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洛溦捏着金册,望着台下乌泱泱的几层人,到底禁不?住有些?紧张,扭头朝沈逍看了眼。沈逍眼神平静淡漠,然嘴角极轻地牵了下。
洛溦飞快垂了眼,心绪稍定,吸了口气,走到玉阶边,展册,提声诵念:
“庚辰孟夏,五星秉行,人君昌吉,亢北四?尺,天府中道”
继位的谶语,最后被她定作了“终则有始”,意为万物归复本位,亦应喻新君年号。
谶语既出,众朝臣俱伏地祈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佑大乾!”
“皇恩圣德!”
欢呼之声一时萦绕不?绝。
大宗伯上前昭告礼成?,萧元胤手扶佩剑,登临主位,正式继承萧氏大统。
随即,便新帝身份连颁数诏。
除了将永徽帝几分遗诏公示之外,另又诵读太后懿旨,恢复了景辰之母的皇女身份。此?事虽事先由紫微台提前放出过?消息,仍难免引得暗流涌动,那些?从前背地里嚼过?舌根之人,亦方知当初太后宠爱景侍郎全为舐犊之情,大有恍然彻悟之感。
但终归逝者已矣,纵仍有暗流私议,也再掀不?出什么风浪。
冗长的祭祀仪式结束,众人的注意力便很快转到了即将开启的夜宴之上。
洛溦也跟着沈逍下了含章台,沿着回廊往朝元正殿的方向行去。
她刚刚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诵念自己撰写的谶语,心中紧张之情尚不?曾散去,依旧有些?懵懵然的。
沈逍握觉她手心冒汗,在水榭边驻了足。
洛溦也停了下来,望了会儿榭外银花雪浪、莲灯萦迂的景致,总算心绪稍定,长长地呼了口气。
沈逍摸着她脉搏没?那么快了,凝着她,带着些?笑:
“胆子不?是一向大的很吗?”
洛溦正想开口,瞥见?前来赴宴的闵琳与几名贵女同伴,也走到了水榭前。
闵琳远远就看见?了沈逍与洛溦,忙上前见?礼:
“太史?令哥哥,宋姑娘。”
闵琳即将及笄,现?下正在与京中几家大族议亲,然既有珠玉在前,余者便再难入其眼。
如?今景辰的身世大白,她心中更难免唏嘘,与二人稍作寒暄后,想起适才沈逍蕴笑望向洛溦的情形,忍不?住低低叹道:
“宋姑娘可还记得上元夜那晚,我跟你景侍郎笑起来像太史?令哥哥?现?在我可总算明白了,原来他俩是表兄弟,也难怪会那么像呢。”
她话?音落下,四?周空气似有一瞬凝固。
洛溦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霎时变得有些?冰凉。
她踟蹰着抬起眼,撞进了沈逍寒潭般幽冷的眸中。
先前嘴角弯存的那一点笑意,早已消逝不?见?。
第
121
章
闵琳也似乎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
有些结巴起来: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听母亲说过,如今朝中大小事实际上都是沈逍说了算,既然关于景侍郎身世的诏书?能发出来,足见太史令哥哥是赞成的。
既然他肯接受景侍郎是他表弟的事实,
那旁人说一句模样相像,
也没什么不对吧?
洛溦望着?沈逍,
想要解释些什么,可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逍等了片刻,从她的缄默中得出了答案,缓缓松开手,转向闵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还?有事要处理,你们自便。”
语毕,旋身离去。
闵琳愈加无措,看着?洛溦:
“宋姑娘”
洛溦回过神?,费力?安抚笑道:“没事,太史令可能是想起公务了。”
闵琳并不知道她与景辰的过往。而?她,也没法?当着?闵琳的面,
向沈逍解释清楚。
她望向沈逍背影消失的水榭尽头,想要跟过去,
新帝身边的内侍官却?从正?殿匆匆而?至。
“县主,宋监副。”
内侍官躬身行礼,
对洛溦说道:“夜宴要开始了,
陛下催监副过去。”
洛溦想起自己今日?来含章台,是以玄天宫监副的身份、领了继位大典典仪官的任务,还?真不能随意离开。
只得随了内侍官,
去了朝元正?殿。
正?殿之内,金银焕彩,
百合焚香,丝竹乐绕,金翠罗绮的宫娥执盏捧斛,莲步穿行。
换下冠冕的萧元胤,坐在主位之上,握盏与上前祝拜的几名朝臣说着?话。他原就?是实权亲王出身,从少时?起就?是永徽帝属意的储君人选,如今坐在这样的位置上t?,倒也应对从容。
主位旁的侧座,原是留给了张贵妃,然张贵妃被太后囚去泾阳时?吃了不少苦楚,身体虚微,适才在高台上吹了点风便又?病倒,如今这侧座之位,便让萧元胤赐给了洛溦。
洛溦自觉僭越,心里又?装着?事,坐立难安。
萧元胤此时?已听说了沈逍离开之事,知那人向来孤僻,倒也不计较,见洛溦坐在帝侧似有些心神?不宁,坚持道:
“你就?坐在这儿,跟从前在战船上那样,帮我助助声势,不然沈逍也走了,我这个‘天命所归’的新君没人护持怎么办?”
夜宴开启,莺莺燕燕的舞姬美人升至殿中,歌舞助兴,亦又?有更多朝臣亲贵上前向萧元胤祝拜,说些或阿谀或寒暄的场面话。
诚如沈逍所言,萧元胤性?情豁达,并不记仇,除了昔日?张家新党的人,王氏老族、晋王旧部的军将朝臣,也位列宴中。周旌略和赵三溪等人,从前都与洛溦相熟,到主位前敬酒时?,也与她交谈片刻,颍川王、鲁王等更是熟人,直接把酒敬到了她面前。
洛溦不便推拒,陪着?喝了几口酒。
萧元胤跟朝臣聊了几句,转向洛溦:
“刚才礼部的人问我,说如今景辰被皇祖母认作了外孙,要不要按制在洛下为他修陵。父皇在洛下的陵寝二十多年前就?建好了,周围随葬的空处倒还?剩不少,我在想,要是你也觉得合适的话”
洛溦摇了摇头,“景辰他,不会想留在皇陵的。”
沈逍对外瞒下了太后易子之事,萧元胤不知永徽帝真正?身世,也就?想不到他的父皇曾那样处心积虑地?除掉景辰一家。
景辰又?怎么能,跟自己的仇人葬在一处?
萧元胤虽不知始末,却?也明白当初景辰和沈国公死在皇陵、跟自己父皇脱不了干系,闻言颌首,对洛溦道:
“行,那你另挑个地?方。”
洛溦以前就?想过这件事,垂眸道:
“如果?可以的话,想请陛下恩赐武州城外的一片林地?。”
夜宴持续到夜深。
洛溦回到玄天宫时?,已过子时?。
她在璇玑阁前下了马车,就?匆匆上楼,径直去了观星殿。
这些日?子,沈逍白天再忙,晚上也会回玄天宫,陪她在观星殿处理文书?。然而?今夜走到殿门口,却?见里面烛光昏暗。
扶禹正?抱着?一摞公文书?册从里面出来,转身准备关殿门,闻声扭头见到洛溦,微微诧异:
“宋姑娘怎么回来了?之前扶荧过来传话,说太史令今晚不会过来,我还?以为你们会在朝元宫待到天亮呢。”
见她神?情怔怔,有些拿不准,“那要不我再去把殿里的灯点上?”
洛溦回过神?,对扶禹笑笑:
“不用?,我就?过来看一眼,忙了好些天,一想着?观星什么的就?头疼,你赶紧关门吧。”
说完,告辞下了楼,回了自己的居所。
夜里在榻上辗转许久,一直迟迟没法?入眠。
盯着?帐顶的绣纹发了会儿呆,索性?起了身,点了灯,取过最近在读的算学书?,一页页地?翻着?。
翻过大半本,也不知自己到底看了些什么。
扶禹也从观星殿回了自己住所。
刚入梦乡不久,就?被扶荧给薅了起来:
“宋姑娘回来了?”
扶禹从小就?习惯了扶荧的神?出鬼没,倒也没惊着?,顶着?惺忪睡眼:
“回来了啊。”
“她说什么没?”
“没说什么,就?让我赶紧给观星殿关门。”
“别的什么都没说?也没问?”
“没啊,哦,就?觉得不用?再忙着?观星写谶语,还?挺高兴的。”
扶荧把扶禹塞回进被子里,推窗跃出,出了玄天宫。
宫门外,沈逍素氅迤然,清冷伫立。
扶荧快步上前,将刚才扶禹的话,低声禀述一遍。
沈逍面色寂然,沉默片刻,一语不发,视线凝在璇玑阁六楼的那点光亮处。
随即转身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了龙首渠,静静行出很远,听到扶荧低声出言提醒,才反应过来自己连回长公主府还?是紫微台,都没想明白。
一连数日?,沈逍都再没去过玄天宫。
登基大典的各种事宜皆已忙完,司天监和五行署的吏员们得以喘一口气,洛溦也骤然空闲了下来。
几日?后,萧元胤派人来了玄天宫,传口谕道之前她要的那块武州城的地?,已经?办妥了。
被派来传话之人,是萧元胤从前麾下的部将褚修,去岁曾在宣城救过跳车的洛溦,与她彼此熟稔。
“武州离圣上以前的驻军地?不远,圣上许了宋监副的请奏之后,就?立即派人八百里加急地?去了那边一趟,把那块地?划了出来。因是城外乱葬岗荒原,也不需要迁民补偿,随时?都能开始清理,就?是那一带无名坟茔众多,民间都传这种地?方有阴煞气,招人招工匠比较费时?。”
褚修道:“恰巧最近突厥人又?在边境闹事,末将奉旨带兵前去雍州布防,要经?过武州城,圣上的意思是,让末将顺路领人去把那片地?给清了,宋监副若是不放心的话,也可以随行同去,顺便确认一下位置。”
洛溦没想到萧元胤办事这般迅速,问道:“马上吗?”
“对,就?今日?午后。”
萧元胤如今承继了帝位,但十多年的军将习惯一直没变,一遇军情就?雷厉风行的,雍州军报刚到,就?调了人立刻出京。
褚修看着?洛溦,“监副同行的话,末将行路自是不会太赶,凡事以监副安危为重。”
洛溦听他语气殷切,想起萧元胤一向讨厌神?鬼邪说,但他手下的兵将却?都有些迷信。
虽然迫于无奈领了清理乱葬岗的任务,心里必然也是会怕触了阴煞之气,所以褚修才巴望着?她这个监副能够同行,借玄天宫的神?气压压邪什么的。
说到底,也是因为她的请奏才有了这件事。且武州那边的位置,也确实需要亲自确认一下。
只是若为了这件事现在离京,那是不是以后更难跟太史令解释?
“武州那边的事”
她洛溦垂眸沉吟片刻,问褚修:“是需要礼部和中书?省出文书?对吗?”
褚修道:“监副放心,文书?一早就?备好了。”
洛溦闻言静默住,半晌,对褚修笑笑:
“那好,我稍作收拾,就?跟将军上路。”
洛溦回居所简单收拾一番,又?交代完署内公务,便随褚修去了城外驻军地?,一同出发去了武州。
褚修领了一队骑兵精锐,护送洛溦先行出发,数日?后抵至武州城外。收到消息的州尹忙领着?大小官员前来拜见,又?引路去了奉旨圈护的那片林地?。
武州一带地?势尽显北境风貌,山脉绵延,平原尽头起伏的地?平线纤长隐现,仿佛展开来的巨大舆图,囊括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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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尹向洛溦介绍道:
“这座源清山,原是武州有名的风景秀丽之处,山上视野也开阔,顺帝在位的时?候,西北边的山峦上还?修过一座观星台。后来晋王殿下在突厥薨逝,大乾边防松懈,我们武州因为靠近边境,时?常被南下的突厥兵滋扰,边境北冗一带的百姓更是不堪战乱,很多都逃难到此。”
“我们官府虽然一直尽力?安置这些流民,但他们毕竟在本地?无根无基,遇到灾情瘟疫,成家成户地?倒下,没有族人亲朋料理后事,便就?都埋到了这一带,时?间久了,无主孤坟越来越多,就?成了乱葬岗。”
洛溦与褚修等将领,随州尹沿山道徐行,俯瞰谷间,只见处处荒草,尽是埋骨地?。
褚修叹道:“突厥一日?不灭,我大乾百姓就?难得安宁,这些北冗来的流民,连归葬故土都做不到。”
洛溦亦感伤怀,“但好在最后也都是与亲人在一起。哪里有亲人,哪里便是故土吧。”
从前看守源清山的老吏,被州尹派人带了过来。
洛溦问他道:“十四年前,这附近可曾有过一家三口遗体烧毁,之后又?一直曝尸荒野的事?”
老吏还?真记得这件事,“对,对,是有这么回事。”
时?人皆兴土葬,就?算遇到瘟疫必须火焚,事后也要加了石灰掩埋,偏那一家三口,既然有人放火焚烧,却?又?不曾掩埋,属实古怪,是以多年过去,老吏依旧还?有印象。
“就?在东边的松林坡上,后来还?是我帮他们埋的!”
老吏带着?洛溦找去了所言之地?,指着?一株老松后的坟茔,“就?是这里。”
洛溦望向那萋草深处,静默良久,转向褚修:
“就?从这里开始吧。”
确定下来要清理的范围,褚修便让人在附近扎了营,带着?州尹派来的工匠,开始讨论具体方案。
原本军士们t?多多少少都对这桩任务有些犯怵,可得知此处葬着?受突厥滋扰的流民后,感受又?有不同。一方面想起昔日?死于戍边的同袍,另一方面又?意识到戎敌不灭、家国难安,对这些牵连逃亡的同胞,同情又?愧疚。
加之还?有玄天宫的宋监副在此坐镇,众人行动?起来,又?多了些干劲。
洛溦与褚修等人商量,决定奏请朝廷,将谷中向北的那块地?划为北冗的外辖属地?,修整为墓园,全了这些流民归葬故里的心愿。
州尹找来的一位当地?风水师傅,却?表示不赞同,指着?舆图:
“此处动?土或有不宜,东西两边两山相护,挡邪风入侵,原是藏风聚气之所,修墓园断了生气,形如仰刀,就?成了不蓄之穴。”
军将们都听得一头雾水,转身齐齐望向洛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