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为何不许我等入郎署分职?”“我乃是天子亲赐的郎官,为何如此待我?”
“天子赐我们官身,莫非你们敢不认吗?”
“大汉朝不是以孝治天下吗?”
“有本事往这儿捅啊!”
然而,无论如何推搡,那些士卒却始终没有后退半步,而且该打就打,该推就推,丝毫没有在意什么‘天子亲赐郎官’的意思。
公孙珣下马在人群看了半晌,却只是一头雾水。而就在他私下张望,准备问问这些看热闹的洛阳居民时,人群中,一名皮肤白皙、容貌俊秀,却又不失身材挺拔高大的年轻人,却是朝着这边微微一笑,拱手行礼。
而细细看去,此人居然也是配着黒绶铜印,而且手上的茧子也是和自己一般久握兵器的形状。
于是乎,公孙珣当即了然,对方必然和自己一样是个高级郎官,再加上此人容貌出色、行为礼貌,似乎还比自己年长几岁的样子,便赶紧拱手回礼。
周围的平民百姓见状,自然晓得实务,便赶紧让出一条道来,让这两个官员凑到了一起。
“敢问兄台,”甫一牵马过去,公孙珣便干脆直接的开口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都是宣陵孝子。”此人和气答道。“足下定是刚来洛中,所以才不晓得此事?”
“正是如此。”公孙珣依旧是满脸疑惑。“我刚从公车署过来,敢问兄台,这宣陵孝子又是怎么回事?”
“此事是这样的……”这俊秀男子语气自然,当即就和颜悦色的给解释了一番。
原来,按照这帅哥的描述,所谓宣陵孝子其实多是洛阳本地人,靠着给宣陵哭孝而出名的。而所谓宣陵呢,其实就是指先帝汉桓帝刘志的陵寝。
要知道,刘志无子,所以才会有当今天子在十来岁的时候被曹节从安平国接到洛阳登基的事情,而既然无子,所以也就给了一些人机会……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忽然就有一个脑子活泛的洛阳本地的市民想到,既然那些士子可以靠着孝行、忠行而扬名举孝廉授官,那如果自己去宣陵,替没有子嗣的先帝哭孝,岂不算是忠孝两全?
到时候能不能就此扬名发迹呢?
于是乎,这位想到做到,立即就跑到了宣陵前大哭特哭,端是引人侧目。而很快的,这种行为就引起了效仿,最后是一大堆洛阳本地的商贾、市民,一拥而上的来到了宣陵前,大哭特哭,声震于野!
消息传到朝中,当今天子也是颇为感慨,便大笔一挥,下不为例,但却同时将之前去哭的这些人或者拜为了太子舍人,或者是拜为了郎官。
“不管如何了。”那名俊秀郎官干笑道。“这群人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只是从郎署的反应来看,士人们大概是耻于与这些人同伍的,也断然不会让他们如其他郎官一般在中枢锻炼!”
公孙珣连连点头,却是心中暗笑……哪里是耻于同伍,士人们怕是恨不能宰了这群人!
毕竟嘛,一群商贾、市井小民,你们的忠孝算是忠孝吗?得先是个士人,才能有人权,然后才资格谈忠孝的。你都不是人,哪里有资格凭着孝行做官呢?士人们宁可去赞扬什么羊羔跪乳之类的事情,也不愿意去认可你们的,因为羊羔只会做成肉送上他们的筵席,而这群市井小民却要抢他们的官……这还能忍?!
“不许再喧闹了!”就在此时,郎署中终于走出了一名黒绶铜印的朝廷命官,此人容貌严肃,一出来就吓得那些宣陵孝子安静了下来。“我乃是羽林左监(羽林中郎将副手,分左右)许永,乃是郎署副印之一……朝廷赏赐你们官身是朝廷的事,可我说不许你们进郎署,你们又有何话可言?”
一群宣陵孝子面面相觑,最后推出一个老成点的中年人上前:“左监……”
“左监是你喊的吗?”负手而立的许永勃然作色。“市井小民,商贾之徒,群聚山陵,假名称孝,天子被你们蒙蔽,我可不会!我直言告诉你们,如尔等市井出身,便是得了官身又如何?真以为就能与我等经学士人相为伍吗?再敢多句话,我即刻行文请洛阳令去查你家中其他人的作为……你是官身,你家人可不是!”
一众宣陵孝子当即惊慌失措。
“我要入宫值守,”许永继续冷笑道。“速速与我散开!”
宣陵孝子们当即四散而逃……不得不说,许永这番作态或许恶劣了一些,但这些宣陵孝子们怕也真的是投机成分居多。
郎署前恢复了清静,便是看热闹的洛阳市民也纷纷一哄而散,但公孙珣和那名俊秀郎官却都没有立即上前的意思,而是各自面无表情的牵着马让开一条路给那许永……不过很有意思的是,这位之前强横到极点的羽林左监骑马走过此处,看到公孙珣与那名俊秀郎官时,居然有些慌张的味道,主动在马上拱手一礼不说,还夹紧马腹,带着随员匆匆离去。
公孙珣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羽林左监,所以那许永断然不是因为自己慌张,因此等对方一走,他立即回过头来,盯住了眼前的这位俊秀‘同僚’。
“辽西公孙珣,字文琪,刚从雁门别部司马任上除了中郎一职,便来郎署这里看一看情形。”公孙珣拱手而笑。“尚不知贤兄高姓大名。”
“原来足下便是那火烧弹汗、名震北疆的白马中郎?!”此人当即面露惊喜之意,也是再度拱手行礼。“我早就听说你出身名门,拜师名儒,兼修文武……不意今日会有如此际遇!不瞒公孙中郎,我此行也是被拜了中郎,而且同在郎署前相遇,倒是一番缘分。”
“原来如此。”公孙珣愈发来了兴趣,然后不再犹豫,直接向前半步,便当街握住了对方的双手。“我与贤兄一见如故,喊我名字即可……不过,我还是不知道贤兄姓名籍贯?”
此人被公孙珣‘握手言欢’,原本开怀大笑,此时却忽然面色一紧,方才认真答道:“不瞒文琪,我乃南阳人士,姓何名进,字遂高!”
“原来如此,久仰大名!”
话说,饶是公孙珣这些年见识愈多,城府愈深,可此时也不得不赶紧低头问候,然后足足深呼吸了三次,方才表情坦然的抬起头来。
讲真,别的倒也罢了,比如对方手上的茧子什么的完全可以理解,但杀猪的也可以长这么帅吗?!
然而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吧?杀猪的就不能帅吗?而且再说了,人家妹妹应该长得很漂亮吧?妹妹的长得漂亮,哥哥凭什么不该帅?
“贤弟居然也晓得我何遂高吗?”就在公孙珣五味杂陈之际,这何进却是不由惊喜追问。
“这是自然。”公孙珣脱口而出。“我就算是远在雁门,也晓得令妹现居掖庭,并养有当今唯一一名皇子……”
掖庭,在汉代指位于帝后两宫东西两侧的地方,一般是后宫妃子居住,所以在此时一般代指帝王后宫。
“是,是!”何进不由干笑一声。“我妹现居掖庭,为贵人……也确实养有唯一一名皇子。”
“那看来遂高兄此来郎署怕是呆不了几日了?”公孙珣调整好心态后不由轻松下来,毕竟,人家何进好说话总比不好说话强吧?“怕是两三月就要拜得高位了。”
“这种事情又有谁知道呢?”何进握着公孙珣的手正色言道。“俱是圣恩而已,我们做臣子的不该妄加揣测。而且再说了,如我这样靠着天子恩宠骤然为官,是万万比不过文琪那般出生入死,为国家立下功业之人的……”
公孙珣不由展颜:“遂高兄的这番话倒是让我心存敬意了,骤然居于高位而心不乱,也是让人佩服。”
“让文琪见笑了……其实,以文琪的出身和功劳,迟早也会成为朝廷支柱的!”
“那你我就不必在此处学那些宣陵孝子们推搡了。”公孙珣继续笑道。“不如早点进入署中,将正事办了,看看能不能今日便成为朝廷支柱?”
“理当如此。”何进也是一笑,然后一手拉上自己的坐骑,一手却还是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臂。
公孙珣无可奈何,也只能牵上自己的白马,然后与这位‘杀猪宋玉’,兼自家老娘口中的‘绝世蠢货’把臂同行,往郎署中走去。
拴马、出示文书、进入郎署。而不待片刻,便有一位千石官员出来接待。
“两位的文书早已经到了,也早有安排。”此人对上公孙珣倒是颇为和气。“先来后到,公孙中郎的文书早早就在此了……”
公孙珣干笑一声,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讲实话,便是对方让他去东观当个刀笔吏,那此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毕竟,终究只是个过渡嘛!
“公孙中郎……”此人将封印的公文打开,然后当即微笑。“怕是要改称郎中了。”
公孙珣微微一怔,还不及反应过来,那边何进便直接拱手道喜了。
话说,郎中一词在汉代可不是卖药的,而是尚书台属吏的别称。作为如今汉家制度下实际上负责朝政运行的政务中心所在,尚书台一般会优先从郎官中专门进行遴选,选出其中的出色人物去尚书台做属吏。而一旦担任这个职务,一开始就会有被称为郎中,满一年就可以称之为尚书郎了,而满三年就可以称之为侍郎!
多扯一句,出任这个职务,实际上就已经是参与到了中枢朝政之中,所以位置极贵,乃是郎官中最难得的位置。而且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职务虽然理论上也是过渡性的职务,但却经常有人一干数年……
公孙珣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所以一时间茫然失措,也想不清楚是好是坏。同时,他更不晓得这到底是谁在背后使的力气……是刘宽早早拉了自己一把呢,还是自己妻子的那位伯父暗中施为?又或者是自己功劳确实卓著,尚书台公论之后的结果?
天晓得!
不过不管如何了,公孙珣终究没理由一脸嫌弃,于是他回过神后便赶紧谢过对方,然后接过文书来,立于一旁。
然后,便是何进上前了。
“何中郎自然要去虎贲军中,请自去寻虎贲右仆射。”面对一名外戚,这名郎署中的官员居然不卑不亢,甚至可以说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与之前对公孙珣的热情截然不同。
一旁的公孙珣暗暗思索,他当然晓得这虎贲军的一个重要工作,其实就是拎着斧头在朝会上站岗,但是,他也更晓得人家何进肯定是不会去站岗的!
实际上,作为一名外戚,这何进应该会在和虎贲右仆射打声招呼后就回家等着,然后上头自然会忽然来一个祭祀求雨之类得仪式性工作……做完了,然后就可以说这是大功,再然后直接蹦到中郎将也难说。
当然了,只是可能而已。
毕竟,如今的皇后姓宋,乃是天子成年大婚时选定的元配。而那何贵人虽然生下了唯一一名皇子,但终究还不是皇后,而她一日不是皇后,如今大汉朝正儿八经的那家外戚就是人家宋家……恐怕,这也是眼前这位官员不卑不亢的一个重要缘故了。
当然,候在一旁乱想的公孙珣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何贵人是必然要成为何皇后的!
那么……一念至此,他忽然就有些醒悟了过来,为何那郭缊之前说什么朝中最近云波诡谲,并让自己小心了。开始,他还以为对方指的只是夏育、臧旻、田晏等人的事情呢!
可现在看来,居然是后宫也在大乱吗?
……
“何进字遂高,南阳宛人也。异母女弟选入掖庭为贵人,生子辨,有宠于灵帝,乃拜进郎中……其人有容貌,善言语,唯以出身不为士人所善。熹平末,本朝太祖入朝,时北伐丧乱,独太祖全师而还,方名震天下,固于郎署相遇其人,直呼其名相谈。进愕然大喜:‘白马中郎亦识何遂高乎?’遂与之善。”——《世说新语》·言语篇
第三章
内堂
“贤弟不知道。”洛中小院的内堂之中,几碗酒下肚以后,这何进就已经变得废话连连了。“我家里情况特殊,我生母早死……”
“节哀。”
“哎,实在是太早,已经记不得对方模样了。然后呢,我现在的母亲便带着我弟何苗一起嫁了过来,说是嫁人,其实是世道不好,算是两家人合在一起过日子……等两家财货聚在一起,我父亲也颇善经营,一时倒也是衣食无忧,然后还连续添了两个妹妹,一个如今正是在宫中了。可谁能想到,我年岁还未及冠的时候,忽然有一日,我父居然也离世了……”
“那遂高兄也是辛苦。”
“谁说不是呢?”何进愈发无奈,白皙的脸上居然闪过了一点泪痕。“我难道不晓得吗?那些人背地里都说我是屠户出身,也说我妹妹是屠家出身,可说这些话的人哪个不是家大业大不愁吃穿?当日的情形,我若不裹起头巾,提前加冠去经营屠业,谁来养活我一家五口?!若非是无奈至极,我难道就想去做屠户?去守孝扬名,去接着在私学中读书不好吗?”
公孙珣愈发肃然起敬,感情人何进不仅是个杀猪的宋玉,还是个励志爱家的典范!毕竟,这话说的有道理啊,爹突然就死了,然后上有一个后母,下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和两个异母的妹妹,不杀猪的话一家五口吃什么?
“交浅言深了。”何进自知失态,便赶紧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就站起身来告辞。“不过今日也是与文琪一见如故,日后你我都在洛中,不妨多多来往……”
言罢,这何进却是微微拱手,然后一脸恳切的看着公孙珣,似乎是生怕对方拒绝。
“瞧遂高兄说的。”公孙珣赶紧扶住了此人……开什么玩笑,且不论此人本身到底如何,可无论怎么样,人家都凑到跟前了,也没必要和对方生分啊?“不说其他,若日后遂高兄来我这小院中喝酒,难道我还能逐你不成?”
“那日后就要多多叨扰了。”何进不由大喜。
讲真,现如今的何进其实处于一个极度尴尬的位置上。
他是外戚,可是妹妹却只是个贵人,而不是那种能让他一步登天的皇后,而若不是皇后、太后家的外戚,那好像没什么用吧?然而,非说他是个废物外戚似乎也不是很准确,因为他妹妹生下了如今唯一一位尚未夭折的皇子,母以子贵可是后宫中最常见的事情,这说明他和他的家族其实还是很有前途的。
但与此同时,他家族的风险也很大,因为当先一个,挡在何贵人前面的宋皇后本人似乎在洛中风评极佳,基本上是挑不出毛病的;其次一个,也算是后汉一朝老刘家的特色了,这家人身体都不行,子嗣艰难不说,夭折、早死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换言之,指不定哪天那位才一两岁皇长子就直接夭折了,那到时候何进还有何家到底算啥啊?
除此之外,当然也免不了这出身被人歧视的问题。
想想也是,这年头人家曹节作为一个宦官去主管朝政以后,也一定要逢人便说,我家祖上是做过两千石的,你们不许歧视我!然后上到天子下到士人,还真就认了!
而一个屠户……没听到今日那羽林左监许永在门口喊的话吗?
“市井出身,便是得了官身又如何,真以为能和我等经学士人共列吗?”
这种事情,在公孙大娘口中算是阶级歧视,可在当今世人耳中,却是理所当然。
而且不说别人,据公孙珣观察,只是这何进怕心中隐约认可这种说法的……毕竟他出身南阳宛城,所谓宛洛一体,这地方世家豪族林立,从小长在这个地方,耳晕目染,也是自觉低人一等!
此种情形之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对他和气的公孙珣,不愿撒手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天色将晚,何进迷醉而走,公孙珣亲自送对方出门,又派了两名护卫跟着照顾对方,然后便直接转身去了旁边刘宽的府上……当然,如今这已经是卫尉府了。
但不管如何,光禄勋府也好、太尉府也行、卫尉府也罢,此处总是那副松松垮垮的样子。公孙珣进门时,看门的老仆正在吃饭,而且还抱着一壶酒在那里喝的痛快,见到人来都不知道招呼一声,也不晓得是跟谁学的!
“文琪怎么此时才来啊,莫非是想蹭我家的饭吗?”刘宽眼看着自己儿子刘松引着公孙珣进入自家内堂,却是直接笑呵呵的从高腿饭桌前的大椅子上站了起来。
没错,这刘宽家中的家具居然全都是緱氏义舍那边的样式了!当然了,考虑到刘婆婆只求舒服不讲礼仪的为人,也不是不可接受。
“老师所言不差。”公孙珣先是在门厅处躬身而拜,又朝坐在那边的刘夫人正式一礼,这才一本正经的走了过来。“我今日刚到洛中,妻子、随员、宾客、义从,全都去了緱氏那里安顿,刚才在自己院中与人喝了一顿空腹酒,着实无味。没成想,送人回来路上看到老师门前老仆在那里喝豆粥喝的香甜,实在是忍耐不住,便进来寻一些来喝……”
刘宽哈哈大笑,然后赶紧吩咐旁边的婢女添饭添碗。而趁着这个当口,这位刚刚从三公任上下来的卫尉,却是直接迎上去,并伸出自己的那双黑乎乎的手,把住了自己这个学生的胳膊。
“老师这是何意啊?”公孙珣当即不解。“添了碗筷却不许我坐下吗?”
刘宽微微摇头感慨:“文琪啊,我固然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物,可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有本事!死地求活,覆敌王庭不说,还让后军得以脱身……京中议论,你这一战,真的是有古名将的姿态!”
公孙珣不禁大笑:“当着老师的面我也不自吹自擂了,当日之事,不过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侥幸活下来了而已!”
刘宽越发感叹:“能在那种局势下活下来才是天命所钟,看来将来汉室的安危怕就要依仗你这样的年轻人了!”
公孙珣丝毫不以为意。
这不废话吗,将来的事情不靠年轻人难道还能靠老年人?至于说汉室安危,讲真,那似乎就不是人力可以阻止的事情了。
就这样,师生二人闲话两句便直接入席,然后……呃,然后继续闲话。毕竟嘛,从刘宽这里得到的讯息可就比大街上打听来的高端多了,不然为什么要来这里喝豆粥。
总而言之,师生二人一边喝粥一边说着各种事情,从日食说到朝中人事,从北疆局势说到南蛮反乱,最后理所当然的回到了公孙珣最关心的朝中热点。
“已经议定了,前日的朝会上,三将全都贬为庶民。”在目送自己夫人带着大部分家人婢女离开内堂后,刘宽这才不急不缓地答道。“其实也是早就猜到的事情,只不过突然日食,我作为太尉都去职了,那这事也就不好再扯皮了。”
公孙珣不由抱着已经半空的粥罐笑道:“确实早该猜到,士人们既想救下臧公,又想杀了其余二将;而宦官们既要严厉治罪以推脱责任,又想尽量保住作为爪牙的二将性命,但是偏偏三人罪责相似,只能给个相同的处置……来来往往,最后只能是这个结果。”
刘宽当即笑眯眯的摇头:“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一针见血,不给别人留脸面。”
“还有一事,”公孙珣也不想在此事上面多言,便低头喝了一口豆粥,复才问道。“请老师明言,当今皇后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刘宽难得一怔,但终究还是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笑眯眯的姿态:“文琪倒是消息灵通,这才回洛中第一日……”
“今日去郎署,恰好遇到了何贵人的兄长何进,倒是个俊逸人物。”
“原来如此。”刘宽面露恍然,然后便缓缓给又自己这个最看重最欣赏的学生大致讲解了一下宋皇后的局面。
果然,正如公孙珣所料,宋皇后确实和当今天子感情不睦,而当何贵人生下一名皇子子,并一直存活到现在以后,她就很自然的多出了一位最直接和最有力量的挑战者。
“不过,”公孙珣正色询问道。“学生隐约记得,这宋氏家大业大,乃是洛中一等一的名门……想来宋皇后也是有所依仗的吧?”
“这倒也是。”刘宽微微笑道。“宋家是数百年的名门,可以追溯到前汉名臣宋昌身上。而且,早在百年前就出过一个皇后……彼时这位敬隐皇后虽然以贵人之身被窦皇后所妒,嫁祸巫蛊,再被毒死,然后亲子也被废掉了太子之位,但其孙却是本朝在位近二十年的先孝安帝。”
公孙珣当即面露恍然。
话说,孝安帝距离此时不过五十年,而之后的顺帝、桓帝也都是安帝的直系子孙,换言之,这宋氏已经以顶级亲贵的身份居于庙堂之中,然后在洛阳平安享受了近五十年的外戚风光。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香火情是之前三位皇帝的,现如今的天子可不是桓帝的亲儿子,当日这场婚姻怕就是洛中前朝的旧亲贵与这新天子之间的交易……颇有一番相互作出保证的意味。
而这么一想的话,事情似乎就复杂了。
“当今宋皇后的姑姑,嫁给了前渤海王……”
公孙珣听到此处真是愈发想笑,渤海王刘悝可是先帝,也就是那位埋在宣陵的那位桓帝的亲弟弟,也是当今天子当年最直接的皇位竞争者……而且,五年他因为拒绝给当政大宦官王甫支付五千万钱的贿赂尾款,结果被后者直接安了个谋反的罪名告到了天子那里。
最后,这位渤海王外加他的妻子,也就是宋皇后的姑姑了,在狱中不堪拷打,被迫自杀,全家百余口更是没一个活下来的。
“而宋皇后的哥哥宋奇,也娶了前大长秋曹腾的侄孙女……”
“也就是那曹孟德的妹妹了?”公孙珣猛的一惊。
“然也。”刘宽从容答道。“总而言之,这宋氏盘根错节,确实是洛中一等一的名门,其婚姻、世交几乎遍布洛阳。再加上宋皇后本人年纪虽小,却行事谨慎,从不越矩,所以也向来受洛中名门所期待……”
“那何贵人又有什么依仗呢?”公孙珣喝完一罐粥,抹了下嘴,却是忽然问道。“只有一子吗?”
刘宽微微捋须,依旧面不改色:“听闻北宫禁中颇为得力的张让张常侍,已经让自己刚刚成年的养子张奉娶了何贵人的妹妹。而且还听人讲,便是另一位颇得力的赵忠赵常侍,也是与何贵人颇为相得……对了,你所言那与宋家有姻亲的曹孟德,当日不是打死了蹇硕的叔叔吗?如今蹇硕也是颇受天子信任。而且莫忘了,如今执掌朝政的王甫王常侍,之前还进言说宋皇后的姑父谋反,为此,皇后的姑姑直接死在了狱中。”
公孙珣彻底明白过来了……这宋皇后与何贵人之争,俨然已经不止是所谓的后宫争宠了:
于禁中,这是新旧两批宦官的内斗!
于朝堂,这是成年后的天子扫荡旧时权贵的好时机!
而两样加一块,势必要扯上那个老问题,也就是宦官与士人之间的对立!
而考虑到当今天子之前面对党锢问题时展现出来的性格,恐怕洛中确实要掀起一连串的风雨了。
不过……
“这王甫,”公孙珣忽然面露异色。“照理来说,他应当是执政日久的宫中老人了吧?此番竟然要帮着新人对付宋皇后吗?”
“谁让他当年贪那五千万钱呢?”刘宽微微抬眼打量了一下坐在自己对面的学生,烛光下,此时的刘府内堂已经只剩下师生二人了。“掌权太久,自以为能够为所欲为,但他却不晓得,便是统揽大权也要讲究一个操守的。而若论宦官的操守,我生平所见者,以当日的大长秋曹腾最为出色,所以他能够让家族延续到此,而且渐渐为士人所接纳;而今日的大长秋曹节,虽然只有曹腾五分功力,但想来也能善终;唯独这王甫……”
“多谢老师提醒,学生明白了!”公孙珣豁然起身。
“你明白什么了?”刘宽大惑不解。
“我确实已经明白了。”公孙珣起身凛然道。“王甫的爪牙在于段熲,而段熲在朝,所依仗的不过是田晏、夏育二名旧部,现如今两将被贬为庶人,那他自然算是失了爪牙;然后这厮又贪财好权,惹得天下人怒目之余,居然在宫禁中也反复无常,以至于在宦官中也失了立场,俨然早就根基不稳……换言之,若此时能有潜心用力,或许能诛除此僚,以正朝风!”
刘宽目瞪口呆,许久方才言道:“我只是怕你在尚书台失了计较,所以与你分说洛中形势,何言教你诛宦了?还是王甫这种当朝第二位的大宦官?”
公孙珣不由正色行礼:“老师安心,此事不用你如何,你只需要安坐于府中,观小儿辈行事便可!”
刘宽愈发无言,而眼瞅那边公孙珣行完一礼后居然直接起身就要离去,这下子,这位当朝卫尉自然是更加心惊肉跳,便赶紧起身叫住了对方。
“文琪。”刘宽拽着自己学生的衣袖,诚恳言道。“你要做什么,我是拦不住也不会拦得的,但你要与我直言,这次回洛中,到底为何如此激烈?三言两语便要行如此之事?”
“老师,你既然如此问我,我就直言好了。”公孙珣看了眼自己被对方扯住的袖子,不由嗤笑道。“那王甫擅权自专数年,海内汹汹,想要杀他的人不计其数。不过,这其实与我无关,我也懒得计较……”
“那你为何还要……”
“只是前次出塞兵败,”公孙珣忽然色变,笑中带怒,俨然是情绪上涌,再也压制不住的模样。“数万边地儿郎死的不明不白,无数北地豪杰如一条野狗一般倒毙在野草之中无人收尸,便是我公孙珣……老师之前不是也亲口所言‘死中求活’吗?大丈夫生于世间,如此一番‘恩遇’,难道不该有所报答吗?!”
“……”
“老师,堂中只有你我二人……你公允地说上一说,若论此战首尾,该以谁罪责为重?”
“……”
“檀石槐那里,我自问已经尽全力捅了他一刀;天子这里,想要让他如武帝一般认错,宛如梦呓;至于臧旻,公允来讲,倒也勉强可以称得上是非战之罪……然而,自天子以下,臧旻以上,如曹节、王甫、段熲、夏育、田晏五人,若没有机会倒也罢了,若有机会,老师你说,我公孙珣既然逃出生天来到洛阳,又怎么能无动于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