漫长的渭河冰面上不断重复。
而见到如此可怕的情形在眼前上演,后续的西凉败兵到底是不敢渡河了,他们开始疯狂地抓着河床上的枯草,宁死都不愿踏上那百余步宽的冰面。
然后,不是没有凶悍之辈趁机高呼背水一战,但一来渭水惨象实在是让人破胆,二来败势难止……更关键的一点是,后续不断有败兵被汉军从宽达十五里的战场上被驱赶到此,而新来的西凉兵经过长时间的厮杀与长途败逃已经多是疲惫不堪,根本无力再战。
当然了,他们更不敢越渭水一步。
于是乎,大面积的投降便理所当然的开始出现了。
等到傍晚时分,夕阳尚未来得及完全隐没于远处陈仓城下,在汉军今日气势如虹的攻势之下,也在那条关中母亲河的威慑之下,数万凉州兵便已经在河床上尽数弃械投降,并被汉军驱赶到河畔统一安置。
换言之,自公孙珣正月初六移营来战算起,双方对峙三日后便展开的这场大决战,不过一整日罢了,便以汉军全胜、叛军几乎全军覆灭的局面就此结束!
“君侯!”
渭水畔,趁着夕阳,作为最后一名赶到白马旗下汇报的大将,徐荣远远看到公孙珣的仪仗伞盖便主动下马。“陈仓城那边的事情已了,之前吕校尉冲了一阵,城外留守的数千叛军与万余凉州叛军民夫便晓得要败,然后逃了半数,我们赶过去又逼降了半数,彼处粮食、财货并不多,唯独战马、驮马颇多……此战,蒙君侯神武英明,我军着实已成全功!”
话到最后,徐荣方才来到公孙珣身前,却是躬身下拜,诚心诚意的恭维了一句。
“若非伯进临阵指挥得当,哪里有今日大胜?”公孙珣见状不由大笑数声,却又立即肃然起来。“不过今日战事虽已尽全功,却还有些别的事情要收尾,你好生领骑兵在外维持秩序,千万不要出乱子……”
徐荣瞥了眼众将身侧那乌压压的俘虏,心下明了,中军俨然是在讨论这些人的处置,而且极有可能会出现必要的刑杀……不过,徐伯进一个边郡出身的将军,对此并无什么多余想法,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心理压力,便立即拱手称是,转身调度骑兵控制战场去了。
公孙珣满意颔首,又目送徐荣远去,然后却干脆下马立在河畔,然后继续了刚才的话题:“刚才诸位未全至,我只是趁机问了问下面的数名军官,如今的情形是,关中将士多言要杀人立威,而凉州将士却多言要赦,所以皇甫公以为呢,该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卫将军,我意今日杀伤甚多,剩余数万降兵若再做严厉处置,未免有伤天和。”皇甫嵩也下马正色对公孙珣言道。“依我看,之前洛阳有两宫流血的谶言,天子为此不安,甚至于遭受病厄,不如将王国、李相如等首恶押送洛阳明正典刑,也算是继阅兵后再行一次压胜之举。然后我等在此处,只挑一些今日反抗过甚,往日名声不好的叛军首领再处置一下……剩下的干脆就地等候洛阳旨意如何?”
什么两宫流血,什么明正典刑与压胜,还有什么等候洛阳旨意,自然都是场面话……众人听得其实很清楚,皇甫嵩是主张就地招抚的,甚至于按照他的意见,即便是叛军中的首领,若是能‘往日名声好’的话,那也能留下来的。
对此,公孙珣不置可否,反而是转头看向了另一名副帅董卓:“董公以为如何?”
董卓微微蹙眉,倒是意外直白:“我也是凉州人,昨日与那么多叛军首领相谈甚欢也不是作伪,卫将军让我说尽数屠了彼辈,我也说不出来。但凉州之乱已近五年,若不能趁此大胜严厉处置,怕是彼辈也不会畏德,将来还要再做反复……所以依我看,不妨将今日身上沾血的叛军挑出来,尽数屠了,扔进渭水,然后再释放一些相熟的首领与他们的士卒以作恩德,剩余之人,则充入军中。”
所谓身上沾血,便是指今日反抗过甚的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嘛……倒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不过,公孙珣依旧不置可否,只是复又看向了京兆尹盖勋盖元固,很显然,他这是要摆出一副广纳谏言的姿态了。
“我意,将逃走的韩遂、马腾二部亲信士卒、军官挑出来,多多杀一些立威,如李相如、王国等必然要处置的人,其部下反而可以稍微宽和一点。”盖勋稍一思索,却是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也是个很有操作性的处置手段。
公孙珣依旧不表态,然后按顺序看向了下一位军中‘大人物’,也就是北军中候刘表……然而刘表却默不作声。
公孙珣哑然失笑,他当然明白此人的意思——以刘景升的关东士人立场,肯定是赞同狠狠杀一批西凉叛军以立威的,但以他的为人偏偏又说不出屠戮俘虏这样的话,便干脆不言。
明白了刘表的心意,其人复又看向了骑都尉鲍信。
“彼辈野蛮成性,反复无常,割据地方,袭扰陵寝,哪里能因为军中有不少凉州人与之相熟便轻纵过去的道理!”身上尚有血迹未干的鲍信早就想说话了,见状当即忿然作色。“卫将军,依我看,渭水在侧,不如尽数屠了,然后推入渭水,也绝了一些人的念想!”
皇甫嵩欲言又止,盖勋与董卓也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鲍信这气话没必要反驳,不可能真得全屠杀掉的,但其人骨子里带着的那种关东士人对凉州人的鄙视,却是让此地凉州籍贯的将军难以忍受。可与此同时,偏偏凉州叛军实在是公认的天下心腹之患,而此时立在此处的凉州人又是早已经站稳立场之人,对叛军也称不上同情,确实只是乡党之念作祟……所以也不好出言反嘲罢了。
“那诸位司马又有什么言语呢?”公孙珣越过持矛立在自己身后的吕布,复又看向了中军那些千石军官。
到了这一层面,那答案就更加奇葩和繁复了起来……但总体而言,这些层级的军官并没有太多考量,主要还是依靠籍贯来表态。
“文和以为如何?”公孙珣认真听了一阵,天色已经渐晚,旁边汉军士卒早已经在战场上燃起了篝火,甚至已经有人席地吃起了干粮以补充体力,这一幕让渭河两岸的叛军都有些惶恐,毕竟他们也能想到汉军吃饱了以后会做些什么,却偏偏无可奈何。
“我……”贾诩被点名问道后,到底是有些沉默。
“文和这样的智者也有犹疑的地方吗?”公孙珣轻笑追问,看起来似乎有些嘲讽的味道。
贾文和何等人物,经过昨夜交谈,如何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便也干脆坦诚以对:“公心而论,确当立威以震慑叛军,可私心而论,以乡人的缘故也愿君侯有所赦免……但这不是属下沉默以对的缘由,属下沉默是因为知道君侯一定会以公心处事,我虽私心更重却说而无用。”
此言一出,公孙珣自然再度失笑,而白马旗下的众将却也皆不言语……其实,何止是贾诩明白,董卓、皇甫嵩、盖勋等人也都明白,经此一战,公孙珣既握兵权,又有威望,吕布持矛立在他身后,白马义从回归聚集在白马旗下,徐荣以万骑在外环绕,如何处置俘虏,皆是他一念而已。
这番问话,倒像是做做样子,对众将有所敷衍罢了。
“诸位的意思我也明白了。”公孙珣笑完之后方才缓缓言道。“首先叛军反复无常,罪责深重,还是要有所刑罚,以警后来人的。便是有些人嘴上说着应该赦免,但也只是因为乡党的私心罢了,他们自己心里也明白,还是要先以刑威加之于上,然后赦免才能起到施恩的作用。”
众人多是附和点头。
然而,言至此处,公孙珣却又忽然肃容作色:“但以这种乡党之言求赦,其实不值一哂……毕竟,这天下难道只有凉州人算人不成?被他们劫掠屠戮的关中人不是人?便是他们自己,不也是相互攻忤不断,肆意兼并吗?李文侯、北宫伯玉、边章这三个凉州首领,一胡、一汉、一名士,又是死在谁手上?阎叔德自戕、傅南容殉国,这两位被凉州叛军逼死的人难道不是凉州本土的烈士吗?今日若轻易赦了这些人,你们这些凉州人将来死后在黄泉之下,又有什么脸面去对上这两位乡党?”
众人皆不言语,便是贾诩也瞬间失神。
唯独皇甫嵩,听到公孙珣提及傅燮与阎忠,不得不辩解一二:“文琪,南容是我认定的凉州后继之人,阎叔德也是我幕中故交,我又如何会忘记他们呢?今日之言确非是私心作祟,乃是之前观彼辈挣扎于渭水中,极度惨烈,且今日一战,我军斩获颇多,想来彼辈应该已经胆寒,这才觉得没必要再施刑威。”
“皇甫公这便有些想当然了。”董卓在旁一声冷笑。“天威归天威,战威归战威,刑威归刑威……渭水惨烈,乃是天威,那是上天之意;战事斩获,乃是战威,那是将士悍勇;而彼辈割据凉州数年,毫不畏德,更兼逼迫我等背井离乡,有家难回,便要施展刑威,以作惩戒……这才是我辈该做的事情。”
“说的好!”公孙珣在旁赞赏道。“天下动荡,本就是人心皆私,我辈为帅,若不能弃私而为公,又如何定平天下呢?下面的人可以为私心各自表态,那是因为他们不在其位,也就无须谋其政,而我们居其位,却不能如此……唯一麻烦的是,即便是为公,也要考虑众人私心兼不免个人私心,只能勉力以作妥协罢了。”
皇甫嵩当即闭口不言。
“故此,我意已决。”公孙珣忽然正色道。“正如骑都尉所言,凉州叛军反复无常,割据地方,兼骚扰陵寝,侵略关中,若不刑威何以服天下人?黄衍已死,韩遂、马腾不见踪迹,且将王国、李相如这二人押上来。”
言罢,果然有义从从身后推出两名被捆缚严密的贼首出来,众人看的清楚,正是前陇西太守李相如与此番叛军名义上的首领王国,于是纷纷心下凛然,明白公孙珣早有决断,便不再计较,而是屏声息气看这位卫将军如何处置。
“吊起来!”烈烈篝火之策,公孙珣面不改色,只是指向河畔一枯树言道。
士卒们不敢怠慢,即刻依言而行。
待二人被倒吊在树下之后,却是惊恐难耐,纷纷求饶不止。
“堵嘴。”公孙珣当即吩咐。“再选大嗓门的,去到河畔,对着对岸去喊,渭水此处不过百步宽,对方必然听得到……告诉对岸在看之人,若韩文约在,便让他亲眼来看,若他不在,莫忘了转告其人!”
众人愈发不敢怠慢,也是立即去办。
俄而,等到大嗓门的士卒隔河喊了三遍以后,篝火之下,公孙珣却是忽然示意身后两名重甲武士向前。
众人看的清楚,这两个高大武士居然并未带刀,而是各自带着一根胳膊那么长,拳头那么大的八棱铁锤,也是愈发悚然。
“告诉韩文约,这一锤是为阎叔德!”公孙珣不顾树下被吊着的王国惊悚挣扎,却是遥遥指向渭水南面。
河畔大嗓门的士卒得令,立即隔河大喊,三遍之后,树下的执锤武士反手一锤便狠狠砸到了王国脑壳之上。
这使得后者登时丧失了挣扎能力,然后旁边又有武士立即上前,一刀枭首。
见到如此情形,旁边李相如挣扎的却是更加厉害了,身体扭曲的宛如一条离开水的渭水鲤鱼一般……但这并不能让他活下来。
“再告诉韩文约,下一锤是为傅南容!”公孙珣语气依旧从容。
片刻后,执刑武士也是奋力一锤,却居然是将李相如半个脑壳给当众砸碎了……脑浆流了一地。
如此情状,饶是今日战场上众人见过的惨象数不数胜,也是各自惊吓。
“将二人扔入渭水,再将成公英带来。”公孙珣复又吩咐道。“此人便不必吊了,也不必堵嘴。”
须臾间,随着两具尸体如破烂一般被士卒拽走,成公英也被押上。
“卫将军!”盖勋见状不由下跪求情。“成公实荣乃凉州名士,一时不察才入了叛军……”
“然后数年间却为虎作伥,甚至还曾逼杀我友!”公孙珣不待对方说完,便接着对方的话言道。“便是王国可赦,此人也不可赦。”
成公英在后面见到如此情形,本来已经有了赴死之念,但听得此言,也是不禁摇头:“卫将军持节我却为叛军首领,如今兵败被俘,虽死而无所怨言,但阎叔德、傅南容之事我实在是没有参与,何尝逼杀过君侯故友?”
“你杀的乃是我故交金城韩遂!”公孙珣立在自己的伞盖之下,语出惊人。“我有一故交,姓韩名遂,自洛中相识已十余载,其人当初与阎叔德、傅南容仿佛,皆以凉州大局为念,奋不顾私,五年前河内还曾一见,但自从当日返回凉州后却和阎叔德、傅南容一样消失不见,反而是凉州多了一个不择手段的叛贼小人……你说,昔日的韩文约不是你与你家主公杀的,难道还是我杀的不成?只可惜今日未曾捕获你家主公,否则一并杀之,以奠我故友!”
成公英茫然失语,却终是无言以对:“君侯若以此言,我实在是罪无可赦!”
“你家主公在南,你从一而终,可以跪南而死!”公孙珣一边吩咐一边居然亲自上前接过一锤。“再告诉河对岸之人,这一锤……是为我故友韩文约!”
河畔士卒大声对南呼喊,而篝火映照之下,渭河南侧已经全黑一片,成公英默然下跪向南,喊声三遍之后其人到底是被身后之人一锤毙命,复又割首示刑。
“卫将军有言,这一锤……是为故友韩文约!”
渭水南岸,韩文约早为战俘之事而偷偷伏在草丛之中观网,之前他眼见王国、李相如之死,却还只是茫然和微微震动,但耳听得对面士卒如此大喊,然后火光之下,公孙珣亲自挥锤杀掉成公英,却是不禁肝胆俱丧!
整个人都宛如失了魂一般。
而半晌,其人方才有所举动,却是俯身在草中泪流不止,但偏偏又不敢出声,只能强自捂住口鼻……所谓偷偷啜泣罢了。
河对岸,在处置了三个首领之后,大规模的刑杀才刚刚开始,而最终的方案既不是董卓杀身上带血士卒而赦首领,也不是盖勋建议的专杀马腾、韩遂部而赦免其他,而是士卒、军官、汉羌一视同仁,行十一抽杀之策!
实际上,此战叛军五万战兵,逃走了大概不到万人,战死和掉入河中之人大概一万余人,剩下俘虏的战兵多达三万之众……面对如此局面,公孙珣早有杀人的准备。
甚至可以说,早在之前在蟒山下昌平那段时间里,公孙珣便有所觉悟了,往后这个世道,对付类似于西凉叛军这种变质了的武装集团,不杀不足以立威,但不管如何,又不可滥杀以失德。而同样是有选择的杀人,董卓那种杀下而释上的做法又天然不合他公孙珣的意,盖勋的指向性谋略他也觉得有些失之于诡,不足广泛使用……故此,他很早便选择了自己的处罚方式,这一次乃是第一次正式实行。
三千人,跟这一战战死之人相比甚至都不成比例,而在这个年代,无论是关东道德之士,还是同情这些人的凉州本地人,任谁也不能指着这数字说公孙珣滥杀,但抽签的过程却足以让所有俘虏都惊悚难耐,留下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俨然算是一个出色的刑杀之法。
黑夜中,葬身无数的渭水河畔,公孙珣让人燃起大堆篝火,与皇甫嵩、董卓并坐于正中,然后又将所有未负伤的白马义骑马从列阵于身后,再将中军将佐列坐在身侧,居然是要连夜当面行刑。
每一百人被带上来,然后十名汉军军官便蒙着双眼,兀自按顺序为他们身前十人抽签定生死。死签者惊怖难耐,活签者感激涕零……却又速度极快。
然而,行刑没过多久,忽然间轮到一人时,却让行刑军官有所犹疑。
“君侯!”一名负责执刑的曲军侯立即来报。“此人说是你友人,昨日曾赠你骏马,还蒙你晚间送还了锦缎与酒水……”
“带上来!”不等对方说完,端坐在正中的公孙珣便不由微微蹙眉。
须臾后,这名之前赠出的卢马的羌人首领便被带到跟前,然后伏地痛哭流涕,以此告求生路。董卓、皇甫嵩等人自然无言,倒是旁边盖勋、吕布二人因为与此事有牵扯,几度想起身替此人求饶,却终究不敢。
“若再哭,你便不要再开口了。”公孙珣冷冷呵斥一句,便让对方登时安静下来。“我问你,抽签可有作弊之事?”
“非是这个意思。”地上那羌人首领勉力压住哭腔言道。“只是我昨日还曾送将军你白马,不知能不能抵一死?”
“那匹白马确实神骏,且今日助我军大胜,算是颇有功劳。”公孙珣不慌不忙,应声而答。“若以此论,不是不能网开一面……但我不是也赠你美酒、锦缎了吗?”
“可是酒也没喝完,锦缎却没来得及做成衣服穿!”这首领赶紧辩解。
“我晓得了。”公孙珣一声叹气,然后豁然站起身来。
随即,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只见得这位卫将军当众放下印绶,解开衣甲,最后又不顾天冷,居然将自己甲胄内的锦衣当众脱下……俄而,又有卫士匆忙送来酒水与陶碗。而公孙珣走上前去,先是将自己的锦袍给对方披上,复又亲自执壶倒酒,捧杯到对方身前。
此时,公孙珣方才徐徐言道:“你我虽然只是昨日相识,但却一见如故,所以我不能不有所表示……今日你我同杯共饮,锦衣同穿,但军法严密,还是要白刃相加……如何,你可还有话说?”
这羌人首领在地上披着锦衣低头而叹:“我一个下贱羌人,死前能受白马将军这般礼遇,若还是不知好歹,岂不是让人看不起我们凉州人吗?”
言罢,其人不再哭泣求饶,而是起身接酒,一饮而尽,便披着锦衣踉跄而走。随着公孙珣示意,沉默不语的韩当接过那柄削铁如泥的断刃,直接上前,一刀便了断了此人。
身后皇甫嵩与董卓等人俱皆沉默,而二人之下也各自无言,但自此开始,抽杀之事再无中断,天色未明之时便居然已经结束。
当日夜间,全军自然是驱赶剩余降兵回到仓促依靠之前叛军营寨立起来的新营中安置,而公孙珣不及休息,却是马不停蹄,又请了一人入帐而来。
……
“太祖既覆叛军,乃先斩叛首,复行十一抽杀之令,适逢故友中死签,啜泣求赦。太祖解衣衣之,兼亲捧金杯共饮,待毕,复持白刃相加。军中见之,俱皆悚然畏服。”——《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一章
翩翩河边走(下)
来人是左将军皇甫嵩,其人经历了白日战事,晚间的刑杀,早已经心如止水,不想多理会军中之事……但公孙珣请他深夜而来,他倒也无法推辞。
“不瞒皇甫公,战事已定,我明日便要走。”深夜私帐,二人随意坐定,公孙珣便开门见山。“表功的奏疏战前便已经送去一封,刚刚又让王羲伯写了一封新的,已经连夜送往洛阳……临行之前,有些事物想托付给皇甫公。”
皇甫嵩面不改色,几乎是瞬间醒悟:“可是要将俘虏交与我处置?卫将军放心,既然已经施展了刑罚,俘虏在我这里一定会妥善安置。”
公孙珣点点头,这便是他选择皇甫嵩的理由,既然已经处罚过了,就没必要再行杀戮,而皇甫嵩之前展示的态度此时反而是最佳的。
而相对应的,皇甫嵩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并不以为意。
不过,公孙珣点完头后复又补充了一句:“数日后洛中必然有旨意到,在这之前,非只是俘虏,我部北军三河五校,乃至大营、后勤、节杖……总之,此处种种,也全都交给左将军暂且节制。”
皇甫嵩这次是真有些茫然了,他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沉吟许久方才正色相询:“别的倒也罢了,文琪此番返回洛阳,居然不带北军与节杖复命吗?北军本就是禁军,大不了将三河骑士在函谷关就地解散,只带北军五校归洛就是。还是说洛中有变,大将军为了防止人心不安,这才专门有言在先,让你不必带兵回去?”
公孙珣沉默了片刻,但还是说了实话:“明日便要走,我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其实,我说将走,不是受大将军之令回洛,而是要回幽州。”
饶是皇甫嵩屡经动乱,也不由心下惊疑:“幽州出了何事?”
“幽州有变,乌桓、鲜卑俱反,以至于隔断塞外!”公孙珣恳切言道。“皇甫公,幽州乡梓受叛军袭扰,凉州前车之鉴在此,我不得不管。再说了,今日已经破敌,我公孙珣也算没有辜负了中枢与大将军的托付,更没有辜负关中士民……那明日,自然便要轻身返乡,戍卫乡梓。”
皇甫嵩一时叹气,却又许久不言。
而公孙珣说完这话后也没有过分逼迫,只是安静等对方言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甫义真才有些艰难的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年前反的,过年后盖元固在长安接到信使,便匆匆过来了,也就是正月初三那日我才得了讯息。”公孙珣缓缓而言。“便请他封锁潼关,然后便提军来战了。”
皇甫嵩陡然想起公孙珣当日收到信后,将信件直接塞入到靴子中的情形,一方面佩服对方的镇定与雷厉风行,另一方面也是确信无疑了:
“只有一问……为何不让前将军代为节制?”
“因为前将军按捺不住自己的功名之心,之前只在此处屯驻,便和骠骑将军、袁氏皆有交通,何况如此战事已定?只怕洛阳乱局少不了他的出场。”烛火下的公孙珣不由一声嗤笑。“其实我对前将军并无什么偏见,他欲如何我也……并不在意。而洛中如何,我也并不是很在意。只是走之前,我万万不能亲手授这些人以权柄。否则他们日后惹出祸来,我岂不是要被人指为同党?”
皇甫嵩欲言又止……其实,到了皇甫义真这个层面,又何尝看不出洛阳要出乱子?又何尝不知道天下已经板荡?又何尝不清楚董卓为人粗暴强横?所以,公孙珣给出的理由确实让人无话可说。
而且何止是董卓,同样的道理,若把这些兵马俘虏交给完全忠于那个天子的盖勋,鬼知道盖勋回到洛阳后会不会作出当日张奂的旧事?而若是交给作为党人骨干的刘表、鲍信,天知道会不会同样失控?
这个时候,居然还真是他皇甫嵩最为妥当。
“只待洛中旨意。”停了半晌,皇甫嵩方才答应。“若洛中有所分派,我必然会将兵马交出……”
“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公孙珣摊手笑道。“反正皇甫公多半只是与我一样,不想淌这趟混水罢了……我将全军与你,恰如你待旨意行事。”
皇甫嵩一时摇头,然后便径直告辞,只待明日公孙珣亲自当众交接。
然而,等到这位左将军回到自己驻地,匆忙唤来自己侄子皇甫郦做出交代,让其为明日军权交接做准备之时,皇甫郦却是久久沉默不语。
“这是何意?”上了年纪的皇甫嵩头疼至极,只能无奈扶额询问。
“叔父大人。”皇甫郦思索再三,咬牙言道。“前将军之前便不服你,便是对卫将军,今日一战之前其人也颇有不忿之色,明日交接,卫将军在此主持,局势必然无忧。可卫将军一走,前将军必然生乱,说不定会立即夺回旧部!他的那些旧部,都是跟他数年被他恩养许久的心腹,如何能制?”
皇甫嵩当即摇头:“我只是代管兵马,洛中旨意一到便奉旨行事,他的旧部,夺回去便夺回去好了……数日之间,难道就会反了吗?”
“若是洛中旨意到后,其人依旧我行我素呢?”皇甫郦追问不止。
“那就更不必管他。”皇甫嵩再度摇头。“董仲颖没有你想的那么蠢,他若是抗旨,不是大将军便是袁隗与他有约,恰如之前公孙珣在函谷关斩杀赵延一般,自有所恃……这种事情咱们掺和什么?”
皇甫郦依旧有话要说:“叔父大人,咱们即便是不学董仲颖那般欲在洛中有所为,也该学卫将军明哲保身吧?”
“你小子……到底什么意思?”皇甫嵩终于无奈叹气。
“公孙文琪今日归幽州……真的只是记挂乡梓吗?”皇甫郦咬牙反问。“幽州早不反,晚不反,为何今日反?”
“自然是因为卫将军离开彼处,才让彼处鲜卑、乌桓生了异心。”皇甫嵩当即驳斥。“这件事情朝中已经知道,不过卫将军为了防止军心动摇,才主动隔绝消息的……你莫要乱说!”
“便当是如此好了。”皇甫郦依旧有自己的想法。“可依我看,幽州即便有乱,也未必就如凉州这般可怖,其人如此着急返乡,恐怕抽身事外坐观成败之意还是有的!待洛中局势崩塌,他必然会携幽燕之士南下洛中,奠定局势!说不定还要取大将军而代之,独揽大权!”
“那又如何?”皇甫嵩一时冷笑。“你以为你家大人我没想到此处吗?”
皇甫郦当即愕然。
“小子,”因为熬夜而双目通红的皇甫嵩盯着自己侄子缓缓言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不就是想让我借此良机,制住董卓,独占此处五万大军,然后进可为洛中事,退可保关中、平凉州,安定一时……对不对?”
“是!”皇甫郦勉力应声道。
“那你可知道,数年前,尚且为我幕僚的阎叔德还曾劝我南面称制呢?”皇甫嵩愈发冷笑不止。“他当时说凉州已经到了必反的境地,若我能举大兵联合凉州叛军,则皇甫氏亦可代刘氏为之……这岂不是比你今日的主意更好上三分?”
皇甫郦愈发不知所措。
“但我问你。”皇甫嵩继续满脸嘲讽,追问自己侄子不止。“若我当日真的信了他的话,你今日会不会也陈尸在渭水之中?”
皇甫郦尴尬下跪请罪。
“你啊!”皇甫嵩见状不由叹气道。“阎叔德为何自戕,我就不多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咱们就事论事,只说你的主意……按你的说法,大将军欲为洛中事,阉宦欲为洛中事,党人欲为洛中事,然后董仲颖也欲为、公孙珣亦欲为!而刚才公孙珣还向我透露,暗指袁氏也包藏祸心……既如此,这么多人,最后偏偏又只有一个人能赢,此人凭什么是我们皇甫氏?我们皇甫氏到底有什么?五万兵马又如何,信不信盖勋第一个拉走五千人去守长安城?然后北宫一道圣旨便能散了两万,大将军一声令下,袁氏几封书信,又能跑了两万?最后卫将军领着幽燕之士南下,你都没有兵马抵挡的!”
皇甫郦尴尬低头叩首。
“此事不必再多言。”皇甫嵩最后干脆甩袖言道。“我今日可惜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董仲颖、公孙文琪、袁本初,乃至于大将军这些人物,最后居然只能有一个人能善终,而我这种老朽却能以名将之姿流于史册……真是可惜!”
皇甫郦喏喏而走。
“就是这般了。”
翌日上午,军帐之中,公孙珣将目光从呆若木鸡的戏忠身上移开,复又扫视了下面神色各异的众将一圈,却是干脆直接。“此间五万大军,万般权责我皆准备托于左将军,尔等须好生听令,静待洛阳封赏……”
言到最后,公孙珣终究是瞥了一眼身侧的董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