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正在思索间,果然有伴当回报,细细的讲述了此地偏僻之处弃婴的多寡……这些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按照他们的说法,此地其实与冀州其他地方并无不同,弃婴的比例都是吓人。“我想了想。”娄圭一脸不解地问道。“正如公孙少君所言,但凡弃婴到了一定程度,必然是民不聊生……可是为何会有此类事呢?河北田亩如此肥沃,商贸通达,而这中山郡前年才废国制郡,所用郡守也是颇有贤名,似乎并不是能作出残民之事的人吧?”
“你既然不懂,那便随我去问问吧!”公孙珣忍不住摇头道,其实他很早就专门写信请教过自家老娘,并从她那里得知了这里面的逻辑……只是,反正无事,不如陪这娄圭去走一遭。
说是问一问,却并非是如娄圭所想去问那些田亩间的农民,恰恰相反,公孙珣带着人,高头大马,佩刀持弓,竟然是直接闯入了附近的一处乡寺。
所谓寺,并不是寺庙,而是指公所、公署、公舍,实际上寺庙的寺反而是起源于鸿胪寺的寺,也是公所的意思,那么乡寺,自然就是一乡吏员所居的公所了。
公孙珣这么一行人直接闯入,早惊得那些乡中吏员不知所措,纷纷出来迎接了。而娄圭刚刚好奇该如何问话,却看到那公孙文琪朝韩当努了下嘴,后者便忽然纵马上前将为首的乡蔷夫给提溜了起来,然后夹在腋下,转身就走……俨然一副强盗作风!
随后,韩当先走,其余人等纷纷拔出刀来,示意乡中人不许向前,然后才慢悠悠的跟了上去,娄圭目瞪口呆,但两边都是明晃晃的刀子,他也只好勉力夹紧马肚子,赶紧跟了上去。
等来到之前的小坡上,韩当一把将那乡蔷夫掷在了地上,公孙珣这才朝娄圭示意:“人已经请来了,你且问吧!”
娄圭张口欲言,却又忍不住回头:“该如何问?”
公孙珣连连摇头,不得已亲自上前,拔刀指向了那蔷夫:“我来问,你来答,晓得了吗?”
乡蔷夫被摔得五荤七素,又被刀子指着,哪里还敢多话,只是连连点头。
“我且问你,你们乡中去年一共收了多少次算钱啊?”
“十七次!”那蔷夫答得异常利索。
所谓算钱,就是财产税与人口税,前者叫訾算,后者叫口算,都应该是一年收一次的。
“倒也不算太多。”公孙珣失笑着收起了刀子。“你们郡守倒也真不负贤名……”
“且住!”一旁的娄圭目瞪口呆。“算钱征收十七次,怎么能说不算太多呢?贫苦百姓,不过是靠着几亩薄田生活而已,一百余钱的算钱变成两千钱,自然会民不聊生吧?如此郡守安能称贤?”
“这郡守确实不错了。”公孙珣无奈纠正道。“前汉文景年间,有些郡国的算钱就已经是每年五六次的光景了。”
“确实不错。”韩当也跟着附和道。“内地郡国收十七次,这太守确实称得上是清官……”
“那也不对啊?”娄圭愈发不解。“便是制度崩坏,百年间从一次变成五六次,再七八十年变成十来次……也不至于征收到十七次吧?”
公孙珣和韩当,乃至于身后的几个伴当都摇头不言。
“我晓得了。”娄圭似乎是醒悟了什么,然后忽然想拔刀指向那蔷夫,但回手一摸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佩刀,只好下马用手指指着对方喝问道。“你们乡中私自增添了几次?”
“诸位……诸位大侠在上。”那稍微回复了点精神的乡蔷夫一边咳嗽一边委屈至极。“这算钱并非是从次数来讲的,而是要从定额来说的。一乡的户数、人口摆在那里,一县的户数、人口也在那里,一郡也是如此啊!郡中府君那里根本不会下令收几次算钱,他只要符合户数、人口的算钱到账就行,而县君那里也是大略如此,唯独到了我们乡中,是要亲自动手收算的,为了凑足……”
“你且住,”娄圭再一次听出了问题。“既然算钱只是和户口、人口相对即刻,那为何要收十七次才能相符合?一次不就足了吗?”
那乡蔷夫偷看了娄圭一眼,心中暗暗无奈,怎么就遇到这种不通世故的蠢货?但刀子虽然收了回去,也还是握在人家手里的,所以此人还是勉力给出了那人尽皆知的答案:“回禀这位少君,这是因为能收算钱的户数、人口只有账面上的十分之一,再加上每次征收都要耗费钱粮,往上送去还要层层揩油,所以乡间不征收个十七八次是凑不足账目的,而若凑不足,上头就会给你下级考评,你就只能去官免职……”
“你再且住!”娄圭这位宛洛名族出身的士子,只觉得自己三观都被刷新了。“这河北之地人口繁茂,我沿途所见田野间都是百姓,怎么说户口不足账面十一呢?”
“这位少君!”这乡蔷夫实在是无奈了。“不是说户口真的不足,而是说能去征收的户口不足!乡间大户,家中不知道隐瞒了多少户口、田地,哪个敢去真的征收他们家的算钱?这多少年不都是如此吗?普通民户,一年多次征收,然后破产,就只能卖身卖地给大户,成为大户的徒附,而大户家中明明多了人口和田地,却无人敢去真收,就只能把失去的户口算钱再算到其他小民身上……如此百年,这算钱自然从每年一次变成五六次,再变成十来次,最后成了现在这种十七八次……哪里是我们残民啊?实在是这世道自己出了岔子!”
娄圭目瞪口呆。
这便是土地兼并败坏天下的逻辑所在了!饶是心中早就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公孙珣还是忍不住连连摇头。
“不对!”娄圭终究是个有脑子的人,忽然又反应了过来。“你既然能做到乡蔷夫,那必然是此乡大户吧?这隐瞒户口也好,不敢上门也罢,难道就没有你自己家吗?而且乡蔷夫终究是有秩的县吏,揩油也好,耗费钱粮也罢,也是有你一份吧?”
那乡蔷夫早已看出这几人并非真正歹人,所以胆子也跟着大了些:“这位少君请了,您此言我是不敢否认的。但是,乡中大户何止我一家?无非是上头吃肉我们喝汤罢了。你可晓得,我们县中一多半的土地人口都在一家人身上,其余所谓大户跟此家一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要我说,只要这家人愿意正常上交算钱,那乡间百姓一年的算钱怕是要直接改成一年三五收便可!”
旁边公孙珣闻言忍不住失笑:“你所言的这家大户,可是我此番要来做客的甄家?”
蔷夫瞬间面色发白。
“罢了!”公孙珣再度摇头,然后就在马上弯腰伸手,将对方拽起来道。“我等并非歹人,一时玩笑,惊吓了乡长,倒是我等的不是了……”
“万万不敢!”乡蔷夫哪里还敢多言。
“若是此番受了惊吓,回去哪里有了不适,请今日晚间或明日来甄家寻我,若是寻不见我,直接找甄家的甄逸也行……”
“万万不敢!”乡蔷夫几乎面如死灰。
“其实哪里不是这样呢?”公孙珣复又扭头看向那娄圭。“便是你家我家,一个宛洛名族,一个辽西世族,难道就能幸免吗?天下崩坏,无人清白,但是我辈需要心里通透才行!”
“受教了。”娄圭恍然若失。
“万万不敢!”那乡蔷夫看公孙珣不理他,居然直接跪地叩首求饶了起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韩当皱起眉头问道。“我家少君都没跟你说话了……再说了,之前我把你挟持过来,几把刀子对着你你也未曾叩首,如今都要放你走了,怎么还又叩起首来了?”
“之前实在不知道诸位都是豪门子弟,更是甄氏的好友……”这乡蔷夫叩首的速度更快了。“一番胡言乱语,还请几位公子少君不要当真!”
“我非是不知轻重之人,你安心回去吧,省的你乡中佐吏等的焦急。”公孙珣连连摇头,然后径直打马而走,也不再管这个乡蔷夫如何作想了。
一行人再次从田间走过,耳畔忽然有清脆童音隐约可闻:“宁负两千石,无负豪大家。两千石,去我冠;豪大家,去我首。去我冠,尤存首;去我首,冠不存!”
娄圭听到这个旧时著名的童谣,想起刚才所闻,不禁面色苍白,连连摇头。
而另一边,公孙珣也是眉头一皱,但他所思所想却又是不同——幽并之地一年半载间怕是就要起大军,到时候这冀州也难免要征发徭役摊派军粮,届时,这种令人感慨的童谣还能不能听得到,怕是都要两说吧?
不过,转念一想,他却又有些自嘲了起来,若是此战真能缓解边患,那冀州也是受益匪浅的,自己又何必作此小儿女态呢?而且,与其在此地感慨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倒不如想着如何才能趁机立一番功劳,然后早日达成自己‘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夙愿才对!
……
“昔前汉元康年间,涿郡有大姓西高氏、东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与牾,咸曰:‘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后百年,太祖过河北,见民生艰难,复闻童子传此旧谣于路边,乃驻马于侧,喟然良久。娄圭、韩当并在其侧,乃避左右讽曰:‘天下崩坏,正当英雄用武之时也,君当勉之。’太祖斥曰:‘田亩荒芜,民不聊生,不思报国,何谈己身?’圭、当并惭,乃退。”——《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章
望气
下午,甄府大门前,甄家的仆从们正在与一人隐隐对峙。
只见此人额头宽阔,偏偏又长着一张内凹的长脸,外加小鼻子鲶鱼嘴,以及下颌满满缠在一起的浓密胡子,也算是‘相貌雄伟’了。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此人还手持一柄光秃秃的九节杖,并身穿一件脏兮兮的宽袖长袍,而且还不带冠……但凡是冀州本地人对这幅打扮都心知肚明,此人俨然是一位太平道人。
所以讲,虽然是对峙中,但这群护卫、家仆却普遍性于警惕中还带着一丝好奇与畏惧。毕竟这年头的迷信思想,真的是从天子到氓首,无人幸免的。
“不是说张角上次谋反后,派遣徒弟远赴各地,冀州本地反而空虚下来了吗?”驻马在几十步开外的公孙珣忽然扭头朝身后的贾超质问道。“而且你昨日还对我说这中山本地的太平道软弱无力,只在乡间有所残存而已,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道人,竟然敢直接来到当朝执金吾的府上?”
“不敢欺瞒少君。”贾超也是一脸疑惑。“我查探的结果确实如此,乡间或许还有些残存,但是上次谋反的事情之后,这些豪门大户、官吏士人,却都和太平道断了来往,整个冀州,也就是钜鹿本地还依旧兴盛。”
公孙珣微微蹙眉……贾超没必要欺瞒自己,上次谋反不成后,冀州本地的官府、豪强有所警惕也是情理之中;而且,这太平道扩大势力的最主要一个途径乃是符水,要有大疫才会急速传播,而这半年可没听说哪里有什么疫情;更重要的一点是,自己一路行来,好像除了钜鹿也确实没看到多少太平道的痕迹!
可既然如此的话,眼前这个道人又是干什么的,竟然跑到甄氏嫡脉的府邸门口招摇过市?他难道不晓得这甄家是世宦两千石的巨族?
“公孙少君!”就在公孙珣一脸疑惑的盯着这个太平道人的时候,守在门口的甄逸亲随甄豹却是赶紧迎了上来。“少君可算来了,我家主人让我在此处候着,专门等您过来,越公子上午就已经安顿了下来……”
“这是太平道人?”公孙珣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
“是!”甄豹微微一怔,然后立即点头。
“为何在此处?”
“是这样的少君,我家主人明日要给小主人补办满月酒,中午刚刚给邻里间散了些酒肉布帛,然后这道人听说后就冒出了出来,只说自己善于什么望气,说什么我家将来要因为这位小主人飞黄腾达什么的。本来以我们甄家的大方,这种吉利话只要说了,自然会有管事的做主请进去招待一番。但这太平道半年前不是反过一次吗?而且此人面容猥琐,身上邋里邋遢,所以门口做主的几位管事也不敢轻易做主请进去……”
公孙珣当即笑了:“然后偏偏太平道在冀州颇有‘灵验’,你们又有些畏惧什么‘黄天’、‘太一’的,所以也不敢撵?”
“这是自然。”甄豹干笑道。
“道人!”公孙珣忽然下马走了过去。“你说你会望气?!”
“正是。”那手持九节杖的猪腰子脸道人其实早就瞥见了公孙珣,只是一直装作没看到,专等对方搭话而已。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太平道人也晓得望气。”公孙珣失笑道。“你们太平道最灵验的不是符水吗?心诚就能治万病,心不诚方无效……望气这种东西可是要有学问的!”
“我入太平道之前就修过《道德经》、《易经》。”邋遢道人昂然答道。“自然也会望气观星……”
“原来是位通经典的大家。”公孙珣敷衍着拱了拱手。“那我问你,你看我将来成就如何啊?”
“少君气势非凡,头顶云气赤红中带着一丝凝紫,十年内必为两千石。”这太平道人板着猪腰子脸睥睨言道。“再往后,我道术浅薄,就再也看不清了。”
公孙珣先抬头看了看自己头顶干干净净的天空,然后忽然又抬手指向了韩当:“那你看这位呢?”
“此人气运与少君相互纠缠,何须多言?”道人又是张口即来。
刚刚下马的韩当为之一惊,刚要再问,却不料被一旁的娄圭抢了先:“那道人看我气运如何,我出身宛洛名族,十年间可能为两千石?”
道人轻瞥了娄圭一眼:“连连摇头,我一日只能望的三次气,再多就力不能及了。”
公孙珣当即冷笑:“那我再问你,你说这甄家的小公子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啊?也是赤中带紫?”
“非也,此间的小公子是满府紫气弥漫,贵不可言!”这猪腰子脸道人捋着自己颌下的胡须,还是张口即来。“此言我早说与这些人听了。”
“放你娘的屁!”此言一出,那边甄豹忽的大怒道。“若非是公孙少君点破,险些中了你这无良道人的蒙骗……我家这要办满月酒的小主人分明是位千金,何来公子?连男女都看不出来,还贵不可言?!赶紧把他腿打折,交与附近的求盗管束!”
旁边的护卫、家仆闻言也是恍然大悟,纷纷抄起棍棒,只等公孙珣这边入府后,就要让此人知道厉害。
道人面上一惊,却也不敢轻易逃窜……他哪里还不知道,只要这位带着鹖冠的年轻贵人一走开,那自己立马就要挨揍。
于是乎,这道人赶紧拽住转身要走的公孙珣,勉强辩解了起来:“这位少君不要误会。须知道,女公子也是公子,我哪里又辩不出男女来了?少君,我所说贵不可言者,说的就是这甄氏的女公子,女公子将来为姬,为何不能贵不可言啊?!”
姬者,意义广泛,但指代女子时无外乎两个含义——一个是帝王之妾,一个是贵族妇女的美称。
话说,公孙珣早早就去乡间,并不晓得甄逸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他所说公子,也并非是刻意试探。当然了,误打误撞被甄豹撞出了破绽后,他本来也已经以为这个太平道人是个假货,就算不是假的那也是个混吃混喝的。
但是,所以说但是……此时听到此话后,他却又有些恍惚了起来:“你是说,这甄氏女或许将来为姬?而且贵不可言?”
“正是如此!”这个猪腰子脸的道人已经紧张的不行了。“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公孙珣回头看看那甄府上方干干净净的天空,又瞅瞅这宽额头的丑陋太平道人,满脸的不解:“你真会望气?”
“略通一二。”道人看出了一点端倪,不禁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看来一顿打是可以躲掉了。
“既然如此,随我进来吧。”公孙珣嘴角不禁抽动了一下……一来,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世间竟然还真有望气之术;二来,若非这道人提醒,他更是没想到,自己这位甄逸甄师兄竟然还是袁绍和曹操的双料亲家!
话说,由于甄逸伯父为当朝执金吾,算是超品,所以甄府的规模和制度都极为广大,一行人就在甄豹的带领下往里面走去,而一路上公孙珣都在和这个道人闲聊。
“道人是何处人家?”
“并州太原郡晋阳县人士。”
“听口音也像,那姓名字号呢?”
“姓王,名宪,字敏宏。”
“太原王姓乃是名族,我虽然不清楚这里面的宗族关系,但前有王柔、王泽兄弟,俱为两千石名臣,现有王允驰名海内,然后我还有一个同门,唤做王邑,也是一个俊逸之财……你既然是太原晋阳人,又姓王,可知道这些人士啊?”
道人面色尴尬,胆依旧回答的干脆:“宪辱没了族名,论起辈分,我正是叔优兄(王柔字)与季道兄(王泽字)的族弟……”
莫说公孙珣,就连那前头引路时一直愤愤不平的甄豹都目瞪口呆。
不过,众人再度打量了一眼此人容貌后,却又有些理解了——这幅长相想不辱没王氏的名头也难,也怪不得此人会弃儒学道。
实在是,彼路不通也!这幅容貌,恐怕连吏员都选不上!
心里稍微明白了一些后,公孙珣也就不再揭人家短了:“敏宏兄,你既然善于望气,不知道能不能细细说说我的前途呢?就好像你说这甄氏女,将来是为帝王姬方贵不可言,那我是该从文还是从武才能到两千石呢?”
“实在是惭愧。”这王道人赶紧摇头。“少君不晓得,我这人道术不精,想要细细辨气,需要见人居于自己家中,这才能有所得……”
“原来如此。”公孙珣略显感慨了一下,然后才正式说道。“不瞒道人,我也是来此间做客,你既然看出此户人家的女儿贵不可言,想来也是要有所交代,不如让我与你引见一番这女公子的亲生父亲?”
“不用,不用!”王道人赶紧摇头。“我只是路过此处,偶有所得而已,又不是图什么,也没什么可交代的……能借此宝地休息一晚,沾些贵气即可。”
“你是要往哪里去?”公孙珣正色问道。
“哦!”王道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我很早就弃儒从道,并在晋阳老家寻访道术、炼丹煮药,以至于家产破败,一度心灰意冷。但去年,忽然在并州那边接触到了太平道,闻得大贤良师的真名,正要去钜鹿拜谒!”
公孙珣恍然大悟——原来是个朝圣的,而且是个刚从太行山里钻出来的破产穷光蛋。怪不得此人会如此邋遢,也怪不得会不知道本地气氛,直接往官宦人家门口撞。
“既然如此……甄豹,你让人将这位敏宏兄与我们安排一起,再为他准备食宿沐浴的物什,还有一些布帛盘缠。”甄氏富有半城,公孙珣自然也不会帮甄大隐省着。
“请少君放心,我亲自去安排。”这甄豹连连点头,然后直接转身,那邋里邋遢的王道人直接忙不迭的跟上,就连公孙珣的几个伴当也知趣的跟着走了。
一时间,就只剩下娄圭和韩当是不同于别人依旧跟着的,不过此时却已经换成了婢女在前领路了。
“少君也是聪慧之人。”人一走,娄圭就忍不住皱眉问道。“怎么上来就信了这种方士的胡言乱语?我听他言语中,荒谬疏漏的地方未免太多。”
“这倒未必。”韩当对此却是深信不疑。“说不定也是有个道行的人物。”
公孙珣连连摇头道:“半信半疑而已。其实刚才一见面时,我也是认定了此人是个骗子。只是你不晓得,之前在洛阳就听一位善于相面的人说过,讲这大隐兄的女儿说不定会大富大贵……此番陡然遇到如此话语,两两相加由不得我有些心疑。”
“这倒是……确实不好说啊!”这下子,连娄圭都有些愕然了起来,莫说原本就有些信服的韩当了。
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这年头的谶纬是显学,韩当是一开始就信,便是娄圭也只是怀疑这个道人的深浅,倒不是觉得望气观星什么的是虚妄。至于公孙珣,他一开始肯定是不信的,但这只是因为他身后有自家老娘这个能望气一千八百年的存在,所以无须去在意这方面的问题而已。
而如今,对方‘甄姬’一说,却也实在是让他惊疑不定。
“不对!”迈入甄府内院,公孙珣忽然又停住脚步。“大隐兄离家一年有余,现在才满月酒……这甄夫人此番怀胎几月才生下这女公子?这算是异像吗?”
娄圭与韩当愈发心惊肉跳……而前头引路的侍女却一时间满脸涨红,欲言又止。
就这样,公孙珣满怀心事进入内院,心不在焉的拜见了几个甄氏长辈,又受甄逸独自招待见了他的妻子张氏和那两个还在幼冲的男孩子,一个叫做甄豫,一个叫甄俨的,稍微赠送了些玉佩之类的礼物,这一日就算敷衍过去了。
而等到了第二日,话说,甄逸也是甄氏嫡脉,但此番毕竟是个女儿,而且族中、府中俱有长辈在,所以也不好做的太过……实际上也就是公孙兄弟勉强算是个客人,其余就只是叫了几个族内的平辈、后辈作陪罢了。
众人稍微喝了几杯,聊了些洛阳、冀州两地的趣闻,一直到午间,才见到张氏抱着一个婴孩走了出来,似乎应该就是自家老娘口中那绝世洛神‘甄姬’,也就是这个酒席的正主了。
“可曾有取名?”公孙珣忽然有些不礼貌的开口询问。
“女孩家刚刚出生哪有什么名字?”坐在上首的甄逸不以为然道。“文琪问这个作甚?”
“我倒是想了个好名字。”说着,公孙珣竟然直接扶着面前的几案站起身来,然后顺势朝张氏怀中瞅了过去……一个婴孩,哪里看得出什么倾城倾国,不过终究也有数月了,勉强长开,倒也称得上是可爱。
甄逸见状连忙起身,赶紧从自己妻子怀中将婴孩接过来护住:“我出外游学,一年多未曾亲近家人,尤其是此女,自出生以来,数月间才得一见,实在是枉为人父,今日不得已,补办一场满月酒,作为偿还……”
“所以呢?”公孙珣听得颇不耐烦。“我现有一个好名字,大隐兄可曾说完了?”
“所以讲,我的女儿,何须你来帮我取名字?”甄逸护住自己女儿,忍不住叹气道。“也罢,既然被你逼上来了,我就与她取个名字好了……”
“我观此女贵不可言。”公孙珣赶紧满嘴胡扯了起来。“将来或许为帝王姬,不如叫甄……”
“那便承文琪吉言了。”甄逸忽然点头道。“古语有云,姬姜为美,便唤她甄姜好了!”
公孙珣恍然若失,且惊且疑。
然而,等到满月酒事毕,他醉醺醺的回到客房后,韩当却又忽然带着贾超来报。
“那道人不告而别。”公孙珣茫然问道。“还留下文字?”
贾超赶紧将手中帛书递了上去。
公孙珣定睛一看,这酒登时就跟着醒了大半……原来,帛书上自陈的清清楚楚,他王宪根本不会什么望气,若是会望气何须去寻大贤良师张角?实在是从太行山上下来以后,又没钱又没吃的,还数月没能洗澡,无奈之下这才冒险来甄家门口做个江湖骗子。至于昨日所言,多是应景的江湖话罢了。最后,帛书还专门感谢了公孙珣,说他公孙珣是难得不以貌取人的君子,将来他王宪王敏宏若在大贤良师处学的真道,必有后报云云……
反正,是把我们公孙少君看的那叫一个七窍生烟之余,又不免面红耳赤。好在,他此时喝了不少酒,倒是显不出来。
“此书你们可认得?”公孙珣厚着脸皮满脸尴尬的朝二人问道。
“只认得两三字。”贾超坦然答道。
“我……”韩当尴尬万分。“也不过是两三字。”
“也只有你们二人知道此书吧?”公孙珣继续追问。
“是。”贾超莫名紧张了起来。
“自然。”韩当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公孙珣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当即取出火石,就在房中一个盆中将布帛给当场焚了,这才向满脸惶恐的二人吩咐道:“记住了,此事,还有这个道人,不许与任何人说,阿越都不行!现在,就只去告诉阿越与金大姨,教他们做好准备,明日一早咱们就立刻离开中山,速速回家!”
韩当与贾超全都口干舌燥,不知所措,却又只能连连点头。
……
“王宪,字敏宏,太原晋阳人也,世代名族,容貌雄伟,不习儒,善望气……初,与太祖相逢于中山豪门,座中目视太祖良久。太祖笑问曰:‘公善望气,可望的我能至两千石否?’宪曰:‘十年必达。’复问:‘十年后何如?’宪笑而不语。翌日,宪遗书于太祖而走。书曰:‘君气赤红而凝紫,冠绝座中诸人,十年后,君当青云直上,居凌霄而鞭挞宇内,如是而已!’太祖不信,笑而示左右即弃之,然书离手自燃,须臾灰飞烟灭,左右皆惊。”——《旧燕书》·方技列传
第三章
路遇
春日花开,景色怡人,但到了晚间,在这年头的环境下却是什么景色都不复存在,人们只能日落而息罢了。
涿郡督亢亭亭舍,公孙珣一行人勉力在天色彻底黑掉之前赶到了此处。
话说,督亢早在春秋时期就是燕国腹心所在,后来的战国时期更是屡次兴修水利,使得此地愈发成为燕国精华所在。‘风萧萧兮易水寒’,当年荆轲刺秦王时的‘图穷匕见’的‘图’就是督亢的地图,此处对于燕国而言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而到了前汉与后汉,凡近四百年,人口繁衍、土地平整、水利整备,河北地区的开发与利用已经一路延伸到了辽西郡的临渝(后世秦皇岛西侧),督亢也变成了一亭之名,但是此地作为燕地的代名词,却是随着荆轲之名得享千古。
以至于稍微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过了易水,到了督亢亭,便是到了燕地了。
“劳烦亭长了。”既然算是回到了家乡,公孙珣等人难免客气了许多。“我等是辽西公孙氏子弟,自洛阳游学回来,不知亭中可还有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