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只道是萧佑蠢笨,时常嘲笑挖苦。
一日午后,
诸学子在临水阁里各据书案,答写先?生布置的课业。
萧佑把纸页卷进怀里,悄悄溜到?沈逍身边,
拉他出了水阁。
阁外?伏日的暑气,
夹杂着莲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沈逍道:“拉我出来做什么?”
萧佑拽着他继续走?,
“你跟我来嘛。”
崇文馆位于翰林院内,穿过南面的廊榭,就?是翰林学士院的书斋。
萧佑在斋外?站定,掏出衣服里的纸页:
“我外?祖父是四门学的监丞,他跟我说沈姑父是学士院的院副,很厉害的!表兄去帮我说说,让姑父给我讲讲题,不然待会儿?先?生回来提问,又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懂,杨定他们肯定又要笑我!”
沈逍沉默了会儿?,伸出手,“我给你讲吧。”
他的父亲很少理会他,总是冷冰冰的,府里的下人们都赞驸马温和,但?沈逍却有些怕他。
更不敢,主?动去打扰他。
萧佑藏起纸页,“不要,表兄每次讲得太快,我听了好几遍还是不懂,我想找真?正的老师教!表兄就?帮我问问嘛,刚好你也能?进去见见姑父,你难道不想见你爹爹吗?”
要是自?己的爹爹还活着,他一定天天黏着!
沈逍一动不动。
萧佑见他不肯帮忙,叹了口气,左顾右盼看了几眼?,趁着斋外?侍者都在外?面粘蝉,遛进了门里。
过了许久,都没出来。
书斋青墙白砖,窗外?是一片葱郁的槐树林,此时传来夏日午后的蝉鸣,密密集集的,一声接着一声的“知了、知了”。
守斋的侍者们拿着粘竿,在林间仰头寻找蝉影,渐渐越走?越远。
沈逍默等?了许久,慢慢走?去了斋窗前?,站到?一株槐树下。
檀窗内,萧佑踮着小短腿站在书案边,身边的沈少瞻穿着官服,神情和蔼,正翻着纸页,向?他讲解着什么。
窗棱间光影稀疏,投在一大一小的两道人影上。
沈逍从没见父亲对自?己这样说过话。
有次赴宴看烟火时,宗亲里的老叔祖母问他为何不抱儿?子,他也只淡淡道:“不太会哄小孩。”
可眼?下他帮萧佑讲着题,细致而耐心,时而还会微笑一下,抬手摸摸孩子的头,一脸慈爱。
沈逍静静站在树下,雪白的槐花,落了满身。
回到?家,他问乳母:
“我父亲他,是不是喜欢好学的小孩?”
彼时沈少瞻已辞了中书省的差事,单领翰林学士院之职,主?持明算科的讲义编撰。
乳母道:“驸马是明算科的首傅。做老师的,自?然都喜欢聪明好学的弟子。”
沈逍的学业一向?极好,但?从这一天起,又开始额外?用心钻研算学。
永徽帝宠爱他,请了玄天宫的冥默先?生为其授课,两三次过后,冥默觉察到?孩子的天赋与专注,提议要收沈逍为弟子,皇帝自?是大喜。
沈逍得了冥默亲传,六七岁时就?开始修习天元算术,相比之下,崇文馆里教的那些题目,便于他实如小儿?科般。
一日下学,崇文馆的先?生领着学生们出馆,恰遇从翰林院出来的沈驸马与同僚,上前?见礼后,忍不住褒赞道:
“沈世子不愧家学渊源深厚,同样的题目,唯独他能?列程式解之。”
扭头示意沈逍,让他将?刚才解题的答纸递了过来。
在场诸官传阅之后,纷纷惊讶称赞,向?沈少瞻道贺。
沈逍也鼓起勇气,抬头望向?了父亲。
却见他只是神色淡漠,应付般的点了点头,随即对同僚道:“院首还在等?我们,赶紧过去吧。”
说罢,便告辞离开。
答题的纸,被重新递回给沈逍。
他神思木然的,一时没捏住,纸页落到?了地上,又被飞吹滚去了别处,四下飘落流散。
~
沈逍从此,不再敢有任何期冀。
或许就?像萧元胤说的那样,他生来就?让人讨厌,谁也不会真?心喜欢他。
下人们对他好,只因为要侍奉主?子、仰人鼻息,寻常人当面称赞,是因为他身份尊贵,不敢不敬,就?连悉心教导他的师父,也可能?只是想培养一个玄天星宗的传人,承袭衣钵而已。
没有人,会因为他本人而喜欢他。
他是那么让人讨厌的孩子,只会让父母见之心烦的孩子。
唯一的一点慰藉,是他的皇帝舅父,一直对他很好。
每次他跟母亲一起去承极殿的时候,舅父就?会让人做他喜欢的桃露酥给他吃。
桃露酥甜甜的,吃完,总有些想睡觉。
这一天,他吃完点心,又趴在外?殿的榻案上睡着了。
朦朦胧胧间,像是听到?了几声尖叫。
他睁开眼?,头还有些发昏,迷茫间好像看见外?祖母匆匆走?过身边,进了内殿。
沈逍下了榻,跟了过去。
内殿中光线昏暗,四周的窗户都被关得严严的。
通往御榻的垂帘被拉扯落在地上,半遮在一具华服女子的尸体上。
沈逍认得这个女子。
他的舅母,王皇后。
此刻皇后倒在狼藉的布帛间,脖子上缠绕着帘带,双目圆瞪,模样骇人。
皇后的旁边,站着他的母亲殊月长?公主?,衣衫凌乱,满脸是泪,挥开皇帝舅父试图安抚的靠近,转身呜咽哭泣。
太后也看清了那具尸体,愣了片刻,扬手给了皇帝一个耳光:
“她是哀家的侄女!”
永徽帝偏回头,望着太后,面无?表情:
“朕是母后的儿?子,被撞见不该见的,母后是要保儿?子,还是保侄女?”
太后怒不可遏,浑身颤抖,余光猛然瞥见沈逍站在了门口,忙上前?挡了孩子的眼?,把他拉到?殿外?,交给了女官。
离开前?,沈逍听见太后低声对王喜瑞道:
“今日承极殿的宫人,一个不留。”
~
沈逍回到?家,连着几晚都在做噩梦。
梦里反反复复,全是王皇后双目鼓睁的骇人模样。
事后太后哄了他许久,说皇后生了病,才会在承极殿里晕倒,然后去世了。
七八岁的年纪,对于死亡尚有些一知半解。
但?沈逍心里很清楚,舅母,不是病死的。
因为太后的从中斡旋,皇后的“病逝”,到?底没有引起太大的轩波。
夏天到?来的时候,永徽帝依旧照惯例前?往行宫避暑。
这一次去的,是渭山行宫。
从长?安前?往渭山,必须要走?寒岭官道,周围山脉起伏,古木参天,阴凉葱郁。
皇室车队冗长?,除了皇帝、宗亲的车驾,还有嫔妃、皇子公主?,以及驮载着高阶宫婢和行李的车辇,由禁军和神策军护卫着,浩浩荡荡的,一路蜿蜒在起伏的山林之间。
夏季山洪频发,时常还会遇到?泥石流,因此自?肃宗时起,寒岭官道上就?陆续修建了多处官驿,供车队停歇。
官驿的规模有限,容不下这么多显贵同时入住,加之队伍绵长?,为了避免遇到?意外?被阻于夜路,时常会分批前?行,以皇帝的御驾最为靠前?。
沈逍留意到?皇帝每次提前?出发,都总会让人将?自?己的母亲召去作陪,而自?己则单独留在皇子们的车队中。
从前?每年外?出避暑,也皆是如此。
外?人都知皇帝与长?公主?手足情深,常常一起同辂而行,并无?太多在意。但?自?从那日亲睹过王皇后的死状,沈逍的心,便一直有些惴惴难宁。
他始终记得那时母亲衣衫不整、痛哭流涕的样子,夜里噩梦萦绕时,除了死去的皇后,也会梦到?母亲浑身是血,一动不动。
年幼的认知辨不清缘由,只是直觉地觉得母亲和舅父在一起的时候,也许代表着某种未知的危险。
母亲虽不爱他,但?他作为儿?子对于父母的依恋,却是本性天然。
他很害怕,母亲也会像皇后那样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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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抵至安右官驿,圣上的御驾需要赶在天明前?出发,以便有足够的时间在入夜前?驶抵下一处官驿。
皇帝身边的内侍官来传话,让殊月长?公主?一起出行。
沈逍趁着宫人们忙碌准备的工夫,出了厢房,找去了驿外?的金辂前?。
天色将?亮未亮,侍卫去了马厩,替换牵拉金辂的骏马。
沈逍自?己扶着车辕,爬进了辂里。
辂内华贵宽敞,分作里外?两厢。
沈逍走?到?里厢,没有看见永徽帝。
怔忡间,听到?车外?侍卫返回的声音,忙躲进内室,藏到?了坐榻垂布下仅容孩童身量的窄小空间。
侍卫换好了马,走?进车内巡视了一番,确认没什么问题,又重新下了车。
不多时,永徽帝登辂踏入进来。
沈逍趴在坐榻下,迟疑了半晌,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皇后死后,他对自?己的这位舅父,生出了些莫名的惧意。
可舅父他,一直那么疼爱自?己,以至于自?己在心里暗暗把他视作了父亲般的人物,想要一直地去敬重相信,不愿怀疑。
正踌躇间,沈逍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伴随着衣物的窸窣声,哽咽响起:
“陛下,就?不能?放过我吗?”
皇帝舅父的语气,则有种彼时他不知如何形容的轻佻散漫:
“你说呢?”
车外?传来禁卫出发的号令声,金辂缓缓朝前?移动。
沈逍趴在榻下,一动不动。
母亲的啜泣声,渐渐又大了些,随即隐忍压抑,又像是在哀求着什么。
车厢里充斥着古怪的喘息与撞击,地上散落的衣物,被带踢踩到?了垂布边,蹭到?了沈逍的脸上。
他伸手拨开,视线越过垂布边缘的缝隙,望了出去。
暗黄的帘,雪白的肤。
八岁的年纪,尚且半懂不懂,但?也听别的男孩们在打闹揶揄间,好奇又隐晦地讨论过夫妻间的事。
帘外?的两个人,却,并不是夫妻。
过得许久,永徽帝抑住喘,扳过殊月的脸,“别哭了。”
殊月怨泪交织,“你放过我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问道:“为什么不去求母后?”
殊月没有吭声。
自?从被诓骗生下孩子,她与母亲之间的隔阂就?再未修复过。
皇帝拭去殊月眼?角的泪水。
“你有没有想过,母后为什么没管?”
顿了顿,似是有些犹豫不决,“等?你跟少瞻和离了朕,想告诉你一件事。”
殊月道:“我和少瞻不会和离的!”
永徽帝声音转冷,“他强留着你有什么意义?难道他还不知道逍儿?根本不是他儿?子?”
坐榻下,沈逍早已手脚冰凉,无?法动弹,想要开口,却似被抽空了内息,连气都快要喘不过来。
眼?前?一片混乱,视线发黑,耳中嗡鸣。
再后来,连心脏也开始麻麻地窒痛。
帘外?的事,又持续了不知多久。
车舆突然停缓下来。
侍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陛下!驿馆那边传消息,说沈世子不见了。”
永徽帝紧肃起来,穿上衣物,去到?外?厢:“怎么回事?”
侍卫低头禀奏了一番始末,“说是到?处都找遍了,还是没有踪迹。”
永徽帝思忖片刻,吩咐道:“暂且寻附近安稳处稍停,朕回去看一下。”
他挂心沈逍安危,恐驿馆搜寻的人手不够,亲自?领了一拨人马,打马返转回去。
余下的禁军,将?车队停至远离坡崖的安全处。
沈逍在榻下趴了许久,身体依旧是僵的。
隐隐约约的,听见母亲在哭。
哭得那么伤心,让他很想出去安慰她一下,却又清楚地知道她若见到?自?己,只会更伤心,更难过。
惶然间,感觉车舆像是动了动。
有人走?了进来。
殊月惊愕失声:“你”
来人手里滴血的短刀,却已架到?了她的脖子上,一面四下环顾,焦急质问道:
“皇帝呢?他怎么不在金辂里?”
殊月盯着那人,“我认得你,你是大皇兄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