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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不娶!”公孙越语气愈发愤然了,到此处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蔡伯喈的女儿是你们想娶就娶的吗?蔡邕在那边听着,也是愈发愤然了起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公孙越继续大声朝两个兄长怒吼道。“就蔡伯喈那个长相,小眼睛、朝天鼻、厚嘴唇、短眉毛……不要太多,只要他家女儿有他两三分像,就只能是中人之姿了,若有个四五分相仿,那还能看吗?要娶你们自己去娶,不要带上我!”

    此言一出,只听到那两个公孙家的小子一同放声大笑,简直放肆到了极点,然后笑声中夹杂着那公孙越愤愤然的脚步声……由近到远,竟然是直接走人了。

    蔡伯喈双手攥着用来净手的一段厕筹,满脸通红……一怒之下,竟然将厕筹掰成两端,复又愤然掷向了黑漆漆的暮色中:“小儿辈欺人太甚,我女儿何曾像我半分?!”

    ……

    “(公孙)越于洛中从郎中蔡邕修订石经,尝与太祖、瓒、王邑等制定钩识规范,颇显才干。邕甚爱之,尝于暗中叹曰:‘惜乎年岁不合,不然,招纳为婿,常伴左右,岂不乐哉?’”——《旧燕书》·卷三·诸公孙列传

    第二十四章

    软纸

    天色漆黑,太学教授的宿舍门廊外,蔡邕蔡郎中披头散发,正神色惊惶不定的躲在阴影中。说实话,他好几次都想直接冲入廊下,逃回屋内,但却总觉的拐角处自己的房门外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所以始终不敢动弹,生怕被人发现这副狼狈之像,到时候丢人现眼。

    而良久,眼看着廊下灯火处人影渐渐稀落,半天也没有动静,这蔡邕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于是便用双手握住头发,闷头冲了过去。

    孰料,刚冲过走廊来到自己房间门前,还不待他松上一口气,耳中却又响起了一个让他差点羞愤欲死的声音。

    “蔡郎中。”站在蔡邕门前的公孙珣略显惊愕的打量了一下对方的造型,旁边捧着一个大盒子的公孙越也是目瞪口呆。“这……何故如此啊?莫非遇到了强盗?太学中也有强盗吗?”

    “没、没有。”蔡邕满脸通红,赶紧解释道。“刚才出去找张教授讨论音律,孰料回来的路上天色太黑,一不小心帻巾被树枝给挑了去,发髻也给碰散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恍然大悟。“也不知道您丢掉帻巾的地方在哪儿,若是近的话我们兄弟陪你去寻一寻?”

    “不用,不用。”蔡邕连连摇头。“我房中就有帻巾,进房再裹一下就是了……你们找我有事?”

    “不瞒蔡郎中,”公孙珣带着公孙越微微躬身道。“珣等有要事相求,所以,已经在此处久候了多时了!”

    蔡邕闻言略显悲愤的看了这二人一眼,也不答话,而是闷头冲入屋内。

    公孙兄弟微微一怔,然后对视了一眼,却也厚着脸皮跟了进来。

    就这样,蔡邕进入房内,又是点灯又是打水,又是净手又是盘发,然后再挑选了一下帻巾,再慢腾腾的戴上……然而,无论这蔡郎中怎么折腾,那公孙珣与公孙越却如同浆糊一般,牢牢粘在房中的蒲团上,俨然是一副要奉陪到底的样子。

    边郡来的野小子真没教养!蔡邕心中暗骂,但终于还是无可奈何的陪着跪坐了下来:“你们说有事相求?”

    “正是。”公孙珣领着公孙越俯身正式行礼道。“还望蔡郎中鼎力协助。”

    “好说,好说。”蔡邕面上勉力干笑,心中却已经下定决心,这次绝不会再当‘老实人’了,否则就让自己下次上厕所也没厕筹擦屁股!

    “呃……”得到应许后,公孙珣却又沉吟了片刻。“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处开口了,不晓得蔡郎中可知道我的家世?”

    “我只知道你出身辽西公孙氏。”算是勉强平复了心态的蔡邕微微捋须道。“但辽西位于河北与塞外的交接处,远在数千里之外,我一个中原人,了解的实在是不多……非要说点什么,便是晓得你家中甚为豪富,听说家资钜亿,与徐州糜氏、冀州甄氏、荆州马氏相仿佛。”

    公孙珣微微颔首:“蔡郎中所言不差,我母亲极善财货之道,十余年间,我家的安利号在青、幽之间也算是略有名声。而说起这个,便要请教一下蔡郎中了,您学富五车,可知道为何我家安利号为何能在数年间就铺陈到环渤海数郡?而往后数年,生意也不差,钱也不缺,却始终不能再有寸进呢?”

    “哦?”

    “如今我家的生意,往南过不了琅琊,往西过不了代郡,而往东南河北腹地则是寸步难行,若非是冀州诸家商号与我们安利号有大批次的马匹、布帛、粮食生意,愿意让开一条缝,否则连在邺城开个分号都难……”

    “哎呀……”蔡邕听到这里不禁失笑。“你这不是已经自问自答了吗?各处都有本地的商号,哪里容得下你们家再去掺一脚呢?便是邺城,不也是得了当地大族的首肯才能落脚吗?”

    “蔡郎中果然明知灼见!”

    “明知个屁!”蔡邕忽的变脸道。“我不信你这个小子不懂的这个道理!你家的什么安利号能铺陈数郡,靠的是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反而来问我一个老书生吗?”

    公孙珣闻言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笑道:“不瞒蔡郎中,我家的情况我当然知道。一开始是因为我们辽西公孙氏居于令支,而令支实与卢龙塞一体两面,牢牢握住河北与塞外数郡的唯一交通要道。塞外的商旅、部族,想要和河北交通,都只能从此处走……用我母亲的话说,坐地便可生利!于是数年间,安利号就已经积累了不少资本、人脉、商路。这就是我家安利号起势的所谓第一个阶段了。”

    “让我想想。”蔡邕闻言冷笑道。“这第二段,莫不是看塞外诸郡国,如辽东、辽西、辽东属国、乐浪、玄菟因为居于塞外,商旅、部族、豪家皆是一盘散沙?你母亲就以公孙氏为后盾,以安利号为工具,将这些地方的商路统辖整合,自己再居于令支这个要害节点,统一调度,与河北对接?”

    “蔡郎中心中着实通透。”公孙珣连连点头称赞。

    “不过,我倒是好奇。”蔡邕忽又抽了口气。“你方才说你家安利号已经‘环渤海皆有’。那这第三阶段,想来应该就是打通渤海上的船贸,直接让辽东与青州相接。青州与辽东自古就有海路想通,这点我是知道的,可是北海、东莱、乐安、渤海这些地方,都是豪族林立的大郡,世家大族不计其数,你们家这个……这个什么安利号是怎么进来的?”

    “不瞒郎中。”公孙珣低头笑道。“这些地方其实都有公孙氏的分支。虽然早就出了五服,也分了家,但往上数个七八十年总归是同出一脉,话还是能说上去的。再说了,这安利号又不是只有我母亲一个人独享,族中与各地分支,乃至于各地亲近豪族,每年都是有分红的……”

    “这倒是我小觑了你们公孙氏了。”蔡邕闻言再度倒抽了一口气。“不想竟然开枝散叶到这个程度,‘环渤海皆有’,且辽西令支的本家还世宦两千石……足以令人生畏了!”

    “没有经学传家,终究只是二流。”公孙珣似笑非笑道。“这才是天下人的公论。”

    蔡邕闻言默然。

    “想当年。”稍微顿了一顿,公孙珣这才继续说道。“家母发现安利号的生意停滞以后,自知地域这个东西着实难办,也就熄了一路把商号开到洛阳的心气,转而做一些豢养孤寡、资助学子的事情,然而期间又遇到一事,让她耿耿于怀,至今难忘!”

    蔡邕微微正色了起来……感情还知道为母亲分忧,也算是个孝子了。

    “母亲在本地助学的时候,很自然的就发觉书简这个东西,对于家境贫寒的幼童而言实在是个大难题……贵、重、繁,无论是抄录还是使用都远远不如纸张。”

    “这是自然。”这个话题是蔡邕的专业所在,他比谁都清楚这里面的门道。“真要是从启蒙二字来讲,书简是万万比不上纸张的,又便宜,又轻便……不过,也仅仅就是书写和练习时这纸张才显得出色,要说到录书,还是要布帛和书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蔡郎中所言甚是。”公孙珣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如今通行天下的那种纸张太脆,就算是朝廷和官府普遍用这种纸作为通缉图画,那也是要贴在亭舍里让人好生照看,才能勉强保存数月,家母也不会自以为是到用那种纸张来做书籍。不过,家母当年无意间曾接手过两个造纸作坊,却让她对纸张的前途大为改观……”

    “说来听听。”蔡邕是真的好奇了。

    “阿越,且把东西取出来吧。”公孙珣回头吩咐道。

    而这时候,蔡邕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与这个公孙珣聊了许久,连这厮身旁那个最可恶的小子都给忽略过去了。

    不过也来不及多想,只见那公孙越打开放在手旁的一个木箱子,从中取出了一件显得软塌塌,但一望而知就是纸张的物什。

    “这是我们辽西本地的一种软纸。”公孙珣接过来,转手捧给了对面的蔡邕。

    蔡邕接过来用手一摸,当即蹙眉:“品相与普通脆纸相当,但太软了,墨水一沾就会化开,写不得字!”

    “正是如此。”公孙珣坦然点头道。“实际上这家造纸作坊中出产的这种黄麻软纸,一直都是供给自家主人用以代替厕筹的!”

    蔡邕面色一滞,然后直接将这张黄麻软纸给扔到了地上。

    公孙珣伸手捏住,万分不解:“蔡郎中这是何故,这纸是干净的啊?”

    “咳!”蔡邕涨红着脸,强行解释道。“你不晓得,我是听你说竟然有人用纸来替代厕筹,觉得太过豪奢,心中生厌……”

    “蔡郎中这是什么话?”那边一直没说话的公孙越忍不住驳斥道。“你久在洛中,难道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豪奢吗?有些权贵家中为了炫富,专门把上好的布帛丝巾放在厕中,那才叫奢侈无度呢!您自己说,天下不能果腹遮蔽的穷人有多少,丝巾这种东西是能用来如厕的吗,怎么不见你对此生厌?”

    蔡邕面色通红,讷讷不能言。

    “好了阿越。”公孙珣赶紧制止了自己族弟的顶撞,复又朝蔡邕解释了一下。“蔡郎中不晓得,这种软纸不过是用废弃的麻头、破渔网、树皮所制,偏偏又写不得字,用来如厕反而正合适……呃,您年纪大了,又经常伏案,不如待会我让人给您送来一些,且用来试试。”

    “多、多谢了。”不知为何,这蔡邕一把年纪了,竟然还有些尴尬。“你且继续说来。”

    “喏。”公孙珣点头称是,然后又让公孙越拿过来了一张纸。“您再看这张……”

    “这张纸洁白如雪。”蔡邕接过来后迅速品鉴道。“但也只是洁白如雪,其质地与一般脆纸没什么区别,恐怕依旧不善保存,可惜了!”

    “蔡郎中慧眼如炬。”公孙珣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您再看这第三张纸!”

    蔡邕接过来一摸,依旧是蹙眉不语:“这纸虽然也是白净,却还是软塌塌的……又有何用?怕是也只能用来如厕吧?”

    “蔡郎中再想想。”

    蔡邕摸着这张白色软纸,看着眼前放着的其余两张,却是忽的心中一动:“这纸莫非是你母亲得到那两家造纸作坊后,采二者之长造出来的?”

    “正是如此!”公孙珣挥掌如刀,直接切到了地板上,俨然兴奋到了极点。“蔡郎中恐怕不知道,其实从蔡候造纸开始,这天下间的造纸术已经近百年没有什么太大改变了,无外乎就是挫、捣、炒、烘,这四种工序罢了……其余种种,都是工匠自己搞出来的小道,或是软、或是硬、或是白、或是洁、或是紧、或是质……”

    “我也晓得你的意思了。”蔡邕恍然大悟。“你是说,这造纸的基本工艺都是一样的,也很成熟了,那么博采众家之所长其实是很轻易的一件事。换言之,若是能收拢各地工艺,那造出来轻便、洁白、紧致的纸张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便是代替书简、丝帛也有可能?”

    “正是如此。”

    “那你家为何多年只造出这种用来如厕的白色软纸呢?”蔡邕茫然不解。

    公孙珣闻言冷笑:“蔡郎中啊,咱们刚才不是说了吗?没有经文传家的世族,终究只是二流。而能养一个造纸作坊,且有独门工艺的家族,哪个不是一流世族呢?须知道,这造出来的纸,终究还是用来书写的多!”

    蔡邕为之恍然:“怪不得你刚才说令堂对此耿耿于怀……想来是那些有造纸作坊的大家,欺她是女子,是商人,又出身边郡,所以自恃名族,懒得理她?而且,你母亲离不开辽西,你家又终究只是在环渤海诸郡有些手段,出了这个圈子,恐怕更是寸步难行?”

    “这些经学士族,豢养造纸工坊,也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公孙珣昂首冷笑道。“而且他们家中豪奢无度,书简再重也有仆人为他们驾车搬运;刻录再难,也有刀笔吏为他们代劳。若非我母亲,哪里会有人想过以此来利天下?!可是这群人却个个不识抬举……”

    “我婶娘悬赏百万钱,以求新纸,此事当年环渤海皆知。”公孙越也再度插嘴道。“然而,数年间却只得了这一种白纸工艺,还是从临近辽西的涿郡一家士族中求来的,除此之外再无进展……”

    “这次我是真晓得你们所求了。”蔡邕微微捻着胡须感叹道。“令堂一女子,居然也心怀文教,我又岂能坐视不理?再说了,我这人也没其他的爱好,唯独书法、音乐、辞赋而已,此事若成,于我也大有裨益,公私两便,不能不助……尔等可有什么具体的讯息?说与我,我以书写石经的名义替你们索要这造纸的工艺!”

    公孙珣和公孙越对视一眼,齐齐失笑,后者旋即又从盒中取出了数种纸张,一一铺列在前!

    ……

    “蔡邕自矜能书,兼明斯(李斯)、扛(史扛)之法,非得纹工不妄下笔。工欲畚其事,必先利其器。用张艺笔、左伯纸,及韦端墨,皆古法,兼此三具,然后可以尽径丈之势。方寸千官。”——《三辅决录》·赵歧

    第二十五章

    务实

    天气渐凉,秋雨如注。

    刘宽府邸附近的一处小宅院中,身上带着潮气的许攸甫一踏入某人的房间,就忙不迭的踮起脚来:“哎呀呀,又来了吗,这次又是哪家送来的纸张?”

    “东莱左氏。”正趴在地板上铺陈纸张的公孙珣头也不抬地答道。“这左家的纸紧密光洁,乃是我见过最出色的纸张,若有此纸,怕是就能直接作为书籍存世了……”

    “我怎么记东莱本来就是珣弟你家商号铺陈所在呢?”许攸闻言蹙眉问道。“当年令堂悬赏求纸,这左氏应该知道的吧?”

    “何止是知道?”公孙珣叹了口气,却是继续趴在地上整理纸张。“子远兄不晓得,这左伯左子益乃是名闻青州的书法家,专攻八分,家中的造纸作坊也是颇为有名。当年我母亲曾专门派人到他家求纸,结果人家理都不理。而这蔡郎中根本没向左氏开口,但消息传开后,人家愣是远隔千里把自家的纸,还有工匠全都送了过来。而且子远兄听说了吗?那京兆韦氏的韦端,竟然直接上书朝廷,说是石经一定要他家的墨来写,否则不得神韵……”

    “哎呀……”许攸捻着胡子连连摇头。“这种事情,这种邀名的事情倒也是……不过珣弟,韦端倒也罢了,这左伯之事……此一时彼一时也,你就没必要多计较了。”

    公孙珣微微点头,心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讲,就好像自己那位族兄知道此事后一定又要说什么‘将来咱们兄弟富贵了一定要给这姓左的好看’一般。

    “伯圭不在吗?”许攸继续装模作样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大兄交游广阔。”公孙珣依旧俯身在地。“最近更是与那袁公路颇为投契,常常到那边盘桓。今日据说还有南郡襄阳蔡氏的蔡瑁征拜为郎,那蔡瑁乃是荡寇将军张温的妻侄,蔡氏又是襄阳巨族,所以袁公路颇为重视,便于今日在府中设宴,我大兄中午便启程去了……”

    “原来如此。”许攸略微感慨道。“如今石经一事乃是天下瞩目的大事,一共分派了四十八块石碑,前些日子不过才立下了第一块,就有上千辆车子过来抄录,从太学一路堵到了开阳门……你们兄弟替各自老师主持《毛诗》、《韩诗》的刻录,借此一跃为士人、贵人所重也是理所当然。”

    “谁说不是呢?”

    “不过……”

    “子远兄有何话要说?”

    “不过珣弟为何没有去那袁公路府上呢?不是说那蔡瑁要来吗?”

    “此辈与我何益?”公孙珣忍不住脱口而出。

    “说的好!”许攸猛地一拍手道。“照我说,倒是伯圭名声初显,以至于被这些虚势迷花了眼睛……他也不想想,这种表面宴游有何用处?那蔡瑁再是南郡巨族,又干他何事?至于袁公路,此人四世三公,前途不可限量,固然不得不结识一番。可也仅仅结识一番就足够了,真要是想再进一步,被人家所看重,难道就凭一起多喝了三五次酒便成了吗?最起码也得像那蔡瑁还有我一样,身上有个郎官的名号才行吧?珣弟啊,你这兄长不如你务实啊!”

    公孙珣默然无言。

    话说,他刚才那话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心里觉得那蔡瑁和袁术将来都是在南方起势,而且还全都是废物,对自己将来并无大用而已。真要是换成了袁绍设宴招待曹操,别说下雨了,就是下刀子那自己肯定也要去啊!

    然而不知道为何,此番听这许攸如此说来,反而隐隐又觉得颇有些道理。

    “对了,越弟与那经常在你这边的吕子衡又在何处呢,怎么也没见到?”

    “哦,昨日我让他们护送这左家的造纸工匠去緱氏安置了。”公孙珣这次终于站起了身来。“想来今日应该是被这大雨所阻,一时回不来了……子远兄冒雨而来,可有见教?”

    “珣弟。”许攸看到公孙珣终于起身,赶紧面色热切的拉住了对方的手。“确有一件务实的事情找你,你可知道释家佛门?”

    公孙珣面露恍然,然后旋即嘴角抽动,俨然是想起了什么:“不瞒子远兄,我对释家还是颇有了解的,涿郡那里就有一座释家寺观,只是未曾去过而已……”

    “且不说什么涿郡寺观了。”许攸迅速打断了对方。“你可听说过洛阳西门的白马这下子,百无聊赖的公孙珣当即来了兴趣。

    白马寺,是中国第一座佛寺。

    话说,当年汉明帝在南宫睡觉,忽然梦到一个身高六丈头顶金光的神人从西方飞来,在宫殿处环绕,于是第二天就有博士给他解梦,告诉他西方有一个释家佛门,他们的神跟你梦到这个东西一样。

    要知道,后汉朝廷的迷信空前绝后,宫殿里爬出来一条蛇都要按照《易经》的指点,大费周章的出城去迎接什么五气;出现一次色彩鲜艳的晚霞,那说不定就要改变今天刚刚议定的国家政策;至于日食、月食、彗星,那一定要罢免三公才能心安。

    于是,汉明帝为了安心,当即派人西天取经!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感慨当年大汉的强盛了,当时正好是窦固、耿秉、班超活跃的那个年代,西域虽然称不上是一片坦途,但也远远称不上九死一生,所以,几个官员带队很利索的就跑到阿富汗把两个和尚、一堆佛经佛像给弄了回来,并把他们安置在了鸿胪寺中。

    汉代极为注重经典,听说有佛经,于是就专门在洛阳西门三里外官道边上给这两个和尚建造了一座庙宇,让他们在里面安心翻译佛经。因为之前回来时是用白马驮着佛经,而回来后两个和尚又一直住在鸿胪寺,所以,这座庙宇就被命名为白马寺。

    从此,佛教就在中国扎上了根。算算时间,到了公孙珣这个时候,已经约有百年了。

    大雨出行非常不容易,因为这年头的伞格外笨重,非但收不起来,而且基本上只能固定在车子上才能用。等到车子一启动,迎风潲雨,那滋味就更别提了。

    不过,所幸公孙珣与许攸都是‘务实’的人,所以两人都毫无风度的又穿上了蓑衣。然后趁着大雨,街道行人稀少,车子很快就除了城门,然后沿着洛阳城外的官道一路飞驰到了百年名刹,中土佛门祖庭,洛阳白马寺的门前。

    白马寺颇具规模,但距离想象中的幽深与大气还是差了太多的,而最让公孙珣感到失望的,莫过于寺庙里居然没有自家老娘故事中的那些光头!

    没错,这年头寺庙里居然没有光头!哪怕是中土佛门祖庭也没看到一个光头!

    实际上,出来招待公孙珣与许攸的乃是一名戴着帻巾,身后还有仆从举着粗重木伞的士人,他自称是京兆朱睿,因为家世门第比较高,再加上白马寺中的胡僧言语交流比较困难,所以才被附近的信众推举,来负责和宫廷、士人、民间进行沟通。

    “朱居士,不知道寺内的胡人僧众是不是……呃……”刚刚见面,公孙珣就实在是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但他偏偏又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光头这种生物。

    “然也。”这朱睿一边引路一边失笑道,俨然对这类问题并非少见多怪了。“我知道公孙少君的意思,寺内现有的四位胡人大德全都是剃发修行的正式僧侣。”

    “那为何不见有汉人僧众呢?”公孙珣继续好奇问询道。

    “哎,”许攸忍不住开口打断道。“珣弟失礼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辈汉人,岂能效胡人断发侍佛?”

    公孙珣恍然大悟,自己果然糊涂了。

    “其实两位所言正是切中了我释门要害。”那朱睿倒也不生气,他一边将二人引入了一件燃着炭火的暖房中一边自顾自的摇头苦笑了起来。“我释家传入中土已经百余年,中间既曾兴盛一时,也曾遭遇过毁禁,但说到难以大兴的真正根源,便在于此了……两位且先烤烤火,咱们慢慢说来。”

    没有看到光头,公孙珣瞬间没了兴致,只能眨眨眼睛,坐到了火炉旁的蒲团上。

    双方坐定,然后终于说起了正事。

    然而,说是正事,却也简单到了极点。

    话说,白马寺的释门信徒也注意到了太学那边的石经,更注意到了第一块石经建成后那千辆车子堵塞交通的盛况,于是忍不住起了仿效的意思。

    没错,释门如今也是有经典的,白马寺刚建立的时候,那两位胡僧就翻译出了著名的《四十二章经》,这本经书全文不到三千字,乃是传闻中的佛祖语录,其地位正如《道德经》于道家,《论语》于儒家一般。

    既然如此,刻成碑文,想来也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举动了。

    只是,既然要刻碑,那自然需要誊写和拓本。就如同那边的儒家石经一样,需要蔡邕先用最标准的隶书在丝绢上写下来……当然,他现在自称是用纸写的……写完之后呢,再用一张半透明的绢帛描出阴文,然后以这个阴文为拓本,采用捶拓技术在石碑上印出痕迹,最后工匠们才好去雕刻。

    “洛中既然有蔡郎中,那这抄录《四十二章经》的事情自然不做他人想。”许攸捻着胡子接口说道。“而我这人向来急公好义,便忍不住想要帮一帮这白马寺诸位的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蔡郎中……珣弟,珣弟?”

    正往炉火后面某处偷看的公孙珣猛地回过神来:“哦,子远兄莫不是想说蔡郎中不愿意帮忙?”

    “然也。”

    “不至于吧?”公孙珣忍不住蹙眉道。“我们兄弟都觉的他这人还是蛮好说话的……这不还是子远兄你告诉我的吗?洛中各家祭文都未曾见他推辞过,三千言的《四十二章经》罢了,白马寺又是官寺,何至于此呢?”

    “士大夫嫌弃我们释门不是一日两日了。”朱睿无奈摇头道。

    “与剃度有关?”公孙珣随口问道。

    “非也,剃度是我释门难以昌盛的主因,却非是与士大夫产生嫌隙的缘故……毕竟,便是我等信奉释门之人也从未有过毁弃发肤的想法。真正的起因还在于十余年,当时正好是第一次党锢之祸,说来也算我们倒霉,就在党锢之祸的时候,不偏不巧,先帝恰好对释门起了兴趣,经常召见寺中僧侣,询问长生不老之事。因为这个缘故,不少士大夫视我等为阉宦之类,不屑一顾……”

    朱睿这边娓娓道来,情真意切,那边许攸和公孙珣却都有些心思浮动。

    许攸其实是颇有些尴尬的,他根本不好意思说,那蔡伯喈完全不是因为《四十二章经》是佛门经典才不乐意写的,甚至蔡伯喈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实际上,根本就是自己本人被人家拒之门外了而已。拒就拒吧,还非得说自己是馋言小人,要与自己绝交……真是岂有此理!

    而另一边,公孙珣则死死盯着火炉后的一个物什,还越看越挪不开眼睛,更别说听人讲故事了。

    “如今又听人说,蔡郎中录完石经后就要入东观修史,若是拖延日久,怕是机会就更难找了。而听子远所言,公孙少君参与监督石经,与蔡公近来颇为相善……”

    “原来如此,子远兄与朱居士是想让我去做这个中人?”公孙珣猛地回过了头来。

    “正是。”朱睿起身拱手行礼。

    “此事容易。”公孙珣倒也干脆。“明日他还要去太学继续抄录《春秋公羊传》,我届时一定帮你求来此事……就是不知朱居士如何谢我?”

    许攸听到一个谢字,当即警惕了起来,他为何要找公孙珣做中人?还不是觉得以对方的家底,断然不会横插一笔分润他的‘劳务费’?

    怎么突然学自己要起了谢礼呢?真是被洛中风气带坏了!

    而当着许攸的面,朱睿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好半天才勉强道:“说到谢礼,白马寺屹立百年,信徒巨万,也薄有积蓄,无论是子远还有蔡郎中,又或者是公孙少君,都会有所表示……就是不知道公孙少君想要多少?”

    “一钱不要。”公孙珣将手往火炉后一指。“只要你拿此物谢我便可!”

    朱睿与许攸闻言齐齐往火炉后一看,却又齐齐失笑。

    “原来是此物。”只见朱睿当即起身将那物抱起来,然后对着公孙珣再度作揖行礼:“我就说公孙少君为何盯着火炉目不转睛……区区一只捕鼠的狸猫而已,虽然少见,但我寺与西域多有交通,实在算不得什么。既然少君想要,此事无论成与不成,我都送你一窝!”

    公孙珣也不客气,径直将那只猫抱了过来:“非是我贪图你们寺中的猫,实在是寡母居于辽西,怕她寂寞。你们不晓得,家母曾言,‘愿散千金,以求一猫’……真有一窝?”

    “我这就为少君去取来。”朱睿心事已了,自然轻松失笑,竟然直接出门喊着仆从去取猫了。

    一时间,厢房内只剩下许攸与公孙珣二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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