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崔循的面色很平静,眉目舒展,看起来风轻云淡。在萧窈愈发心虚之时,笑了声:“你?方才在怕什么?”萧窈:“”
她扯着?膝上的薄毯,欲言又止。
“怕晏统领知晓你?我之间这样亲近吗?”崔循顿了顿,“还是说,你?认为我见不得光?”
萧窈目瞪口呆,边摇头边摆手:“我并没这个意思。”
崔循:“嗯?”
萧窈几乎要百口莫辩了。
她方才并没想太多,只是本能使然,就好比她并不想重光帝知晓自己与?崔循的往来有多频繁、多密切一样。
但她也知道自己该给崔循一个解释,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与?我阿父一样,有些古板。若见我与?你?这般亲密,总难免会觉着?不妥,纵然不会当面训斥我,也少不了明里暗里规劝”
“就像你?从前总是叫我‘自重’一样。”
这一解释似乎说服了崔循。只是转眼间,他却?又道:“你?我早日成亲,便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他又在明里暗里催促她落实“名分”。就如同前几日,要她回去考虑婚期定在何?日。
萧窈端起茶水抿了口,没再?回避这个问题,想了想道:“你?既已征得崔翁同意,便只管请他去向我父皇提亲就是,我不会回绝,父皇也只有应允的道理。至于婚期这等事宜,三媒六礼,自然也有人算良辰吉日,又何?必一定要问我?”
她自问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清楚明晰。崔循脸上却?并不见多少喜色,反倒重复道:“你?不会回绝?”
萧窈颔首:“我担保,不会出尔反尔。”
崔循道:“为何?不是欣然应允?”
萧窈被他给问愣了。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好在翠微恰过来解了此围。
“城门将至,公?主应当回宫,少卿应当也该回自家才对,”翠微态度透着?些拘谨,却?还是提醒道,“不如暂且就此作别吧。”
崔循知她曾是萧窈长?姐的侍女,萧窈素来爱重她,不能以?等闲仆役视之。加之这话确实占了道理,遂起身道:“是我叨扰了。”
他才离开,萧窈便彻底没了正形,向后一仰,躺回引枕。
“按这个来吧,将那套泥人也一并给谢娘子。”她指了指先?前随手撂开的礼单,“回宫了行李,叫人送去。”
翠微应下。正收拾书案,见那几张写写画画过的纸,一眼就认出并非萧窈的字迹。稍一迟疑,问道:“这几页纸”
“是他画的地形图,”萧窈道,“与?书册一同收起来就是。”
翠微便没当废纸扔掉,妥善收好:“少卿实是博闻广识。”
萧窈道了声“是”,怀中抱着?薄毯,在翠微以?为她已经睡过去时,又冷不丁道:“他这样一个人,几次三番求娶,我却?还不曾积极回应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
翠微愣了愣。将她这话在心中过了两回,摇头道:“并不应当这样论。更何?况,公?主也很好,无论配哪个郎君都是绰绰有余,无需妄自菲薄。”
“也就你?们会这样想。”萧窈笑了声,看着?空荡荡的车顶,自言自语道,“快到年末了。”
翠微笑道:“是啊。若还能如去岁那般落场大雪,便再?好不过了。”
“年末是官员考较、调任,也是评品推官的紧要关头。”萧窈顿了顿,“若我未曾猜错,阿父兴许也会趁此机会,将湘州任职的王将军调回来”
翠微听得一头雾水。她虽操持日常事宜头头是道,细致妥帖,但却?并不了解这些。听萧窈似是自言自语说了会儿,轻声道:“公?主为何?忽而提起这些?”
“只是在想,我的确应当成亲了。”萧窈话锋一转。
翠微对这突兀的转折始料未及,埋头想了会儿,终于明白?过来萧窈的用意,欲言又止。
萧窈只当没看见。撑起身,趴在窗边看长?街行人往来。
临近傍晚,走街串巷的货郎、摆摊的商贩们都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各自回家。她瞥见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妻,男子附耳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子抿唇笑了起来,清丽的面容在夕阳下格外生?动。
她漫不经心看了片刻。浮想联翩,若自己嫁了崔循,此时应当是在做什么?
待婚后,必然是无法如现在这般随心所欲出远门的,也无法再?住在学宫,得同崔氏一大家子同住。崔夫人性情那样好,一看便不是那等会刁难人的婆母,应当不会立规矩为难她。
白?日在家中,或是料理庶务,或是随意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待到傍晚,崔循自官署归来,一同用饭、安歇。
一日便这么过了。
细究起来谈不上喜欢,但为了旁的,也可以?勉强接受。
只是不经意间,又忍不住惦念起初见时那个荒谬想法:
若崔循能给她当赘婿就好了。
她整日出去玩,一回家,见着?他在后院等候自己。
但这种想法实在不着?边际,尤其是崔循的身份、性情摆在这里。哪怕他现在表现得再?怎么言听计从,萧窈心中依旧清楚地意识到,他不可能真正对自己“俯首称臣”。
回宫后,萧窈径直去了祈年殿。
原想着?这时辰再?怎么样麻烦的政务也都应该议完了才对,结果一进?院门,差点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崔翁。
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显然未曾料到有人在皇城禁内这样风风火火,猝不及防后退半步,经内侍搀扶后方才站稳,瞥了她一眼。
不得不说,跟崔循当初嫌弃她不知礼数的样子有那么几分相仿。
萧窈下意识道了句歉,转念想起早前崔氏别院之事,又冷下脸,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权当问候。
崔翁看在眼中,见她就要这么绕开自己,终于还是开口道:“公?主且慢。”
萧窈初见崔翁时,
只觉这是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爷子,甚至还算得上慈眉善目,便先入为主以为会?好相与。
直至崔家别院再见,
对他的?印象一度跌到谷底。
虽她心中明了崔翁为何不愿自?己与崔循走得太?近,
但被那样诓过去,又被拂了颜面,自?然不可能毫无芥蒂。
而今被他拦下,惊讶之余,不咸不淡问道:“何事?”
崔翁审视着萧窈。
便是王四娘子这样的?蛮横的?女郎,到了他面前也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
不敢造次,不会?如她这般随意。
因?而皱眉道:“公主自?阳羡归来,
想必也见过我那不成器的?孙儿了。”
萧窈“哦”了声,
便不再接话?。
崔翁从她眉眼间?看?出几分不耐烦,顿了顿,
开门见山道:“想必琢玉已经告诉你,我应允了你二人的?事情。”
萧窈神色不变,又淡淡地“哦”了声。
崔翁额角青筋微跳,匪夷所思道:“公主是对这桩亲事有何不满?”
要?他接受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孙喜欢公主,
非她不娶,就已经够为难的?了。便是再怎么处变不惊,也难以相信此事会?是崔循“一头热”。
其实?细论起来,
若萧窈当真不愿结亲,他应当高兴才对。但在意识到这点时,
震惊压过理智,
最先浮现在心头。
他教出来的?孙儿那样好,一等一的?样貌、才学?,
无人能出其右,甚至不惜为了她忤逆尊长。
她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难道不应该欣然应允,毕恭毕敬谢过他才对!
萧窈看?着崔翁似白似青的?脸色,舔了舔齿尖,微微笑?道:“岂敢。”
崔翁眉心皱得愈紧,正欲开口,葛荣自?殿中出来,打断了这番对话?。
“公主可算是回来了。圣上等您许久,还请快些进?殿把。”葛荣躬身行礼,又向崔翁笑?道,“如今天寒风冷,您也该保重身体”
萧窈大?步迈进?殿内。
月余未见,重光帝与她离开时仿佛并没什么区别。
殿中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药味,书案上还是堆着仿佛永远都看?不完的?奏疏。重光帝披衣坐于书案后?,面色苍白,见她到来后?露出笑?意,脸上才多?了些许血色与生机。
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萧窈却是心头一跳。
她行礼后?,示意内侍将坐席搬到书案旁,在重光帝身侧坐了。端详着他的?气?色,抢先一步问道:“阿父近来是不是未曾歇好?”
“窈窈何时学?了望闻问切的?本领?都要?当起医师来了。”重光帝垂眼打量着她,“我还不曾问,你在阳羡过得如何?可曾淘气?,给你姑母惹麻烦?”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萧窈瞥了眼书案,话?锋一转,“更何况,姑母不是已经写信给您了吗?”
她熟悉阳羡长公主的?字迹,一眼就认出,奏疏最下压着的?那封书信应是自?家姑母的?字迹。
不过因?为只露了一角,看?不出都写了什么。
重光帝微怔,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后?,摇头笑?道:“偏你眼尖。”
“并没什么要?紧事,阿父若是想知道,改日慢慢讲与你听?就是。”萧窈攥着重光帝的?衣袖,一本正经道,“我这次回来,向姑母借了屈黎随行,就是当年为我看?过病、医术极好的?内侍,想着要?他给您看?看?。”
完,目不转睛地盯着重光帝。
重光帝似是有些意外,随后?无奈道:“宫中这么些医师,何必”
萧窈打断他,撒娇道:“人我都带来了,总不能白费功夫吧。”
重光帝似是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颔首道:“那就依你。”
“去传屈黎进?殿。”萧窈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连带着吩咐的?语调仿佛都轻快些。
屈黎本就奉她的?命令等候在祈年殿外,须臾便至,毕恭毕敬磕头行礼后?,上前为重光帝诊脉。
墨色衣袖稍稍挽起,手腕搭在脉枕上。
过于消瘦的?缘故,腕骨显得格外突出,苍白肌肤下的?血脉也格外显眼。
萧窈不自?觉地将呼吸放轻许多?,定定地看?着。
直至屈黎收回诊脉的?手指,恭敬退后?,连忙问道:“如何?”
“圣上的?病系沉疴旧疾,而今若想根治,怕是不成。”屈黎埋头,看?着地上铺着的?茵毯,“为今之计,也只能用药慢慢调养,以观后?效。”
萧窈抿了抿唇。重光帝却浑不在意,同她笑?道:“宫中的?医师也是这么,你又何必舍近求远?横竖也不缺药材,只管养着就是。”
萧窈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方才你在殿外遇到崔翁,可知他为何而来?”重光帝拉回她的注意。
崔翁早就当了“甩手掌柜”,不问庶务,也就年节这等重要场合还会?出席,平日轻易不会?入宫。
萧窈道:“应是为我与崔循的亲事。”
重光帝颔首:“我想着,还是应当待你归来,问过你的?意愿,再给崔氏一个?答复。”
萧窈平静道:“阿父应下就是。”
先前问及此事时,萧窈显然还犹豫不决。重光帝这才打发她去阳羡,想着脱离建邺的?纷纷扰扰,兴许能令她明白本心,想得更清楚些。
思及阳羡长公主的?回信,他看?着萧窈,语重心长道:“窈窈当真已经想好?”
萧窈道:“是。”
在崔循出现在阳羡那一刻,她已然隐隐意识到,自?己注定是要?同他纠缠在一起的?。
恍如宿命。
这几日赶路,哪怕马车中布置得十分舒适,却也免不了会?疲累。尤其是在屈黎看?诊后?,萧窈记挂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心力便散了。
她并未在祈年殿留太?久,便回朝晖殿沐浴梳洗。
只是在回去的?路上,又多?问了屈黎一句:“我阿父的?病,于性命无碍否?”
跟随在肩舆一侧的?六安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话?,脸都白了。屈黎到底是跟随在阳羡长公主身边伺候多?年的?人,依旧垂首敛眉,低声道:“公主多?虑了。”
萧窈倚回椅背,自?言自?语着“那就好”,由衷松了口气?。
萧窈在宫中住了几日,挑着在阳羡的?趣事同重光帝讲过后?,便依旧带着翠微她们回了栖霞行宫。
她先去拜见尧祭酒。
送上他老人家的?那份礼物后?,又将这些时日陆续好的?书稿交付给他,恭谨道:“我才疏学?浅,其中少不了疏漏之处,要?劳烦师父您费神指正了。”
尧祭酒捋着长须,大?略翻看?一回,欣慰道:“公主做得很好。待我这几日细看?过,若有不足之处,再同你讲明。”
恰有经学?博士登门请示事务,萧窈旋即起身告辞。
离了官廨,又去藏书楼。
她临行前借了好几册书,路上闲暇无事时打发时间?看?过,趁着午后?学?宫弟子正上着课,轻车熟路去还书。
此时的?藏书楼鲜有人来,格外寂静。
仆役们有趁此时机偷懒打盹的?,萧窈进?门看?过,只瞥见了书架的?管越溪。
管越溪是个?从不偷懒的?死心眼。哪怕“公主待他青眼有加”的?消息四下流传,仆役们再不敢随意轻慢、为难,他也从不会?借此牟取什么,依旧按部就班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旁人偷懒不做的?差事,若得空,也会?一并处理了。
他将臂弯的?书册一一归位后?,回身见着不知何时到来的?萧窈,怔了怔,连忙垂眼问候:“见过公主。”
“都过了,我在此处与寻常学?子无异,不必拘谨。”萧窈将怀中抱着的?书交付给他,眉眼一弯,“有劳了。”
他在藏书楼当值时,那些个?世家子弟从来都是颐指气?使,萧窈身为公主,却总是客气?有加。
管越溪双手接过,温声道:“此是小人分内之事。”
他将交还的?书册登记妥当,又取出这些时日抄的?书,交给萧窈。
萧窈在临窗的?书案旁落座,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他眷写、装订的?书册,指尖抚过清秀而工整的?字迹,随口道:“你的?字很好。”
这于寒门子弟而言,殊为不易。
他们少时开蒙,想要?寻用以临摹的?字帖,恐怕都得大?费周章。纵然有银钱,也未必能买到。
就如她向崔循借的?那册《山海经注》,尧祭酒这样盛名满天下的?人,也只因?昔年与崔氏有旧,才能得了一册抄录的?版本。
管越溪执笔的?手停顿。
他从前对于这样的?称赞,总是一笑?置之,而今心中明了公主不过随口一提,但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道:“我少时,曾受一姓士族恩惠,得以开蒙受教。”
此话?算是解释了他的?字为何练好。萧窈愣了愣,下意识道:“是哪家?”
管越溪袖下的?手微微攥紧,低声道:“算不得高门大?户,早些年先帝在时,牵扯一桩旧案中,不复存焉。公主应当未曾听?过。”
萧窈敏锐地觉察到他的?伤感,并没想因?满足好奇心而去揭人伤疤,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她托腮看?了会?儿书,渐渐地,头越来越低,竟伏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管越溪立时抬头看?向她的?方向。
初冬的?日光透过窗棂,犹如金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姣好的?轮廓。纤长的?眼睫如蝶翼,令人不由自?主放轻呼吸,唯恐惊动。
萧窈是个?生得很好看?的?女郎。
哪怕再怎么不近女色、如木石般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管越溪在藏书楼当差,偶然曾听?过几个?纨绔子弟以一种憧憬而轻佻的?语气?在背后?议论,她今日穿着怎样的?衣裙、身形如何,若是能一亲芳泽死也情愿这样的?荒唐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