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他彼时对那些道貌岸然的?士族公子满心鄙夷。而今不自?觉地盯着萧窈看?了许久,纵然心中未曾生出荒唐的?念头,却也自?觉失态,连带着对自?己也十分鄙夷。他收回视线,欲起身离开,却见凉风吹过,拂过萧窈手边摊开的?书册。
到底入了冬,哪怕午后?日光还算和煦,若是这样在窗边睡上半晌,只怕也会?头疼脑热。
管越溪在原地站了片刻,向窗边走去。
他将脚步放得很轻,妥善合上那半扇窗牖,余光瞥见萧窈先前随手撂在一旁的?披风,又有些犹豫。
只是还未曾想出所以然,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是个?身着白衣的?公子,形貌清隽,气?韵疏朗,与学?宫一众士族子弟相比,有鹤立鸡群之感。
只是面色有些冷,抬眼望来的?目光也算不得和善。
管越溪在学?宫半载有余,自?然是见过这位的?,正欲行礼问候,却又恐惊扰了熟睡中的?萧窈。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崔循缓步近前,并未追究他的?怠慢,只是抬手示意离开。
管越溪没动弹。
他若是离开,此处便只剩崔循与公主独处。纵然知晓这位崔少卿为人正派,并非那等好色轻浮之人,却依旧觉着不妥。
毕竟公主未醒,万一呢?
崔循瞥了他一眼,眉头微微皱起,却也怕惊醒萧窈
他自?然知道,萧窈多?少是有些起床气?的?。
正僵持间?,萧窈眼睫颤动,迷迷糊糊望向他所在的?方向。
崔循松了口气?,矮身道:“你醒了。”
萧窈揉眼,声音中还带着些许困意:“不是做梦你怎么来了?”
管越溪见此,悄无声息地退开。
“有公务来此,知你在,便过来看?看?。”崔循眉目舒展,抬手握着她搭在书案边缘的?指尖,稍稍用力,“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萧窈想了想:“我来还书。又看?了会?儿书。”
崔循目光掠过那册摊开的?书,猜到是她先前吩咐管越溪抄录的?,挑剔道:“带回去看?就是,何必在此耽搁?”
萧窈困意未去,依旧趴着,纤眉微皱。
崔循放轻了声音:“方才怎么醒了?”
“梦里闻到了熟悉的?熏香”萧窈顿了顿,闷声道,“都怪你。”
崔循微怔,眼中随后?有笑?意浮现。
“好。”他如沐春风道,“是我的?错。”
虽崔循说得风轻云淡,
仿佛他?只是为公务而来,恰巧得知她也在?学宫,故而顺路来看看。但相处这么久,
萧窈知道他?的话?该怎么听。
她犹有困意,
便没正经坐直身体,依旧懒散地趴在?书案上,枕着手?臂侧脸看他?,徐徐道:“崔翁那日回去?,是不是同你狠狠骂了?我?不知好歹?”
话?虽这么问,声?音中却依稀带着些许笑意。
睡眼惺忪的模样落在?崔循眼中,
像极了?一只狸奴,令人?很想摸一摸她柔软的鬓发?。
崔循短暂犹豫片刻,
也确实这么做了?。
修长的手?抚过漆黑柔顺的长发?,
落在?小巧的耳垂上,轻咳了?声?:“还是以?训斥我?为主。”
萧窈好奇:“训斥你什么?”
崔循摇头一笑,
揉捏着她的耳垂,反问道:“你猜不到吗?”
崔翁那日在?宫中被萧窈噎得生气,回去?后,便令人?将他?叫去?训了?许久。既责备他?在?阳羡逗留,
迟迟不归,也骂他?“不争气”,明明要什么有什么,
却偏偏要上赶着求这门亲事。
但训斥归训斥,知道他?不撞南墙心不死,
倒不曾说别的。
崔循便恭谨听了?,
不曾辩驳。
指尖薄茧蹭过敏感的肌肤,萧窈下意识瑟缩了?下,
抬手?攥了?他?的手?,软声?道:“谁喜欢我?、待我?好,我?便投桃报李;谁若不喜欢我?,我?也没有上赶着讨好的道理”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为人?处世,纵使是对着崔翁这样的尊长,也没有例外。
崔循知她记着昔日别院之事,也明白?这是隐晦表态,颔首道:“我?明白?。纵然你嫁入崔氏,也不会逼迫你去?刻意讨好谁。”
萧窈得了?他?的表态,心满意足。
便顺势握着他?的手?指,稍稍仰头,在?指尖亲了?下。
这是令她满意的“奖励”。
她今日涂了?唇脂,在?他?白?皙如玉的指尖留下淡淡的胭脂色,崔循喉结微动,眸色一黯。
只是还未动弹,萧窈又轻声?笑道:“这里可是藏书楼,清净之地,不宜做旁的事情。少卿自重。”
崔循闭了?闭眼,按捺下不合时宜的冲动,攥着她的手?一时不察,力道重了?些,白?瓷般的肌肤立时浮现红痕。
萧窈横了?他?一眼。
崔循收回手?,沉默片刻后起身道:“随我?来。”
他?的模样看起来正经极了?,萧窈不明所以?,还当?是有什么不便在?此议论的正事,便收拾了?案上摊开?的书。
出门后见着侍立在?外的管越溪,萧窈脚步一顿,同他?笑道:“劳你代我?抄录这些书。前几日从阳羡回来,得了?不少物什,晚些时候将人?将你那份送来。”
猜到他?的反应,便又飞快说道:“不必推拒,安心受了?就是。”
管越溪怔了?怔,恭谨道谢。
萧窈没久留,说清楚后,便抱着书册跟上崔循。
这条路径她再?熟悉不过,是通往官廨的小路,早些时候她见过尧祭酒,正是从这条路来的藏书楼。
没多久,却又回去?了?。
崔循的脚步比平日要快些。萧窈猜到这是要去?玄同堂,喘了?口气,抱怨道:“此处亦无人?,便是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崔循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好在?两处相距并不算远,萧窈进门后,正要催促他?不要再?卖关子,却被攥着手?腕抵在?了?紧闭的房门上。
稍显急切的吻落下时,萧窈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并没什么要紧的正事,只是要续上藏书楼动过心思、却无法做的事情。
怀中抱着的书册跌落在?地。
萧窈瞪圆了?眼,下意识想捡,却被钳制得无法动弹。
修长有力的手?捧着她的脸颊,手?腕被攥着按在?雕花的门板上,膝盖抵在?腿间,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崔循含着她的下唇,声?音既喑哑又模糊,隐隐催促,“专心些。”
萧窈有气无力,任他?、攻城略地。被亲得连气都喘不顺的时候,忽而有些后悔方才手?欠撩拨那一把。
但谁能想到,他?现下这样禁不住撩拨。
特?地将她拐到此处来还债。
崔循有些太喜欢肌肤相亲了?,被她挣扎着抗议两回后,终于放过唇舌,却又仿佛犹嫌不足,在?她颈侧流连。
齿尖轻噬,像是对待爪下的猎物。
萧窈好不容易捞回些许理智,舔了?舔唇,紧张提醒:“不准留下印迹”
崔循顿了?顿,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我看了黄历。”
这转折太过突兀,萧窈疑惑:“什么?”
“明岁春分,是黄道吉日。”崔循郑重其事道,“冬日定亲,春分成亲,如何?”
他本不想这般急切的。
因能看出来,萧窈对这桩亲事算不得十分热切,毕竟成亲之后,她便不能随心所欲玩闹,约束颇多。
可今日种种,消耗着他?为数不多的耐心。
他?想尽快与萧窈定亲,名正言顺,如此便不会有管越溪这样的人暗暗觊觎,从她这里讨取怜惜与眷顾;也想快些成亲,与她朝夕相对,耳鬓厮磨。
萧窈眨了?眨眼,小声道:“好。”
如冰雪消融,崔循向来如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眸泛起涟漪,如春风吹皱一湖春水。
郎艳独绝。
萧窈目不转睛地看愣了?。
崔循被这样的目光触动,复又吻她。
萧窈今日来学宫,原是为了?办正事,结果半数时间都消磨在?了?崔循身上。及至傍晚回到行宫,眉眼间犹带春情。
青禾未经人?事,虽不明了?,却还是看出自家公主与平素不大?一样。仿佛更为艳丽,倒像是春日开?得正好的灼灼桃花。
她多看两眼,惊讶道:“此处是怎么了??”
萧窈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脖颈,对镜看了?眼,硬着头皮扯谎:“今日在?林中闲坐,兴许是被虫子叮咬,留了?印迹。”
打发?过青禾,又红着脸暗暗骂了?崔循一句。
第二日晨起,对镜敷了?层粉,小心翼翼地遮去?印迹,这才又往学宫去?。
她琢磨了?个主意,只是昨日被经学博士打断,并没来得及提及。今日再?来,却发?觉谢昭也在?。
这些时日,谢昭在?学宫的时候算不得多。
究其根源是因为谢氏那位长公子,谢晗,近来愈发?病重。
仲夏风荷宴时,萧窈曾与这位谢长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就看出他?身体不佳,只是不愿令谢昭出风头,这才勉力支撑。前几日问六安,得知谢翁曾亲自向重光帝借过宫中御医,也遍请江左名医,却始终不见有任何起色。
谢夫人?素来防备谢昭,族中事务原不会令他?经手?半分。近来一反常态是谢翁的意思,明眼人?都能猜出来,谢晗怕是积重难返,不好了?。
谢氏这样的世家大?族,不会因一人?之死衰颓,只是族中免不了?暗流涌动。
萧窈同他?打了?个照面,发?觉谢昭看起来虽消瘦些,但精神?很好,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见着她后,温柔一笑,才令她又有了?熟悉之感。
“多谢公主送来的礼物,我?很喜欢,盈初亦然。”谢昭温声?道,“她托我?代为谢过,说是若公主过些时日得空,邀你赏早梅。”
萧窈欣然应下。
又向尧祭酒道:“父皇前几日还曾同我?提起,再?过些时日便是年节,辞旧迎新,学宫也该有一场考教。师父何不效仿上巳时,在?学宫办一场雅集,邀各家同来热闹,共襄此事。”
尧祭酒虽不大?喜欢与士族往来交际,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闻弦音知雅意,颔首道:“不错。”
年节前后,是循例考评官员政绩、察举品级之际。大?都是走个流程,归根结底还是看出身门第,并没多少人?正经当?回事。
故而接下来,各家收到学宫的请帖时,大?都也只是将其视作一场寻常雅集。看在?尧祭酒的份上,纷纷应下。
只有为数不多的会特?地吩咐自家子弟,紧紧皮,届时别丢人?现眼。
更多的议论放在?了?崔循与萧窈定亲这件事上。
虽说在?桓家宴后,已有传言,崔长公子与公主之间关系非比寻常,但谁也不曾想到,两人?竟当?真会结亲。
定亲的消息传出时,便如水如油锅,立时炸开?。
一日间传遍建邺。
就连一贯醉生梦死的桓翁,得知此事,竟也清醒许多,诧异道:“伯奕这老?东西,莫不是年事已高,昏了?头?”
“伯奕”是崔翁的字。
桓维没法接这话?,只哭笑不得训斥仆役:“医师叮嘱多少回,不准阿翁再?饮酒,你们是如何伺候的?”
仆役们噤声?,不敢辩驳。
桓翁摆了?摆手?:“你同他?们计较什么?我?要饮酒,他?们还能阻拦不成?”
桓维叹道:“阿翁如此,我?等实在?惶恐。”
“若要我?滴酒不沾,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不如现下抬了?棺木过来,将我?埋了?。”桓翁浑不在?意,“我?活到这等年岁,重孙都有了?,也见过了?,便是死也能瞑目。”
说完又乐道:“伯奕因他?那长孙得意这么些年,而今一看,重孙还没影呢!”
桓维对自家祖父这副不着调的模样已习以?为常,叫人?请了?医师过来,好生伺候着,这才离开?。
才出门,冬日细雨淋漓,被寒风携卷着拂面而来。
仆役连忙撑伞上前,却见自家公子在?檐下站着,似是心事重重。他?伺候桓维多年,问道:“公子为何事烦忧?”
桓维回过神?,缓步下了?台阶,低声?道:“只是在?想,崔琢玉实是有魄力之人?。”
当?下人?人?议论起此事,说的皆是崔长公子糊涂,鬼迷心窍,怕是只他?一人?会这般感慨。
仆役猛地回过味来,死死闭了?嘴,一字不敢再?提。
建邺是江左最为繁华的京都,
总有?看不完的热闹。
譬如哪家悬满绫罗绸缎、摆出几十株珊瑚斗富,哪家儿郎又与市坊乐妓传出一段风流韵事,又或者,
哪两姓结秦晋之?好,
百姓们?等着大婚之?时沾些光。
当年桓、王两姓结亲,送嫁的队伍一路分饴糖当彩头。寻常人家轻易尝不到这样甜的糖,不少年少小?童至今都怀念那种甜滋滋的味道。
热闹事总是一桩压过一桩。
却从来没有?哪件事,能如崔循的亲事这般,令士族间议论许久。
到底是崔氏的长公子?,人人皆以为他挑了这么些年,
必得挑个万中无?一的才配得起?这样的门?第。对他芳心暗许的士族女郎不在少数,谁也?没想到,
最后落在萧窈手中。
怎会是萧窈呢?无?论才学还是品性,
哪里及得上士族细心教养的闺秀?
不少女郎咬着牙,将缘由归于她的容色。
毕竟再怎么厌恶萧窈的人,
也?不得不承认她出众的样貌,在美人如云的京都,亦是顶尖的存在。
不过是以色侍人罢了。过些年容色不再,兴许连重光帝这个依托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