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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躲到角落里,外面的动静依然很清晰的传过来,厚重皮甲落地发出沉沉的一声,然后又是咚咚两下,紧接着就是解开内里衣物的窸窣声。一点不漏,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晏南镜裹紧了身上的绵被,她知道这个天的厉害,莫说脱衣了,就是早上起来,那都是必须要斗争好久,才能勉强起身。

    她回想起两人撕扯的时候,他身上的雪雨气息。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战场跑到这儿来的,不过能逃过来,这一路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说不定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

    湿透了好,冻不死他们那两个混蛋!

    正想着,脚步声往她这儿来了,她能听出来他是光着脚的。着足衣走动的声音和光脚的声音不同。

    那声音在内间门前停住了,“女郎可有男子衣物?”

    没有,冻死算了!

    她磨了磨牙,还是答道,“家里父兄留下来一些衣物,不过不在这里。”

    刚说完,外面有了动静。听嗓音是之前那个少年带着阿元回来了。

    阿元冷不防的见到个光膀子光脚的男人,站在卧房内间门口,尖叫着扑过来。

    那男人错开几步,阿元扑了个空,一头扑在地上。

    他的口吻依然温和,甚至还能在里头听出点儿温煦的味道,“阿媪误会了,我只是问女郎,有没有男子衣物。”

    这话阿元自然是不信的。这世道,人都和畜生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同族同宗的,可能还有那么点儿良心。其他的,尤其是男人,根本没有半点良知可言。阿元十几年前早就已经见多了。

    她这会儿已经不见了最初的怯弱,狠狠的瞪着跟前两人,像是被威胁到了幼崽的母兽,随时可能暴起,从跟前这俩的身上活生生撕下一块肉。

    身后的少年见状,忍不住颦眉,紧接着他毫不犹豫的拔出腰间的环首刀。

    然而环首刀才拔出一个头,刀身还没有完全出鞘,就被另外一只手制住,那少年急了,“景约!”

    “对妇孺动手不算什么光彩的事。”他手掌按在少年意欲拔刀的手上,他往阿元那儿看了一眼,“更何况,也没有这个必要。”

    “没有必要的事,就不要做。免得横生枝节。”

    见着人还是满脸不忿,他反手一掌,将抽出的刀身给推回去。

    “我没有坏心,只是问一问。如果我真的要做什么,女郎和阿媪能阻拦我半点吗?”

    少年手掌被刚才的那一下震的发麻,掉头就把火气全撒在了阿元身上,“放心,我们才不会对乡间野妇有什么兴致。”

    内里发出几声轻响,阿元下意识往身后暼了一眼,见到晏南镜已经从内间出来,“女郎,”

    阿元慌手慌脚的过来推她,晏南镜摇摇头,看向门口的那两个人,“我和阿元送贵客去我阿兄的卧房。”

    那人也不拖泥带水道了一声好。

    她越过阿元看向那个少年,“现在劳烦这位小郎君和阿元走一趟,去拿冬衣过来,要不然这天恐怕难过。”

    她话语落下,感觉到昏暗里一道目光落到她身上。

    “女郎和我一块儿去。”

    阿元放心不下晏南镜和个陌生男子在一块儿,之前那是迫不得已。这男子看着像是讲道理些,不比另外一个那么横行霸道。但阿元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却说了一句不必,他看向依旧不忿少年,“我们俩过去就好。”

    阿元求之不得,连忙道了一声,“那奴婢给二位带路。”

    “你这奴婢——”少年人听出阿元话语下的欣喜,越发不满。

    肩膀上按住的手微微用力下沉,截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他把湿透了的外袍解了。身上穿着内袍,脱下来的衣服堆放在火塘那儿烤干。

    “女郎,这段时日天冷,四周无人,还请女郎多多保重。”

    晏南镜看见模糊的轮廓对她颔首,然后带上少年人,跟着阿元离开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阿元终于回来了,她一回来赶紧抱住她上下查看,摸到她的手的时候,惊叫一声,“女郎手上怎么会有血?”

    晏南镜闻言低头一看,见到自己的手上有血迹。血迹已经干涸了,在摇曳的烛火下,看得并不真切。

    “女郎哪儿受伤了?”

    阿元说着就来摸索她身上,看她哪儿受伤没有。

    阿元被救下后,做了陈赟家里的仆妇,说是仆妇,其实就是照顾当年还年幼的晏南镜。情分不是母女,也和母女差不了太多。

    晏南镜连连摇头,她不想阿元担心,“这不是我的血。是那个人的。”

    之前她和那个人缠在一起的时候,拿匕首划破了他的手,血应该就是那个时候沾上的。

    只不过情况危急,所以她一直都没有注意到。

    听到她这么说,阿元不由得大松一口气,只要不是自家女郎有事,那就都好。

    阿元赶紧的去打了一盆热水来。火塘的炭火上会吊着烧水的釜。只要火塘的火没有彻底熄灭,就有热水可用。

    血迹干涸之后,就会紧贴在肌肤上。怎么抠都抠不干净,只能用热水泡。

    阿元把她一双手泡在热水里,“要泡一会儿才能洗净。”

    “那两个人,怎么样了,没有为难你吧?”

    阿元摇摇头,“那个年纪小的,一路上抱怨个不停。但是年岁稍微大点的那个,倒是一路上没怎么说过话。”

    “给他衣物,还和我道了谢。”

    阿元纳罕道。

    这两人从衣着打扮,还有行为举止来看,出身不低。出身高的人,阿元在上门的宾客里见过的,不会对她这种仆妇说上半句话,就算有什么事情吩咐,也要找个人转达。似乎是和奴婢们直接说话,是辱没了他们。

    今天见到这个,和以往见过的那些贵人都不太一样。

    晏南镜听了冷笑,“阿元可不要觉得他好说话,比起那个年岁小的。他才是最厉害的。”

    面对阿元不解的眼神,她又冷笑了一声,“他方才离开的时候,和我说的那句话,分明就是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就算出了事,也不会有援手过来。”

    阿元白了脸色,“那要怎么办?要不要去找崔郎晏南镜蹙眉,“现在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他,又谁去呢。”

    阿元想起白宿,平常这些事都是交给他去办的。但是想起现如今白宿昏迷不醒,可见当初他挨的那一下威力不小。也不知道被打成了什么样子。

    她自己的话,只要不在府邸里,恐怕很快就被发觉。她倒是没什么,就怕连累到了女郎。

    “现在他们还用得着我们。”

    晏南镜过了小会,蹙起的眉头松开,见到阿元愁眉苦脸,“放心,一时半会的,应该不会有事。”

    阿元听了这话,越发的愁眉苦脸。

    平白无故多了两个无亲无故的男人,怎么能好呢。

    只是这话她不好说给女郎听的。

    手上那些干涸掉的血迹,在热水里泡上一会儿之后,轻轻一擦就掉了。她顺便净了面,漱口之后睡下。

    有了这一遭变故,阿元不敢离她远了,直接将自己的铺盖搬过来,和她睡在一块。

    晏南镜和衣睡下,一直到大半宿才勉强睡着。

    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阿元已经起来,去庖厨底下忙活了。火塘上留了火,上面的铁釜里有热水。

    她洗漱之后,低头看到地面上还有一串血迹。

    晏南镜胡乱的擦了两下,见到擦拭不干净,丢到一边,迈出房门。

    冬日日照短暂,屋内为了防寒,又拿布将窗棂蒙的严严实实。寒风挡住多少不好说,但是光亮倒是被挡的严严实实。明明是白天,但却和深夜没有什么区别。

    短暂的待上几个时辰还好,要是一整天都呆在里头,人会受不了。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雪,今天出来看,外面薄薄的积了一层薄雪。屋檐下挂着一排长短不一的冰凌。

    晏南镜沿着廊道走了小会,抬头看着屋檐下那一排晶莹剔透的冰凌。

    “女郎。”

    昨夜的那个嗓音,在她背后突兀的响起。

    第5章

    第

    5

    章

    “女郎一起吧。”

    白日里,他的嗓音听起来和夜晚里不同。

    夜晚里他的嗓音依然是温煦的,但是带着几分沾着血的杀伐。即使的温和的,但那股温和随性也只是虚浮在表面上,其下隐约浮动着煞气。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翻脸无情。

    现在倒是有了几分真温和的错觉。

    像是他们是什么相识,而不是挟持和被挟持的关系。

    晏南镜伫立在那儿,并没有立即回身过去。她对闯入门的人,完全没有任何兴致。恨不得什么关系都没有。

    袖下的拇指飞快摩挲了下食指,她低头下去,拿捏出最是端庄的姿态,低眉浅笑,“郎君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毕竟昨夜歇息的那么晚。”

    半夜三更带着人摸进门来,晏南镜都怀疑这人是不是事先踩点过,知道这家里女眷留守。

    他笑了一声,笑声和他的嗓音一样和煦。

    “睡不着。”

    “怎么会怎么睡不着呢。”

    晏南镜说话的口吻像是和背后的人在说家常,“冬夜里最好睡,难道是昨夜里没有给两位贵客点熏炉吗?”

    她说的熏炉,是暖被用的暖炉,火笼火塘这些东西,到底是不能用到床榻上去。所以床榻被衿里还会有另外一套专门用的熏炉,内里放置上烧红的火炭,以及配制好的香料。被衿里便会温暖馨香。

    昨天他们打上门来,被逼无奈不得不接纳他们。价值昂贵的香丸就算了,但炉子就算不点,他们也会要的。

    她没听到身后这人嗓音有什么变化,得风寒的人,只要染上了风寒,哪怕只有半个时辰的功夫,嗓子不疼痛,嗓音也会变得沙哑。

    这人昨夜里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了,又吹了冷风。哪怕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也不一定能扛得住。

    他竟然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女郎背对着我说话,是因为还在害怕吗?”

    背后的那人,并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反而问了另外一句。

    “女郎放心便是,我不会为难妇孺。”

    晏南镜闻言,笑了两声,笑声干瘪,像是被迫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她知道他这话是实话,他真要为难,早就已经为难了。不用等到现在。但她也知道,这人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温和。

    那层温和只是先礼后兵的一环,倘若真的发觉不对,就算是妇孺,也不见得他会有多少手下留情。

    她回身过来,眼眸低垂。她看到的是眼熟的衣袍下摆。

    阿元不可能拿白宿的衣物给这两人,只能是杨之简的。

    这些都是杨之简十几岁时候穿着的,后来年岁再长一些,被举荐到荆州刺史身边之后。这些衣物也没有带走,一直在箱子里收着。现在拿出来给他们穿上了。

    那人个头不小,杨之简的冬袍穿在他的身上显出几分局促,原本应该盖在鞋履之上的下摆,生生的短了一截。

    “女郎不必怕我。”

    面前的人见着她依然垂着眼,开口道。

    “昨日我惊扰到了女郎,是我的罪过。”

    晏南镜忍不住笑了,要不是昨晚上他临走的时候那一句威胁,光听着这些话语,恐怕都要以为面前这个是真的和善了。

    她扬了扬眉,直接抬头起来。

    昨夜里几乎是打成一团,动了刀见了血。一片混乱里,她也没有太在意他到底长什么样。

    她径直抬头,霎时间四目相对。

    昨夜在昏暗灯火里,只是窥见过模糊不清的一个轮廓。现在直接看了个正着。

    两人四目相对,看清楚彼此的模样,都是一愣。

    他年纪并不大,发鬓乌黑,容貌年轻。看上去只比那个脾气不好的少年稍微大点而已。也不是她想象里的穷凶极恶,不但不是,这人的样貌反而是出乎意料的俊秀磊落,只是他眉眼生的精致过了度,反而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只是他脸上的笑,将这份疏离恰到好处的缓和了许多。

    “女郎看什么?”

    面前的人笑问。

    “看人啊。”

    晏南镜毫不客气的答道。

    “昨夜不小心伤到了郎君,伤势还好吧?”

    她问了一句。

    这家伙的血昨夜滴在她卧房里,还轻易擦不掉,回头还得专门收拾下。

    他听后笑了笑,她见到那局促不合适的一身衣袍,“这衣裳是我阿兄年少时候的,不合身还请见谅。”

    他说了一句无事,“这几日恐怕要叨扰女郎,还请女郎海涵。”

    不海涵也要海涵了。

    她点点头,“只要郎君能遵守诺言,不要伤害我家人,两位郎君住几日,那也没事的。”

    说着,她对他点点头,“郎君身上还有伤,待会膳食会有人送到房门前。”

    她不想和这个人继续说话,打算转身过去。

    晏南镜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到这人来了一句且慢,“女郎认识陈赟这个人吗?”

    似乎是怕她听得不够明白,“是荆州有名的道人,女郎应该听过他的名号。”

    她微微挑眉,少倾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知道,不过陈道人好几年前就已经驾鹤西归了。郎君找他有什么事吗?”

    晏南镜望着眼前哪行面庞上露出诧异。

    “死了?”

    晏南镜微微颔首,她盯着那张脸脸色微变。然而眨眼的功夫,那张脸又恢复了过来。

    “贵客寻陈道人有事?”

    她依然是那副困惑的模样。

    他笑了一声点头,“听闻陈道人会仙术,擅长医道,在荆州声名远播。我也曾听闻过他的名号。我家中祖母被旧疴所困,所以想要请他前去为祖母治病。”

    阿翁擅长医术,而且治病不分高低贵贱之分,高门大户他治得,而且收取钱财毫不手软。但对平民百姓他也看,全都不取分文。

    可惜这世道,人鬼并存。

    阿翁治过一个仆役,仆役这种人比平头百姓还不如,平头百姓还是良籍。但仆役就是贱籍,生死都是主家的奴婢。连带着生的孩子都是家生子。子子孙孙都是奴婢。

    他们在主家看来,不过是会说话会喘气的猪马牛羊。生死都不在意,至于病了,也不会花多少功夫,病了就病了,死了就死了。算不上什么事。

    那个家仆是主簿门下的家生子,刺史主簿的位置在州郡之内至关重要,除却刺史之外,他说的话举足轻重,这样的位置一般是由刺史让当地大族担任。

    那家仆病了好段时日了,能用的法子都用过,却毫无办法。最后眼看着自己一条腿上的肉都烂光,连着主家嫌弃,要把他丢到城郊外的庄子上自生自灭。

    家仆的亲人知道荆州城里有这么一个道人,连忙抬了过来送到门口。

    晏南镜记得,那家子抬着人过来,还没来得及问来意,就当着一众人的面前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口里喊着求仙人救命。

    阿翁出去看了一眼他的病腿,病情看着太过严重,还回来起了一卦,说命不该绝。着手给那家仆治病。治了大半年的功夫,那条烂腿竟然渐渐地好转,不仅人能下地走动,就连肌肤上的疮面也全都愈合。看着已经恢复的和常人没有太多区别了。

    谁知道,突然有一天,许多持刀的兵士把他们家给围了。将阿翁给拖拽出去,因为她和杨之简年少,所以才幸免于难。

    这年月说抓人就抓人,连个说法都没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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