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珣弟请看。”自己的房间里,吕范满头大汗的递过去了一册摊开的竹简。“好文书。”灯火下,公孙珣大略审视了一遍对方的‘文章’,然后连连点头。“跟卢师的笔迹足有八九成相似!”
“不相似恐怕也难。”吕范苦笑道。“平日里本来就是我负责校对卢师的公文……你放心,不止是笔迹,这文风我也能保证做到七八成相似。”
“是吗?”公孙珣这次是真的惊异了起来。
“卢师不是喜欢寻章摘句的人。”吕范摇头解释道。“文章简洁而直接,所以好仿……”
“这样更好,这样更好。”公孙珣看着上面的文字连连点头。“另一份呢?”
“在这儿。”吕范又递上来一册竹简。“我看到了那许攸带来的刘公书稿,笔迹大略还是能模仿成的。”
“这就已经足够了。”公孙珣再度点头。“反正内容都一样,只是改换一下口吻而已。咱们……是不是该上印了?”
这一次,旁边的公孙越与眼前的吕范都未说话。
“阿越去取刘师的印绶来!”公孙珣似乎早有预料,咬咬牙吩咐道。“子衡兄化开泥丸,我亲自来封印!”
两人对视一眼,只得依言而行。
汉家制度,最重印信!
一般来说,一个官员只有接受了任命之后才有资格接手官印,而他一旦辞职或者死掉以后一般要把印信上交……实际上,绝大部分印信丢失的情况只存在于军人战死沙场这种事件中。
那么反过来说,一旦一册文书上有了正式的印信标志,那一般而言就代表了相应官员最正式最直接的态度,对下可以视为行政命令,对上可以视为最终表态。
所以,公孙珣要干的事情很简单,既然卢植不愿意实事求是,那他就帮着对方实事求是好了!
没错,他要做一封伪书,然后以卢植和刘宽的名义给皇帝上表!
伪书的内容很简单,且给双方都留下了余地——熹平石经不是石碑上刻字吗?但是碑有正反面啊,正面刻今文官学,背面可以刻古文啊!
这个主意脱胎于公孙大娘的书信,但是经过了公孙珣因地制宜的发挥——比如说他专门找了刘宽过来!
刘宽不是主修《韩诗》吗?他不是全大汉都知名的宽仁吗?他不是今天被一大群士子亲眼所见要和卢植和谐讨论古今文争端吗?
那不正好吗!就让刘宽和卢植‘和谐讨论’一番后‘联名上书’,然后对皇上说《诗经》那个碑文,前面刻《韩诗》,后面刻古文的《毛诗》好了!
且看看这封联名上书送达御前以后,局势往哪里走!
反正无论是往哪里走,公孙珣都不用再呆在緱氏山这里伺候卢植了吧?
计划胆大包天,但其实反而没有太大风险……因为这个计划中有一个关键人物,刘宽!
刘宽的宽仁和糊涂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甭管是真是假,他应该都会继续保持这种风格,所以事发以后无论是为了不丢掉官位,还是说他会以为这是卢植所为……反正他十之八九应该都会追认这封上表的存在!
而一旦他承认了这封上表的存在,联名的卢植也就无法反驳!不然呢,莫非他要说刘宽说谎?
换言之,就算卢植精明如鬼神,心里清楚是公孙珣所为,但只要他不拉下大儒的脸来私下报复和惩处对方,公孙珣这厮都会无恙。
而且再说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卢植十之八九要去修什么《毛诗》,哪里有时间报复什么公孙珣,指不定这厮早就已经趁着机会跑到刘宽那里继续在洛阳厮混了。
当然了,一切的前提是卢植并不会拉下脸下死手……而说到这一点,无所不知的公孙大娘不是在信里写了吗?
卢植这人未必可怖!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旁的吕范已经化开了泥丸,而公孙越也一脸惊惶的取回了刘宽的印绶——后者在换衣服时,将全套朝服直接扔到了房间里。
话说,由于纸张的书写性有待提高,也无法普及,所以汉代的正式官方书简依然是木简或者竹简,而简书是要用绳子穿成串的。书简上面写好字并卷成捆以后,绳子不仅可以捆绑结实,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封泥!
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方形木制凹槽,将书简引出来绳子的一部分放入凹槽,然后再放入用水化开的黏土泥丸,最后……盖印!
这就是后世火漆和印泥的来由了。
由于是联名上奏,所以公孙珣这次是将两封书简的绳子系在一起打了个结,然后才加上泥丸,并盖上了刘宽的银制光禄勋官印。
银印其实很小,只有一指长宽。然而做完这个动作后,公孙珣却不由的喘起了粗气来:“还有卢师的博士印……那两位已经完全醉倒了,谁去帮我拿来?”
公孙越与吕范对视一眼,都是欲言又止。
“没人帮我分忧吗?”公孙珣根本没注意自己的腔调已经变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计划固然是很好,但前提不止是卢植‘不可怖’,更重要的是不能在干这种掉脑袋事情的时候被人抓现行啊?!
这要是进去在卢植腰上翻印信的时候被发现了,那自己还玩个毛啊?!
“兄长,要不就算了!”公孙越咽了口口水道。“就在緱氏苦读一年也无妨,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咱们就回辽西好了!”
“少君。”刚刚替两位两千石大佬写了假奏章的吕范此时也有些心虚了。“此时收手还来得及!”
“哈!”经过这二人一劝,公孙珣反而失笑。“我曾听母亲说过一句话,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如何还能退?这是做事情的道理吗?”
屋内二人齐齐变色,都咬牙想要应承下来。
“你们就不必了!”公孙珣当即摆手道。“这事本来就是我主使的,关键事情自然由我去做!”
言罢,不待这二人反应过来,公孙珣直接推门而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并未有多久……公孙珣去而复返,手上赫然多了又一个由青绶所系的银印。
最难的一关过去,这下子三人的动作利索多了,继续打结、化泥、盖印,不一会就又加上了一个泥封。然后吕范取来一个铺着丝绢的木匣,小心翼翼的将两封连在一起的书简给放了进去。
事情告一段落。
但仅仅是告一段落,还没完呢!
“绶印收好,赶紧把许攸叫来。”公孙珣旋即吩咐道,然后整个人却跌坐在了床榻上。
吕范和公孙越依言而行,而不一会,许攸就在韩当的陪同下过来了。
“子远兄,事情就拜托你了。”公孙珣指着封好的木匣子说道。“事成之后,不但有洛阳城南一栋宅院相送,还定有其他重谢!”
听到这话,许攸当即面有喜色:“请珣弟放心,我许子远一言九鼎,绝不误事!现在我就出发,连夜去洛阳城外候着,等到天明城门一开,我就直接去找蔡邕……他那个人太好糊弄了,刘师和卢公的封泥在此,断不会有所怀疑,等明日刘师回城,这书简必然已经送达御前,然后刘师也只好默认……万无一失!”
“拜托子远兄了!”公孙珣站起身来俯身行了一礼。
许攸坦然受之,捧着木匣转身就走。
另一边韩当刚要跟上,却不料被吕范直接拉住,后者悄悄指了指前者的佩刀……韩当会意,微微颔首,然后才返身追了上去。
人一走,屋内三人俱皆无言。
良久,公孙越方才起身道:“我去把刘师的印绶放回去。”
公孙珣也跟着站了起来:“险些忘了,我这里才得赶紧,卢师可是把印绶系在腰上的。”
吕范想说些什么,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家辛苦一整日了。”公孙珣见状不由摇头。“阿越送回去以后不必回来,直接休息去吧,子衡兄也是,你也直接歇息,我也不来了。事到如今,咱们也只能静待佳音罢了!”
吕范和公孙越一起颔首,三人就此分开。
来到卢植房内,情形果然还和之前,刘宽趴在几案上酣睡,卢植则在前者的对面仰卧在床榻上……公孙珣松了一口气,小心的将卢植的博士印绶系回到了对方腰带上。
直到这时,他才彻底的放松下来。
然而,就在公孙珣转过身来,准备溜出门时,身后却传来了一句毫无醉意的问话:“你知不知道,依汉律,偷盗两千石印绶,并做伪书者……当斩?”
一瞬间,公孙珣张口结舌,汗流浃背,手足皆不能动。
……
“卢植在緱氏立学,平心率物。时岁有蝗灾而民俭,有盗乘其夜寐而入其室。植阴见,依旧假寐,任其搜罗己身,将走,乃起身整拂,自后正色训之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盗大惊,自投于地,稽颡归罪。植徐譬之曰:‘视君状貌,不似恶人,宜深克己反善。’乃收为弟子,自是一县无复盗窃。”——《世说新语》·规箴篇
第二十一章
医无闾
“你这个小儿,把天下人都当做什么?”卢植一边徐徐起身一边语气平静的质问道。“伪书盗印……真以为靠着一些不知所谓的伎俩就可以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公孙珣大脑一片空白,转过身后,一时竟然忘了下跪请罪。
“将门关上。”卢植盘腿坐在了床榻上,身子笔挺,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公孙珣宛如木偶一般又转过身去关上了门,而一直到手上的皮肤接触到了门框,这才觉得浑身上下多了一丝活气,脑袋里也多了一丝清明。
所以,等关上房门后,他当即回身下跪请罪:“学生犯下大错,请大人惩处。”
“且说说,为何要作出如此悖逆举动啊?”卢植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
“回禀老师。”趴在地上的公孙珣脑子一转,立即将诸多理由中最能拿得出手的那个抛了出来。“前些日子就在此处,老师曾经辱我母亲……”
这倒不是假话,公孙珣这么坑卢植,很大程度上是那天晚上记恨上了那句话,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利索的就下定决心。
“好理由。”卢植难得失笑。“天地君亲师,以孝道而逆师道,便是把你绑到河南尹朱野那里去,你也能昂着头把话说出来。再说了,卢子干海内名儒,当着弟子的面辱及人家父母,难道就不要考虑一下洛中舆论……是这个意思吗?”
公孙珣俯身不敢答。
“抬起头来。”卢植呵斥了一声。
公孙珣赶紧起身,然而等他抬头对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却忽然有了一丝明悟……是了,事情还有转机,不然这卢植断然不会是如此态度的!
真要是震怒之下想处理自己,哪里还会让自己关上门,还这么优哉游哉的审问?这卢植又不是黄鼠狼,吃个老鼠之前还要戏弄半个时辰!
“除了这个呢,可还有其他理由?”卢植继续问道。
“不敢欺瞒大人。”心里有了微微一丝底气之后,公孙珣倒也坦诚了许多。“其实也是想借此脱困,小子野心太盛,实在是受不得緱氏这里的寂寞……”
“也算是你实诚。”卢植摇头道。“你出身边郡世家,照常理而言,经学造诣如何于你其实并无太大帮助,倒是京中人脉……说起来,我专门将你留在身边教导,反而又是拦了你的路了!不过暂且不谈这个,我问你,即便是今日我没有发觉,事后也必然猜到是你所为,你又为何觉得我届时会宽宥于你呢?”
“我觉得老师是海内名儒,应当颇有道德气量,等到事情成为定局,想来也不会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对我一个未加冠的弟子如何……”
话到这里,公孙珣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没办法,太尴尬了!
话说,人对人的想法,有些是可以堂而皇之亮出来的,但有些东西是真没脸跟当事人说出口的。
就好像这事,跟同病相怜的公孙越说,跟收拢到自己手里的吕范说,跟韩当那种大老粗说,乃至于跟利欲熏心的许攸说,那都是没问题的,可你要当着卢植这个当事人说……这算什么事啊?你公孙珣还要不要脸了?
“伪书中都是些什么内容啊?”正在公孙珣突然有了道德觉悟并进行自我反省的时候,床榻上的卢植又开始审问下去了。
“是请刻《毛诗》于石碑的背面,与《韩诗》互为表里的上表。”
“倒也是个妙招。”卢植微微颔首笑道。“也省的我让你去洛阳城下把人再给追回来了……而且,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替我寻到了一个破局的绝妙好招呢?”
听到此话,看到对方的表情,公孙珣心里猛的一个激灵,宛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一般——是了,现在他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被眼前这位明察秋毫的大儒给利用了!
人家卢老师心里比谁都清楚眼前的局势,比谁都能认清现实,而且比谁都实事求是!眼看着局面僵住,人家早就准备退而求其次了!
自己根本就是被眼前此人当成了刀子使!
至于真正被坑的不要不要的,好像只有那边还在睡着的刘宽刘婆婆了!
当然,还有自己!可笑自己之前竟然还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布局多么严整?又是请人,又是造势,又是伪书,又是盗印的……
“想明白了?”卢植振了振衣袖,然后提醒了对方一声。“想明白就起身吧,地下凉,上面热,暑气寒气一起浸上来,到年老时连路都走不动。”
“是。”公孙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来,却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老师刚刚不是还说这种伎俩……不足以玩弄天下人于鼓掌吗?”
“那也要看局势的。”卢植面色平静地答道。“人若处于绝境,进退不能,那哪里还会顾忌这些呢?你整日对自己的同学说,你们公孙兄弟被我和刘宽夹在其中,是如何如何的难办,莫非以为我就没有被中枢诸公和山东诸公夹在其中吗?”
公孙珣为之一怔,旋即默然。
“我是朝中唯一一名古文博士,为古文张目义不容辞。”卢植继续解释道。“可是我能被启用却多赖中枢诸公的恩义,他们对我有知遇之恩。而且再说了,正如你之前所言,事关根本,中枢诸公是半点不能退的,而我又只有一人。所以,此番争执之后我的下场几乎已经是注定的了,无外乎就是如你所说的那样,被人搁置在什么角落里,蒙尘落灰而已。既然如此,还不如坐视你耍些小伎俩,看看能不能钻点空子,能争一点是一点……”
“可要是这样,如果老师结局注定,又何必争这一丁点呢,于老师有何益处?”
“于我或许无益处,但于整个局势或许还是有益处的……这天下日渐崩坏,想要恢复制度,我自问古文终究是比今文更合适一些,所以有一点点进步都是好的。”话到这里,卢植稍微停顿了一下,再看向对方时却是温和了不少。“这个道理,还是当日公孙大娘教我的。”
“老师认得我母亲?”公孙珣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神智。
“未曾见过。”卢植失笑道。“但有多年书信往来。”
公孙珣眼前瞬间闪过了母亲信上那‘未必可怖’四字,还有当初什么一定要拜师卢植的种种说法……心底对自家老娘感到愤然之余,却也放松了不少:“竟然如此吗?”
“为何不能如此?”卢植不以为然道。“同为幽州人,涿郡与辽西虽然相隔两郡,但你家生意也是做过来的。再说了,我也好,你母亲公孙大娘也好,在幽州都也算是名人……”
公孙珣连连点头,然后又想起之前的话题:“老师所言母亲教您的‘道理’……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问你,前些日子河南的蝗灾可有所留意?”卢植收起笑意,再度正色起来。
“自然。”公孙珣赶紧点头。
“当日河北蝗灾,满目疮痍,而我正在涿郡教学。”卢植却是说起了一件让对方略有印象的事迹。“而蝗群未到涿郡时,我曾遣人快马去问你母亲……你须晓得,前一年大旱,令支因她谏言引水灌溉而得以保存,我颇为佩服……所以,就遣人问她,蝗灾又该如何应对?她回复我说,可以扑杀食用!我对此很是不屑,你可知道为何?”
“蝗群会飞。”公孙珣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所谓扑杀也最多扑杀两日罢了,又能吃几日?当日蝗灾过去以后母亲便以此事为耻,说自己眼高手低,只知道纸上谈兵,搞一些小计俩,无关大局。”
“我当日也是如此想的,还在回信中斥责她无稽。”卢植摇头苦笑道。“然而蝗灾过后,令支人终究是多了些蝗虫果腹,再加上你们公孙氏的赈济,居然愣是熬过了那一年。而我们涿郡,却秩序崩坏,乃至于出现了人食人的惨像……经此一事,我才晓得你母亲往日信中的一句话堪为至理名言,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公孙珣,你须晓得,人行于世,若是觉得道理对的,那自然是要尽力而为的。”
这便是言传身教了,公孙珣当即鞠躬行礼。
“不说我的事情了,”说完往事,卢植却又继续问道。“只说你,经今日一事,可有什么教训吗?”
“凡事需要知己知彼。”公孙珣回过神后不由面色绯红,低下头来。“连自己是什么斤两别人是什么斤两都不知道,就做这种事情,未免太过儿戏!”
“儿戏倒也无妨。”卢植摇头道。“几个未加冠、刚加冠的年轻人,总要有些敢为天下先的豪气的,这些年我所见到能跳出出身桎梏的英豪,大多也是如你这种胆大包天之徒……其实今天这件事情,真正的关键在于后果太严重,你以为我刚才对你说‘盗两千石印当斩’,是假的吗?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有些事情可以去赌一把,有些事情,但凡见到了就要远远绕开,只有如我这般落入绝境,才可以弄险一搏!”
“是!”公孙珣一边答道一边偷眼去看对方。
“不用偷看了。”卢植失笑道。“此事我不会追究的,但你也需要将这个教训谨记在心。”
“喏!”公孙珣终于感觉自己活了回来。
“你母亲在信中给你出了不少主意吧?”卢植忽然又继续问道。“可有能让古文更胜一筹的主意?”
“有一些,比如标点……”
“这样就好。”卢植打断了对方的叙述,然后连连点头道。“伪书既然已经送上去了,那就且看看局势……依我所料,你这封联名上书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陛下十之八九会当场同意,而其他中枢诸公碍于陛下与刘公也会无可奈何……不用看了,他确实睡着了,便是没睡着也无妨……到时候,我若是有事,你便以我的名义去监督这《毛诗》的铭刻好了!”
公孙珣恍然若失,然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师,我心存怨望在先,伪书盗印在后,老师何至于对我如此?从初次相见便要将我留在身边教导,再到今日的宽宏大量……只是因为与我母亲相善吗?”
“我与你母亲相善个什么?”卢植仰头大笑道。“你以为那日我说她妇人、商人之见是在故意激你吗?我与她书信往来十余年,倒是争执多大于敬服……”
“那……”
“你上前来。”卢植忽然招手道。
公孙珣茫然上前来到床榻前。
卢植身高八尺二寸,坐在榻上,竟然还能用手抚住体量极高的公孙珣肩膀:“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语出何处?”
“《淮南子》!”公孙珣赶紧微微弯腰。“这是我名字的出处,医无闾山就在辽西。”
“是,《淮南子》。”卢植略显感慨道。“那年你约莫有三四岁,你母亲觉得不能再称你乳名了,可当日她偏偏又因为经商之事和族中颇有利益龌龊,便也不想请族中长老帮忙,所以就托人给当日刚刚于乡中成名的我送来书信。而我,便在回信中给她写了这句话。”话到这里,卢植也好,公孙珣也好,身体全都不由一颤。“换言之,你这名字,乃是我给你取得……算起来,已经约有一十五年了!”
公孙珣再度陷入到了之前那种张目结舌,手足皆不能动的状态之中。
“那日在义舍中我之所以动怒,并向刘文绕将你强索回来,不为其他,只是因为你自己而已。”卢植继续道。“我与你母亲虽未谋面,但书信往来十五年,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个无君之人?而你,偏偏又自幼失祜,乃是一个天然无父之人!故此,我实在是不想看到自己当年亲自起名的幼童,变成一个无君无父又无圣之人,这才要叫到身边亲自严加教导……谁成想,竟然已经来不及了!”
公孙珣下跪于榻前,已然不知所措。
“你在我面前跪过数次。”卢植摇头笑道。“但多是因为视礼仪为无物而刻意为之……但今日这一跪倒也称得上是真心实意,甚好!天色已晚,且去吧!”
公孙珣大拜而走。
……
“数月,卢植自九江返洛,仍居于緱氏山。(太祖)既身奉二师,常辗转于洛中、緱氏,执礼甚恭,未尝有怠。宛洛士林,皆称其德。”——《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二章
莫须有
那晚的事情,公孙珣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倒是让吕范和公孙越愈发佩服他的镇定了。用吕范的话说,无论是那天晚上迎难而上亲自跑进去盗印,还是如今宛如没事人一般的气度,公孙少君这都是做大事的表现……也不知道这厮要是知道了真相到底会如何作想。
不过话说回来,甭管如何,哪怕是卢植都承认,抛开并不划算的风险来看,公孙珣的这次计划本身还是有几分可圈可点的。
实际上,从往后几日反馈的消息来看,这次计划简直顺利的难以令人置信:
先是许攸回报,说是蔡邕见到这份‘连绳’上表并询问了具体内容以后,那股子迂阔之气当即发作,竟然也写了一篇什么‘古文今文大和谐’的表文,最后居然三表一起连绳泥封,递交到了御前!
接着,当今陛下龙颜大悦,直接下诏表彰了自己最喜欢的老师刘宽刘文绕,和自己很佩服的老乡卢植卢子干,说这二人才德兼备,相忍为国,堪为典范,简直如这《韩诗》、《毛诗》一般互为表里……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大手一挥,正式允许《毛诗》以一种副文的形式登上官方勘定的石经之上,并且还把旨意转呈给了此次石经工程的总负责人,光禄大夫杨赐。
而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是可以从官方渠道那里能够获知的了。
话说汉制五日一朝,眼看着明日又要正式朝会了,前司空,汉光禄大夫杨赐就专门邀请了当朝数位元老重臣前往自己家中小酌。计有前司徒,现大鸿胪袁隗;光禄勋刘宽;河南尹朱野;太常刘逸;司空许训;侍中刘陶;大司农张济……俱为宛洛汝颍的名族显宦,皆以今文经典传家。
天气炎热,所以酒宴在杨府的后园中举行。
树荫之下铺开席子,再摆上几案,凉风习习,美酒佳肴,然后杨赐端坐主位,其子杨彪亲自带领几名杨氏子弟捧壶执杯……再加上大家没有计较官位,只是以年岁落座,一时间倒也显得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