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过这一次,却是公孙大娘首先忍耐不住,将母子二人几次中断的话题重拾了起来:“珣儿……文琪,这一次确实不怪你,反而是我考虑不周,让你误入了险地!”“不关母亲的事情。”话题终于打开,公孙珣也不禁正襟危坐道。“人生于世,哪里能心想事成皆如人愿呢?再说了,母亲的导向终究是正确的……只不过现在看来,方向再对,想走过去,却也免不了一些曲折和岔路。”
“我也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公孙大娘一边说一边认真看向了自己的独子。“你已经成年加冠,总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心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更有自己的路要走……这都没问题!只是我这个当娘的,还是希望你能牢记将来世道的惨烈,然后记住那句话!”
“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公孙珣忽然笑道。“割据辽西坐观成败嘛,我晓得的。”
“那就好。”公孙大娘不由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直接结束了这个让母子二人都格外艰难的话题。“对了,你之前说高顺在你军中?然后你还从董卓那里得到了一把‘项羽的断刃’?都与我看看……”
……
“后汉熹平末,有雁门豪族冯氏,体胖而吝,尝行路,虽粒米亦折腰而取;与人交,多行宴饮,虽家中豪富未曾为东……其行多如此,故素为乡人所鄙,而其人自若。及战乱连结,兵祸甚急,雁门青苗多坏,秋收无望,太守固发郡内豪右献粮赈之,豪右多贪鄙,乃相聚于旗亭楼上,共议抗拒太守,以冯氏家豪,亦请之。及日盛暑,众皆持蔬果至亭楼,冯氏亦亲抱一瓮上楼,众人皆奇也。将言,冯氏忽拍案而起,喝众曰:‘乡梓罹难,士民面有饥色,皆寻山择枣充粮,汝等既为郡中豪右,不思纳粮报国,反欲祸国乎?吾虽鄙,亦不愿与诸君为伍也!”众愕然,冯氏复举瓮曰:“君等故言吾吝,未尝做东,今有数物,皆某亲手采择,愿与诸君,以作了结,自后不相欠也!’言毕,乃掷瓮于柱,瓮破,满楼野枣滚落!冯氏乃拂袖昂然自归,献粮于郡。豪右俱惭,复感其德,皆争而纳粮。”——《士林杂记》·教化篇·燕无名氏
第十七章
大事(下)
按照《士昏礼》的规定,古时候的婚礼一般是六个步骤……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这就是被称之为“六礼”的所谓婚礼传统所在了。
而后世东亚地区无论是风俗如何变动,可基本上都还大致遵循这个流程与概念。
不过,也仅仅就是大致遵循罢了,因为真要按照《士昏礼》的步骤具体到每一个动作朝着哪个方向都来做的话,也未免太脱离实际了。实际上,哪怕是前几年郑玄对《士昏礼》做出了更符合这个时代的相应注解,也依旧显得累赘而冗余,让人喜欢不起来。
所以,各地依旧是各地的风俗,只要说媒、下聘、媳妇过门这些主干礼节没变就行了。
而换到公孙珣本人的婚礼来讲,他更是跟这些礼仪挨不上边……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赵老夫人站在大街上对着自己孙女那一指,而后来公孙家补上的那些各种礼节,其实也就是补上的而已。而此番合房,宴请宾客,更是有些脱离礼节……毕竟人家新妇赵芸早就已经入了公孙氏的家门,而赵家人也全都远在辽西。
只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女方越是如此干脆,男方这边就越要尽可能讲究一点。所以,为了表示尊重,公孙大娘干脆戴着眼镜,在那里临时学习起了郑玄注解的《士昏礼》。
“我仔仔细细看了半夜,”公孙大娘坐在上首的一把椅子上,一手将眼镜拿下,一手却是微微颤抖着捏起了一张帛书。“全是糊里糊涂的东西,后来半夜中实在是忍不住,又从床上爬起来,对着蜡烛看,却也只从这《士昏礼》的字缝中看出了三件有用的东西!”
束手站在下面的公孙珣忽然有些不安了起来。
“一个是所谓昏礼的昏,居然不是通假字,而是黄昏的昏,一切事情都要在黄昏时处置……怪不得那曹操和袁绍年少时能在晚上抢到人家的媳妇!”
公孙珣一时倒也无言以对。
“还有一个便是大雁,干什么都要大雁……若是如此长久下去,这大汉朝的大雁怕是都要被灭种了!”公孙大娘语气愈发不善了起来。“就不晓得保护一下资源吗?”
“当初在辽西时咱们已经送过四次大雁了。”公孙珣见状赶紧安慰道。“这次再补一个就行!”
“最后一个,便是蒸小猪的时候要把猪蹄子上的指甲全都给拔了!”公孙大娘理都没理自家儿子,反而彻底忍受不住,直接把帛书握成一团扔到了地上。“你说这都什么跟什么?!蒸小猪的时候去不去猪蹄上的指甲到底有什么用?难道不晓得猪蹄才是最好吃的吗?”
公孙珣也是一时茫然。
“罢了!”公孙大娘气急以后也是颇为无奈。“按照这上面的东西来吧,省的来宾笑话……”
好歹都由公孙大娘说了算,她既然点头了,那公孙珣自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话说,既然婚礼的最后一步既然已经有了指导纲领,那从第二日起,平城这里就难免变得一日比一日热闹了起来。
不说别的,光是城南、城北那两处充当男方女方家门的宅院附近,每日就聚集了几乎整个平城的小孩子等在这两个地方,只是专门为了抢到正午和黄昏时固定散发的两次喜钱。
当然了,真正让整个平城活跃起来的,还是随着婚礼日期临近,那些从各地赶来的宾客……雁门本地的豪族与官吏且不说,可是并州、幽州的方伯,上谷、代郡的太守,甚至于中山甄氏这样摸不着头脑的对象都有派人过来恭贺,那就难免让人咋舌了。
这些所谓‘贵人’,大量聚集在一个小小的平城,相互之间难免要交际与认识,一时间所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甚至于新郎官公孙珣还借机摆了个海内名儒弟子的谱,当众在某个热的要死人的下午于城中为雁门各地年轻贤达讲了一次《毛诗》!
据说,现场气氛及其热烈,当场激动到晕厥的就有五人之众!
除此之外,城北军营处的蹴鞠比赛也是极为让人心动的……嗯,借着公孙珣大婚之际,由娄圭首倡,吕范组织,这些日子军中是专门一日一赛,搞了一个‘贺婚杯’!而司马大婚前的三日,最后的胜者,也就是九原骑兵屯的队伍,更是由公孙司马的母亲公孙大娘亲自给赐酒!
至于赐酒用的那个刻了字的小金杯,更是当众赏给了表现最出色的队率魏越!
一时间,真的是人人侧目!
不过不晓得什么时候,另一件事情却渐渐的成为了这些雁门豪族私下关注的焦点,并且逐渐变得公开化和白热化……那就是公孙司马家中的安利号!
话说,这家安利号不但有各式让人大开眼界的新鲜货物让你挑选,而且还收货!山里的苦荞、浑芪、杏仁、萱草……这些东西大家平日里其实都知道是有些用处的,但多半却只能烂在山里,现在人家全都敞开了收购,据说是要卖到渤海和辽东的,反正不愁销路。
而这安利号其中一个让这些豪族欲罢不能的规矩是,若你家的山林、坞堡能保证每年的产量,便可以获得安利号相应的下线等级资质。而若是一人有了相应的下线资质,便可以用相应的折扣从安利号买入一定数额的货品!
且不说那些杂货了,便是纸张、书籍、笔墨、粮食、咸鱼、布帛……甚至还有一些据说是辽西出产的精美银锭,居然全都可以打折!
要知道,粮食和布帛本来就是这年头的一般等价物,银子更是大汉朝特别少见的贵金属,这种折扣简直就是送钱好不好?!
而按照安利号的规矩,若是你本人能为这家商号作出贡献,譬如组织起货源、商队,或者干脆协助安利号在某处开设分号与货栈,那这些利好都是要算在你头上的,然后进一步提高你的下线等级与各种提货的资质!
于是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平城的大街上,骑着马、坐着车,甚至是步行走着的,所有人相互见面时若是不问一句“汝晓得安利嘛”,那简直不要太丢人!而且,似乎隐约就是因为这个的缘故,来参加婚礼的雁门豪族数量也是日渐增多!
而等到婚礼前一日,随着郭太守亲自来到此地准备为公孙司马贺喜,平城新任的安利号掌柜更是爆出了最后一个让所有雁门豪族目瞪口呆之事……原来,若是你的下线等级到了一定程度,居然可以允许你自己发展下线,然后将下线的一部分贡献算到自己头上!
换言之,若是再考虑仅仅到了二级下线的三等资质就可以佘买一定货品,那有朝一日,恐怕仅凭这个下线资格就能平白坐地入利了。
如此好事,怎么等到今日才轮到雁门郡呢?!
换个说法,之前的代郡、上谷的那几家混蛋玩意怎么就敢断我们的财路,不许安利号过来呢?!
甚至再换个说法,这公孙司马怎么二十岁才来到我们雁门做别部司马呢?!早个七八……早个半年不行吗?!
然而,这种迅速恢复的繁华背后却不是这么简单的。
想想就明白了。
若非是安利号要以平城为重要据点,在此处大兴土木,以工代赈,哪里轮得到小孩子去抢喜钱?怕是大人都要抢破头!
若非是郭缊撂下脸征集到了大量的粮食,民心也早就乱了,又哪还有人会有心去随着安利号的大兴土木来做工?早就去当土匪了!
若非是‘贺婚杯’之前,平城的驻军以曲、屯、队为单位,配合着郡卒轮流出击,四处扫荡雁门北部地区的盗匪、溃兵,并将这些俘虏赶去修路开渠,又哪里来的如此多的各色货物送入平城?怕是半道上就已经被‘消耗’光了!
若非是之前征粮期限结束,郭缊和公孙珣齐齐拉下脸来,派程普与高顺远趋到雁门最南端的卤县,在太行山中打下两个不知所谓小豪强的坞堡,然后灭族示众,杀鸡儆猴,又哪里来的一大群雁门豪右顶着热浪在平城一等大半个月,只专候着一个比千石司马结婚?在家就着深井水吃个大白梨岂不美哉?!
当然了,这里还必须要额外的称赞一个人,那就是被烧了弹汗山的檀石槐大汗。
若非是这位英明神武的草原枭雄一巴掌抽到西部鲜卑的脸上,然后又跑去东面去抢倭国人当渔奴,那公孙珣这时候应该还在长城上疲于奔命……怕是连洞房都进不了的。
但不管如何了。
熹平六年(公元177年)的这个夏秋之交,随着公孙珣与自己的新婚妻子一起享用了那只没有指甲的小猪,喝下用卺(苦葫芦)酌的苦酒,并进入洞房之后,整个雁门居然在一种不合时宜的繁华中,不知不觉的重铸了秩序!
“不知细君为何叫芸?”公孙珣按照礼节的最后一步,解开自己妻子彩冠的缨带后,却是问了一个颇让对方不解的问题。“这不是和岳父大人的名字相重吗?”
公孙珣那封了乡侯的岳丈叫赵苞,苞是草字头,而芸也是如此……这确实有一些怪异。
“不瞒郎君。”烛光下,赵芸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此事与芸字的本意有关,而且还有一段故事……”
“说来听听。”公孙珣一边好奇问道一边却是帮对方将彩冠取了下来。
赵芸不免微微低头:“是……是这样的。当日我母亲生下我时,身体虚弱,医卜都不起效,几乎要有不测。然后一日父亲抱着我观《淮南子》,看到芸字一说后不由感慨,便对祖母言道,既然母亲是因为我出生才有这么一遭,不如唤我为芸,以芸草起死回生之效来医治母亲,后来母亲果然大好!”
公孙珣当即握住自己妻子的双手称赞:“这倒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确实。”赵芸不由有些羞色。“再后来,父亲也渐渐觉得不对,几次想改回来,但却都被祖母给拦住……不瞒郎君,外人偶然有知道我名字的,怕都以为我的芸是云彩的云呢!”
“便是我母亲一开始也以为你是那个云呢!”公孙珣不由失笑,然后一只手又扶在了对方的腰上。
赵芸面色通红,却依旧微微抬头道:“其实现在想来,却也是我与郎君的缘分,你我夫妻二人的名都取自《淮南子》,一为美玉,一为神草,倒也是相得益彰。”
公孙珣微微颔首:“确实有这么一层缘分,但却未必有那个云有意思……”
赵芸不由惊慌:“郎君这是何意?”
公孙珣当即再度失笑:“细君来雁门前应该有滕妇教过你些东西,既如此,你可晓得什么叫七进七出吗?”
言罢,公孙珣却是终于忍耐不住,将自己妻子推倒在婚床之上,准备完成自己人生大事的最后一步。
吹烛熄灯,解衣褪裙,便是床底忽然一声猫叫,那也万般都顾不得了。
……
“主人出,妇复位。乃彻于房中,如设于用室,尊否。主人说服于房,媵受;妇说服于室,御受。姆授巾。御衽于奥,媵衽良席在东,皆有枕,北止。主人入,亲说妇之缨。烛出。”——《士昏礼》
第十八章
麦饭
“古人称晋地为表里山河,今日一见,山河相依,自成体系,果然不差!”
“大河向西,渔舟唱晚,我也不意此地竟有如此盛景!”
深秋之际,晚霞怡人,雁门郡卤城南面的一条大河北侧,也就是后世的山西繁峙县境内的滹沱河畔,正有两位郡中贵人勒马于一处山坡上,侧身观景,心生感慨。而二人身后的坡下,虽然侍立着数十随员、仆从,甚至还有七八个年轻士子,却都一言不发,静待坡上那两人而已。
没错,首先说话的那个中年人,自然就是雁门太守、本郡府君郭缊了,而后来讲话的年轻人,则正是撸倒过一任雁门太守,后来又火烧弹汗、名震北疆的公孙珣了。
话说,人家太守郭缊此番乃是以郡守的身份行县到卤城的,而公孙珣却是不折不扣的私人出行……呃,他是奉母命与妻子一起前往五台山的大孚灵鹫寺礼佛的,或者说游玩的。
要知道,公孙大娘难得出趟远门,所以在雁门盘桓期间,什么盐池、煤坑,什么黄河、太行,什么马邑、武州,能去的都去了,但步入深秋,她终于还是有些无奈的动身返回了辽西。不过这位离开之前,曾专门要求公孙珣与自己新婚妻子一起前往五台山找什么大孚灵鹫寺,说是那地方求子很灵验云云的。
经过白马寺那一遭,公孙珣当然对和尚没什么感觉,刚刚成婚才二十一的他也对子嗣没什么感觉……只不过,毕竟是母命嘛!而且雁门最近局势稳定,又值新婚燕尔,夫妻和谐,那陪老婆走一遭也没什么。
然后途径卤城之时,既然相遇,那郭缊便主动邀请公孙珣参与他的行县活动,而说是行县,其实也就是在这城外的滹沱河畔,召集本县的青年才俊陪他秋游,顺便做些考察,以方便进行一年一度的孝廉选拔而已。
雁门最近一直平安,如此经典的文教活动进行的当然也很顺利……只不过,正准备返回卤城之际,这为首的两位贵人却忽然来了兴致,突然要上坡观一观滹沱河的晚景,这才有了这么一幕。
“文琪是在说笑吗?”郭缊听到对方话后不由捋须而笑。“且不说这河中哪里有什么渔舟,便是这滹沱河水,也终究还是要向东的。你也不想想,天底下哪有一路向西的河水?只不过是河对岸的五台山地势险峻,这滹沱河方才被暂时迫向西而已,等入了我乡中太原郡境内,它便改道为东,经河北一路入海而去了……”
“这我倒是知道。”一旁的公孙珣实在懒得与对方争辩什么向东向西,只是敷衍着连连点头而已。“河北那边的滹沱河可比这晋地的滹沱有名的多,我当日往返辽西与洛阳,也是多次路过的。”
“是啊。”郭缊闻言不由感慨。“其实说到美景,我还是觉得我家乡太原郡的滹沱河段最美,可是架不住人家河北的滹沱河段有着光武的神异,名载史册……比不过的!”
公孙珣听到此言却也不由失笑:“郭公这话倒是实在,不说别的,那地方的公孙豆粥与公孙麦饭可是首屈一指的……对了,府君要不要尝一尝,等晚间回到卤城,我亲手与你做一碗麦饭,或许也可称之为‘公孙麦饭’吧?”
郭缊闻言不禁握住缰绳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引得坡下的众多侍从不明所以。
话说,所谓的‘公孙麦饭’,其实是公孙珣拿滹沱河的一个历史典故开了个玩笑而已,而这个典故正是跟刚刚郭缊所言的‘光武神异’有关。
想当年,光武帝刘秀刚刚来到河北,身边就十几个人,而趁乱起势的河北本地豪强还悬赏十万户要他的脑袋……不得已之下,刘秀只好发挥老刘家最擅长的跑路技能,一路从赵国往南逃。
等逃到饶阳城北的无蒌亭的时候,真的是又冻又饿,困厄到了极点,眼看着啥啥都没有了。这时候,云台廿八将之一,后来被称之为大树将军的冯异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了几把豆子,给光武帝一个人偷偷做了一碗豆粥,后者喝完后整个人都舒坦了……由于冯异字公孙,所以刘秀第二天就跟人讲:“哎呀,你们不知道,昨天得了一碗‘公孙豆粥’,喝的我真舒坦!”
然后呢?然后只有刘秀一个人喝舒坦了是没用的,十几个人饿的不行,只能跑到绕阳城找粮食,结果被人发现了,差点一网打尽!不得已,一行人又如同野狗一般往南逃,而等来到滹沱河畔的时候,恰好又遇上了冬日间的冻雨,所有人又累又饿又冷……而就在光武帝跑到路边的破房子里光着膀子烤衣服时候,冯异冯公孙不知道从哪里又搞到了一把野菜和一把麦子,就借着这个火堆,又给光武帝又做了一碗‘公孙麦饭’!
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吃完这碗麦饭以后的刘秀估计是有力气开挂了,反正后来就如郭缊所言的那样,各种‘光武神异’了,什么派人去看的时候还没结冰,可走到滹沱河边上的时候却偏偏就已经结冰能过人了,然后过河到了信都城下,信都太守任光居然开城相迎,纳头便拜,举郡而投……再然后就是两年扫平河北的戏码之类之类的了。
等到了后来,光武帝只要一想起冯异,就天天跟人讲,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滹沱河畔的‘公孙豆粥’与‘公孙麦饭’!
这里多扯一句淡,冯异绰号‘大树将军’,是因为他从不争抢功劳,其他人战后争功时他就喜欢坐在一个大树下面发呆……然而仔细想想,就凭这‘公孙麦饭’和‘公孙豆粥’,他哪里还需要跟谁谁谁争功劳啊?!
那么回到眼前,公孙珣现在与郭缊说这种话,虽然只是就着滹沱河这个地方拿大树将军的字和自己的姓开一句玩笑,但也未尝没有与郭缊尽释前嫌,结交一二的味道……
毕竟嘛,相对于二人的官位来讲,他和郭缊其实都显得很年轻,仕途上的可能性都还是挺广阔的。再加上双方现在又没了利益冲突,甚至反而合作的很好,那为什么不做一个‘患难之交’呢?这样的话,日后相见也可以来一句‘滹沱河畔的故人’之类的,提高一下格调嘛。
郭缊当然也不是傻子,笑完之后他也是当即颔首:“之前北疆崩坏,雁门废顿,全靠文琪全力助我,方才能够安心行县,做此教化盛事,也方才有如此盛景可赏……对此,我是铭感于心的!”
公孙珣也是微微一笑,却又不禁摇头感慨:“这哪里是一两个人的功劳?府君你鞭挞上下,我治安左右,豪右愿出钱粮,闾左甘心用力,又有文教收拾人心,商贸活络经济……如此这般各安其责,这才是雁门能够稳住局势的真正原因。”
“说的不错。”郭缊一边点头,一边又扭头看向了河水北岸的那条官路,彼处正有安利号的商队从此处往东,俨然是准备连夜从此处去代郡,然后出太行山的飞狐径去往河北。“一郡一国,若是上下能够一心去做事,便是天大的困难也能熬过去……不过你我之间在此处说句心里话,那檀石槐居然没有趁虚而入,也着实是侥幸。”
公孙珣为之默然,经此一回,他对于兵灾二字着实有些感慨……真是檀石槐打来了,诸如之前的万般手段却也只能是个笑话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对方没来打,反而藉此大胜用心去鲜卑各部的实力平衡问题,反而愈发让人觉得这位草原枭雄不可小觑了。
只不过,以公孙珣此时此刻的地位,对人家根本就是无可奈何,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期待此人能如自己母亲所言,会天不假年了!
既然想到檀石槐,公孙珣却又忽然想起一人来:“其实细细说来,还得感激一人……若非是方伯董公赶往河西北督河套,南抚匈奴,不要说檀石槐打来,只是河西那边的乱子波及过来,也够我们辛苦应付的。”
“这倒是实话。”郭缊微微叹气道。“国家板荡,正该虎臣良牧用心之时。不过,方伯如此尽力,想来朝廷应该也会看在眼里,他日得一美郡,也是指日可待了。”
公孙珣再度表达了赞同,然后不禁心中微微一动,复又扭头看向了郭缊,而巧合的是,对方也恰好斜眼看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倒是郭缊干脆了一点:“说起来,既然北疆局势渐渐稳定,朝廷也该到了论功行赏之际了,文琪可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当然很多。”公孙珣低声笑道。“就是不晓得郭公具体指何事?”
“你将往何处?”郭缊愈发恳切。“还能留在雁门吗?说实话,若你能再留雁门两三年,哪怕不是武职,做一个县令都好……届时你我二人通力合作,雁门必然大治!”
公孙珣连连摇头:“郭公莫忘了,我之前受征召之后就是直接来雁门赴任的,已经算是权宜之计了。而如今立下功劳,朝廷想要继续任用我,若不让我去洛阳做一任郎官,又怎么会放心呢?汉家制度在此,想要走正经仕途,终究要经过一任郎官的!”
“看来还是要入朝为郎了。”郭缊无奈摇头。“确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文琪既然是立下大功入朝,必然不可能再如初选的孝廉一般担任三署郎(三百石)了,就是不知道是侍郎还是中郎?”
话说,汉代郎官是个非常有意思的职务,里面的道道非常复杂,而且各种官场的特例都能在此处找到,让人根本没法总结。但粗略而言,主要还是起着中央党校外加干部储备池的作用。
而其中,若是大略来讲,又可以勉强分为三个层次。
最高的是议郎,六百石,一般可以通过这个职务直接跳到两千石的层次,比如蔡邕现在就是这个职务;
最低的郎官自然是三署郎或者羽林、虎贲下属的基层郎官,秩三百石,一般是刚刚举了孝廉的人,或者是刚刚从上计吏中选拔出来的人,又或者是刚刚立了出色军功的低级军官出任……勉强再分一下,三署郎为文,羽林郎为武,董卓当年就是羽林郎。
至于侍郎和中郎,则居于两者之间,前者秩四百石,理论上是尚书台的属吏,而中郎是秩比六百石,理论上偏武职一点……正如郭缊所言,以公孙珣的资历来说,十之八九是这两个职务。
“天晓得!”公孙珣无可奈何。“朝中恩师之子,我师兄刘松之前与我来礼恭贺新婚,只是顺便让家人送了句口信,提了一句郎官……至于是侍郎还是中郎,也只能随他去了。”
郭缊默然点头,复又感慨:“只是不知道文琪去后,这雁门上下是否还能如这数月间各尽其责了?文琪勇烈,麾下士卒精锐,军官也都各有所长……真是难得!”
言至此处,二人都彻底沉默,只是目视滹沱河上西方落日,看晚霞匆匆而尽,方才打马归城。
话说,公孙珣与赵芸自然住在了城中一处亭舍之中,而郭缊却住在县君所在的官寺中。所以,二人就在路口处拱手问候,便各自告辞回去休息了。
“郎君。”赵芸既然已经为人妇,自然就可以抱着猫抛头露面出外来迎了。“此番去河边秋游可还有趣,不然为何天都黑了才回来?”
“有趣什么啊?”公孙珣一边将猫抓起扔给一旁侍女,一边与自己妻子执手迈入院中,却是无语至极。“孝廉选拔在即,郭太守当面,这些卤城的年轻士子和吏员们个个跃跃欲试,有人卖弄才思,有人展示德行,还有人故意说大话引人注意……你说我一个过路的朝廷直属军官,也不好在这么重要的时候说什么多余的话,便只好喝了一整天的闷酒,说了一整天的敷衍之语。也就是最后临走前,才得空与郭太守一起登高看了长河落日的景色,算是偶有所得。”
赵芸不禁失笑:“也是辛苦郎君了。”
二人再踏入亭中的房舍内,自然有仆从婢女点上了烛火,然后,作为妻子的赵芸居然也不提晚饭的事情,而是赶紧从自己那抱着猫的婢女怀中翻出来了一封书信:
“平城那里快马送来的!”
公孙珣接过一看,见是吕范所书,初时还不以为意,但等他打开来看了几眼,却又不禁长思不语。
原来,公孙范遣人从洛阳送给平城一个四平八稳的消息,乃是说朝中终于开始对夏育、臧旻、田晏三人论罪了……这倒也没什么,正如郭缊刚刚在城外所讲的那样,眼看着北疆稳定下来,那朝中自然要对这一战进行各种讨论,然后论罪、奖功,之类之类的吧!
只不过,吕范接到讯息后却从他的角度向自己的这位主公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不说公孙珣这次很可能迅速要入洛,只说以后宦海沉浮,难道每换一个地方就要对旧部置之不理了吗?
汉代官场传统,故吏宛如门生,甚至有故吏为自己举主守孝!而反过来说,故吏也是举主最可以依靠的力量!
所以吕范的意思很简单,若是公孙珣走了,他吕范自然要跟着走,娄圭、韩当也一定会很轻松跟着走,甚至使把劲可以把整个平城那边看中的军官都带走……但是,以后也能次次这么办吗?
而且你让一群有着官职,甚至在当地有着家小的人跟你去洛阳,暂时当个宾客,真的所有人都会乐意?
既然如此的话,吕范的最后一个问题即便没有写出来,也呼之欲出了……为什么不试图举荐一位旧部心腹代替自己镇守此处呢?!
讲实话,从公孙珣这里的私心思考,平城那个别部也是跟着他出生入死淬炼出的精锐……他也真心舍不得直接撒手!
而且,公孙珣之前不是没和自家老娘考虑并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想来想去也是没辙,当时也就只能说尽量把人才全都放在身边带走,然后依靠着安利号在此地和众多豪强的勾连,尽量维持对这支部队的影响。
不然呢,还能如何呢?汉家制度依旧在,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吗?
甚至说句惊悚点的话,真要是这时候一狠下心来,在平城割据……信不信来镇压你的人乃是堂堂大汉忠良,虎臣良牧董仲颖?
不过,吕范的这封信却给公孙珣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角度,一个其实很容易就能想得通,但反而因为自己母子见识太广想的太深而忽略掉的问题解决方式!
为什么不举荐一名靠得住的心腹旧部,接管平城驻军呢?天下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若是这个心腹忠诚可靠又有能力,这只军队不就保住了吗?
当然了,自己举荐肯定不行,但是雁门太守郭缊的举荐,却是合情合理……朝廷断然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吧?
而这么一想的话,今日在那滹沱河畔,自己是不是没能完全领会人家郭公的善意呢?
“晚饭可备齐了?”一念至此,公孙珣忽然收起信纸,朝着自己妻子笑言道。
“自然。”赵芸赶紧答道。“郎君现在要用餐吗?”
“暂时不用。”公孙珣微微摇头道。“我忽然想起一事,准备去将郭太守请来一起用餐。”
“既如此我再做准备!”赵芸愈发有些慌乱,她还是第一次以人妻的身份招待客人呢,尤其对方还是一位两千石大员。
“不用。”公孙珣正色道。“你只要告诉我,咱们可曾带了豆麦?”
赵芸愈发不解:“豆子自然是有的,但是麦……郎君你忘了,咱们家的麦子都是事先磨成粉的,只有面,没有麦。而且,招待一位两千石,那里能用麦饭?”
“亭中必然有。”公孙珣忽然笑道。“你去亲自借一些如何?然后再亲自去选一些野菜来……只要这些就行!别着急做饭,不用你做,等我请郭公回来后后亲自下灶,为他做一碗豆粥、一碗麦饭!聊表心意!”
赵芸忽然醒悟:“莫非是滹沱河畔的‘公孙麦饭’?”
公孙珣没有答复,而是微笑起身,亲自去请那郭缊来用餐了。
……
“及王郎起,光武自蓟东南驰,晨夜草舍,至饶阳无蒌亭。时天寒烈,众皆饥疲,异上豆粥。明旦,光武谓诸将曰:‘昨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及走,遇大风雨,光武引车入道傍空舍,异抱薪,邓禹热火,光武对火燎衣。异复进麦饭,因复度滹沱河至信都……后,光武诏曰:‘仓卒无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厚意久不报。’”——《后汉书》·冯异列传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