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少君来的巧了。”这亭长听说是公孙氏的子弟,当即热情了不少。“今日亭中确实空房不少,便是向阳干燥的好房子都还有两间,几位随便住下,就算是几位的仆从、宾客也能腾出一个大间来挤一挤!”一行人当即面露喜色,而这亭长和亭中亭父等人在被公孙越分别塞了一小锭银子和不少铜钱后也是喜上眉梢,双方各自心情愉悦,很快就铺张完毕……然而,就在车马劳顿的众人准备用些热饭,喝些热汤,泡泡脚就睡觉时,只听到门外骨碌碌的马车上陡然响起,又陡然停下,然后就有人开始敲击起了亭舍的大门。
众人面面相觑,偏偏那亭长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还不敢不开门。
“亭长,敢问可还有住处?”亭舍大门的火把下面,一名穿着简朴,但身上却很干净的仆人拱手行礼,听口音隐约像是青、冀那边的口音。
“这个……”亭长一脸为难。
话说,这位亭长并非是故意装模作样,而是真为难。作为督亢亭的亭长,守着这么一个燕地的门户,来来往往的人也算是见得多了,所以,他真的没有对这新来的一队人有任何轻视的意思。甚至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种如此有礼貌和家教的仆从背后,必十之八九有着真正的厉害人物,甚至有可能还是位居高位的厉害人物。
但是,人家刚刚铺张好的公孙氏就好得罪吗?这可是辽西著名的豪强世族,放在整个幽州也无法无视的。
想当初,豪大家与两千石的段子可就是在涿郡产生的,先是豪大家得势,逼走了多少两千石,然后忽然来个名臣,直接又灭了豪大家。一番风雨之中,夹在中间的低等吏员,却是如韭菜一般拿自己的首级去成全双方斗法的精彩程度……所以说,吏员难做啊,尤其是底层小吏。
“不敢隐瞒贵人。”眼看着这个仆人弯腰鞠躬,却愣是一动不动等着回复,这亭长也只好实话实说了。“就在刚刚,这最后的房间也已经被人入住了,人家连铺盖都铺好了,厨房也被借来煮饭了……真不是我虚言,不信请去看一眼。”
这仆人闻言叹了口气,然后才道:“不瞒亭长,上路前我家主人早有各种吩咐,若是有空房,先来后到,不拘好坏能住便可;若是无空房,还请亭长帮忙说项一下,务必腾出一间房来……我等倒是无妨,关键是此行主要是我家女主人!”
这督亢亭亭长愈发无奈了,这黑灯瞎火的,自己身为亭长,无论如何,也不能真让人家这明显是官宦人家的女眷露宿吧?
“既然有女眷便不能坐视不理!”那边公孙珣闻言叹了口气,却也不再观望。“这样好了,两间向阳干净房屋已经收拾妥当,我们腾出一间来给这家女眷……反正我们兄弟都年轻,几人挤一挤也无妨。”
“多谢这位少君体谅。”这仆人闻言端端正正的给公孙珣行了一礼,然后才小跑出去汇报。
本就是举手之劳,公孙珣等人也不以为意。而等到对方车队驶入时,一行人分明又看到对面车上先后下来一位中年妇人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后者不用说,就连前者恐怕都已经可以称之为长辈了!那公孙珣、公孙越等人更是无话可说,反而要过去行礼问候了。
须知道,两汉时代,女子地位颇高,而成了婚的女子抛头露面更是寻常。比如说上门访友一般都要见见对方老婆,再比如大街上经常遇到女子贩卖自家所织布匹,这都是常态。
甚至就连公孙大娘这种做生意的寡妇也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比如朱儁他娘,也是死了丈夫去做布匹生意,然后把朱儁供养成如今这个成就,只不过区别在于朱儁家是寒门,朱儁老娘的生意做不大便是了。
而回到眼前,那位先下车的中年妇人倒也罢了,可后面这位被扶下车子,自称要去儿子任上常住的老夫人就很厉害了。不但言语得体,教养非凡,应对得体,而且行事干脆,落落大方,更兼‘长者’身份加成,所以甫一下车就成了亭舍的中心……
这番气度,实在是让公孙珣忍不住想询问对方籍贯身份,只不过,偏偏对方车上又下来了一位未出阁的女孩,乃是这位老夫人的孙女,站在自己祖母与母亲身后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楚容貌。
但无论是丑是美,这么一来的话,公孙珣都不好开口询问这种讯息了……不然会让人误会。
道左相逢,对方主事的又全是女眷,不好深交。所以,双方于亭舍中歇息一晚后各自赶路,似乎就此了结。
然而,第二日晚间,在涿郡与广阳郡相接处的阳乡城外亭舍内,公孙珣等人刚刚安顿好,却又遇到了姗姗来迟的这行人。
没的说,尊老爱幼女士优先什么的……别的都不讲,唯独一条尊老是如今大汉朝的铁律,皇帝来了都得捏着鼻子认,于是公孙珣等人不等人家开口,主动又把刚刚包圆的房子给让了出来,然后又去问候那位老夫人和中年妇人。
而第三日,双方行到广阳郡安次,路上就遇到过一回,而到了晚间,速度较快的公孙珣等人更是早早的在前面的亭舍中给对方预备好了一处房间,甚至还主动赠送对方一只猫崽子作为礼物。
第四日,双方来到了渔阳郡的雍奴,再次半路超车的公孙珣干脆带着公孙越与韩当几人早早站在了亭舍大门口候着对方。
“老夫人。”这一次,公孙珣不等对方下车就主动上前对着那辆最好的车子笑道。“房间已经为您打扫干净了,您每日车马劳顿,辛苦异常,还请早点歇息……”
车内笑声响起:“倒是劳烦文琪你日日辛苦。”
“既然顺路,小子义不容辞。”公孙珣晒笑一声。“反而是老夫人你们,每日早早启程,晚上不到天色彻底黑掉又绝不停下,着实辛苦。”
车帘掀开,露出了那位老夫人的面容:“思儿心切罢了,我这儿子自幼失怙,全是我一手养大,且又只此一子,乃是家中唯一顶梁柱,从我算起,还有儿媳、孙女,若不快快亲眼见到他本人,总是让人不甘的。”
公孙珣微微一怔,旋即正色点头:“这倒是人之常情。”
“之前初次见面,你便自称是辽西人,自洛阳游学归家?”老妇人身体强健,声音爽朗,在挥斥掉仆妇后干脆自己走下车来。
“正是。”
“辽西何处人?”
“令支……”
“也难怪此番会顺路。”对方失笑道。“我儿在塞外为官,只怕到卢龙塞前都要叨扰你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拱手行礼,然后让开道路。
“文琪为何不一起进去啊?”老夫人走了两步,然后才忽然反应了过来。
“不瞒老夫人。”公孙珣再度解释道。“自此处开始,我们公孙家便多有商号、货栈了,便是沿途各处的亲朋也多了不少,今日赶得早些,我已经把自家的车队、家人安排到了附近一处货栈中歇息……”
“那你为何又在此处啊?”这位老夫人似笑非笑。
“正是担忧老夫人无下榻之处。”公孙珣坦然道。“自渔阳郡往东,人口渐渐疏离,亭舍规模愈发狭隘,老夫人每次都尽力赶路,天色黑透了才下榻,怕是要经常遇到亭舍已满的困境。再考虑到老夫人一行皆是女流做主,到时候万一遇到一个不懂礼的住客,起了冲突,岂不是要吃亏?”
“这燕地人皆不尊老吗?”对方再度失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老夫人千金之躯,无须冒险。”公孙珣语气恭恭敬敬,但却昂首挺胸,一脸坦然。
“既然这亭舍狭窄,你又提前占了此处,就不怕逼得其他客人露宿?”
“回禀老夫人,是有几番客人,但都被我请到了我家货栈处安歇了。”
“那文琪为何却不请我去你家货栈处休息呢?”老夫人依旧似笑非笑的追问着。“那里应该更宽绰吧?而且之前看你的随行车队,想来那里的用度也是极好的。”
“避嫌而已。”公孙珣依旧昂首挺胸,面不改色。“老夫人乃是官眷,住在亭舍中是理所当然。但我游学之前,曾身为吏员,至今尚未去职,在不清楚老夫人身份之前冒昧邀请,说不定会有毁那位未曾谋面长官的清名……”
这番话背后是有很多典故的,须知道,两汉历史上很多名臣都有在任内驱赶自己家人归乡的事迹,很多时候仅仅是因为这些家眷接受了本地吏员的些许奉承。
“你还是吏员?”老夫人低头若有所思。“辽西吏员?”
“是。”
“也罢。”老夫人忍不住摇头道。“你可想知道我儿官职姓名?”
“想知,但不敢知。”公孙珣笑道。“不如不知。”
“善!”老夫人微微颔首,却是直接领头进去了。
随后那位中年妇人走过,公孙珣再度领头行礼,又过来一人,公孙珣出于本能,又要低头一礼,然而刚一低头却听到耳旁一声轻笑与一声猫叫。他抬起头来,趁着亭舍大门处的火光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次路过的赫然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大眼睛、鸭蛋脸,双颊处还有浅浅的酒窝,未必称得上是绝色,但也堪称容貌秀丽,温婉可爱了……抛开这些不论,此女手里还抱着一只猫,正是之前公孙珣所赠。
不用说了,此人必然那位老夫人的孙女了。
两人相顾一笑,各自颔首。稍倾,亭舍大门合上,公孙珣这才领着人上马离去,然后第二日一早再来问安。
就这样,一路过来,双方并不结伴而行,但每晚公孙珣却都提前来到亭舍旁为这家人打点好住处,然后自己去自家商号中歇息,并于第二日再来请安送行。如此再三,竟然一路走到了右北平郡的无终,而从此处再走,北路是出卢龙塞的近路,南路便是令支了,双方终于要就此告辞了。
“到了卢龙塞,就有我儿的属下接应护送了。”这日清早,老夫人拉着公孙珣的手笑道。“而且你之前也说了,你离家经年,又是寡母独自在家,也该就此离去,去探视母亲了。”
“正该如此。”公孙珣低头道。“还望老夫人到阳乐后代我向太守言明,此番回去与母亲相聚后,必然尽快去郡城奉公!”
这老夫人本来已经要扭头上车了,闻言却忍不住回头好奇问道:“文琪不是说‘不如不知’吗?怎么到了此处却又知道我儿官职身份了?”
公孙珣正色答道:“回禀老夫人,此一时彼一时也……既然已经到了此处,再说不知道您的身份,岂不是自欺欺人?”
这赵老夫人,也就是公孙珣未来数年顶头上司赵太守的母亲了,闻言连连失笑,笑完之后才道:“我本来以为,单以寡母教养儿子来论,我是不输天下任何人的,却不料此番遇到了对手,那安利号的公孙大娘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须知道,我儿二十岁时,确实不如你。”
这话根本没法接,公孙珣只能笑而不答,再度拱手行礼而已。而等到目送对方上车,往卢龙塞去后,这才打马向南,往令支去了。
……
“太祖为郡中吏……闻郡中郡守更迭,乃与(公孙)越自洛归郡。路遇官眷同行,中有长者夫人。每至亭舍,太祖辙执礼甚恭,问候如亲,越等皆不解也。及至无终,各自分别,长夫人感叹其德,乃自告为辽西郡守母也。越等皆惊,私叹曰:‘彼言语严禁,吾等皆不识也,兄长何其德乎?’太祖闻之笑曰:‘初相逢,便遗金其仆,尽知为郡守母也,安能不德?’越等愈叹。”——《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四章
归家
公孙氏是举族聚居,实际上,在城中挨着西门那片,近八分之一个令支城都几乎是公孙家的地盘,一族独自占领了三个城内的‘里’,连里门、里墙都省了。
占地如此广阔,倒不是说公孙氏的主支人口有多少,而是说这里面出仕为官的公孙氏族人太多。须知道,但凡是做到六百石的朝廷命官,然后一旦分家立业,就可以按照官方规制建立起相应规模的宅院。而一来二往的,世世代代,如此大大小小的宅院逐渐增多,这才有了公孙氏在这令支城中一言九鼎的地位。
不过,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比如讲公孙珣家里虽然很有钱,虽然西门外的市场、南门外的货栈全是公孙大娘的手笔,虽然这近些年来新起的宅院十之八九有她的赞助,虽然他家的房地产开发项目都已经做到了塞外的管子城了……但是,他本人所居住的宅院门楣却实在是不高。
因为,不能逾制。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与公孙越随意挥手作别后,甫一踏入了自家的房门,公孙珣便看到了早早等在那里的自家老娘。
于是,他当即就在门槛处下跪,以示自己远游不孝之罪。
公孙大娘其实原本有万般话要说的,但此时看到自己儿子跪在门口请罪,瞬间也就眼泪婆娑,言语难治了。
“一走一年多,”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公孙大娘不待去擦自己的宝贝眼镜,却是赶紧上前把自己儿子从地上拽了起来。“连字都有了,还变得那么古板,进门就下跪?”
公孙珣起身强笑道:“确实如此,在外面经历的多了,咋一回来,恐怕跟母亲的风格不合……”
公孙大娘连连摇头:“我哪里还有什么风格?几十年过去了,风格再不一样,也要被这个世道磨平了。”
“还是能感觉到的。”公孙珣继续笑道。“在洛阳一年多,见了各种人物,言谈一定要遵循礼节,可见到母亲,终究是随意了不少。”
“那是因为我是你娘,跟风格什么的没关系。”公孙大娘再度摇头,可话说到这里,却是终于展颜一笑。“不过也无所谓了,我们母子俩管什么风格不风格呢?”
公孙珣看到母亲露出笑脸,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赶紧劝对方去清洗眼镜,好方便来看自己带回来的各项物什……你还别说,不愧是亲娘俩,这当儿子的带回来的东西基本上都能符合当娘的价值观:
那一大窝猫自然不用说了,公孙大娘抱起其中一只最重的胖猫连连感慨,说什么两辈子加一块总算也混成了一个有猫的成功人士了,只是这公猫既然已经做了种,出了一窝小猫,那就该尽早骟掉;
至于蔡邕所书的儒家七经和《四十二章经》也是让公孙大娘欣喜异常,用她的话说,这原件不仅可以收起来当传家宝,还正好能用她正在研制的雕版印刷技术上,她可是准备用这玩意名垂千古的;
然后还有娄圭这个从南阳来的账房,公孙大娘更是分外满意……虽然据说是装箱子里偷运过黄河的,所谓‘偷渡’是也……但能有一个历史名人当账房想想都带感!不过她也说了,就是有点年轻,也不晓得智力值到位了没有,于是分分钟又叫来账房目前管事的李三娘,让她把人带走去做培训!
总而言之,公孙大娘之前积攒了一年的牢骚,却在甫一见面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如今更只是不停的感慨自己儿子孝顺罢了。
而这种表现,无疑也是天底下做母亲的通病。
等抱着那只胖猫回到屋内候,近二十年没走出辽西的公孙大娘又赶紧让婢女准备温开水,然后开始听自己儿子讲解一些趣闻……卢植的事情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提,但是一些别的见闻却着实让公孙大娘有些情绪复杂:
比如说曹操和夏侯家只是世代联姻的亲戚,却并不是同一宗门;
再比如说吕范轻松识破自己的套路,却因为自己帮他仗义执言而当场认主;
还比如说那蔡文姬还在啃手指的年纪,考虑到她爹的长相,她也不可能是美女的猜测;
最后,还有自己同门甄逸恍惚间好像就是那洛神的父亲,但偏偏来时遇到他给刚出生不久女儿取名却叫甄姜……
总之,如是种种,倒是让公孙大娘跟着惊疑不定了起来。
“现在想想,这恐怕才是所谓历史真相。”公孙大娘略显不安道。“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东西,也不过是隔着一千八百年的雾里观花,很多说不定是如汉高祖杀白蛇之类的附会……”
“但大势是对的。”公孙珣咽了一口温开水后毫不犹豫地答道。“太平道张角心存二心,造反不成后反而懂得吸取教训卷土重来,熬过这段时间,恐怕会愈发做大;而按照韩遂的说法,西凉羌乱隐忧未去,指不定哪天局势就要沸腾;至于山东河北,儿子则是亲眼所见,豪强压迫越来越重,几乎民不聊生;可与此同时,朝中士大夫却个个尸位素餐,宦官又只知道强取豪夺,双方内斗不休,反而没几个人愿意照看局势……所以讲,母亲你说的那些,抛开小节,十之八九还是对头的。这就好像现在读《史记》,稍微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汉高祖斩白蛇之类的说法跟‘大楚兴,陈胜王’是一回事,但夺天下的终究却如《史记》所言,是那沛县刘家子!”
公孙大娘抱着那只大猫缓缓点头:“这便对了……我一个女频宫斗加灵异写手,又不指望能有什么本事辅佐你能称王称霸,只要咱们娘俩能熬过这个乱世就好。所谓‘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这就足够了!”
公孙珣连连点头,却又把话题引到了来时遇到的太守家人身上。
“换言之,”公孙珣讲述完这番遭遇以后忍不住称赞道。“那位老夫人着实气度非凡,这种人养出的儿子只怕也不会太差,就是不知道辽西这里如何看待这位新来的赵太守?”
“你还真问到点子上了。”公孙大娘闻言稍微皱了下眉头。“族里对这位赵太守其实是很犹豫的,而赵太守的作为也确实让人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这倒是奇了怪了。”公孙珣好奇道。“族中向来讲究一个趋利避害,这赵太守只要不动族里的根基,那他自然是个‘好太守’,若动了族中的根基,那他自然是个‘坏太守’,怎么会犹豫呢?而且母亲你也是见识非凡的人,消息灵通,评价人自有一番标准和路数……怎么连你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因为这个赵苞赵太守确实让人感觉无所适从。”公孙大娘继续皱眉道。“他从出身上就很奇怪……你知道他是中常侍赵忠的从弟吗?”
正要举起陶杯再喝口水的公孙珣猛地为之一滞,却是差点没把手里的水给出去。
从弟,却非族弟,这就意味着这位太守和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宦官是未出五服的兄弟。而这年头宗族观念极强,只要未出五服,那就是记入官方档案的兄弟,是非常亲密的,是要讲究一个荣辱与共的,甚至是要共同承担法律责任的!换言之,不出大意外的话,那天下人一般会视你们为一体的!
这里多说一句,如公孙珣与公孙瓒、公孙越,还有那个公孙氏嫡脉中的公孙范,其实全都是如此关系。
“明白了吧?”公孙大娘继续道。“这可是一位惹不起的真神。你之前刚到洛阳时不是还来信说什么宦官子弟肆意荼毒乡里吗?那咱们这赵苞赵太守,恐怕就是天底下来头最大,也恐怕是天底下官位最高的一个‘宦官子弟’……你说,族里能不犹豫吗?巴结吧,怕引起士人非议,不去巴结呢,又怕真的惹怒这位,直接一个大祸临头!”
公孙珣游疑不定,却总觉的哪里不对的样子。
“对了。”公孙大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阿瓒现如今也不在郡中了,侯太守也是担心自己女婿落入到宦官子弟手里,然后被人羞辱,再加上上谷那边也不是很远,说不定还有立功的地方,所以就直接就把他带到那边了……”
“那、那我呢?”公孙珣脑子已经成了一片浆糊。
“你……你不如先在家等等。”公孙大娘叹气道。“实在不行就辞去了这个吏员,在家养两年声望,然后直接运作一个孝廉……辽西是边郡,这方面有优待,人口十几万就能每年一个孝廉。而如今阿瓒去了上谷,公孙氏的底子又在这里,郡中也就是一个公孙范和一个田氏的田楷有些麻烦罢了,就算是不去当吏员,那两三年中轮也能轮到你这个当朝光禄勋的入室弟子!”
公孙珣为之默然,却是忽然又想起了那位赵老夫人的风采……说实话,就赵家人赶路的那副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宦官子弟’作风吧?反而隐约有些是名臣子弟的味道!这种人真要躲吗?
但是,但是……
公孙珣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公孙大娘继续皱眉说道。“按照你的描述,这赵老夫人也是一位人物,他儿子未必就是如我们所想……实际上,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地方,不然,反而能安心让你回阳乐继续当你的主计室副史了。”
公孙珣愈发不解了起来。
“这赵太守虽来此地不过半月,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公孙大娘认真解释道。“他这人行事作风并没有想得那么粗暴无理,反而有几分名士风采。而且族中也好,我也好,都偷偷去他老家清河打听了……你知道吗?原来这位赵太守家中早在十几年前第一次党锢的时候,就跟赵忠做了切割,还直接从安平搬到了清河,那时这位赵太守才刚刚加冠。然后这么多年,他还一直上书抨击自己的哥哥……”
公孙珣终于按捺不住:“既然如此,岂不是应该放心交往,怎么反而要避让呢?”
“你还是太年轻。”公孙大娘为了扶下自己的黑框眼镜,却是将怀里的猫递给了旁边的丫鬟,把后者弄的手忙脚乱。“你晓得吗?虽然这些年,这赵太守每次更迭职务都会去一些苦地方干一些苦差事,而且每次都能勤恳奉公,还经常上书大骂自己哥哥,甚至因此引得不少党人名士的称赞。然而,他却从未有一次上书讨论过党锢之祸!而且,那赵忠虽然也经常跟人说自己挺讨厌这个弟弟,若不是有婶娘在,早就让他下大狱了。可实际上,每一次他赵苞作出政绩后,朝廷却又都会畅通无阻的给他加官升职!”
“母亲是怀疑……”公孙珣心中忽然一动,俨然是想到了韩遂与自己谈论袁绍兄弟的那番话。“他们兄弟是互为表里,心照不宣?想用这种方式保全家族?”
“就是这个意思。”公孙大娘猛地一拍手道。“没有白把你往洛阳送这么一趟!你还不明白吗?你如今已经是名儒子弟,放辽西也是一号人物,既然如此,何必冒险去这赵太守身边呢?不管他是准备装一辈子还是装两辈子,又或者是真的想要投奔士人,然而一旦被他注意到,就很有可能也会被赵忠注意到……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不如在家养名来的稳妥。”
这番话在情在理,公孙珣也只能缓缓点头。
“这就对了。”公孙大娘喜上眉梢道。“以前你娘我一个人,好多事情想做都做不了,如今有你帮忙,我们完全可以窝在家种几年田,攀一攀科技树,顺便再与我添些孙子、孙女……”
“孙子、孙女?”公孙珣悚然而惊。
“没错。”公孙大娘愈发得意了起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原本我还想着等你结了婚再讨论此事呢,但这一年我在家担惊受怕的,反而是想明白了……这年头乱成这样,鬼知道你在外面会遇到什么危险?既然如此,就不等结婚了,先给你安排些漂亮侍妾,生下两个再说!你不晓得,你来之前我就已经派人去高句丽、三韩、扶余给你准备了一百零一个婢女,都是年纪十五六岁又有些颜色的,全都放在了城南的庄子里,准备一边培养一边淘汰,不到一年就能为你搞出来一个顶级跨国侍妾组合……不要嫌弃人家是夷女,混血的孩子容易养活……”
公孙珣听得口干舌燥……先是有些期待,但到了后来却忽然变得惊恐起来。
……
“太祖自幼失怙,时汉末纷乱,时疫横行,其母常忧本家无后。家富,乃阴购美婢百人,教以文字、数术、音律、舞蹈。待加冠,即奉之充其后帏。太祖至孝,不得推,皆纳之。然至婚前,美婢前后罗列,温香软玉,以目传情,太祖依旧举烛苦读,坐怀不乱,守礼愈甚,由是名声日重。”——《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五章
惊变
第二日一早,公孙珣就以孝道为理由写了一篇言辞恳切的辞呈,然后又从商号中叫了一个马术不错的宾客,让他快马送去塞外的郡治阳乐城,到那里自然会有在郡中为吏的族内长辈替他转呈赵太守。
毕竟嘛,一回家就辞职这种事情虽然有些不甘,但总归是自家老娘的安排,而且理性也告诉公孙珣这个安排还是颇有道理的。
等目送此人出城后,公孙珣就立即去围观了自家老娘那‘名垂千古’的事业,也就是所谓雕版印刷的第一次实验……呃,说到这里就不得不称赞一下蔡邕的名声,并感叹一下辽西这破地方的荒僻了。听说是要翻印蔡伯喈手录的七经,呼啦啦城里一多半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围观。
从县君到族中长老一个不落!
然而,公孙珣也好,公孙越也罢,皱着眉头看那个所谓的雕版印刷,却是越看越无语。
因为,公孙大娘口中这个所谓会改变全天下风貌的‘雕版印刷’,怎么看怎么觉得跟洛阳刻立石经所用的‘捶拓法’好像没什么两样。就是多折腾了两次,把阴文范本给像刻石经一样刻到一块枣木板上而已,最后再反拓到纸书上罢了!
只能说,这么做好像确实比抄录方便的许多,但你要说有什么特别精巧新奇的技术……似乎也没有吧?
而且很明显的,前面的捶拓和雕刻非常利索,几位老石匠稍微适应了木材以后,仅仅是花了大半头功夫就各自雕刻出了一块《诗经》的阴文木板,而且还在源源不断的进行着雕版的制作。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要万事大吉的时候,从傍晚开始的印刷工作却陷入到了停滞,因为一上手才发现这墨汁是有大问题的……污字未免太多了些,中间调整了很多次,又是加油、又是调整浓稀的,反正折腾来折腾去一整天都没弄出一个像样的结果来。
于是乎,第二天再搞的时候,来围观的人一下子就少了一大半,县君这次没来,只是让县丞为他代劳,而族中实际主事的元老,也就是公孙珣的二爷爷也没再来,只有他孙子公孙范跑过来继续围观……这里多扯一句,公孙珣爷爷那辈长子早夭,实际上的嫡长一脉主事人就是这位担任过上谷郡太守的二爷爷了,而公孙范也才是公孙氏的嫡长孙。
但是,嫡长孙的围观并没带来什么好运气,第二日又是在调试墨水中给茫茫然的过去了。
第三日依然如此,而到了此时,连公孙越都回去帮自己家忙活什么事情去了,那县丞明显也是在给公孙大娘娘俩面子才留在外面干坐着的,倒是那公孙范从头到尾都是跟在眼前认真围观……让公孙珣难免另眼相看了一些。
不过这一天,公孙大娘终于还是没有再堕自己往日的威名,折腾到了下午时分时,墨水终于调试的不浓不淡,油性也正合适了起来。于是一番拓印之后,竟然真的就印出了《诗经》开篇第一首的《关雎》,带上所谓标点钩识,正好一百零二字而已。
而就是这一张大白纸上的区区一百零二字,瞬间就引得令支城中一群土包子全都惊叹不已!
县丞替自家县君要走了三日辛苦得来的最后成品,还叮嘱诗经整个印出来以后务必要通知他一声,而作为嫡脉继承人的公孙范竟然把之前污了很多字迹的残次品给抢走了,也不知道拿回去能有什么用?
当然了,这些想法公孙珣也就是在心里念叨一下而已,面上是一点都不敢露的。没看到自家老娘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吗?好像她做出了多大的贡献一样……
其实,这反而是公孙珣有些无知和自以为是了。
须知道,很多划时代的技术并不需要太多的门槛,很可能就是将之前已有的几项技术做适当的整合罢了,甚至有时候连整合都称不上,仅仅是作出适合推广的标准化改进而已……但它们偏偏就是改变了时代。
就好像这个雕版印刷,其实汉代的立石碑的风气特别流行,捶拓技术也基本上完全普及,之所以没有用到印书上面,仅仅是差一张好纸而已……然而,在另一个时空里,即便是材质紧密便于保存的左伯纸出现后又两百年,人们才猛地发现似乎可以把两种技术结合在一起用来印书!
这有技术含量吗?
没有,但它就是很重要,就是改变了世界。而公孙大娘这个毫无技术含量的‘发明’,就是让这种方便知识传播的技术提前了两百多年面世!
而且公孙珣不知道是,他这位老娘肚子里还藏着很多类似的东西,只是碍于种种限制与心思拿不出来或者不想拿出来而已。
呃,至于你说活字印刷是不是公孙大娘恶意隐藏的技术之一?不是的,真不是的……谁让她不是工科狗呢,对不对?墨水和活字的材料实在不过关,调制个雕版的墨水都要她老命了,别说活字的墨水和材料了。而既然她没那本事用活字,也就只好用毫无技术阻碍的雕版了!
总而言之吧,经过这三天的折腾,不管技术含量高低的问题,也不管这种方法还需要多久的改进才能成熟,但所有人都总归看明白了……别的不讲,以后这天底下的书籍恐怕会越来越多,而且以公孙大娘和安利号的手段,这卖便宜书的书店恐怕也会越来越多!
没错,你没看错……这年头是有书店的!
长安和洛阳都有书店,很早就有人把最基本的《论语》、《诗经》这些东西刻在竹简上发卖……但是那个价格可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而且也就是长安、洛阳这种大城市才有这种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