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只是陆家并不似王家那般张扬行事,萧窈不曾见识过是何等富贵,但想想婆母陪嫁单子中的那座琴楼,心中也多少有数了。来?此之前,陆氏曾细细同她讲过娘家亲眷,萧窈还特地温习了陆氏族谱,故而无论见了哪位都能游刃有余地寒暄问候。
只是在遇着陆西?菱时,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
陆西?菱却笑得分外情?真意?切:“祖母这些时日常常惦记着,而今总算是将表嫂给盼来?了,今后也该多多往来?才好。”
说着,竟亲昵地来?挽她的小臂。
萧窈听到“表嫂”这个称呼时,有意?克制着,才没冷笑出声。见她如此,到底还是没能配合演这出和和美美的大戏,侧身避开,皮笑肉不笑道:“三娘子安好。”
周遭众人?未曾留意?这点不起眼的小事,倒是正与人?说话的崔循侧身看?了眼,随后向她二人?走?来?。
陆西?菱期期艾艾唤了声:“表兄。”
崔循微微颔首,只向萧窈道:“二舅父不在此处。既来?了,便随我?去见一遭吧。”
萧窈立时应了下来?,紧跟在他身后离了宴厅。
崔循口中的二舅父唤作陆简。今日老夫人?寿辰,他未曾露面,却也无人?苛责。因他多年?前出了意?外,自那以后便只能以轮椅代步,再不常出现于人?前。
萧窈对此早就有所耳闻,也曾暗暗揣测过他的性情?,真到见面之后才发觉,与自己先?前所想截然不同。
陆简并不沉默寡言,更不阴郁。
这是个看?起来?风姿翩翩的中年?男子,哪怕坐在满地木屑的工室中,也并不显得狼狈。见着崔循与她,这才放了斫琴的小斧,从容道:“我?就知道,你是要带人?过来?的。”
崔循笑了声,眉目舒展:“自然要来?见您。”
萧窈问候过便在一旁装乖,又听了几?句,便意?识到舅甥之间并非只是面上的客套,而是真有情?分在。
这对崔循而言,称得上罕见。
只是离了这处后即将开宴,并没闲暇多问,只得先?回宴厅各自入席。
也是不巧,右手侧坐着的便是陆西菱。
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众目睽睽之下,萧窈也不好当真给她没脸,多少寒暄了几?句。
哪知宴罢,戏台上开唱时,陆西?菱竟端着盏酒向她而来?。
“公主,”陆西?菱看?出她的不适,没再叫什么“表嫂”,只轻声道,“从前种种是我?不对,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行差踏错还望你看?在今后便是一家人?的情?分上,宽宥我?的不是。”
萧窈顿时被架了起来?,骑虎难下。
她看?了眼上座那位和蔼亲善的老夫人?,又看?了眼周遭三五成群或闲谈、或听戏的亲戚、宾客,一阵见血道:“不必到我?面前说这些。我?不欲多生?事端,所以不必担忧我?会翻旧账,将旧事宣扬给让人?听。”
没等陆西?菱松口气?,她又道:“但我?也不会谅解你。姊妹情?深的戏码我?同你演不来?。”
话里话外,已经快要把?“别来?烦我?”、“快滚”这几?个字写在脸上。
陆西?菱原以为,这位公主来?建邺这么久,已经学会往来?交际的人?情?世?故,而今才知道并没有。她骨子里叛逆不驯,不耐烦掩饰时,也依旧能三言两句将人?噎得说不出话。
见周遭有人?探究似的看?过来?,萧窈便将神色放得和缓些,低头饮了杯酒。再抬眼时,却发觉陆西?菱仍未离开。
她磨了磨牙,直截了当道:“何事?”
“有一桩事,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告诉公主,也算是我?赔礼道歉的诚意?。”陆西?菱原本想用此事卖个人?情?,被萧窈劈头盖脸怼了一通后,也顾不得周全,“早些时候,我?曾偶然听到王四?娘子与大娘子‘闲谈’,提及令姐”
戏台上伶人?唱着祝寿的曲目,余音绕梁,周遭细语嘈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陆西?菱的声音放得极轻,几?不可闻。
可萧窈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萧窈知道长姐的死与王氏脱不开干系,但先?前只以为,是王滢年?少时任性而为,阴差阳错酿成苦果。
故而恨王滢,却不至于非要她的命不可。
却不曾想,这背后还另有隐情?。
陆西?菱彼时只听了只字片语,眼下也不敢在萧窈面前添油加醋,如实讲后,端着酒盏敬她后,便离去了。
来?时的马车上,崔循曾叮嘱她不要过多饮酒。
萧窈此时却顾不得许多。起伏的心绪令她几?乎难以自持,唯有喝些酒,才能勉强定下心神。
“公主,”青禾上前,小心翼翼接过她手中的釉盏,“可是有何处不适?”
“我?要见翠微。”萧窈面上不曾失态,可开口时,声音微微颤抖。
青禾吃了一惊,迟疑道:“翠微姐姐在家中”
这是老夫人?的寿宴,陆氏仍在陪母亲说话,崔循也在前头宴厅,于情?于理都没有她先?独自回去的道理。
萧窈倚着青禾,闭了闭眼:“是了。”
许多年?前的旧事,哪里还差这半日?便是晚间回去再问翠微也是一样的。她这样劝说着自己,重新坐回位置上,心思却早不在此。
王旖怎么会与长姐扯上关系呢?
萧窈虽年?少,又病得浑浑噩噩,许多事情?记得不大真切。但她知晓长姐的性情?,温柔细致、妥帖周全,这些年?就没同谁红过脸。
哪怕真受了委屈,也不会如她那般掀桌泼酒,只会含笑忍让。
又岂会同出身王氏的大娘子有何龃龉?
不应当。
萧窈下意?识又想饮酒,指尖触及冰凉的瓷盏时,忽而一顿。
她想起了桓维。
想起许久前她与王旖对峙那日,桓维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让步;也想起了年?前在学宫,细雪红梅中,桓维望向她时那莫名怅然的目光。
前者,萧窈一度以为是他为人?周正持重,又看?在崔循的份上,故而“帮理不帮亲”;而后者,萧窈未曾找到合适的缘由,但那不过是短暂的插曲,也没放在心上。
而今,电光石火间,她仿佛触及了真正的缘由。
桓维仍在建邺。
依着原本的打算,
过了年节,便要携家?带口?回?荆州去的。开春后天气和暖,行?李都收拾妥当,
却被桓翁给拦了下来。
桓翁自言命不久矣,
情知桓大将军不便回?京,便叫桓维这个长孙留下代为送终,也免得去而复返来回?折腾。
上了年纪的人言谈多有?避讳,桓翁任诞惯了,非但不忌惮生死?之说,反催着儿孙们帮他置办合乎心意的棺材。
此?事?乍传出时,
众人大都是?一笑置之,萧窈还曾听长公主讲了些桓翁昔年趣事?。谁也不曾想到,
没多久,
他老人家?竟真一病不起。
虽请医用药,依旧每况愈下。
到如?今当真是?“命不久矣”。
因桓、陆两姓素有?交情,
今日老夫人寿辰,桓维亲至祝贺,但却并不曾留下与人取乐。宴罢,便要离开。
迎面遇着萧窈时,
他不由得一愣,旋即颔首问候。
萧窈原是?来找崔循的,也不曾料到半路遇上离席的桓维,
停住脚步,默不作声打量着他。
桓维在士族儿郎之中也算出众,
身形矫健,
剑眉星目,是?个俊朗的青年。萧窈原本对他的印象很好,
此?时动了动唇,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客套话。
桓维觉出她的不对劲,面露疑惑。
萧窈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扯了扯唇角:“长公子这是?要回?去?”
“正是?。”桓维觑着她的面色,“公主可是?有?事??”
萧窈摇头:“没什么?要紧的代我问候尊夫人一句吧。”
桓维下意识皱了皱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崔循的出现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三言两句寒暄后,桓维离去,崔循这才向萧窈道:“今日戏唱得不好吗?怎么?”
萧窈好似并没听到他的声音,目光追随着远去的桓维,像是?钉在了他身上。
崔循握了她袖下的手,待萧窈回?神,又问了一遍。
“并没不好,”萧窈实则连演了什么?曲目都记不得,随口?敷衍了句,“我饮多了酒,想回?去歇息。”
见崔循似有?犹豫,又道:“你若有?事?,只管忙就是?,不必陪我。”
崔循的确有?事?,方?才陆简那边的仆役过来传话,请他再?去一叙。他一听便知,恐怕是?先前有?些话不便当着萧窈的面提。
他斟酌片刻,颔首道:“我令人先送你回?去。”
萧窈点头应下。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离了陆家?。马车上,青禾为她斟了盏醒酒的浓茶,萧窈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冰纹,并没喝。
她此?时此?刻清醒得很,用不着醒酒。
翠微依着萧窈出门时的叮嘱,在院中晒书,见她身上沾染着酒气步履匆匆回?来,眼皮一跳。
“随我来。”萧窈眼中没了一贯的笑意,轻声道,“有?些事?情想问你。”
萧窈少有?这样郑重其事?的时候。翠微不敢等闲视之,紧随其后进了卧房,关切道:“公主在陆家?时,遇着什么?意外?”
“不是?我。”萧窈扶着小几落座,目不转睛地?看她,“当年来建邺避祸时,长姐可曾与王旖因何事?有?过不合?”
翠微满脸错愕。
萧窈又问:“长姐与桓维,可曾有?何交情?”
有?那么?一瞬,翠微动过哄骗萧窈的念头。
但在这句话问出后,她便知道,当年之事?恐怕瞒不住了。
萧窈不再?是?当初那个年少懵懂的小女郎,来到建邺后磕磕绊绊,却也涨了阅历,愈发敏锐。
翠微不曾开口?,但这无言的沉默已是?回?答。
“那时桓、王两家?纵然还未定亲,应当也差不离了,以阿姐的性情,应当不会掺和其中才对,”萧窈紧攥着手令自己冷静下来,追问道,“当年究竟是?何种情境?你若不肯说,我便亲自问桓维去!”
翠微见她气急,只得道:“女郎自是?对桓维无意,是?他一厢情愿。”
昔年天师道信众席卷江浙,皇室族亲、士族纷纷迁回?建邺避祸,萧容正是?在那时与桓维相识的。
彼时重光帝还只是?个不起眼的闲王,无权无势,自不能与桓、王两家?相提并论。萧容审时度势,知晓两家?已有?结亲之意,对桓维的示好避之不及,从未有?过半分逾矩。
“女郎曾同我说过,待到时局安稳,咱们还是?要回?武陵去的,不愿掺和到这些士族的事?情中。”翠微回?忆起这些尘封旧事?,神色恍惚,声音轻如?枯叶,“只是?事?与愿违”
谁也不曾料到会有叛贼劫掠。
更?无人想到,原本休整的车队得了消息时,王氏随行护卫的私兵会将萧容所乘车马遗下,连着那些未曾跟上的仆役们一同罹难。
萧容葬在武陵一片山清水秀的地?界,有?灼灼桃花,清溪环绕。只寥寥几人知晓,其中并未安详躺着素来温婉秀丽的女郎,而是?拼凑的尸骨。
王氏对此?撇得干净,只说是?形势危急,自家?也折了许多仆役进去,实在难以周全?。
重光帝悲痛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唯有?恨自己无能。
彼时时局乱作一团,此?事?原本是?会这么?稀里糊涂过去的。
偏生萧容有?一婢女翠翘,她伤后昏迷不醒,被当做尸体弃置枯井之中,却还留了一口?气,奄奄一息之际被救了上来。
翠翘最后还是?没能活得成,却告诉令人前来收敛尸骨的翠微,自己一行?人是?被王氏护卫有?意舍下的。
“他们拦了我们的路,不许跟上”翠翘回?光返照之际,攥着她的衣袖,哭道,“是?王大娘子她恨极了女郎”
那时带领私兵一路护送的,是?王旖的表兄。
翠翘聪明伶俐,一路随行?,看出来这位气量狭小的王娘子因桓郎的缘故记恨自家?女郎。但却也不曾料到,王旖会心狠手辣至此?。
她最后死?在了翠微怀中。
翠微情知此?事?干系重大,未曾向任何人透露,只在回?去后禀了重光帝。
重光帝在长女灵前枯坐一夜,最后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能做。
萧窈那时本就在病中,众人起初压根不敢叫她知道萧容的死?讯,直至她自己觉出不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阿姐来陪自己,终于还是?瞒不下去。
她悲恸不已,病得人事?不知,半条命都没了。
还是?长公主见她实在可怜,带到阳羡救治,许久才渐渐养回?来些。
时过经年,翠微原以为此?事?的真相就此?湮没在尘灰中,却不想建邺皇位几经变动,阴差阳错落在重光帝身上。
萧窈并不愿父亲接过这个棘手的烂摊子,只觉武陵很好,因重光帝不肯听她,执意要来建邺趟这趟浑水,还曾同父亲赌气争吵。
她气呼呼回?了自己院中,膝上放着十?余支竹箭投壶,既闷气又委屈,向翠微抱怨:“阿父自己身体不好,怎么?就不肯在家?好好修养,偏要去掺和那些事?情呢?”
翠微侍立在侧,不曾回?答,只宽慰似的抚了抚她的鬓发。
若那时萧窈回?头看一眼,就会发觉,翠微面上几无血色,拂过她发丝的手也在轻轻颤抖。
与此?时一般无二。
时隔这么?久,萧窈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终于有?了解释。
也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为何自己当初与王滢起冲突,泼了她一脸酒后,重光帝的反应会那样大,破天荒罚她去跪伽蓝殿。
并非恼她不知轻重,辜负自己一片苦心安排,而是?怕王氏衔恨,重蹈覆辙。
萧窈端坐着,抬手摸了摸脸颊,却并不曾摸到眼泪。
哪怕心中百味杂陈,哀恸、愤恨诸多情绪来回?拉扯,令她难过极了,却再?没法如?先前那般失声痛哭。
“公主!”翠微扑上前,将她紧攥着的手掰开,看着渗出的血心疼不已,“此?事?并非您的过错”
这是?萧窈始终挥之不去的愧疚。无论翠微宽慰多少遍,每每思及长姐之死?,她心中总忍不住想,若自己当初不曾病倒就好了,有?护卫在,长姐兴许便能逃出生天。
但空想与愧疚没有?半分用处。
“阿姐会原谅我的,”萧窈垂眼看着一片狼藉的掌心,低声道,“该死?的是?他们。”
是?那些不怀好意的、践踏性命如?草芥的人。
至于桓维
萧窈对他有?过的些许好感荡然无存,一想到他,甚至想到他那一双玉雪可爱、讨人喜欢的儿女,都几欲作呕。
他兴许不知昔年之事?的真相,毕竟王氏那里自有?一套说辞,令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他便当真全?然无知无觉,并无丝毫怀疑、揣测吗?
应当是?有?的吧。若不然那些几不可查的愧疚、怅然从何而来?
只是?他不愿面对,不敢面对。
人死?如?灯灭,少年时短暂爱慕过的女郎,并不值得他毁掉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完满的生活。
许多事?情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这日崔循回?来得格外晚些。
柏月觑着自家?公子的神色,低声回?禀道:“夫人方?才念着,问您何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