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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君侯。”无奈之下,理论上还没卸任郡丞的张舒只能在周围人的目光中勉力站起身来,双手捧着这薄薄一张纸行礼说话。“关于君候的计划,我等是一力赞同的,但有一言……”

    “张公请言便是,不必拘束。”公孙珣轻松应道。“我将此物散于大家,本就是要开诚布公,广纳建言的。”

    “君侯。”松了一口气之余,张舒也便直言不讳了。“依老朽来看,这几件事情都是极好的,若能做成其中一两件便足以愧煞别郡素有能臣之名的两千石,何况君候是以一县长吏而成四事?然则……”

    “然则?”

    “然则,事情太多,怕是力有未逮。”张舒很诚恳的言道。“第一件事情,需要军粮和士卒;第二件事情需要我们国中诸族上下倾力配合;第三件事情且不说,第四件事情,更是需要国中大举动员壮丁、民夫。故此,这三件事情放在一块,便是我们国中诸族都愿意倾力帮衬君侯,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公孙珣先是微微颔首,但听到最后一句却又不禁失笑:“张公误会了……我从未言这四件事情要一起做,也从未言这四件事情一定要都做成。”

    听到这话,张郡丞也是不由一振:“君侯是说……?”

    “我的意思很简单。”公孙珣坐在上首对着下面侃侃而谈,一时间除了杀羊时割肉剔骨的声音,就只有他一人之声了。“这四事依次而行,而且一事不成便不做下一件事情。至于我今日借着魏公的宴席请大家来,除了跟大家说一说国中秩序之事,便是想请大家议一议这四件事情的次序……”

    众人长出了一口气……这样的话,就更显得有诚意了。

    “不如先从建立学校开始。”有人迫不及待的言道。“诸位看这纸上所言,建立学校后将请魏公常驻学校,为主讲,便是君候也将会往学中讲《毛诗》与《韩诗》……如此一来,你我将自家子嗣送去学校,岂不是成为魏公的学生?还成了那海内长者刘公与海内名儒卢公的再传弟子?!”

    说这话的人明显是想避重就轻,因为这件事情做起来最简单不说,关键是还不用诸族出力……好像反而得利?

    只是,说话的人俨然没注意到周围情形,那公孙珣又是架锅又是杀羊的,逼得赵平二十好几的人了,哭的像个孩子;然后又不知道如何说动魏松让出两个孝廉来,自上而下,层层分润国中诸族,岂是让你避重就轻的?不说‘赠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了,便是看着身后立着这么多武士的面上,这第一件事上面无论如何也要有所表示吧?

    所以,此人刚刚出言便被一众明白人给喷了回去。

    不过,将此人喷回去以后,这些人其实也有些不太统一……如张、王、鲁三家,虽然失去了郡职,但孝廉之重却是什么都比不过的,三选二这种东西既显得有压力,又显得有动力,再加上公孙珣没有竭泽而渔的意思,那他们便不免有些跃跃欲试,居然争相提议去整修圪芦河!

    俨然是要显出自家力量来!

    而那些小一些的富户、大户,由于力量不足,便不免对修建水利这种事情有些胆怯,生怕抽调的人力太多,会对他们的生产生活产生负面影响。

    当然,这些人也有别的心思……首先,相对于那三家豪强,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不法的事情;其次,如今得了郡职,却也想借这个职务显出一些能耐;最后,他们需要为公孙珣离职后做考虑,所以有联手打压那那三家豪强,然后取而代之的意思。

    故此,他们居然是想从最敏感的那件事情着手,也就是请查户口、人丁、编练什伍。

    一时间,两拨人你来我往,争的不可开交。

    有意思的是,就在两拨人僵持难决之时,邯郸氏和李氏的族长对视一眼后,居然也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他们建议从第一件事情开始做起,也就是清理太行山!

    这个建议,就有隐隐考验公孙珣能耐的感觉了……若是这位横行霸道的君侯上来栽倒在了太行山里,那国中局势是不是可以两说?这什么三个世族退出公议孝廉之事是不是可以再议?

    这下子,魏氏庄园中不免更加热闹起来,便是周围持矛站岗的义从、县卒也都纷纷侧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锅中已经沸腾到不得不重新加水的地步,两个鲜卑人也是早早将羊血放干、羊皮剥去,只等切肉下锅了……偏偏公孙珣只是端坐于上首主位,捧着一杯酒在那里细细品味,却一言不发,也是让众人无可奈何。

    “诸位,关于此事,我有一言!”就在这时,许久没有说话的魏松忽然开口,让众人当即安静了下来。

    “正要请闻魏公高见。”公孙珣立即举杯示意。

    “我的意思很简单,”魏松拢着袖子正色言道。“尔等各自有所图,相持难决,却有没有考虑过天时的问题?又有没有想过这四件事情是可以相互连结的?”

    众人纷纷一怔,便是公孙珣都不免多看了魏松一眼……这毕竟是做过一任国相的主啊。

    “先说清理山区,编户齐民。”魏松以手敲案,认真言道。“难道不是青黄不接的夏日间最合适吗?就是眼前这个时节最好,我们完全可以用粮食来诱导那些山中的逃户、流民接受官府的编导,而且接受了官府的赈济后,那些人也更容易重新信任官府。便是凶性已成的惯匪,此时因为缺粮也是最容易对付的!”

    众人一时恍然。

    “还有清查户口,”魏松继续侃侃而谈。“为何要清查户口田亩、编制什伍?还不是为了算赋公正,为了广开财源?这种事情,其实正适合与秋后赋税之事一起并行,以节省人力。而且秋收之时,田亩大小、收成一览无遗,好田、坏田也更容易定夺!”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是服气的不得了,便不由纷纷正襟危坐。

    “至于说建立学校,让各家子弟入学之事……”魏松一声叹气。“你们忘了举孝廉是什么时候吗?是十月,也正是秋收之后!这个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从张、王、鲁三家中推出来一个俊才,其余的各家子弟不该正好留下来入学吗?”

    话到此处,不要说下面这些人了,便是一直不动声色的王修都忍不住盯住了这位故鲁国相……因为公孙珣和他一起整饬这个计划的时候,本就是按照这个来的。

    “等到十月份,”魏松此时已经毫无顾忌,便放开了言道。“若是公孙县君之前在夏日间清理了山区,安定了治安,还因此展示了自己的才干,让众人再无疑虑;然后又藉着秋收清查了户口、田亩,了解了邯郸上下的实际力量,还对百姓编制了什伍,便于动员;最后,还在此时履行了诺言,推出了孝廉,还建设了学校,举行了祭祀,以此团结了人心……那到了冬日农闲时分,为何不能趁机开挖沟渠,兴修水利呢?!”

    话到此处,魏松喘了一口粗气,方才继续言道:“诸位,兴修水利是件大事,几乎要动员整个邯郸的力量,而且还要经过春汛、夏汛的考验,随时修补,才能算是成事。所以除非主政者威望、德行、力量并存,是不能轻易施行的!而无虑候的计划上,其一其二其三其四,看似无端,其实却都是按照天时和法理来安排好的,只有前面三件事情按照天时顺序做好了,他和县中获取了威望、力量、德行,最后一件大事才能进行!诸位,你们在这里为了各家私利,叽叽喳喳,争来争去,居然没有看出来无虑候的一番苦心吗?你们以为他是为了个人功业、名声才随便扔出来这个东西吗?真是让我这个老头子都看不下去!”

    众人呆若木鸡。

    公孙珣却是抚掌大笑:“知我者,魏公也!你们俩……下羊肉,然后端给诸位,而诸位若是对这个两年计划并无疑虑,还请署名于这计划书上,以换我这锅中肉食!”

    汉人极重信诺,写了名字,白纸黑字,便是国中公论,众人皆服的东西了。而署名之后拿这文书去换无虑候‘锅中之肉’,也是不要太露骨。

    这几乎相当于盟誓了……当然,只是赵国上下单方面对公孙珣的盟誓而已,主从地位极为明显。

    但是,这个时候又有谁会不愿意署名呢?便是邯郸氏和李氏的两位族长也是怦然心动……两年间不能争孝廉,在公孙珣和魏松的背书下基本上已经成了定局,而这样的话,一事论一事,若是这计划书上的事情真成了,赵国几乎是旧貌换新颜,对他们难道就没有好处吗?

    再说了,如今刀斧在后,国中诸族皆在左右,然后一锅羊肉正在面前开煮……这哪里是能置气的地方,又哪里是能置气的时候?

    更别说,笔墨奉上后,那魏松居然是第一个落笔署名之人,甚至还用了自己的私印。

    如此情形,自然由不得别人再继续想下去,那邯郸氏与李氏两位族长对视一眼,也是各自干脆落笔……然后是张舒为首的一众豪强、大户……最后,便是喝酒看戏的赵王属吏们居然也在赵平的威逼之下,无奈签上了自己姓名,也不知道有个什么用处?!莫非还能掏出赵王私帑来修河不成?

    片刻后,笔墨未干的文书收了上来,热气腾腾的羊肉摆在了诸人案上,公孙珣终于是端着自己那杯酒昂然起身,美其名曰:

    “为魏公寿!”

    众人不敢怠慢,也是纷纷起身,杂乱着呼喝起来:“为魏公寿!为无虑侯寿!”

    旋即,便各自落座,分食羊肉蔬酒。

    一时间,原本以为会愁云惨淡的‘鸿门宴’,居然宾主尽欢,到了晚间,更是几乎全员歇在了魏氏的庄园中。

    ……

    晚间,窗外蛙鸣不止,被腾出的上房之内,多喝了几杯的公孙珣正在与此番让自己大为惊喜的王修,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还望叔治此番不要怪罪于我。”

    “君侯说的哪里话?”王修大为不解。“我如何又会怪罪君侯?”

    公孙珣不由干笑一声:“今日之举虽然早早便告诉了叔治,但放过这些豪强,没有让你收取全功,我也不免有些心虚。其实我也知道,这些郡吏个个杀了都活该,那几家豪强,个个灭族也都无妨。只是,我的难处也望叔治能有所体谅。”

    王修也是觉得好笑:“君侯何至于此,我王叔治岂是擅杀之人?当日我便说了,非是在下喜欢遏强扶弱,而是强者多不自爱,弱者无所依存……现在君侯所行之事,不正是让这些豪强有所规范,让百姓有所依存吗?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怪罪君侯?再说了,这里面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呢,没有这些豪强、大户,这邯郸又如何能行政呢?便是打击豪强,也只能挑一些最过分的立威罢了。”

    公孙珣长叹一声,这才仰头躺了下去。

    “不过君侯,我确有一事不明。”坐在对面的王修忽然又认真起来。

    “讲来。”公孙珣已经直接躺倒在了榻上。

    “君侯给豪强留有余地,我其实是懂得,毕竟要做事情,还需要他们的协作。可是,为何要拿属于世族的东西,层层叠叠,往下施恩呢?古往今来……”

    “古往今来,能臣干吏多只是打击豪强,却无人碰世族。”公孙珣哂笑言道。“道理嘛,人尽皆知。这么干,世族们会因为不关自己的事情而袖手旁观,底层百姓会称颂官员的英明,一地窘境也会暂时缓解……只是,等这些能臣干吏一走,其余的豪强和原本被豪强压制的更低一层的大户们则会一拥而上,重新变成新的豪强,事情依旧糟糕。”

    “君侯的意思是,如此这番便能让长治久安了?”王修疑惑不解。“豪强会反弹回来,世族难道就不会?”

    “我哪里知道啊?”公孙珣仰头看着头顶的房梁叹道。“或许真有点效力,或许会更糟也说不定。只是,自从高祖建鼎以来,世家、豪强、百姓这个相互碾压又相互依存的乱局,数百年间都未曾变化。可是本朝几百年间坚持的老法子却已经渐渐无力。既然如此,那无论好坏,总得有为政者弄些新法子吧?而今日之事,不管如何,最起码尽量团结了国中的力量。”

    王修一时无言,良久方才叹道:“也只能是尽力尝试一番了。只是君侯心里要清楚,便是此番为政能成,或许也难以长久……世族世代为政,连接中枢,而且他们也并无失德之事,哪里是这么好得罪的?”

    公孙珣笑而不语,其实,他比王修更清楚某些道理。

    世族、豪强,前者垄断着知识、官职,后者垄断这社会财富,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口,将二者视为一体时,他们的强大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因为在知识普及之前,跟这些人作对,宛如跟自己作战一般。

    甚至可以换个说法,这个时代的主角本来就是这些人,之前数百年,是中枢和这些人的平衡游戏;之后百余年,是帝国倒塌以后,这些人中的豪杰之士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然后试图自己站出来重建秩序的游戏。

    真的少不了他们的。

    当然了,公孙大娘或许一时兴起能说出这种极为精辟的总结话来,她儿子却是绝对说不出来的……这位邯郸令其实只是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概念,然后才像他跟王修说的那般,进行一些新的尝试,或者说是用实验的手法来迎接即将到来的乱局。

    没错,王修说的很对,世族更难对付,但是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这不是再过几年天下就要大变了吗,社会秩序不是要重整吗?

    到时候,中枢权威一旦崩塌,世族跟豪强之间的差距便会立即消失,因为那个时候的政权是建立在州郡之中的,这些平日里拥有巨大财富、人口的州郡豪强将会迅速的跟地方军阀相结合,从而获取政治权力,摇身一变成为了一种新的世族……既有政治权力,又有地方上的经济实力。

    这个时候,就不能单纯的用打击豪强的思路来对付他们了,执政者需要用一种既打又拉,还能维系住秩序的方式来应对这些世族和豪强的混合体。

    而这一次,便是公孙珣苦思冥想下的一个尝试……首先,对于格外不法的豪强还是要打得,要无条件支持王修的执法力度,为他背书;但是,打击完豪强之后,却要从世族往下,将原本被垄断着的某些权力一层层下放,以寻求最大限度的团结所有人。

    当然了,这种尝试很幼稚,也只是基于国相向栩缺位这种特殊情况的临时措施,甚至还可能得不偿失……正如王修所言,他得罪了赵国三家朝中有人的世族嘛,而这些人可不是好得罪的。

    但是,当其余所有人都还懵懵懂懂弄不清路况的时候,公孙珣最起码是清醒着往拦路大河中试探性迈出了一条腿。而如果这一脚迈出去还能站稳的话,那这个邯郸令也就没白干了!

    至于如何确定站稳与否……今天的计划书不就是最好的检验方式吗?

    魏松说,兴修水利这种举国来做的事情需要威望、力量、德行……然而,如果把威望和德行换成人心二字,那乱世到来,比拼的不正是这些吗?

    不过,魏松今日的态度倒也有趣。

    想着想着,思绪繁杂公孙珣也是一阵朦胧,迷迷糊糊的睡了下去……王修虽然依旧清醒,却也不敢多待,便出门唤使女进去伺候,自己也是放下那些多余心思,赶紧休息去了。

    ……

    “都安排好了吗?”就在同一时刻,庄园后院,盘腿坐在窗下的魏松听到开门的声音,便当即出声询问。

    “回禀大人,都安排好了。”魏畅一声叹气。“幸亏早有准备,否则这么多人未必安排的下。”

    “那就好。”魏松微微颔首,然后继续望向了窗外,似乎是在盯着头顶的银河发呆。

    “大人!”过了一会,魏畅终于是没有忍住。

    “心中不忿?”魏松头也不回的问道。

    “是!”魏畅坦诚言道。“而且不只是为我一人得失,关键是国中上下,便是那些不德不法的豪强,都有所补偿,唯独我们德行昭彰的三家世族失了利,而且在其余两家眼里,我们隐隐还有失信之虞……这无虑候所为,着实过分。”

    “或许吧。”魏松叹气道。“畅儿……你年纪已到,本来这举孝廉是十拿九稳的事情,硬生生延后了两年,有气我也能理解。只是,若你以族中事相论,却不能只是有气,还需要将两件事情看在心里。”

    “请大人指教。”魏畅当即俯首。

    “其一,人家是有刀子的。”魏松仰头看着星空,面色如常。“无虑候腰间那把刀子一直未出鞘,但赵平的惊恐与所言却并不虚,你我皆知,那把刀子真要是出了鞘,任你是世族也好,豪强也罢,这赵国上下无人能当……那申氏一族并不只是申蒙一支,可今日却无一人到此,你觉的他们族中剩余的人物会是个什么下场?这些义从、县卒又从何而来?怕是恰好那赵平跳了出来,省了无虑候再拿出一些东西做作了。那口大锅里面,真的只是预备着煮羊的?”

    魏畅也是倒抽了一口气,但嘴上依旧很硬:“但是以武力胁迫,终究是失之下流……边郡之人,着实野蛮。”

    “这就要说到第二件事了。”魏松缓缓言道。“人家最终没有纯用武力胁迫,今天的计划书你觉得如何?”

    魏畅当即哂笑:“父亲大人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用心良苦,而且若是事事顺利,怕是着实可行。”

    “那若是真的事事顺利,最后做成了,又是个什么局面?”魏松对自己儿子紧追不舍。

    “这……”

    “我来说吧!”魏松终于转过了身来。“若是太行山中的流民、土匪得到招抚,国中名族们隐藏的户口、人丁、田亩得到清理,公学得以建立,圪芦河得到治理,那邯郸便堪称进入治世了……这种局面下,两个孝廉名额罢了,也不过四两拨千斤的引子而已,我们魏氏立足邯郸百年,难道这点心胸都没有吗?世族之所以为世族,不就是在于学问与德行吗?!晚两年举孝廉,你就这么着急吗?!”

    “父亲大人恕罪。”魏畅听到自己亲父语气越来越重,也是赶紧下跪请罪。“小人并不是无德之辈,只是今日见到那无虑候谎话连篇,又以势压迫父亲,心中多有不忿……”

    “起来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魏松也是长叹一声。“我是在生自己的气……你知道我为何从鲁国相任上罢官后便再不出仕吗?”

    “大人?”

    “当日我与你伯父在乡中并称二魏,然后又一起游学汝颍宛洛,又一起入仕,最后先后登位两千石。他性格急,我性格缓,他胆子大,我行事稳重,他善于做事,我善于识人。故此,一直以来,国中人都说我们兄弟一时昆仲,互为表率。但他们不知道,我自小便心里清楚,你伯父是个凤凰,我只是个野雉罢了……羽毛一样华丽,一样振翅而起,一个能飞到梧桐树上搭巢,另一个却只能在落在草垛上喘息而已。”

    话到此处,魏松不免微微蹙额:“当日我在鲁国任上,彼处也是民生艰难,豪强无度,我也曾想有所作为。但是真的处置起来,才发现自己如此无能。不要说如今日无虑候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谈笑间收拢国中诸族之力定下大计,便是一开始想处置一家豪强都没有那个立在无虑候身后的王叔治的本事……先是被人行了缓兵之计,又被人捏了个痛处不得不辞官而走。”

    自己亲爹自揭其短,作为人子,魏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仲茂(魏畅字)!”

    “是!”

    “你需要谨记,世族能够绵延下去,其一,在于门庭传承,不要轻易招惹反抗强人,如今人家有刀子,又是现管着我们的长吏,不许你心中愤恨;其二,要有德行作为支撑,人家在做有为之事,我们不能因为私怨而废公心,所以你也不应该心存愤恨……只有记住了这两条,魏氏才能久存。”

    “大人真知灼言,孩儿受教!”魏畅一拜到底。

    “哪里是什么真知灼言啊?”魏松扭头看着窗外星空感叹道。“时局艰难,前路混沌……我一个无毛老雉,眼见着飞不过河去,只能望河兴叹,干叫两声罢了……夜深了,你也去歇息吧!”

    魏畅再拜将走,却又陡然回头:“然则……大人向来以识人著称,那今日您观无虑候到底是何等人物呢,能长久吗?”

    魏松回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却是毫不避讳:“长久不长久我不知道,但其今日之举,约为高祖配霸王刃,大概如此吧!”

    魏畅悚然而惊。

    ……

    “太祖尝为邯郸令,引义从两百履职。及到,旬日间,先尽废一县吏职,复族诛国中奸豪申氏,乃引兵聚国中名族于魏氏园中。众皆惴惴难安。然太祖扶刀而至,不论它事,乃尽言国中繁杂政务,自剿寇、建学至于恳田,不一而足。众皆大慰,乃纷纷立誓相从。待宴罢,各归,魏氏长者魏松,故鲁国相也,世代名臣,以识人著称,乃掩门而喘。其子畅茫而问之,遂曰:‘今日见汉高祖持霸王刃与赵国父老约法三章矣,焉能不惊?!’”——《世说新语》·识鉴篇

    第十一章

    深居俯夹城

    夏日浮华,诸事繁杂。

    公孙珣是那种说干就干的人,宴席之后,他先是专门约见了魏氏、邯郸氏、李氏三家,说是要为三家子弟写介绍信去洛中寻名师……也算是勉强做了个姿态,其实人家哪里需要他来写什么介绍信?

    然后,他就在这庄园中重新召集了那些本地大族的头头脑脑,相比较于昨日而言,这一次他以非常严肃的口吻,正式要求这些人发挥他们本地人的特长和国中大户的能量……也就是所谓地头蛇的优势了……以粮食开道,先行去太行山中招抚并查探消息。

    最后,他和王修等人甫一回归邯郸城内,就各自行动,后者继续署理县中庶务,前者则开始安排起国中、县中的那些要紧职位。

    然而有意思的是,当事情展开以后,公孙珣面对的第一个困境并不是来自于山中……让这些地头蛇拿着粮食去诱导山中流民确实是最正确的选择,毕竟本乡本土的,还有粮食……问题来自于一个让他之前一度忽视掉的人。

    直接说好了,公孙珣分排好了职务,整理好了文书,但向栩却不愿意用印。

    “为何不愿意用印?”县寺内,公孙珣对着前来报信的佐车副史李明质问道。“这些职务都已经空出来了,报上去的人选也是郡中上下公推出来的,他凭什么不用印,难道要一直空着?”

    来报信的佐车副史也是一脸无奈,但也只能低头重复了一遍之前所言:“国相说君候是个昏悖无能之人,不懂得无为而治的精妙,所以,既然是君候赵国名族们所托之事。

    赵夫人闻言倒也不诧异,反而直接撕开信封,就地查看了起来。

    李进暂且不说,刘焉看到对方如此认真反而心中松了一口气……没错,其实刘焉突然选择和李进一起过来,乃是就是存着坏心思找茬的,只要这赵夫人敢接受名单上的任何一人,他便要借此发挥,治公孙珣一个证据确凿的贪色之罪,并狠狠罚他一年的俸禄!

    然后,这件无奈之事也就可以不清不楚的揭过去了,也算是对卢子干有了一个不清不楚的交代!

    这倒不是刘焉真怕了公孙珣,而是说他之前选择来调查便只是看了卢子干的面子,而此时却又觉得不值得了。

    毕竟嘛,有汉一朝,人治还是要大于法治的,德行风评也是跟法律一样让人生畏的,甚是更高一筹……或者换个说法,用魏松昨日所言,有些事情越矩是越矩了,你要想处置也是没问题的,但却无法服赵国人心。

    而从一个新任方伯的角度来说,从一个认真做官的人角度而言,刘焉是绝对不允许自己不服人心的,即便是为此让稳坐吏部曹尚书的卢子干感到不满他也不在乎——前者是做官的根基,后者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那么什么是赵国的人心呢?无外乎便是当地官吏士民的态度。

    而说到官吏士民,魏松和当地豪族鲜明的态度,其实已经代表了士与民的意愿……至于更低等的平民是没资格称民的!而吏呢,谁不知道这赵国吏职已经被那公孙珣给私下侵占了个干净?最后说到官,此时这个赵国唯一稳压邯郸令一头的官员向栩又是那般光景,便是真见了面其实刘焉也没有什么心思听这种人的意见!

    更别说,这里面还隐隐有什么小心眼赵姓常侍、忠孝无双赵太守、文绕公亲信子弟,还有什么曹姓权臣尚书令之类之类的乱七八糟暗线了。

    何必呢?

    实际上,刚刚从满是荒草的官寺出来的时候,这位新任冀州方伯便已经对这‘邯郸令擅杀’一事有了决断。

    赵夫人在帘子后面细细的看完了书信,然后不禁微微蹙眉:“两位县君请了,恕小女子直言不讳,这些女子都是大家所出,若是夫君纳下其中一人,岂不是有勾连本地大族的嫌疑,将来行政处事怕也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刘焉又把自己胡子揪得生疼了……你们这些在赵国混的人就不能按照套路来?你一个小女子,丈夫又不在,拒绝的如此干脆利索不怕被人说善妒吗?勾连本地大族,关你什么事?

    “而且再说了。”那赵夫人将书信放在一旁,语气也是有些奇怪。“我身为主妇,本就有为我家夫君添置妾妇,绵延子孙的义务……今日上午,我已经遣人去城南秦氏为夫君正正经经、光明正大的去求纳一妾了,如今还没得到讯息而已,此时何必还要用这些私下投献,乱七八糟的东西为夫君再添乱呢?”

    刘焉真的把一根胡子揪下来了。

    而就在堂中一时气氛尴尬,主客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赵夫人却是继续语气复杂的言道:“两位县君若不急于一时,不妨暂住片刻,今晚见一见我家夫君?中午便来了讯息,说是他剿匪成功,已经快马赶回邯郸,今晚应道就能到了。”

    ‘两位县长’各自对视一眼,虽然是各怀心思,但还能如何呢?也只能各自颔首了。

    夏日天长,到了所谓晚上无虑亭侯入城之时,其实还算是光照充足,一片清明。

    刘焉与那李进因为是县君,所以反而越过了所有人并肩站在了街口处的最前方,目视着远方车马麟麟,由远而近。

    夕阳下,只见旌旗煊赫,兵马雄壮,义从郡卒,义勇降兵,足足有五六百人马。而为首的一大队精锐武士更是打着白马旗,全都白袍白马,鹖冠持械,然后沿着街道迤逦而来。邯郸城中人口众多,商业发达,街道宽阔,此时自然有大量士民闻风而动,他们或是沿街而观,或是攀楼眺望,然后时不时齐齐发出感叹惊呼之声。乃至于有游侠扶剑跟随询问,女子抛物示意。

    虽然刘焉心中明白,这是这位邯郸令刻意耀武扬威,好让邯郸士民知晓赵国匪患全是他一力除灭,但此时也不禁看的心驰神遥……说到底,他一个世族宗室出身(父亲是长沙太守),江夏长大,然后又在山中办学十八载的文士,何尝见过如此情景?

    这段路走的极慢,但远远的还有百步之遥时,还是有人匆忙上前去禀告消息,随即,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白马武士便越众而出,带着几名装扮明显突出的侍从直奔街口而来。而刘焉父子也都看的清楚,此人年纪轻轻便紫绶金印,恐怕是天下独一份的,自然便是那邯郸令公孙珣了。

    “不想新任襄国长竟然是一位长者?”这无虑候见到刘焉形象,也是赶紧下马拱手行礼,没有失了半分礼数。“见过长者,听说长者姓黄,乃是江夏人?”

    “非也!”刘焉暂且将之前种种心思抛之脑后,只是捻须而笑,立在原处既不回礼也不问好。“襄国长也好,黄姓也罢,俱是虚言,我姓刘名焉,字君郎,乃是新任冀州刺史,听说任下有一邯郸令跋扈无度,越权擅杀,特变名私服,偷偷查访……”

    此言一出,那无虑候身侧几名侍从俱皆变色,倒是那无虑候本人,非但不惊,反而一言不发,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起了眼前的这位新任方伯,弄的刘焉一时颇为尴尬,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方伯勿怪,”那邯郸令打量了半天方才失笑言道。“实在是久仰方伯大名,不想今日在此处相见……只是方伯为何是冀州方伯,不该是幽州方伯吗?!”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刘焉当即捻着胡子无语反问:“这上任冀州王刺史因为你擅杀襄国长一事弃职而走,我才被点了冀州刺史……邯郸令为何反而问我?”

    那无虑候再度失笑:“如此说来倒是怪我!”

    说着,这位无虑候也不在意对方之前的恫吓,而是转向了旁边的李进:“这位李县长呢,你也是假名假姓假县长不成?”

    “县长是不假的。”那矮胖忠厚的‘李县长’憨笑一声,不由尴尬言道。“但姓名和去处也是假的……不瞒方伯与君侯,也与两位请罪了,在下济阴董昭,字公仁,乃是尚书台刚刚点任的襄国长。”

    那无虑候听得此言,不知为何,隐隐面露疑惑,看样子似乎是听过此人却又一时记不清来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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