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扶荧应声领命,带着人纵马飞驰下山。山风猎猎,雷点般的?马蹄声很快消失在峦坡尽头。
洛溦尚没?有回过神来,却听身后沈逍隔了这么久,第?一次对自己开了口。
“我知道你如今厌我至深,一心想要避开。”
他挽着缰,素白孝带在风中飞扬掠动,看也没?看她一眼,语气冷凝:
“我对你也别?无?所?求,只需你别?动不动就远离我的?视线,让我至少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洛溦想起自己之?前从苑殿不辞而别?,没?作声,默然望向山下。
平原上的?大队兵马,已经消失在了苑林尽头。
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想起刚才扶荧的?话,扭头问沈逍:
“神策军,撤去哪儿了?”
“回皇城了。”
沈逍淡声道:“我告诉外祖母,萧元胤正准备攻打皇城,让她叫耿锐把神策军都撤回去了。”
洛溦愣了一瞬,方才回过神。
“你说什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可置信:“你你为什么要告诉太?后?你这不是让齐王去送死?吗?”
沈逍目视前方,语气漠然,“他死?不死?,与?我何干?”
洛溦嘴唇轻颤,“那你们的?盟约,你想要借他公诸于众的?罪己诏呢?你都不顾了?”
沈逍道:“没?有他,还有萧佑,还有南启的?豫王世子,那个位子,不是只有萧元胤一个人能坐。”
“可他是因为相信了我,才会跟你、跟周旌略合作!”
洛溦只觉热血冲上了天灵盖,整个人都在发抖:“我就不该帮你们,不该信你!”
沈逍终于垂眼望向了她,墨眸深幽无?波:
“你有信过我吗?”
若真信他,又何必事事都去求萧元胤?
洛溦悲愤填膺,眼角溢泪,“可我敬重?过你,太?史令,从小到大,我都敬慕你仰视你!为了说服圣上答应你们的?要求,我许诺过,要”
沈逍定定凝视着她,“要什么?”
洛溦却再不想跟他多说一个字。
她被他抱上马,侧坐在前,此时挣脱跳了下去,径直就往山下跑。
她从小在药庐长大,知道山里什么样的?路走不了马,于是专挑灌木密集的?地?方往下跑。
如果够快的?话,也许,还有机会通知齐王!
灌木林的?下方,是紧临着江崖的?蜿蜒山道。
洛溦扶着树木,趔趄奔下林坡。
刚踏上山道,便听见兵刃相交的?厮杀声自不远处传来。
洛溦瞥见缠斗中的?人影杀进,闪身躲去了江崖边的?岩石背后。
奔近的?队伍最前方,是已经弃了坐骑的?王敏显,此刻正被几名禁军部属护卫着,拽着萧佑,急撤过来。
他适才兴致勃勃带着人去猎熊,谁知刚到谷口就遭了伏击,随行的?禁卫落入预先布置过的?陷阱,顷刻就折损大半,鸣镝求救亦无?人回应。
王敏显谨记太?后的?吩咐,擒了萧佑退撤开来。
眼下见伏击的?敌手逼近,忙将萧佑拉到身前,举刀横在他脖颈上:
“尔等若是为颍川王而来,就赶紧退下!否则我立刻让他身首异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时,山道尽头又有马蹄声传来。
长乐带着几名亲卫匆匆赶至,“表哥!”
她适才看到王敏显发出的?求救鸣镝,便急忙找了过来,此刻翻身下马,吩咐亲卫:
“快点去把我表哥救出来!”
亲卫们得令拔出兵刃,围了过去。
王敏显见己方人数骤增,立刻振奋起来,正要下令,突听得夹杂着巨大劲力的?箭矢骤然破风袭来。
尚来不及反应,人已被一箭洞穿了脑门。
意识溃散的?前一刻,依稀瞥见灌木林坡上,一向“不擅骑射”的?太?史令手持长弓,雪白衣袖飘扬当?风,臂间再度力张满弦,“嗖”“嗖”又射出两支铁箭,锐啸着从耳边弛过,身边两名亲卫应声倒地?。
长乐目睹王敏显惨状,一口气哽在喉间,失声抽气。
身边亲卫纷纷倒下,她扭过头,望向朝这边走过来的?沈逍,封印在脑海里的?某些?记忆遽然间破壳而出。
“啊!你你不要过来!”
长乐满脸惊恐扭曲,疯魔般的?惊叫起来,转过身就往山道另一侧的?江崖跑去。
岩石后的?洛溦见长乐发疯奔至,起身拦住她:
“公主!”
长乐此时却已神智尽失,不管不顾地?掐打着洛溦:
“你放开我!放开!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洛溦顾念着景辰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哪里肯放手,长乐因此挣扎得愈加厉害,一瞬间失衡踉跄,拽住洛溦滚倒在地?,“嗵”的?一声,与?她齐齐跌入了湍急江水。
刚刚追到近前的?沈逍,想也没?想,便已跟着纵身跃了下去。
第
112
章
洛溦感觉身体坠入江水之中,
嗵地下沉,又随即浮起?,湍涌的?波浪迎头覆来,再次将她击进了水里。
好容易挣扎着探了下头,
还来不及呼吸,
慌乱扑水的长乐就猛地攀附过来,
拽着洛溦越沉越深。
江水奔腾,须臾间就将两人带出了半里远的?距离。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洛溦的鼻腔和喉咙,胸口窒息得发痛,只觉得越来越脱力。
浑身被冰冷裹挟侵袭,意识也很快抽离而去,眼?前一片漆黑。
恍惚间,像是觉得从嗓子里呛出?了一口气,又随即被谁堵住了嘴,送入了另一口气。
就这般浮浮沉沉,昏昏噩噩。
再有感觉时?,
身体终于停躺在坚实的?陆地上,耳畔似有暴雨如注,
噼啪打落。
洛溦意识混沌,过得半晌方才彻底清醒,
艰难掀开眼?皮,
见天色已然全暗,四?下黑漆漆的?一片。
她撑了撑身,这才发觉自己身后还有个人,
转过头,借着雨夜微弱的?光线看了许久,
怔怔愣住:
“太史令?”
沈逍双目紧闭,意识昏迷,右手依旧十指紧扣地握着洛溦的?手,左手揽在她的?腰间,像是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拥着她。
洛溦费力扭转身,伸手去摸他的?脉像,只觉紊乱异常,指下的?皮肤更?是烫的?吓人。
她坐起?身,环视瓢泼大雨中的?四?周环境,见两人此刻躺在一处岸屿之上,岸坡的?高处,像是有座黑漆漆的?屋舍。
洛溦起?身想去屋舍看一看,手却还被沈逍死死握着,怎么?掰都掰不开。
她低头望着他,想起?落水前与?他的?那些争执,又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天色,根本不敢去想齐王此时?的?处境,只觉心中愁肠百结,滋味万千。
半晌,用力吸了口气,也不再试图掰沈逍的?手指,俯身拖拽着他,一点点往坡上的?小屋挪去。
到了屋舍门前,这才看清原来是座年代已久的?小庙,庙门失修凋敝,不似有人看守。
洛溦艰难地将沈逍拖进殿中,越过门槛时?手在他后背扶了一把,感觉那里的?衣衫破裂,浸满温热滑腻的?湿意,再抬手凑近t?鼻边,闻到一股血腥的?气息,顿觉不妙,视线在庙殿内逡巡一瞬,瞥见神像后依稀有光亮闪烁,忙拽着沈逍又挪近过去。
正殿的?神像背后,又有一尊神龛,龛前点着一盏豆粒大小的?长明油灯。
洛溦取过灯盏,蹲身查看沈逍的?情况,这才看清他后背上的?一片血肉模糊。
她依稀想起?之前落入江水中漂浮,好几次身体被浪头击撞到礁石上,硌得发疼,后来被人渡了气,便好像没再撞过什么?石头了,醒来之后,浑身上下也并没哪里有伤口。
再忆起?醒来时?被沈逍紧紧揽护住的?情形,不觉沉默下来,盯着昏迷中的?男子看了会儿,垂低眼?,将他仍紧握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慢慢地掰了开。
夜风夹杂着雨水,从破损的?庙门卷入,激出?湿衣下的?一阵寒栗。
他那样的?伤,继续在冰冷水气中熬下去,必是只会更?加恶化。
洛溦思忖片刻,将沈逍浸湿的?外袍脱了下来,自己也褪了衣衫,起?身举灯走到神龛前,先合掌拜祈恕罪,然后把龛前的?供桌拖了回?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木桌年岁已久,朽朽欲坠,拽踩了几下就四?分五裂开来。
洛溦堆好木块,用油灯引火点燃,绞干了衣物搭在一旁,方又才慢慢坐下。
橙色的?火光,徐徐腾烧起?来。
她望着那火焰,不禁又有些心口揪紧,猛地闭了眼?,抱着曲起?的?双腿,把头埋进了膝盖间。
脑海里,纷杂的?影像飞驰陆离,一会儿是与?景辰的?离别,一会儿是对齐王的?许诺,一会儿又是些陈旧断续的?记忆
浑浑噩噩的?,忽又想起?沈逍身上的?赤灭毒一旦遇到伤损心脉就会容易发作,忍不住抬起?头,朝身畔的?男子望去。
火光摇曳之中,不知何时?已经苏醒过来的?沈逍,也正凝望着她。
黑眸阒幽,脸色苍白,俊美的?五官黏着水气,几缕浸湿的?墨发垂在肩头。
两人静静对视良久,眼?中俱是情绪暗涌。
沈逍撤开视线,看了眼?腾烧的?火堆,哑声?道:
“把火灭了吧。”
洛溦垂了眼?:“可你在发烧。”
总不能也让他像上次她那样,靠在人身上取暖吧?
沈逍缓缓撑坐起?身。
洛溦低垂的?目光,瞥见他刚才躺过的?地面血迹斑斑,想起?他的?伤势,抑住情绪,挪近过去。
伤原就不轻,后来又被她不知情地拖拽一路,俨然就是让这些已经裂开的?皮肉再磨了一次。伤口里还有残留的?江水泥沙,必须尽快清理干净。
洛溦四?下巡视片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末了,背转过身,脱了中衣,再撕开亵衣的?衣角,把最里面的?衬布抽了出?来。
人在江水里泡过,身上衣物里也满是泥沙,唯独就这块布还算干净。
洛溦转回?身,小心翼翼的?,用衬布轻轻清理起?沈逍伤口周围的?细沙:
“你忍着些痛,很快的?。”
火光将少女的?一举一动,投映在斜对面的?墙壁上。
沈逍定定凝视着那道婀娜倩影,感受着她清凉的?呼吸拂撩在自己的?皮肤上。
屋外的?雨夜中划过一道微弱的?闪电。
洛溦顿下手中动作,朝外望了眼?,迟疑着站起?身:
“我想出?去一下。”
沈逍回?过神,“做什么??”
洛溦道:“我想出?去看看,公主是不是也被冲到这附近。”
她记不太清沈逍是怎么?在江水里找到自己的?,但既然他们最后被水流带到了这里,那长乐也有可能被带过来。
之前雨大,点不了火把照明,现?在有了闪电,或许能看清岸边的?情形。
沈逍听懂了洛溦的?意思,道:“这里是老君滩,不在东江下游,除非她自己游水,否则不可能过来。”
洛溦整理过长安知汛署的?文书,大概知道老君滩的?位置。从东江支流拐弯向北,水势稍缓,想必,是沈逍也清楚这里水波较平,特意带她逆流游了过来。
“那公主怎么?办?”
她看向沈逍,“就完全不管了吗?”
沈逍神色淡漠,“为何要管?”
洛溦听他语气冷淡,“可她是你亲妹妹,太史令就一点儿不顾念手足情?”
话出?了口,又意识到自己可笑?。
竟然跟沈逍提什么?手足情。
豫王也是他亲兄长,他下令杀那人的?时?候,连半刻的?犹豫都没有。
还有齐王,眼?下,连生死都未卜
遽然而至的?沉默寂静中,唯有腾烧的?木柴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沈逍低声?道:“你早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又或者?,你从前尚不知,所以竟还会天真地敬慕我仰视我,觉得我真是什么?执掌天机的?谪仙神官”
他望着摇曳火光映出?的?人影,唇畔自嘲浮泛。
“如今你清楚了,我其实,不过是阴沟暗渠里生出?的?孽障,就如萧元胤说的?那般,不懂常人情感,更?不知如何爱人哄人。世间所有人对我而言,实则都无足轻重,只如刍狗,随时?随地都可以舍弃。长乐也好,萧元胤也好,甚至萧佑,周旌略,都不过是我棋盘上的?棋子。他们是生,是死,又与?我何干?”
洛溦咬唇盯着沈逍,想要开口,却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当然知道,他是怎样冷心冷性的?一个人。
从前那样地待她,避她、厌恶她。
可既然都已经那样冷了,那样狠了,又为何偏要突然救她护她,偏要时?不时?说些话、做些事,让她觉得他对她或许有些与?众不同?
既然连他都承认自己是怎样无情的?一个人,她也早就习惯了他的?厌恶疏离和避之不及,为什么?
就不能一直继续那样下去呢?
洛溦移开眼?,扯过先前脱下的?中衣,撕开:
“是,我早就知道太史令是怎样的?人,现?在更?是清楚,背信弃义,欺骗齐王,让他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