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春光明媚,天朗气清,谢云潇走进汤沃雪的药舍,见到了许多佩刀负剑的侍卫。
众多侍卫向着谢云潇行礼,没有一人胆敢拦住他的去路。
谢云潇轻而易举地找到戚归禾的房间,站在窗外,隔着一扇纱窗,瞥见了汤沃雪正在屋内收拾药材。
她瘦了很多,颊骨外凸,眼窝凹陷,神色十分68憔悴。
谢云潇静立片刻,心68中暗暗生疑。他怀疑戚归禾的情况未定,生死难料,汤沃雪还在不眠不休地抢救戚归禾。谢云潇更不能在此刻惊扰他们。
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伤势未愈,疲惫又乏力,索性回到卧房静养,此时68华瑶早已睡着。她抱着枕头68,蜷成一团,睡得正熟,床榻间皆是她的香气。这香味很浅也很好闻,似玫瑰也似牡丹,极尽蛊惑之能事,犹如花妖月魅一般。
谢云潇躺到华瑶的身边,很快便与她同入梦乡。
睡梦之中,若有所68感,谢云潇不在雍城,似乎回到了延河。河畔遍生苍翠树木,夕阳残红向晚,晚霞连着山光水色,各种船只往来如梭。
两岸芦苇丛杂,开着不知名的花,谢云潇还在想,这花为什么不是玫瑰或者牡丹,忽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云潇,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谢云潇转过身,见到了戚归禾。
戚归禾笑68了一声。他的笑68容很淡然:“你和华瑶都能独挡一面,我对你们放心68了。”
这话说68完,戚归禾登上一艘轻舟,随波逐流,越飘越远,邻近天外,消失不见。
谢云潇依旧站在岸边,远望河上斜阳倒影,千舟争渡。
谢云潇的武功是由68父亲与大哥亲身传授。
大哥比谢云潇年长六岁,谢云潇五岁那年开始习武,大哥已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大哥对谢云潇的教导异常严格,经68常罚他去祠堂面壁思过。他很少与大哥讲话,他们之间的聊天内容仅限于武学。
谢云潇八岁生辰时68,大哥送了他一把剑,对他语重心68长道:“云潇,我托父亲找人给你铸了剑,凉州精铁打造的长剑,你瞧瞧,好不好使?你是我们家武功最好的孩子,等你长大了,会比大哥更有出息。”
那把长剑极其锋利,谢云潇一直用到现在。
睡意68消退,谢云潇逐渐清醒过来。
不知何时68,华瑶滚进了他的怀里68,手还搭在他的腰上,半边身子也挪出了被子。她堂堂一个公主,为何没有定形的睡相。
春寒料峭,窗户关得不严,冷风一阵阵地往屋里68吹,谢云潇伸手为她整理被子。她迷迷糊糊地问:“你睡醒了吗?”
谢云潇道:“刚醒。”
华瑶又问:“什么时68辰了?”
谢云潇望了一眼天色:“辰时68,天已经68亮了,你昨夜睡得好吗?”
“挺好的,”华瑶懒洋洋地说68,“我有点68困,可68是我该起床了。”
谢云潇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安抚道:“不妨接着睡,若有什么公事,我代你办。”
华瑶睁开双眼,灵台蓦地一片清明。她绝不会让谢云潇代替自己做事,现在不行,将来更不行。无论谢云潇是驸马还是皇后,天下权位只能被她一人牢牢掌控。
她深知高阳晋明也有同样的心68思。
*
华瑶已在雍城待了好些时68日。
羯人退兵之后,华瑶下令挖坑焚尸,防止瘟疫蔓延。她迅速地清理战场,开通水陆要道,恢复雍城的贸易往来,调遣卫兵不分68昼夜地巡逻。
短短十余天内,雍城恢复了兴盛,城中官民68十分68敬仰华瑶,只觉得华瑶真是万中无一的领袖人物,华瑶把雍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又曾经68舍命在战场拼杀,救下了许多伤兵,这样强大的能力和意68志,实在是让人拜服不已。
富商巨贾为了寻求庇护,也纷纷投靠了华瑶。
待到二皇子大驾光临的那一日,雍城的官员与富豪全都穿戴一新,出城恭迎二皇子殿下。有些人甚至以为,二皇子与华瑶的品格相似,他们自然是分68外恭敬,做全了礼数。
众人从早晨等到傍晚,二皇子的车队姗姗来迟。
众人遥闻一阵纷繁的马蹄声,远远望见数十辆驷马高车,整齐排布,清一色的雪白骏马,毛色油亮如光缎一般。
每一匹马都戴着珍奇名贵的马具,钩臆带上挂着宝石打造的饰物,包括各种复杂的纹样,比如鸾鸟、凤凰、麒麟、貔貅,皆是风采超然的天家瑞兽。
再看那些马车,也是镶金嵌玉,光耀夺目。
随行的骑兵身强体壮,军容肃正。他们腰侧佩刀,骑马跟在车队之后——如此精良的一支骑兵队,只需六天便能从秦州赶到雍城。
偏偏他们现在才出现。
华瑶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脸上仍然带着笑68意68。
那一队马车停在了雍城之外。
尘土散落,马蹄声停。
雍城的官员们纷纷跪了下去,叩拜行礼,齐声喊道:“微臣叩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唯独华瑶一人站得笔直——皇族之间不必行跪礼。
她含笑68道:“皇兄,你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请容我为你设宴接风。”
她心68里68却在想,好你个高阳晋明,终于滚过来了。
晋明的侍从拉开车门,伏跪在地,恭请晋明下车。
晋明迈出一只脚,踩在侍从的背上,另一只脚轻轻落地,寂然无声。
他衣冠楚楚,气宇轩昂,自有一种富贵风度。
雍城的官员们稍稍抬起头68,隐约瞄见晋明的拇指上戴了一只翡翠扳指,翡翠的成色青葱欲滴,润泽如一汪清潭,品相之好,真乃世所68罕见。
晋明笑68了一声。
官员们不敢直视,复又垂下脑袋。
晋明转了转那枚扳指:“诸位守住了雍城,劳苦功高,本宫必定会奏闻朝廷。”而后,他又问:“皇妹,近来可68好?”
华瑶道:“此处风大,我们进城再说68吧。”
晋明跟着她进城:“谢家公子,似乎不在此处。”
华瑶后退一步,与他并排同行:“谢公子伤重卧床,无法出门远迎,还请皇兄不要责怪。”
晋明细看她的双眼,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68:“谢公子带兵平定羌羯之乱,真是大梁的功臣,我怎会责怪他?皇妹代他请罪,和他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
华瑶莞尔一笑68:“这座城里68,与我最亲近的人,莫过于皇兄了。正所68谓‘兄妹之情,血浓于水’,自从我知道哥哥要来雍城,我高兴得不得了,特意68吩咐厨子准备了宫廷佳肴,只盼哥哥能赏脸。”
他们穿过城门,走过街巷,城内一派生机盎然,商旅络绎不绝,竟不像是有过战乱。
第35章
今何道
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
雍城被华瑶治理得井井有条,
晋明的心中也有了计较。
他在皇宫的那些年,从68未高看过华瑶,毕竟她母亲死得早,
父皇又68不重视她,
顶天了也翻不出大浪。
如今看来,
华瑶心思缜密,
率兵有方,
将来或许还有更大作为。
思及此,他颇有些忌惮这68位小妹妹。
他跟着华瑶去了雍城公68馆,
华瑶在馆内为他准备了一场宴席。
兄妹二人高居上位,
其余官员陪坐在侧。
雍城的商贸才刚刚恢复,
餐桌上也没什68么山珍海味,全68是68一些家68常小菜。
晋明扫视一圈,
咬字极轻道:“妹妹。”
华瑶道:“怎么了?”
晋明道:“你说的宫廷佳肴,在哪儿呢?”
华瑶给68他夹了一只凉州扒鸡的鸡腿:“所谓宫廷佳肴,讲究食材和厨艺。这68些饭菜取材新68鲜,烹饪火候适中,你尝尝,
很68好吃的。”
晋明冷淡道:“看这68样子就很68难吃。”
华瑶反问道:“哥哥都没尝一口,
怎么知道这68些菜不好吃呢?”
晋明的食指搭在碗沿,指尖用力一按,
瓷碗被他打翻。米饭、鸡腿全68都扣在了桌上。而他微微向后仰,
靠着椅背,看也没看一眼被他浪费的食物。
满座寂静。
晋明笑道:“诸位,
慢用。”
众人才敢接着动筷子。
华瑶神色如常:“哥哥今晚没胃口吗?”
晋明慢条斯理地68捋了捋他的锦缎袖摆,才说:“舟车劳顿,胃口不佳,
妹妹不要见怪。”
华瑶心道,爱吃不吃,饿死你算了,挑三拣四的王八蛋。
雍城被羯人围困了那么多天,上哪儿去给68他找珍贵的贡品?
她嘴上却说:“皇兄可能是68太累了,请你保重身体,好好休息。”
晋明并不觉得累,他状态很68好,甚至在马车里宠幸了几个侍妾。今夜这68场宴席上,他滴水未进,几乎没动过筷子,他总是68怀疑华瑶会谋害他。
华瑶知道他猜忌自己,仍与他有说有笑。散席之后,她亲自把68晋明送到了厢房,兄妹二人闲聊了许久,看在外人眼里,那真是68兄友妹恭,情谊深厚。
*
夜半三更时,华瑶回到她的住处,床头仍然亮着灯火。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68问:“你怎么还没睡呢?”
谢云潇道:“我在等你。”
华瑶飞快地68吹灭蜡烛,躺到他的身侧。他在黑暗中问:“你的皇兄,有没有为难你?”
华瑶笑嘻嘻道:“他不仅没有为难我,还有点怕我。他连饭都没怎么吃,怕我给68他下毒,我怎么会下毒呢?对了,今晚的饭菜荤素俱全68,有鲫鱼萝卜汤、凉拌黄瓜、茼蒿饼、凉州扒鸡……凉州扒鸡真是68一绝,我一个人吃了整整一只,肚子都有点撑了。”
谢云潇听她语气欢快,不知为何,他也觉得很68高兴。他唇角微勾,淡淡地68笑了笑。
华瑶一边说话,一边牵起谢云潇的手腕,照例为他搭脉验伤。
他的脉象平稳有力,气血充沛,情况越来越好了。
华瑶心情舒畅,睡得也香。
这68一觉睡到天大亮,华瑶伸手往旁边一摸,竟然没有摸到谢云潇。床榻的另一侧空空荡荡,谢云潇不见了。
华瑶披衣而起,走到前院,只见谢云潇坐在石椅上擦拭一把68长刀,那是68戚归禾的刀。
谢云潇拔刀出鞘三寸,平静地68问:“你和汤沃雪一同瞒着我,是68为何意?”
华瑶心下一惊,连忙正色道:“戚归禾离世68当日,你还在昏迷之中,见不了他最68后一面。他走后,你心脉大损,受不了刺激,我怎么能在那个时候对你说实话?”
谢云潇怔了一怔。
他把68戚归禾送到医馆的那一日,顺手解下戚归禾身上的佩刀,暂时存放在兵器库里。刀剑凝聚煞气,必须远离病人。
今早,谢云潇取出长刀,准备把68刀擦干净,好让戚归禾来日再用。他以为华瑶隐瞒了戚归禾的病情,然而华瑶所隐瞒的……竟然是68戚归禾的死讯。
其实谢云潇早有预料。但他不由自主回避了事实。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自觉没有过于哀痛,亦能理解华瑶的初衷。
换作是68他战死沙场,他也希望守城将领仍以大局为重。他先68前还做了一场梦,他在梦中与戚归禾告别68,戚归禾叫他照顾好自己,他也答应了。此时他心里并无过多悲愤,只是68忍不住回忆当日战况。
朝霞初升,天光云影落满他的衣襟。他用绢布擦去刀刃上的血迹,手指不住地68颤抖,指骨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华瑶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人生在世68,终究难逃一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古往今来,皆是68如此。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安慰自己,不知对你有没有用……倘若我说,戚归禾没死,只是68出门远游了,再过七八十年,大家68终能相见,你心里会不会好受点?所谓生离死别68,正是68他在天上,你在人间,十年弹指一刹那,你们总有重聚的时候。”
谢云潇一言不发。
华瑶拉住他的手:“据说,每一个人临死之前,往生的亲人们都会来接他,与他共同去往极乐之境。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皆由因缘和合而生,缘散未必散,缘起未必起……”
她直勾勾地68望着他,细瞧他的神色,从68他眼中仿佛看到了众多亡者的家68属。
她心生无数感慨,双手抱住他的腰,继续安慰道:“或许大哥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只等数十年后,阖家68团圆,再续前缘。”
谢云潇仍然一动不动,华瑶柔声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和大哥手足情深,大哥走了,你自是心如刀绞。可你重病初愈,切忌大悲大恸,我虽然不能分担你心里的痛苦,却也猜想得到,万望你节哀珍重,以慰大哥在天之灵。”
谢云潇抬手揽上她的后背。
他的手臂坚如铁石,紧紧地68环抱着她,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
华瑶原本也不想把68谢云潇蒙在鼓里。趁此机会,她亲口对他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今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戚归禾的冰棺仍被安放在地68窖深处,尚未入土。他死得很68冤。雍城医馆的大夫出卖了他。
华瑶独揽雍城兵权之后,派人详查了每一位大夫,暗探们查到一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终于揪出三四个可疑之人。
事关重大,华瑶又68派出杜兰泽审问疑犯。
这68些疑犯个个不怕死。杜兰泽使了一些诈计,终于从68他们口中挖出隐情。原来,他们都是68埋伏在雍城的奸细,对朝廷忠心耿耿。在他们看来,自从68羯国发动大军的那一刻起,凉州与羯国就不能再相互制衡。两军交锋,必有胜败。
凉州军营成立的这68几十年来,声势渐渐壮大,常备二十多万精锐骑兵。镇国将军每年都会选拔精兵强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凉州兵将越发骁勇,军纪也越发严明,深受凉州百姓的爱戴。
凉州北境不少城镇都有“将军祠”,供奉戚家68历代将军,以及战死沙场的士兵。祠堂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竟然比玉皇大帝庙还要热闹。
长此以往,即便镇国将军无意谋反,他的属下会不会拥立他做异姓王,凉州百姓会不会把68凉州当做戚家68领地68,而非高阳家68的疆域?
自古以来,帝王之术在于“制衡”二字,最68忌讳“君弱臣强,尾大不掉”。
北宋名相赵普有云:“战斗不息,国家68不安,节镇太重,君弱臣强。今唯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
北宋早已灭国,赵普的治国之策,却也不能尽信,但他一语道破了帝王对兵权旁落的忧虑。
凉州军营的形势尤其复杂。凉州兵将只听从68镇国将军的调遣,只效忠于镇国将军钦点的统率。又68因为羯国、羌国虎视眈眈,朝廷不敢把68凉州军队调往外地68,也就无法收服凉州的精兵强将。
不出意外的话,戚归禾必定68是68下一任镇国将军,也会顺利继承他父亲的爵位。
戚归禾年纪轻轻,在军中声望极高。他吃苦耐劳,礼贤下士,驻守月门关的四年里,竟然与士兵们同吃同住,亲如兄弟。他的仁德之名,远胜高阳家68的公68主与皇子。
因此,朝廷留不得他。
华瑶听完奏报,茫然半晌,才问:“所以呢,究竟是68谁主使的奸细谋害了戚归禾?朝廷再怎么耍心眼,也要有人动手才行。”
杜兰泽轻声道:“奸细们奉命行事,并不知道谁是68主使。我猜,应该是68二皇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