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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多蒙县君秉公执法。”有一名中年秦氏男子上前,赔笑称赞。“小女并无大碍,而且她生性天真活泼,一大早又和族中姑嫂姐妹一起去陌上采桑去了。”

    “那就好。”公孙珣也终于是勉强开怀。“尔等放心,有我在这邯郸一日,总是轮不到赵平那种人猖狂的……”

    “是。”

    “说起农桑之事,这城南最好的田土一亩可产多少?”

    “回禀县君,一亩产粟三石,此乃本地常理。”

    “贱地呢?”

    “也是三石……城南并无贱地。”

    “这是为何?”

    “本朝初年白公为赵相,于滏阳河整修水利,修建沟渠,至今通畅。故,自邯郸城南至与魏郡交界的滏阳河皆是上好的良田,旱涝保收……按照我们秦氏在此百年所记,除非是劳役、盗匪、瘟疫,否则并无差池。”

    “都是如此美田,那按照本朝人以末得利,以本固家的法子,此处应该聚拢了大量大户豪族吧?”

    “诚如令君所言。”这名秦氏族老眼见着县令开始有点正经‘询问风俗’的意思了,也就难免放开了一些。“其实以往邯郸虽然是赵国古都,却只是背山临河,为军事形盛之地,而连结邺城,日渐繁华,乃至于并称二都,却是从白公开始的……此地田地极佳,而邺城为河北往河南的枢纽之地,久而久之,邺城的富户、豪杰便都纷纷往此地置业,渐渐也就让邯郸兴盛了起来。”

    “贵族自称立足百年,想来也是类似方式迁来的吧?”公孙珣忽然插了句嘴。

    “县君明察,”对方当即苦笑承认。“各族立于此处多年,根基尽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秦氏一开始不过是个游商,往来邺城贩赠,获利之后便在此处置业繁衍。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本地其余诸族也都看不起我们秦氏,便是秦氏根植百年,潜心培植子弟学业,也始终难以出一个六百石朝廷命官,我能做一任郡中主掾,便已经数代中的极限了。”

    “商贾又如何呢?我自幼丧父,也是母亲行商贾之事把我养大。”公孙珣也只能打个哈哈了。

    这是一回事吗?周围人也是不禁苦笑,你族中本就是世代两千石的边郡巨族,而且又是你寡母一人行此事……

    公孙珣自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也是在心内叹了口气,却又忽然转移了话题:“其实这天下豪右,来历无外乎四种,一个是自古以来的先秦贵族;一个是官吏卸任归乡或移居;一个是商贾得利后以利垦殖;最后一个,则是乡中强人以力兼并……我来赵国之前就知道赵国有魏氏、邯郸氏、李氏等三族世族,又有诸如王、张、鲁、申四族豪强颇为知名,你既然说各族立于此处多年,根基尽知,那能否告诉我他们都是何来历?”

    秦氏族老心中一动,居然怔了片刻,然后方才回复了这个简单至极,同时也是郡县长官巡视时的常规问题:

    “回禀县君,这个倒也简单,国中诸族,魏氏为尊,其家世显赫想来县君也是知道的。而按照县君的说法,那这魏氏应该是一二两种来源皆有……他们家本是魏国王族在河南兖州的后代,后来在本朝又转行经学,祖上出任过一任魏郡太守,卸任后便在邺城北面的邯郸定居。”

    公孙珣微微颔首,他当然知道邯郸魏氏的底细。以目前来论,其上任族长曾官至九卿为光路勋,现存的两千石也有二人,一为现任族长魏青,其在朝中刚刚出任了尚书仆射(尚书令副官),加了侍中衔;一为魏青之弟魏松,之前出任了一任鲁国相,现在因事罢官在家,实际上主导族中之事。而之前两个郡吏说去年大家公推了魏氏麒麟儿为孝廉,指的便是魏青之子,如今据说是入朝做郎官去了,恰好和自己族兄公孙瓒同期。

    至于其余诸族,说是与他家齐名,其实加一块也未必有魏氏显赫。而这种事情,之前在柏人遇到了师兄申毓,公孙珣便已经打听的清清楚楚。

    “至于邯郸氏和李氏,”秦氏族老继续笑道。“便是标准的第一种的来源了,邯郸氏以邯郸为名,本就是赵氏小宗,而赵国李氏乃是李牧之后……都是在本地延绵五六百年的土著巨族。”

    公孙珣连连颔首,却也不是很在意……之前就说了,这邯郸氏和李氏虽然跟魏氏齐名,却只是因为源远流长而拉出来凑数的。而且这俩家之间差距也很大,邯郸氏人口多一些,整个赵国都有分布,好歹出过一个两千石,估计这代人再努力一把还能再出一个;至于说李氏,最高的居然只是个千石县令,也只能靠祖宗名号挺直腰杆了。

    当然了,这也是公孙珣有眼无珠……人家这赵国李氏后来延续千年,跟他老师卢植家里、还有王允家里,一起并称什么五姓七望,而魏氏与邯郸氏却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也是世事难料。

    当然了,那就是后来的事情了,而且也未必就能再成真了。

    “而至于王、张、鲁、申这四家,”这秦氏族老继续言道。“既不是先秦贵族,也不是本朝官吏卸任,更不是如我们秦氏这种小门小户商贾出身……否则,焉能高我们秦氏一头呢?”

    此言一出,其余秦氏族人一时脸都白了,完全不晓得自家这位向来有能耐的族老为何要说这种话……这不是当众说这四家横行不法,全靠强力兼并乡里才有如今威势吗?这话当着这么多县卒传出去,还能有个好?

    实际上,那两个县尉早已经面色青红不定了起来。

    不过,公孙珣听到此言,却只是哑然失笑,不做评价。

    笑完之后,他也不再多待,而是摆摆手便昂然出了里门,却是下令仪仗转往邯郸城的西北,俨然是对城南城东的富庶之地没了念头,准备去看一看邯郸县中最穷最苦的地方去了。

    这一去便是足足三日。

    而这三日间,邯郸城中却已经是乱成一团了。

    “此处可是国中功曹掾申蒙家中,申蒙可在?”青天白日之下,一群骑着白马配着刀弓的武士却是呼啦一下踹破里门,然后将城中一处临着街耸着高楼的庭院给前后围住。“县中有吏员招认,说是受你指示擅改算钱账簿,速速随我们去县中见王专属说明此事!”

    申蒙家中居于邯郸最繁华的地段,所以对面街上的一处高楼上,很快就聚集了大量的相关人士,然后汇聚成团,居高临下的看着对面的情形,并议论纷纷,各自惶恐。

    “完了,连申功曹家中都要倒霉了!”

    “这县中吏员抓了精光倒也罢了,毕竟是邯郸县中所属,谁也不好说什么,可申功曹乃是国相直属的郡国显吏,申氏又是国中大族,如何就能抓呢?”

    “人家连王甫、段熲都能杀,一国都能灭,如何不敢抓一功曹掾?!”

    “可是哪里有以县凌国的道理呢?这些跋扈过头了吧?!”

    “国相安在?!国相若在自然可以与他理论,可是国相那个样子……”

    “摊上这种厉害人物来我们赵国,偏偏国相又是那个样子,也是我们倒了大霉!”

    “之前你不是说国相那个样子正好吗?”

    “我何时说过……你不要污蔑。”

    不过很快,让这群人戛然而止的是,大概是因为那申蒙年纪渐长,几个儿子又有些颐指气使惯了,此时居然堵上了大门,设立了围障,然后直接抗拒问询。甚至,那申蒙的三子还带着一些家中青壮手持弓矢刀剑爬上了临街的楼阁去威吓。

    这群白马武士没有攻坚的手段,也是不得不一时僵持下来。

    街上之人远远散开,却没有躲远,而对面楼上之人虽然各自无言,却都带着一丝兴奋看着这一幕,也是暗暗指望这申蒙的几个儿子能够拦一拦那邯郸县中的妖风……

    话说,三日前,新任邯郸令公孙珣带走了县中两个县尉,还有大部分县卒,然后往县西北面的山丘地带里一钻,便无影无踪了。而那个得了县令文书,接手县中事物的王专属,却是一丝不苟,从刑狱到诉讼,从算赋到徭役,从升迁到罢黜,愣是将县中各项事物认认真真的滤了一遍。

    讲实话,天底下凡事都怕认真,何况是本来就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呢?

    于是乎,这邯郸县内的县吏们是彻底倒了霉,面对着漏洞百出的账簿、卷宗,现任的各曹主官、副史,几乎没有一个脱身的,纷纷被这群幽并出身的边郡武士给破门而入,捉了个干净,然后还干脆利索的扔入了县狱中。当时就有不好的话传出来了,说什么边郡蛮子不给赵国人活路了什么的……而现在,这县中有所整顿倒也罢了,居然还顺藤摸瓜,开始朝着县外株连起来了。

    这如何不让邯郸内外上下的各个大族、郡吏惊慌呢?

    而有意思的是,惊慌之余,那些怪话反而听不到了。

    “那王专属来了。”随着不知道谁的一声喊叫,只见一群白马从远处街上轻驰而来,被簇拥之人赫然是最近城中最为知名的王修王叔治,而他的出现也是让长街两侧楼上之人或紧张或兴奋了起来。

    “申功曹可在家中?”王修直接在街上下马,然后便扬声询问。

    “我父在家中无误,却是不会随你走的!”持着白刃立在临街楼上的申家第三子申致直接露出头来,然后大声呵斥。“尔等想要入我家门,就要先杀了我们兄弟再说!”

    “王专属!”又一人探出头来,赫然是申家第二子申静。“非是我等恶意抗法,而是郡县有别,我父亲是郡国中的显吏,位居功曹,你们县中的案子若牵连到我父,还请县中递交文书与国相,国相有公文下来,我们自然无话可说。”

    “王专属。”随着之前二人缩回到阁楼里,又一人,也就是申家长子申宁了,也是出现在了临街的楼上,只见他对着楼下微微拱手。“王专属,非是我等想要和无虑候作对,我们也知道无虑候的功业与名声,只是老父已经年逾六旬,而王专属这些日子所请之人,几乎全都下了县狱……为人子者,岂能坐视老父深陷牢狱?再说了,你也只是无虑候专署县务之人,如此强横,真的是无虑候本人的意思吗?不如等到无虑候巡县归来,再定夺此事。”

    “这申家三子,也是各有所得了。”对面楼上,有人不由捻须叹道。“三子得勇,次子得法,长子得孝……看来申家是要大兴了!”

    周围人也是纷纷颔首称是,然后却又死死盯住了街上那个一直安静等申氏兄弟说完的‘王专属’。

    “三位说的都有道理。”王修拢着手立在楼下朝上答道。“只是我受我家君候所托,专属县政,这要是等他回来,却没个首尾,怕也是交代不过去的。那贤昆仲看这样好不好……既然令尊年事已高,就不用去县寺内与本县户曹对证了,我亲自入你家中询问几句,且看他还记不记的这些旧事,你们看如何啊?”

    服软了!

    不知道长街两侧的楼上多少人心中惊喜莫名,顺便长出了一口气。

    而申家的楼上,在争论了几句以后,也是长子申宁再度探出头来,干笑拱手行礼:“王专属愿意来我们家中做客,我们兄弟又怎么会不以礼相待呢?只是,门外这些无虑候的义从,多是边郡凶悍之辈,家父年长气衰……”

    “你们兄弟几人啊?”王修忽然失笑抬头问道。

    “呃,三人……”

    “我也只带三人入内问询,其余人等都退出里门,就在街上等着……如何啊?”

    “如此……甚佳!”楼上的申宁思索片刻,又看了看自家院中楼上满满腾腾的宾客、徒附,也是放下了心来。

    “好了!”

    “这下好了!”

    “申家兄弟真是有勇有谋又有礼有节,将来这赵国必然有他们兄弟的一番去处!”

    对面楼上的郡吏、大户子弟,此时纷纷弹冠相庆,同时在心中为那申家兄弟暗暗点赞。

    而果然,下面的那位王专属也是说到做到,一群白马义从悻悻的从里门内撤了出来,然后仅有三人随着王修来到了申家门前。

    “撤掉障碍,打开大门!”眼看着楼上和墙头上的人都纷纷点头,申家长子申宁也是松掉了最后一口气。“咱们请这位王专属进来,要以礼相待……不过,墙上的人和楼上的人不要下来,收起弓矢握住刀把,继续小心监视。”

    一众宾客、徒附纷纷称喏。

    撤掉门后的围障花了相当一段时间,而门外,王修领着牵招、杨开、魏越三人立在门前,却没有半点不耐。

    “王专属久等了。”门一开,申宁便主动拱手赔礼。“还请您入内。”

    王修微微颔首,无视掉周围墙上拿刀负弓的壮汉,直接来到院子正中,却又忽然不再前行。

    “嗯,王专属这是何意?”申宁一时不解。

    “你是申家大郎吧?”王修拢袖问道。“刚才在街上,居高临下质问于我的不是还有两人吗?其中一人还持着械。现在我孤身入你们院中,为何不见其余两人出来与我见一见啊?莫不是看不起我?还是说看不起我家君候啊?”

    “瞧您说的。”申宁看了看左右这么多家人、宾客,也是不由再度干笑一声。“我等乡野之人,哪里敢看不起无虑候呢?不过,刚才我们兄弟确实有些失礼,也确实该为王专属赔罪……你们俩,都下来吧!”

    言语一落,旁边临街楼上便闪出两人来,看的出来,落在最后的那老三刚刚把腰刀揣上,嘴里还有些不干不净,俨然是心不甘情不愿,只是碍于两位兄长不得已来圆这个面子。

    当然了,在申家两个兄长看来,这王专属已经在大局上先服软了,就不能再硬怼了,不然等那位侯爷回来,便是请了国中顶级的贵人去说和,也未必就能善了。

    甚至在申宁看来,自己兄弟此番作为,堪称有勇有谋,有礼有节,明显把这王专属给压了一头,而那无虑候回来听到此事,因此看中了自己兄弟也说不定……那自己兄弟岂不是要跟这位王专属成为同僚,这样的话,就更加冤家宜解不宜结了。

    三兄弟各怀心思,但终究是纷纷来到院中,然后朝着王修正色一礼,口称谢罪。

    王修扫视了眼前三兄弟一眼,然后微微颔首,后退一步。

    就在此时,那王修身侧的魏越、杨开、牵招三人忽然从容上前,一人一个,宛如拎小鸡子一般,将这三兄弟给轻松擒拿在手中。

    周边宾客徒附目瞪口呆,却又闻得王修一声冷喝:“还等什么,抗法拒捕,临街持械设垒,直接杀了!”

    不等三兄弟和那些宾客反应过来,得了命令的魏越三人径直抽刀,也是依旧如杀小鸡子一般将这茫然的三兄弟给剁了脑袋。

    此时,街上一声发喊,候在外面的义从们登时一拥而入,那些宾客、徒附眼看着主心骨死的干脆利索,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居然纷纷在王修的呼喝下缴械投降。

    而到了这个地步,那一直没露面的赵国功曹掾申蒙,也是一脸痴呆模样被人从屋内拎了出来。

    “申功曹!”王修根本不看地上血迹,只是立在院中冷冷质问这个须发斑白的老头。“我问你一事,三年前县中户曹来你家收算钱,你不愿意缴纳,还对他言可以高估左右邻里财产替你缴纳,他说不够,你便教他更改账簿,甚至于估邻人一陶瓮值三千钱,当纳钱三百六十……后来这家人被迫弃产流亡,可有此事?!”

    老头茫然不应,也不看地上自己三子的血迹,只是被对面楼缝间的一丝午后阳光所吸引,微微张口抬头。

    “这是怎么了?”王叔治当即无言。

    “老钝(老年痴呆)了!”一旁的牵招看了一眼,便知道了真相。“应该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情……然后申家兄弟贪恋国中功曹之权,再加上国相不办公,便隐瞒了此事。”

    王修愈发愤然,却只能攥紧了拳头,然后顺着这个痴呆老头的目光看向了对面楼上。

    话说,对面楼上众多围观之人,一直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此时被那王专属一看,倒是个个浑身冰凉,惊醒了过来。

    “速速去求人!”有人不顾体面大声喊出。“不拘是谁,都要去求,再一起把无虑候请回来交涉,不然你我性命不保!”

    ……

    “……起而拜之。翌日,太祖复加其专署县务,自行县于邯郸西北。时邯郸多狡吏,有申氏为赵国功曹掾,渐老钝,当辞,其子三人,恃其宗族强横,又贪功曹位著,乃匿其父于家,呼吏民至其家中为公务,私自用印。修整备县务,县吏以苟且事言至于申氏,修遣左右拿其归案,申氏大警,乃临街自为营堑,不肯应发调。脩独将三骑径入其门,斩其兄弟,左右宾客惊愕莫敢动,乃抚慰其余,由是一城肃然。太祖归而叹:‘邯郸为政,赖修以成之。’”——《新燕书》·卷七十一,列传二十一

    第八章

    妄妄山中言

    这些郡吏们和大户豪强们……或者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慌了手脚的他们第一反应就是这位了,而且他们这些人本来就跟赵平不清不楚。

    然而,这位被寄予厚望的赵郎中令却干下了一件让邯郸城内外人人侧目的事情——就在王修宰了那申氏三兄弟的当晚,他居然就将第一个来寻他请托的人,也就是国中户曹掾鲁斌了,连着礼金一起,‘检举’到了邯郸县寺里!

    人证物证俱在,这鲁斌意图贿赂朝廷命官,甚至还想离间赵王与无虑候……这罪责肯定是没得跑了。

    而王修也不客气,先扒了裤子打一顿,便直接扔到了狱中,准备让公孙珣回来再处置。

    这下子,邯郸城中的那些人也是个个崩溃……他们不晓得是该为自己当时去的慢而庆幸呢,还是该为如今邯郸城愈发暗无天日而哀叹?

    当然了,人嘛,求生欲比较强的时候总是能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第二日,王、张、鲁三族便纠集了七八家所谓其余的大户,又带着因为老年痴呆而免于逮捕的国中功曹掾申蒙,然后依次去拜访了李氏、邯郸氏、魏氏。

    王叔治只是按部就班的整理自己的县务,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动作。

    不过饶是如此,李氏也直接闭门不纳,邯郸氏则招待了这些人,并派出了自家组族长和这些人一起,去拜访了在城南庄园中讲学的魏氏当家人,前鲁国相魏松。

    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自己学生和围观乡人的面,魏松实在是耐不住这么多同郡之人的哀求请托,于是便应许下来,先是让这些人都在自家庄园内安顿,然后也不去寻城中的王修说理,只是让自己儿子魏畅亲自驾了一辆辎车,载着他往邯郸西北去寻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公孙珣去了。

    而仅仅是走了一日,前光禄卿之子,现尚书仆射之弟,故鲁国相魏松,就在距离并不远的邯郸城西北马服山中找到了无虑亭侯,邯郸令公孙珣。

    当时,公孙珣正立在一处山坡上,负手观景,长啸如叹。

    “君侯倒是好雅兴!”魏松在自己儿子魏畅的搀扶下气喘吁吁的爬上山来,甫一见到对方背影便无奈苦笑。“莫非是来追吊马服君吗?然后有感于先贤的功业,这才于山间长啸?”

    君侯,其实一开始专指既是宰相又有侯爵在身的人,比如吕不韦,比如周勃。但是到了后汉,丞相这一职务都消失了,那这个词汇自然就丧失政治敏感性,慢慢演变成了一种普遍性的尊称。

    一般而言,有侯爵又有正经职司在身的人都可以如此敬称。

    然而,魏松已经年近四旬,又是做过一任两千石的大员,他兄长魏青更是半个宰相……这种级别的大人物到了此处后,非但没有等在山下的乡寺内,反而主动徒步上杉来寻人,而且一开口便是君候,别的不说,其人的态度倒是足够诚恳了。

    “魏公在前,哪里敢称君侯?”面对对方的低姿态,公孙珣只是回头随意客套了半句,却连回身去迎接都懒得做,反而继续负手看着眼前山脉地形出神。“而且,在下也非是在赏景和追吊先贤,而是在观这赵国的山川形胜……”

    “原来如此。”魏松喘了两口粗气后,也是实在忍耐不住,便不顾仪态直接在自己儿子的搀扶下坐到了山坡上的一块石头上。“君侯军功卓著,以武事闻名天下,那每到一处便效仿古之名将,视察本地地理,参赞军划……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魏公又错了。”公孙珣这次连头都没回。“我只是单纯看地理而已,并无军事谋划的意思。”

    魏松干笑了一声,顺便拽住了有些面色不渝的其子魏畅,也是一时不再吭声,看他那样子,也是抓紧时间把气喘匀,然后再准备说话。

    实际上,趁着这段时间,魏松心中也有了决断——这公孙珣初次见面便态度强硬,俨然是要直来直往。不过高坡之上,几个护卫离得远远的,区区三人在此,正适合直言不讳,那么索性开门见山,说不定反而会有奇效。

    一念至此,魏松也是忽然开口了:“君侯,你在这里观山川地理,可曾知道邯郸城内最近起了一些波澜?”

    “不知道。”公孙珣依旧是负手背身言道。“我只是让一名心腹替我专属县务,接受县政,然后便出巡乡中,邯郸城内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清楚呢?”

    “是这样的。”魏松正色言道。“君侯那个专属,行事未免激烈了些。接收县务自然是他的本分,无人可指,但是国中功曹掾乃是国相所署,只因为牵连案中便被他连杀三子,而功曹已经年迈,如此,岂不是形同灭门吗?”

    “虽不知道其中内情,但既然牵扯案中,杀了又何妨呢?”公孙珣依旧从容。“魏公不知道,昨日随我行县的一名县尉,公然越矩轻慢于我,也是被我杀了的,却未曾见他手下县卒围着我要什么道理……还是说,魏公觉得小子我行事不堪,有意指点我如何行政?”

    魏松怔了半晌,方才盯着对方腰间隐隐露出的紫绶尴尬应道:“我一免官之人,整日只是在家教学而已,如何能指点君侯行政呢?”

    “我想也是。”公孙珣终于回过头来,也是一脸嘲讽。“若是魏公觉得我残暴不仁,不堪为官,可以去寻冀州方伯王公检举,王公人就在邺城,从邯郸去寻人的话怕是比到此处还快;也可以写家书给洛阳魏仆射,魏仆射为尚书台佐政,位高权重……这二人,处置起我来都是举手之为,何必来专门寻我呢?”

    魏松面色难堪,默然不语。

    场面僵硬了下来,而那魏松之子魏畅身为人子却眼看着自家父亲有些受迫,自然也是忍耐不住,便当即对着公孙珣拱手而言:“君侯,我家大人非是要借着伯父权位干涉地方行政……只是,那申氏虽然不堪,却也是本地大族,在此地绵延百年,须臾间其中一支嫡脉便遭灭门之祸,也是让国中上下诸宗族、大户惊恐不已。不瞒君候,这一次,我家大人乃是受国中诸多宗族联手推举,代表了整个赵国的名族来请君侯行事缓和一二。”

    年轻人嘛,又觉得自己腰杆子蛮硬的,于是不免慷慨激昂。

    “原来如此,我晓得了。”公孙珣看着眼前这对父子也是‘恍然大悟’。“你们魏氏并不是要借着权位来压制我……”

    “这是自然。”魏畅赶紧昂然应道。

    “而是要领着我治下的宗贼公然抗汉家之政!”公孙珣忽然面色一冷。“整个赵国的名族受了我的委屈,不去寻别人,却要去寻你们魏氏,想来,你们魏氏在赵国已经作威作福日久,早已经视汉土为私域了吧?故此,这才容不得我这个大汉忠良。你们与我直言,那向栩向公是不是被你们魏氏逼迫,这才整日高窝于房中,不敢出官寺半步?”

    魏畅目瞪口呆。

    “君侯!”那边魏松听的头皮发麻,再想到眼前这人的战绩和自己兄长的嘱咐,也是赶紧从石头上起身迎着对方行礼。“请您明鉴,我们魏氏在乡中多年,从未有丝毫不法之举,这一次也没有与君候行政对抗之意……实在是受了那些乡中宗族的蛊惑,这才有所误会,还请你万万不要有所误解。”

    “你们魏氏在乡中,从未有丝毫不法之举?!”公孙珣一声冷笑。

    “苍天可鉴!”魏松不顾一切,直接俯身行礼。

    公孙珣嘴角轻翘:“如此说来,魏氏连算赋都未曾少过县中半分了?!”

    “我在鲁国任中时的情形着实不知,”魏松一把拽住了自己还在发愣的儿子,让其行礼赔罪,然后便迫不及待的言道。“但自从我回乡打理族中政务以后,我魏氏绝没有半分算赋上的拖欠、欺瞒。而且不止如此,我在家中这些年,凡是遇到家中族中与别家别户有所争执,从来不问区直,都是将好处让给别家,尽量乡中避免诉讼;遇到乡邻生活困苦,也从来都是馈赠不断,断然不让乡邻出现饥馁之事;办理私学,教授子弟,也是不论出身,来去自由;甚至我家中大门都是四季常开,只要是愿意来的,都是随意出入……君侯、县君,这些事情,赵国国中人尽皆知,还请你明察秋毫!”

    公孙珣不由一声嗤笑,却是忽然上前扶起了对方父子:“开个玩笑而已,魏公如何就当真了?魏氏在赵国的德行我早就清楚,两位魏公的大名我更是在洛阳时便有所耳闻……什么君侯县君,喊我文琪便可。”

    魏畅茫然起身,依旧是目瞪口呆,而魏松则是气喘连连,汗流浃背,好像又爬了一遍山一样。

    说实话,这魏松是真怕了,也是真后悔了……你说,他一个宗族老小都在本地的人,怎么就想着趟这种浑水,跟一个有着屠城灭国、杀人灭族履历的边郡武夫来交涉呢?按照之前他兄长信中所言,眼前这人是真的胆大包天,不是假的。

    你说,当时他怎么被那群人给撺掇的抹不开面子,然后飘飘然的点头应下了呢?

    说到底,对方再张狂,也不过是一任县令而已,而且挂着紫绶金印县令也是这天底下独一份……人家干的再出格,最多最多,按照自己兄长所言,忍个两年便可。等此人过了二十五岁,成为两千石走人,万事也就都过去了。

    到时候,天还是那么蓝,这赵国的风景还是那么美,自己也可以来这马服山中长啸的,对不对?

    “魏公啊。”公孙珣扔下魏畅,专心扶着魏松言正色道。“不是我这人天生愿意做酷吏之举,然后留下残虐的名声,而是这邯郸的情形逼得我不得不严肃纲纪……魏公知道我刚才在看什么地理吗?”

    魏松张口欲言,却又觉得胸口依旧心跳不止,然后血气上翻,也是不敢再多嘴。

    “不瞒魏公,我停在此处,乃是在看这赵国的三层分线。”公孙珣宛如没事人一般,就在这坡上揽着对方的胳膊,对着周边景色指点了起来。“魏公请看……你们赵国虽然是南北走向的长条状,可从地理上来看,却是自西向东在高低上呈阶梯状。”

    魏松总算缓过劲来,微微点了下头……对方所言确实是大实话。

    “五座县城,俱在最东侧,乃是平原之地,而且水系丰富,不说都是邯郸南面亩产三石的美田那般,但有水利之处,也都差不离的。”公孙珣继续拽着对方转向西面言道。“然后中间,也就是从马服山往西,乃是山丘纵横之地,此地百姓大多躲在山谷临河出散居,便是用心耕种,一亩田不过两石粟而已,日子只能是勉强度日,却还要遭受到官吏、豪强的盘剥,以及盗匪的袭扰……”

    “何来盗匪?”身后的魏畅一时没能忍住。“我等在家中并未听过邯郸还有盗匪之说啊?”

    “这就要再往西看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过了山丘地形,再往西进入太行山岭,绵延数百里,这个号为黑山,那个号为紫山的,里面到处都是流民聚居之处,他们或是在家中受不了欺压盘剥,或是为了躲避官府徭役征收,便弃了家业,据山野而居,半匪半民,宛如野人……正所谓,‘苛政猛于虎也’,魏公德高如此,怎么可能会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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