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现在不是享福的时候,何况这饭食是能救命的。”齐昀抬手过去,拇指按在碗沿上,稍许用力,就把整碗羹汤给灌了下去。
那一碗倒在喉咙里头,黏腻冰凉。一碗见底,郑玄符捂住嗓子咳的死去活来。
齐昀擦拭了下手掌,“现如今有片瓦可以遮身,有饭食可以果腹,就已经很不错了。没有多余的来给你耍威风,想要活到最后就老实点。”
郑玄符好不容易把呛在嗓子里的那些粟粒给咳喘出来,使劲的捶了捶胸口,这才好受了许多。
“景约只知道说我,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你对那个小女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要是被她们猜出我们的身份,到那时候恐怕就晚了。”
他话语才说完,齐昀笑了一声。
“你知道这是哪家吗?”
他抬眸问。
郑玄符捂住胸口,满面不解。
“是那个杨之简家中。”
第8章
第
8
章
“你就是见色起意了,所以……
“杨之简?”郑玄符嘴边流淌下来的汤水都来不及擦,怔怔的看着齐昀。
待到齐昀往火里头丢了两块木炭,木炭是干燥的。丢到烧旺了的火里,跟着其他的细枝条一起发出劈剥的声响。
那声响似乎把他的魂给拉了回来。霎时间提高了音量,“杨之简!”
这人他们都认识的,或者说齐军的将领谁不知道他。
杨之简是荆州刺史的主簿。平常来说,主簿这个位置,在州郡里头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般是留给当地的豪强。
朝廷任用官吏,为了以防当地豪强做大,都是调用外地人过去。但为了让朝廷的命令能在州郡里执行下去,也做了让步,让主簿等刺史属官让当地豪强来担任。
现如今朝廷成了有名无实的周天子,原先留下来的那一套任用制度,也早已经名存实亡。朝廷任用的刺史,要么被当地豪强给杀了取而代之,要么就和豪强融为一体。荆州是南下的关隘,变乱之初,荆州刺史就已经和豪强们联手,从此之后这个位置都是父死子继,连向朝廷禀报都免了。
连带着主簿这个位置,也是多由当地豪强来担任。但是到了如今荆州刺史这儿,却有了例外。杨之简他的来历,只听说是寒门出身,不是什么高门大族,和荆州当地的豪族更是扯不上半点关系。
齐军将领之中,有人因为杨之简的出身而对他颇为不屑。
但真正交手之后,却发现其人极其难缠。听说他曾经师从云游方士,学了许多呼风唤雨的本领。这个还没有得到证实。不过他行军布阵的方式诡谲,完全不按照常理来。并且此人非常沉得住气,不管齐军如何费尽心机。想要引军出城,速战速决,都不见得荆州城内的守军有半点动静。
有将领使出激将法,在城门下破口大骂,把荆州刺史的上几代先祖都骂了个遍,还捎带到了杨之简,骂杨之简不愧出身低微,鼠辈胆量,只会弄些招摇撞骗的方士手段,龟缩在城里闭门不出。怕不是和刺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首尾,所以才能坐到那个位置。
人最重的就是自己的那张脸面,尤其是从下面爬上来的。出身越是低微,就越是在乎那一层脸皮。
然而骂了二十多天,也不见得里头的守军有什么动静。
齐昀是不会将希望压在那几句叱骂上的,另外请叔父齐奂另做打算。
齐奂令人挖地道,打算从地下一路挖到城墙后,从那儿攻入进去。
为了不让荆州城内的守军察觉,特意选的隐蔽位置。然而城内的人像是长了千里眼似的,明明选取的位置极其隐蔽,甚至这事也只有那么些人知晓,但日夜有几支骑队从城门里出来,远远的对着挖地道的兵士就是一顿乱射。
目的不是为了射杀人,而是告诉他们,他们的所作所为以及伎俩荆州城内都已经知道,不要再做。
事情传到主将那儿,又是发了一顿脾气。齐昀倒是对此并不在意,谁泄密的不重要。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两军都有斥候刺探情报。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更想要劝说叔父退兵。
荆州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啃下来还不够,还要能完完整整吃到肚子里。但就如今的形势而言,简直痴人说梦。
大胜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北人不适应楚地的气候,军中已经有疫病蔓延,虽然军中有医师待命,但病倒的兵士日益增多,还是动摇了军心。
天时地利人和,三个一个不占,还想要吃掉这块肥肉,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就算付出惨痛代价,还有其他诸侯对他们虎视眈眈,到时候这吞下去的肥肉迟早还要吐出来。
既然如此,那么就没有必要再在这儿纠缠,趁着事情完全还有余地的时候,赶紧掉头。可是叔父根本就不听他的,反而说他生为家族长子,如此胆小不应当。如果真的害怕,可以自行离开,他亲笔去信一封,免得他回去之后被父亲诘难。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自然是没有后退的余地了。齐昀也不可能真的自行离开。
叔父下令围住荆州城,打算耗下去。
随着对峙的持续,没等到荆州城内粮草断绝,反而等来严冬。粮草补给日益艰难,紧接着就是遭遇了夜袭。
“兵败如山倒啊。”齐昀随手用火箸敲碎了一块比较大的木炭,把木炭碎块丢到火里。木炭逐渐被火给烧红,散发着暖意。
“不得不说,时机是抓的正好。”
他笑了。
“早一点晚一点,都没有如此的结果。偏偏就是那一日。”齐昀话语里满是感叹和佩服,“这人还真是有本事。荆州刺史能有这样的人才,真是让人羡慕。”
郑玄符的脸色是说不出的古怪,“景约,你是怎么知道这儿是杨之简的家里?”
齐昀指了指屋内堆放的那些简牍。
好些简牍堆放在那儿,一堆一堆的,里头还有好些帙布好生包裹起来的帛书。
“昨夜无事,随意抽了些翻阅。见着上头有他的署名。名是不能随意署的,所以我猜测这儿应该就是他的家。”
晚上的时候,郑玄符擦干了躯体换上干燥暖和的衣袍倒头就睡。没有其余的精力去做其他事了。
郑玄符险些跳起来,“我说那个小女子怎么会如此胆大包天。原来她竟然是杨之简的家眷!”
“难怪了,这个脾性简直和杨之简如出一辙。”他说着重重的搓着手掌,“这么不客气,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齐昀抬眼看着郑玄符在跟前走来走去。
“不行,不能留下她。”
少倾,郑玄符突然道。
说完,他就到堆放铠甲的地方,去拿里头的刀。
“坐下。”
齐昀手里的火箸敲了敲火塘的木边,发出沉沉的咚咚声。
“景约!”郑玄符急了,他不由得提高了声量回身看他,“难道你就不怕她们把咱们全都交出去么?”
“我说,坐下!”
火箸再一次敲在了木头制成的塘边上。沉闷的声响,似乎敲在了他的心上。
郑玄符咬牙,拿着手里的环首刀,还是坐到了火塘边。
火箸将已经烧红了的木炭捅开。火越来越旺。
“去把门开了。”
不管天多冷,得把门户给开一半。不然闭门烧火容易出事。郑玄符起身去了,把原本合上的门给开了一半。外面的冷风夹杂着冷雨就往内里吹。
郑玄符锦衣玉食的习惯了,被这冷风吹得,整个人都忍不住往衣袍里缩。杨之简的旧冬袍,齐昀穿着小了,但是郑玄符穿着倒还合身。
他连着双手还有脖子,在冷风的吹拂下,忍不住全都缩进衣袍里。
齐昀抬眼见到他这滑稽的模样,嗤笑了一声,“就你这样,还想着杀人。威风用在女子身上,你真的好意思。”
郑玄符不服气,开口就要反驳,谁知道嘴一张就吃了一肚子的风,不得不把嘴又闭上。
齐昀见状,嘲讽的嗤笑比刚才更大声。
“坐过来吧,小心到时候又吃一肚子的风。”
郑玄符没奈何,只能依言坐在火边上。
这会儿火塘里的火已经被齐昀给弄旺了,被外面的风一吹,更加的烧的火红。
“景约你是真的不怕。怎么变得这么胆大了,”郑玄符被冬风冻的够呛,哪怕跟前有火暖着,话都说的哆嗦。
“我记得当时你一力向主将主张退兵。谨小慎微到你亲叔父都看不下去。结果到关乎自己性命的事上反而这么大胆。”
郑玄符揣着气,说话夹枪带棒。
齐昀淡淡扫了他一眼,“我力主退兵,是因为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必要。与其继续纠缠,还不如退去。至于那个小女子的事,这四周并没有什么人,天寒地冻的天里。你觉得她们可以一跑二十余里的路去衙署告发我们?”
这几日,几乎天天雨雪。现在外面路面上还因为昨日里下的雪霰而结了一层冰。
就算是牛马都难以走动,更别说是人了。
这解释还是不能让郑玄符满意,他似笑非笑的睨着齐昀,“说是那个小女子没有那个本事,还是说景约看人家貌美,所以才有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
“她应当是杨之简的妹妹。”
齐昀淡淡道。
郑玄符嗤了一声,“那又如何?如果不是杨之简,我等恐怕还到不了如此境地。说起来他和我们还有仇。”
“就算真的把他家人如何了,那也怪不到我们的头上。”
齐昀抬眼,手里的火箸抬起来。火箸在火里烧的通红。见着像是要往他身上敲。
这要是敲实在了,非得给烫死。
“齐昀你干什么!”郑玄符吓得面无人色,嚎叫起来。
“果然你就是被我说中了是吧!”哪怕到了这个时候,郑玄符还能嚎出声,“你就是见色起意了,所以才会恼羞成怒对吧!”
齐昀一手揪住郑玄符的外袍,沉力下拽,就将意图逃跑的郑玄符给拽倒在地。
火红的火箸横在郑玄符的跟前,“你要是还胡说八道,我就把这个搅到你嘴里。”
第9章
第
9
章
不知女公子是否愿意?
火箸在炭火里头烧的通红,逼近了都能感受到火红的铁条的热浪。
郑玄符下意识挣扎,谁知道身后的齐昀抢先一步预知他的动作,一只手锁住他双手的脉门。察觉到他挣扎,齐昀用点力气按下去,郑玄符霎时只觉得双手酸麻,原本使出来的气力眨眼间被卸得一干二净。
力气被卸掉了,郑玄符的嘴上却还不示弱,“果然叫我说中了吧,你就是见色起意了。”
“还见色忘友!”
齐昀压制在他的背上,干脆屈膝直接抵住他的脊背。郑玄符被他那股力道一迫,整个人都扑在火塘边上。吃了一嘴的炭灰。
“你还说?”
他手里的火箸重重的杵在郑玄符的脸颊旁。
哪怕没有真的贴在肌肤上烧灼,但也能感受到那股火焰的贴近。郑玄符莫名的觉得被火箸热气拂到的地方,腾起一股灼烧的疼痛。
这次他终于是学了乖,闭上嘴一言不发。
齐昀低头看着郑玄符,依然保持锁住他双手的姿势不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吗?”
郑玄符被他摁在那儿,几乎动弹不得,听到他这话,不满的冷嗤一声,“我哪里知道!”
齐昀闻言挑了挑眉,“是因为你目光短浅。脑子里头只知道美色这两个字。”
“我和荆州刺史虽然没有见面,也没有打过交道。但是我从旁人那儿得知。这位府君行事颇为保守,并不是喜欢出其不意的人。”
“政令交际,全都是延续他父亲在任时候的做派,除了起用杨之简之外。没任何出格的地方。一人的行为作风,怎么也不可能突然一夕之间就变了。所以那场夜袭应该也是听取杨之简的。”
“那又如何?”郑玄符脸贴在地上,犟着脖子反问。
“那又如何?”齐昀笑了,他弯腰下去。
抵在背后的力道因为齐昀弯腰的动作加大,他整个人都已经贴在了地上,想要动一动都不能。
“郑使君难道是吹了太多的冷风,以至于变的愚钝了吗?”
齐昀手掌扣住少年人的手腕,再次用力。力道顺着脉门冲入手腕里,这下真的是使不出半点力气了。郑玄符心里很不服气,但是碍于自己被制住,只能怒瞪身上的齐昀。
“我看冷风吹多了,以至于蒙了心窍的人应该是你。如果荆州刺史真的听杨之简的,才会夜袭大营,那么我们和杨之简那就有仇!竟然对仇人的家眷如此客气,景约你该不是一路逃亡过来,惊吓太过失心疯了吧!”
齐昀也不生气,他捏住手里人的脉门。
“我倒是挺佩服他。能让刺史不惜开罪本地豪强,也要把主簿之位给他。难道你不觉得,他很有基本本事吗?”
郑玄符双手被他拧在身后,脸颊贴在地上,只能一个劲的翻白眼,“这又有什么,听说当初洛阳内官横行,去了势的阉人,竟然也能在朝堂上对三公颐指气使。杨之简有这个本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哦,依你看,从他的作为里,能看出他是洛阳内官那种只知玩弄权势,毫无本事的人吗?”
郑玄符一时语塞,竟然好半会的无话可说。
他们都是做了杨之简的手下败将,骂杨之简几句,甚至于对杨之简的家眷心生恶意。说到底,不过是恼羞成怒罢了。如果真的要说杨之简无能。那么败在杨之简手里的他们又算是什么。
无能之辈里的无能鼠辈吗?
“我很佩服他。”齐昀手里没有半点减轻力道的意思,他唇角牵起一抹笑,“这世上庸才千千万万,可是良才却是难求。”
“能做事,能做成事。这世上别说做到这两样,就算是能做到里头其中一样的,也不多。”
“那你想要把他招到自己麾下来?”郑玄符反问。
他努力的扭过头,忍着脖子筋骨上的疼痛,见着齐昀脸上的笑容,“难怪了!”
郑玄符嘴上不饶人,不肯让齐昀舒心,“不过对他家眷好又有什么用!这人的脾性你我二人是半点都不知晓。谁知道他对自家人又是什么想法。”
“自己在城里做主簿,倒是把家人留在城郊的府邸上。倒是没有让家人跟着一块儿去享福。景约别怕是做了无用的事。”
“你好日子过多了,不知道他的苦处。”齐昀倒是没有被这话给激怒,“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他坐上了主簿的位置,其余人就心甘情愿的交出主簿之位了吧。对他下不了手,难道还对他亲人下不了手么。”
“留他一人在那,就算要下手要如何,也是最先冲着他来。”
郑玄符冷嗤,“话都叫你说完了,你现在做的这些事,他又不知道,做了又有什么用处!”
“这也至少得做。连做都不做,怎么知道没用?”
齐昀说完,手上施加的力道一松。郑玄符只觉得手腕上的桎梏骤然消失,但是双臂之前被大力扭在身后,这会儿哪怕放开了,也半点力气都使不上。他只能整个身子都瘫软在一旁。
“好你个齐昀,”郑玄符躺那儿,因为双臂已经麻了,这会儿半点劲儿都使不上,只能在地上翻滚。
齐昀抬眼见着他往火塘里翻。眼疾手快的提住他的衣襟,往回一拖。这才避免了他翻到火里。
“你想要拉拢杨之简。”郑玄符到了这会儿,也不肯半点叫齐昀好过。他这会儿两条手臂和在铁釜里煮软烂了的汤饼一样,软绵绵的垂在身侧,完全动弹不了。
齐昀让他难受,他也不叫齐昀舒心。
世家子弟自小受人追捧,想叫他们善解人意难,可要他们扎人心窝子,那么他们可真的信手拈来。
“恐怕他现如今也不见得想要被你拉拢吧。这次之后,他在荆州内怕是要平步青云。哪里看得上这种小恩小惠。”
“何况”郑玄符提高了声量,“他还不知道呢。”
“谁告诉你我做这事,一定非得让他现在就知道。”
齐昀好笑看他,“我没打算如此。”
“何况各为其主,他效忠于荆州刺史是应当的。”对上郑玄符讶异的注视,齐昀坐到火边,还没等郑玄符说话,齐昀抬眸看过来,屋子里光线昏暗,火光因此很好的映照在他的双眸上。
“听着,你不要对杨之简的家眷动手。这话我已经提醒过你,如果你再不听,那么也不要怪我了。”
齐昀在齐巽众公子里,算是个脾性不错的人。所有僚属,以及士族对他的看法都是礼贤下士,性情温和。
但是此刻郑玄符浑身僵硬,只觉得有股凉气从脖子后腾出来。
他知道,齐昀这次是认真的。这次,他不再和之前那样,继续说些讥讽的话。坐到了火塘边,和齐昀一同拨弄着火塘里的炭火。
从那两人住的院落里出来,阿元几乎和母鸡护雏似的,两手张开,完全将她整个的护在怀里。一路不停的赶紧回到晏南镜自己的居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