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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还有这个丝履的事情。”吕范又略显嘲讽的低头指了指脚下。“我那双破鞋,从义舍中相逢算起,足足在你面前穿了大半个月。而你公孙少君既能细心到打听出我和刘家的事情,也能细心到发现我那未婚妻偷听的踪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一直在穿一双破鞋呢?可你非但不说,还在我加冠时只送我衣冠,不送鞋履……这么多作为,难道不是为了今日的‘脱履履之’而刻意做的准备吗?公孙少君啊,你还是太年轻,总把别人想的太蠢!”

    公孙珣尴尬万分,只能强笑道:“看来是我小觑了子衡兄,这价码出的太低了!”

    吕范闻言哈哈大笑,而等到他笑完后这才点了点头:“确实是低了,我直说吧,这点财货与那场脱履履之的戏码,还不足以买我这个‘固穷’的吕郎!”

    公孙珣愈发尴尬……他终究是个未加冠的年轻人,就算是平日里养的气度能够强撑着他不脸红,但心里其实已经想赶紧逃跑了,只是双手却一直被对方抓着,这才不得已继续干坐罢了。

    然而,就在场面难堪到了极点之时,这吕范却忽然又主动松开了手,然后强行扶着床榻站起身来……然后,先是举手加额如揖礼,勉力弯腰——这叫鞠躬;然后直身,双膝同时着地,缓缓下拜,手掌着地,额头贴手掌上——这叫拜;然后直起上身,同时手聚到了齐眉的地步——这叫兴!

    而这么一套动作下来,就是汉礼中最正式最庄重的正规拜礼了,属于极度庄重场合下的正式礼仪动作。

    所以,这反转……坐在榻上的公孙珣目瞪口呆,且惊且疑,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少君!”勉力行过这套拜礼后,醉意明显的吕范也不等对方有所回复,就兀自扶着床沿坐了回去,正是下午,窗纸处有阳光射入,只见着起身后的这吕范双目赫然已经通红。“那些财货,这双丝履,确实不足以买我。可要是再加上今日在我那岳丈的院中,少君当着我们县中上下替我问的那两句话……却足以买下今日的吕子衡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少君如此知我,我吕范唯一能做的,便是认少君为主,以供驱驰了!”

    大起大落不说,待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公孙珣更是愕然无言!

    要知道,他只是觉得此人随侍在卢植身边,为人既机敏又通达,所以想收此人为己用,这样的话,自己在给了自己巨大压力的卢植面前也能过得舒坦点……还真没想过什么让对方认主!须知道,之前韩当乃是和他同生入死过一遭的人,还是同乡,还是一个社会地位低微的武夫。就这,也不过是跟着自己做了个半主半从关系的宾客而已。

    而这吕范,虽然也是寒家子,但无论如何也是卢植的一个记名弟子,是有士人身份的。怎么就要直接行正式礼节,认自己一个未加冠的士子为主呢?

    “少君不必疑虑,”吕范扶着床榻,坦然说道。“我吕范今日认主,并非是自我下贱,恰恰相反,乃是为了自己的富贵!不瞒少君,我看中了你的前途……虽然此时少君你才具未成,手段也有所欠缺,但你出身好,家中豪富,又有刘宽、卢师这样的人脉,更重要的是你能知人纳士……少君,你能看出来我吕范一个家徒四壁的单家子不会‘固穷’,我难道就看不出来你会飞黄腾达吗?我那岳父左思右想后都知道要往后看,我难道连他的眼光和气魄都没有吗?我吕子衡所求的,正是附在您的骥尾之上,以此为手段,不再‘固穷’罢了!”

    公孙珣面色微变,良久方才开口:“既如此,此事断不可以让卢师知道。”

    “这是自然。”吕范失笑道。“老师断不许自己门下出这种事情,不然我又怎么会关上门在这里偷偷行礼呢?明日出了门,回到緱氏山,你我依旧是师兄弟,请少君依旧喊我子衡兄,我依旧叫你珣弟……但等到你学有所成,不管是回转辽西,还是去什么地方,我吕范一定鞍前马后,追随到底!”

    公孙珣终于缓缓点头:“善!”

    ……

    “吕范,字子衡,汝南细阳人也,有容观姿貌,与燕太祖同学于卢植。邑人刘氏,家富女美,范求之。女父嫌,欲勿与。时太祖在身侧,乃排众问曰:‘君子固穷,然刘公观子衡兄固一世穷乎?’女父莫能答。其女刘氏立于壁后,复问曰:‘吕郎固穷也,然固久穷乎?’女父前后难当,乃叹,遂约为婚姻。后县中传唱:‘吕郎固穷也,吕郎固穷乎?’遂为美谈。”——《旧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第十六章

    虚惊

    七月盛暑,天气燥热。

    原本应该热闹非凡的洛阳东南郊官道上,如今竟然一片萧瑟。

    这倒不是说路上的达官贵人少了,而是说仅靠达官贵人是支撑不起‘热闹’二字的。须知道,这是个农业社会,所以哪怕是京师洛阳郊外,如果路边的良田里没有农人劳作,如果路上没有穿着朴素的农妇端着瓦罐去送饭,那也一定会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如果说,目中所及的所有农民都只能枯坐在光秃秃的树下唉声叹气,那就不只是不对劲的问题了。

    “蝗灾啊!”不要说其他人,就连刚刚订婚的吕范也是连连摇头。“幸亏是在洛阳。”

    “子衡兄这话怎么讲?”一旁的刘备茫然不解。“不管哪里有蝗灾都不好吧?我还记得前些年,河北先是大旱,然后又大蝗。那个场景,我虽然年幼,但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的……你们不晓得,我们家门口有个大桑树,根本不知道是多少年的老树,一夜之间就被啃得干干净净……”

    “然后呢?”吕范追问道。“桑树被啃净之后呢?”

    “之后自然是那桑树又长出新芽,并活了下来!”刘备感慨道。“我们乡人都说,那棵长在我家门前的桑树有神异,高五丈不说,枝叶繁盛的时候,远远望去如同车盖一般……”

    “我不是问你桑树。”吕范无语至极。“是问你蝗灾之后可有盗匪?可有流民?可有大户侵夺中产之家?可有民变?”

    刘备面露茫然。

    “他那时才多大?”公孙越失笑道。“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越兄也不比我大多少!”刘备愤然反讽道。“我不记得你就记得了吗?”

    “我自然记得。”公孙越昂然答道。“你出身小门小户,我却是出自公孙氏。我还记得那次还只是前一年大旱时,族中就在婶娘的力劝之下兴修沟渠,引滦水浇灌令支左右田地,使得当年仍有不少收获。而等到第二年蝗灾,我们本地并没有起蝗虫,倒是从右北平那边飞过来一群,然后又是我婶娘告诫了族中,最后族中引人列队扑杀,甚至还教人食蝗……”

    “食蝗?”刘备面露骇然。

    “我也记得此事!”韩当也突然插嘴。“当日令支城中,每家都分了好几斤蝗虫,虽然只吃了几日,但那味道确实难忘……不过,食蝗总比食人强,好像就是在吃蝗虫的时候,听人讲到你们涿郡,据说你们那里已经有饥民开始食人了,然后又过了两月,到了秋季,渔阳那里又有返乡失地的流民造反,郡中还发援军讨伐。”

    “这便是我那‘幸亏’的意思了。”吕范趁势摇头道。“令支那边乃是珣弟他们公孙氏根基所在,所以公孙家断不会坐视令支受灾,而其他地方就不一定如此走运了,这就有了流民、盗贼、人食人,甚至兵灾。”

    “我懂子衡兄的意思了。”刘备看着四周情形,骑在马上叹气道。“这河南毕竟是天子脚下,且不说天子不会坐视京城受灾,就是洛阳周围的达官贵人也断然不许自家庄园周边生乱的,所以这些灾民虽然少了一季收成,却不至于饿死……这确实比其他地方‘幸亏’的多。”

    “而且还有地形阻隔。”吕范继续解释道。“毕竟这周围北有黄河南有嵩山的,蝗虫十之八九会被锁死在这河南尹境内。要真是从河北、中原闹起来,怕又是一场大灾!”

    这话确实有道理,所以众人也纷纷颔首。

    而就在众人一边议论纷纷一边不自觉中来到緱氏山下的时候,路口处,几名候在这里的公孙氏仆从却飞速迎了上来,然后拦住了几人。

    原来,数日前卢植就从山上下来了,并住进了山脚下公孙兄弟的别院里……具体来说就是公孙瓒走后空出的那个院子里,然后时不时的讲学也放在了那里。

    而仆从们等在这里其实也是卢植有所吩咐,说是让公孙珣这些人回来后直接去别院中找他!

    “老师竟然住到山下了吗?”一直没开口的公孙珣微微皱了下眉头,说实话,他心里是真的不想和卢植朝夕相处,因为这人实在是让他心里犯怵。

    吕范轻瞥了公孙珣一眼,赶紧不动声色的提醒了一句:“师长能够在身边时时赐教,是件好事。”

    公孙珣当即正色:“正是如此,我们赶紧去吧,不要让卢师久等。”

    不过,卢植见了几个弟子后,倒没说别的,只是细细的问了汝南那边一众大儒高官的反应,而听说所有接到书信的人都态度坚定后,就直接让众人休息去了。而他自己,则正式宣布要借公孙瓒的这个小套院沐浴更衣斋戒三日,然后再度上书!

    公孙珣其实是有心想问问对方蝗灾这个话题的,但终究是有些胆怯,只好闷闷的退了出来。

    然而,这种气闷并未持续太久,才到了第二日傍晚,一个好消息就陡然传来——贾超回来了!

    话说,贾超是被公孙珣派回家送信的。

    毕竟嘛,上次卢植回京的消息刚一传过来,公孙珣就得知了自己兄弟三人无意间陷入到了今文古文的争端中,情急之下,他就忍不住向自己那位号称后知一千八百年的老娘发出了求救信……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对方这熹平石经的事情还有没有印象,是个什么结果?然后古今文的斗争最终又是谁胜谁负,自己又该如何应对?还有这刘宽和卢植的之间,自己这个小不点又该如何自处?

    无论如何,您老人家都不能看着自己儿子在洛阳‘闭门苦读’……读读读,读个博士出来,那像什么样子?

    当然了,这年头交通水平太差,而且这卢植来的太快太猛,下午公孙珣才回到这边把信写完,然后让贾超带人往辽西飞速送去,到了傍晚,人家卢老师就直接在对面的义舍里把木碗给拍在了桌子上。

    再然后,第二天人家就把刘宽叫来签订了不平等条约。

    这么看来,如何在刘宽和卢植之间自处这个问题,似乎已经不需要答案了。但是,自家老娘毕竟掌握着‘真理’,她的信肯定会有价值的……再说了,离家这么久,亲娘来信了,就算是说两句废话那也是让人高兴的啊!

    所以,躺在自己小院中吹风的公孙珣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让贾超进来了。

    书信是写在丝帛上的,然后装在裹有石灰夹层的锦袋里,据说能防止上面的墨迹因为受潮而散开……不用说,这个什么‘锦囊妙策’又是公孙大娘的‘发明’,她的发明总是很多。

    不过,信既然已经拿到了手,那从躺椅上坐起身来的公孙珣反而不急了:“你且起来,母亲可有什么话交代我吗?”

    “主母并没有什么叮嘱。”贾超直起身后答道。“她说自己要讲的都在这信上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点点头。“那你此行可有什么见闻吗?”

    “别的倒也没什么,不过有一件事情,是来时路过在下家乡钜鹿时听到的,我觉得少君或许会想听一听。”

    “钜鹿……”公孙珣眼皮一跳。“总不会是赵忠的族侄还魂了吧?”

    “不是此事。”贾超连连摇头,然后正色答道。“是那太平道忽然造反了!”

    公孙珣目瞪口呆,然后回过神后却又觉得自己心口处扑通扑通乱跳,脑门处更是突突地热了起来,最后竟然一个不稳直接翻倒在了身后的摇椅上。

    旁边打扇子的三韩婢女,远远站在院子门口的徒附,还有眼前的贾超,几乎全都手忙脚乱的来扶……却又被公孙珣给呵斥开了:

    “没事!天热,有点暑气而已,都离我远点,让我躺着透透风!”

    众人赶紧各自归位。

    “这……这太平道……”公孙珣躺在椅子上看着天,抓着自家老娘的锦囊,只觉自己满头大汗外加口干舌燥。“这太平道怎么就反了呢?”

    “这就是此事让人惊疑之处。”贾超小心答道。“这太平道平日间在冀州名望很高,不仅百姓信服,那教主张角……”

    “咳……咳咳……你继续说,认真说!”

    “那教主张角也是我们钜鹿的名士。”贾超偷瞥了对方一眼,看到对方确实没事后这才敢继续说下去。“他一直被认为很有德行,而且交游广阔,据说和朝廷大员,海内名儒都是有所来往的……所以,这次他突然造反,实在是让整个河北都觉的莫名其妙。”

    躺在那里的公孙珣点了点头……这点他是信得,因为整个大汉朝,道家其实是正统学术,甚至也被认为是一种经学,而如果非要说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反而是如今朝廷的官学,也就是儒家今文经传里面,谶纬之说格外泛滥!

    所以这个张角在世人的眼里,与其说是什么方士,倒不如说是一个偏门的经学家才对。这种人突然造反,还真有点奇怪。

    “怎么不说了?”公孙珣这边想着,却不料那贾超已经闭嘴了。

    “还要说什么?”贾超茫然不解。“就是这张角领着太平道反了,大家都觉的奇怪,我也觉得应该要跟少君说一说才对……”

    “反了之后呢?”公孙珣无语的扭过头来质问道。“鼓动了多少人马,打下了几座城池,又有多少人呼应?你是钜鹿本地人,此行又恰好路过钜鹿,总是知道些吧?”

    “请少君恕罪,”贾超一脸为难。“这我实在是不知道,因为这太平道造反都是四月间的事情了,而且据说不到三日就被郡守拿下了,而如今那张角都因为大赦又回到钜鹿重新传教了。我……不过……我不过是路上忍不住回家了一趟,听我家兄长说了一下而已。而且听我家兄长说,如今这太平道重新改了传教的方式,要立什么‘方’,然后还派出了八名得意弟子,要在全国一起立‘方’传教,好像要立足三十六个‘方’什么的……想来那张教主也是一时糊涂,这是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吧?”

    公孙珣再度目瞪口呆,然后旋即无语……感情人家是在积累经验呢,又或者后来之所以能成大事就是因为有这次的教训,那自己在这里瞎操什么心呢?!

    一念至此,他呼啦一下,竟然又神清气爽的坐了起来。

    ……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燕武兵法》·心术篇

    第十七章

    七月来信

    “老师可曾安歇?”夜间,费了好长时间与精力才读完并消化掉母亲书信的公孙珣来到了卢植所住的套院中,然后小心翼翼的敲响了还在亮着灯的卧房大门。“学生有事情想请教。”

    “进来吧。”卢植的声音依旧干脆到让人生畏的地步。

    推开门进来,公孙珣先是重新关门,然后才朝着盘腿坐在床榻上的卢植鞠躬行礼,而等他抬起头时才发现,对方竟然也在灯下读着一张写满了字的丝帛。

    当然,这也正常,最近这位卢老师不就是一直忙着呼朋唤友吗?恐怕每天都要看不知道多少这样的书信。

    “不必拘礼,随便坐吧?”卢植将手中的丝帛折叠起来,然后放到了床头上的一个盒子里……果然,箱子里面这样的丝帛竟然是成摞的,而且也放了石灰包去潮,可见这位海内名儒交游之广阔。

    “不瞒老师。”公孙珣起身后坐到了旧式床榻对面的一个小几凳上,这种家具组合估计也就是这里才能见到。“我母亲刚刚从辽西捎来一封家书。”

    “哦?”卢植稍微表达了一丝关注。“不知道家乡近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种关注是非常正常的,毕竟这年头的通讯水平太低,所以分隔两地时对任何能获取信息的途径都比较重视。

    “是这样的。”公孙珣正色道。“家母在信中说道,自从去年年底鲜卑寇边连续遭遇反击以后,双方摩擦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日益严重。且因为我家中有安利号的缘故,母亲说她能切身感觉到,这次的紧张与对立恐怕不止于一州一郡,就不知道会不会有大的战事发生……”

    “令堂所想恐怕是对的。”哪怕是坐在床上,卢植身形笔直。“再过两年,大汉与鲜卑怕是免不了一场大兵灾了。”

    “敢问卢师这是为何呢?”公孙珣认真请教道。“只是因为那两战引发的余波吗?”

    “当然不是。”卢植稍微顿了一下,然后才解释道。“从国势上来说,大汉立国数百年,带甲百万,四夷宾服,堪称巍然巨物。而鲜卑虽然不过初兴二十年,但却也有万里国疆,十万控弦之士。所谓一旧一新,两强并立,新兴者必然要挑战旧者,以图霸权。而从两国主政者来看,檀石槐虽然只是一介鲜卑野人,可自他起兵以来,凡二十年,北驱丁零,南压匈奴,东镇扶余,西进乌苏,一统鲜卑,建制称国,自先帝时起就是天下间公认的枭雄人物,先帝去世后,其威名更是无人可制,以至于我大汉边疆万里,却多是被鲜卑人压着打!而另一边,今上登基八年,已然加冠成年……”

    卢植的话适时的停了下来,但公孙珣却已经连连点头,对方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也很透彻了——从国家政权角度来看,新生的鲜卑想要继续获取发展空间的话,必须也只能不断的挑战大汉;而从双方主政者角度来看,却是恰恰相反,因为刚刚亲政不久的大汉皇帝想要获得权威的话,似乎没有一个目标比鲜卑和檀石槐更有效率。

    两两相加,再加上底层的摩擦已经持续了十余年,边郡也好,鲜卑各部落也好,恐怕都积攒了不少仇恨与怒火。

    那么这一仗,其实也就是等个契机了。

    不过,这只公孙珣今晚的第一个问题。

    “还有一事。”公孙珣双手扶膝,微微躬身道。

    “讲来。”卢植依旧干脆。

    “老师,”公孙珣直起身子认真问道。“今文古文之争延续近三百年,前一百余年倒也罢了,这后一百余年,古文兼容包蓄日渐做大,今文却抱残守缺愈发不堪,这些事情人尽皆知,可为什么三百年间古文却始终不能成为主流官学呢?甚至想在其中取得一席之地都难!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卢植眯起眼睛,目视自己的这个学生良久,这才开口道:“你觉得是什么缘故?”

    “我一开始觉得是今文派中的公羊学说太过强横,以大一统思想与天人感应之说压服住了整个古文派。”公孙珣坦诚答道。“但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年古文派兼容包蓄,已经主动的吸收了这些东西。而既然如此的话,仅凭周公地位高低、《春秋》是否为元经这些争议,恐怕是拦不住古文派的。换言之,拦住古文派绝非是学术……”

    “那是什么呢?”卢植不以为意的问道。

    “自然是人了。”公孙珣昂首答道。“我朝世族多以经学传家,而一旦家族发迹则世代为官,如袁家四世三公,杨家三世三公就不再多说了。便是朝中其他超品大员,又有哪个不是家传的今文经传呢?如河南尹朱野,家中四代名臣,他曾祖父朱晖起于乱世,靠的是个人德行与才能坐到了总揽朝政的尚书令,但是朱野的祖父朱颉就已经开始修习儒术了,敢问老师,约百余年前,当初尚书令之子修儒的话,他修的难道会是古文吗?若是古文,何以代代相传为宛洛巨族?老师,我的意思是说,这王莽事败,乾坤重整,距今已有一百五十余年,作为官学的今文怕是已经和朝廷中枢的世族纠缠成一体了。”

    卢植默不作声。

    “甚至还有我另外那位老师刘师,”公孙珣看到对方并不反驳,语速也不禁加快了些。“我不是要背后议论尊长,而是因为之前这些日子常在他身旁,所以从他身上说起更清楚些……卢师,如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那刘师迟早要位列三公。为什么呢?一来自然是家世,他祖上就以家传的《韩诗》做过三公之位;二来,还不是因为他本人做过帝师?可说到帝师,当日朝廷为陛下选拔三位帝师时,如果不从中枢世家中选,难道还能从在野的古文派大儒中选?老师,古文今文之争,非在学术,实在是朝廷高位之争,您一定要慎重!”

    “可我并未有斥退今文的想法。”卢植表情淡然,但俨然已经认可公孙珣的说法。“我所上书的,只是求将古文列为官学而已,或者说,只是为古文求一席之地罢了。再说了,如今古文大势所趋,想来朝廷诸公也不会宥于出身而无视吧?”

    “恕学生无礼。”公孙珣鼓起勇气继续道。“老师如此想法,无异于掩耳盗铃罢了!对这些宛洛今文世家而言,高官显位乃是家族延续的依仗,就算是半个也不舍的让出去的,何况是朝着大半个关东的人才开口子?”

    “如果照你所言。”卢植正色反问道。“朝廷中枢诸公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那我一个古文派名儒,怎么就被征召为了博士呢?”

    “老师。”公孙珣忽然忍不住笑了。“敢问您是为何,又是何时被征召入朝的?”

    “我是在建宁元年,也就是今上登基那年上书大将军窦武,劝他不要滥爵,因而为朝廷诸公所知的。”卢植不假颜色地答道。“至于被征召为博士,则是建宁二年的事情了……”

    “而这中间恰好发生了九月政变,大将军窦武被杀,宦官独大!”公孙珣毫不客气的接口道。“我在洛阳与本地士人交游时,听他们讲过,当时宛洛之间血流成河,人头滚滚,接着二次党锢,大狱兴起,又人人自危!老师,当时朝廷诸公连自己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又哪里还会想什么官位?这时候他们想起在地方上势力强大的古文派大儒,不是为了别的,实在是缺少替他们顶刀子的人!此时做个样子,临时拉拢一下又何妨?再说了,老师出身涿郡范阳,与当今圣上出身的河间国相距不过数十里,勉强算是陛下乡人,把老师召入朝廷,陛下想来也会高兴的,宦官们既不好拦,也不好下手……所谓一举多得,可如今呢?”

    “如今又如何?”卢植面无表情的质问了一句。

    “如今圣上已经亲政,”公孙珣此时已经鼓足了勇气,所以完全无视掉了对方的态度。“宦官与士人之间的局势也已经算是勉强稳定,那朝廷诸公恐怕就用不到老师和山东河北的诸位了吧?既然用不到了,又怎么会愿意继续施舍官位呢?”

    “朝廷中枢的诸公……在你眼里都是这种人吗?”卢植的表情依旧很淡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儒都有这种养气的水平。“将中枢外的人物当成防雨的蓑衣,雨来时穿在身上,天晴时就扔在满是蛛网的杂物堆中?”

    公孙珣默然不语……不是无言以对,而是已经说完了。

    “这也是你母亲在信中教你的?”卢植忽然又问道。

    “是,”公孙珣低头答道。“之前听说古今文之争后,心中有惑,所以曾给母亲写信询问,她……”

    “她这是妇人与商人之陋见!”卢植忽然变色道。“妇人所想,总是觉得人心诡谲;商人所思,总是利益使然;而她却不曾有半点想过,这世间还有圣人的微言大义,还有浩然正气!公孙珣,你要记得,朝廷诸公,也会心存社稷的!”

    公孙珣为之愕然,旋即又有些愤然。

    “我言语有些不当,你且自去吧!”卢植大概也意识到不应该当着人家当儿子的面批判当娘的,只好无奈的摆摆手。“不过上书请立古文为官学的事情你也不要再提了,我决心已下,后日一早就要再度正式上书。”

    公孙珣深呼吸了数次,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站起来躬身一礼,转身准备离去。

    而就在此时,身后卢植忽然又说道:“不拘君父、义理,心中须有所畏惧才是……”

    声音低沉,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教训自己,但公孙珣只假装对方是自言自语,直接拉开门就离开了。

    屋外天气浮热,正值午夜,公孙珣立于院中,往头上看去,只见一条银河横亘于头顶,竟然将院顶分为两块……盯着满天繁星,一时间,他竟然也不知道自己此时心境到底如何?是高兴还是愤怒,是忧虑还是释然?恍惚间,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年幼时母亲指着天上星星给自己讲的那些有趣故事……

    就这样,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但公孙珣回过神以后却依然没有回自己的套院中睡下,反而是转身朝吕范的住处去了。

    吕范当然早已经睡下,但是听到公孙珣叫门后却依旧起身相迎,两人也没有点什么灯火,就直接关上门一起坐到了床榻上,然后摸黑说起了话来。

    “卢师是何等人物?”吕范微微沉吟道。“珣弟这个问题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我虽然跟他朝夕相处了半年之久,却也很难说的清楚。”

    “这是为何?”

    “大概是因为他总是出人意料吧?”黑夜中的吕范幽幽答道。“一开始天下人都以为他只是个‘海内名儒’,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从汝南跟过去求学;可是,我与那程秉跟着他到了九江以后才知道,他竟然还会理民,还会打仗,堪称文武齐备;等到了熹平石经的事情闹出来以后,我在他身边处理文案,亲眼所见他将朝廷、陛下玩弄于股掌之中,愣是在数日内就从太守的任内从容脱身,然后以如此大摇大摆的回到洛阳,这手权谋之术,也是让人佩服……”

    “这也是我所惊惧的。”公孙珣也叹了口气。“这位卢师给人的感觉好像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经学、军政、权谋……再加上那日在对面义舍中的察微知著,实在是让我胆战心惊。”

    “其实我也一直想问一下珣弟。”吕范不解道。“卢师本人才能卓著,难道不算是好事吗?你又为何要惊惧呢?”

    “子衡兄。”公孙珣在黑夜中摇了下头,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到。“你说我来洛阳是干吗来了?”

    “这如何还要再问我?”吕范失笑道。“当然是求学来了……不过,除了少数心存理想的大儒之外,这天下人求学,其实只为做官罢了。就算是我当日在汝南追随卢师,也想的是跟着他熬过两年,等时间差不多,就挂着卢师弟子的名号回细阳县做个县吏,然后方便我再去求亲罢了。”

    “我就是欣赏子衡兄的这份坦荡。”公孙珣也忍不住笑了。“我来洛阳求学当然也是为了做官,只是我出身又好些,等到加冠以后,再做官无论如何也要从朝廷命官起步。而既然要做朝廷命官,那我就必须要在洛阳中枢之地建立人脉,传扬名气……不然以后我在边郡,人家在中枢,相隔万里,凭什么给我升官?而卢公呢,虽然是我一开始认下的老师,但他此次回来却反而无意间阻了我的路。”

    “这倒也是。”吕范一想就通。“但是师命如山啊,他与那刘宽既然做了约定,你恐怕就只能呆在这緱氏山苦读了。”

    “所以我才会惊惧啊。”公孙珣再度叹道。“他一言就能让我的半年辛苦付诸东流,而我却丝毫不敢违逆……我母亲今日来信,信中直言我这是自幼无法无天惯了,所以才会对一个压在自己头上,还能对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惊吓过度……想来也是有道理的。”

    “尊亲这话确实直指人心。”吕范点头认可道。“而且卢师现在还和你朝夕相处,这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

    “可是,我母亲信上却还说,说这卢师其实未必可怖,只是我内心作祟罢了,还说我要是想有所施为,尽管无视他就行……子衡兄,你说这又是何意啊?”

    “这……”吕范若有所思道。“莫非是指卢师终究是道德人物,可以欺之以方?说到底,再有才能,终究还是脱不了‘海内名儒’这四个字的桎梏?”

    “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孙珣幽幽答道。“所以,我刚刚去了卢师房内试探,一番对谈后,也是觉得他这人虽然心里明白,手段也有,但又总是拘于道德法理,未必就如我想的那般可怕……”

    “所以,少君是要做什么‘施为’了?”吕范恍然大悟。“要我帮什么忙吗?”

    “确实需要子衡兄的协助,不过暂时还不用动,且看看局势是否如我所想。”说着,公孙珣却是下床来用脚摸索到了自己的木屐。“便是局势如我所料,也要多方联络才行……”

    “少君。”黑夜中,吕范忽然抓住了公孙珣的手。“你要做事,我无话可说,也一定会尽力协助,但有一事你一定要谨记!”

    “子衡兄且说。”

    “不可小觑了天下人!”吕范轻声提醒道。

    “我知道了。”公孙珣微微点头道。“只是我意已决……子衡兄先睡吧,过几日等我消息。”

    ……

    “臣少从通儒故南郡太守马融受古学,颇知今之《礼记》特多回冗。臣前以《周礼》诸经,发起秕谬,敢率愚浅,为之解诂,而家乏,无力供缮写上。原得将能书生二人,共诣东观,就官财粮,专心研精,合《尚书》章句,考《礼记》失得,庶裁定圣典,刊正碑文。古文科斗,近于为实,而厌抑流俗,降在小学,中兴以来,通儒达士班固、贾逵、郑兴父子,并敦悦之。今《毛诗》、《左氏》、《周礼》诸古文各有传记,其与《春秋》共相表里,宜置博士,为立官学,以助后来,以广圣意。”——《请立古文官学表》·卢植·熹平四年七月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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