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妇人怀中抱着襁褓,逗弄着牙牙学?语的婴儿,也会时不时看自家夫君两眼,
含笑说着什么。
夕阳晚霞的映衬下,其乐融融。
崔循以前从不会在?意这些,视线掠过,不会为此多停留半刻。而今却莫名被这满是凡尘烟火气的场景吸引了目光。
这对夫妻兴许在?算白日赚了多少几钱,
又兴许在?商议晡食应当吃些什么?
这念头浮现在?心头时,崔循微怔。
他捻了捻指尖,犹能清楚地回忆起散开的长?发落入掌中的触感,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想念萧窈了。
这种情绪兴许会一直持续,
直至何时两人成亲,
日日相见,才?能有所缓解。
他白日为各种庶务忙碌,
待到?日暮,归家就能见到?她,同?用晡食。晚间或是教她琴,又或是闲谈对弈,无论做什么都好
崔循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自己应当更有耐心些。可心中的设想实在?太过美好,令他有些迫不及待。
想要快些将萧窈娶回家中。
朝夕相处,耳鬓厮磨。
回到?崔宅后,崔循先去?了母亲陆氏居住的院落。
陆氏在?院中花架下乘凉,听婢女说着些趣事。见着崔循后,又看了眼已然昏暗的天色,微讶道:“可是有什么要事?”
崔循先问候了母亲的身?体,这才?道:“书房中应有卫斯年所书山海经注,我想借去?。”
陆氏愈发惊讶。
书房中那些金石拓片、书画等物?,皆是崔循父亲昔年四处搜罗来的,后来他削了头发,两袖空空离去?,什么都没带走。
陆氏那时伤心不已,便令人锁了书房。
还是后来渐渐缓过来,才?吩咐仆役每旬洒扫,免得?坏了那些珍贵藏品。
崔循却是从来都当自己这位父亲已经死了,再?没踏入过书房半步,就连少时曾经随他学?的字迹,后来也有意无意渐渐改了。
陆氏看在?眼中,虽未多问过什么,但也知道崔循心中存有芥蒂。而今听他来“借书”,自是惊诧不已。
她定定神,先吩咐了婢女去?寻书,又疑惑道:“怎么想起来要这册经注?”
崔循平静而坦然道:“公主在?为尧祭酒书稿,有困惑处,欲借此书。”
他立于花架旁,身?形俊挺如翠竹,高悬的宫灯映出深邃的面容,在?夜风之中,竟依稀透着几分温柔的意味。
陆氏不由得?一愣。
她这些年看着崔循长?大,眼见他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面上越来越沉稳,心中越来越冷硬,从未想过他还会有这样的神态。
纵然并不看好他与萧窈的亲事,一时间,却还是百感交集。
陆氏缓缓摇着团扇,打量着他今日的装扮,了然道:“你自学?宫回来,是去?见公主了。”
萧窈并不是个细致入微的人,见着崔循,只觉他容色动人,会下意识多看两眼。但陆氏为人母,又是世家养大的标准闺秀,自然能看出来那些微末处的心思。
她顿了顿,失笑道:“你啊”
陆氏一直知道,崔循的亲事最?后必定是由崔翁拍板定下的,自己的话并没多少分量。因此哪怕对萧窈心存好感,知晓崔翁不喜,也劝过崔循不要再?招惹公主。
那时想的是,这对他而言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哪知过了这么久,反倒越陷越深。故而笑完,又忍不住叹气。
“母亲不必忧心,”崔循看出她的心思,低声道,“我自会将亲事安排妥当。”
他从来都是个极令人省心的孩子。
陆氏这些年就没为他费心劳神过,母子之间自然并非生疏,但细论起来,兴许也算不得?十分亲近。
崔循从不麻烦她,也并不依靠她。
陆氏隐隐意识到?这点,正?犹豫着是否该说些什么,婢女已经捧着那册山海经注回来。
崔循恭谨道:“母亲服了药,夜间起了风,还是早些回房歇息为好。”
陆氏只得点了点头。
崔循亲自接过书,转身?离去?。
凉风灌入宽大的衣袖,衣袂飘飘,挺拔的身?形逐渐隐没于夜色之中。
分明有仆役挑灯引路,算是同?行,可远远看去?,却还是叫人觉着他形单影只的。
陆氏沉默良久,直到?一旁侍立的婢女小心翼翼提醒,这才?回过神,长?长?地叹了口?气。
萧窈虽也是当晚回宫,但揽镜自照,看了看自己的形容,到底还是没敢去见重光帝。
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没名没分,还要搅和在?一起,这种事情对他老人家而言,恐怕没那么容易接受。
直到?第二日,往阳羡的车马行李都准备妥当,萧窈才?去?了祈年殿。
她原以为重光帝也会如崔循那般,说些“万事小心”、“早去?早回”这样的叮嘱,但并没有。
重光帝只是又钦点了一队卫兵随行,护送她去?长?公主处。
“阳羡有好山好水,风景绝佳,尽可以慢慢赏玩,不必急着回京都”重光帝手边还放着刚熬好的药,热汽携着苦意弥漫,他早已对这种气味习以为常,并无任何不适。
萧窈揉了揉鼻尖,促狭道:“我若是许久不归,阿父不会想念我吗?”
重光帝微怔,随后笑道:“若当真乐不思蜀,足见你在?阳羡玩得?高兴,阿父又有什么可担忧的?有长?公主在?,想必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比建邺自在?。”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萧窈才?会起过去?阳羡投奔长?公主的心思。
而今却摇了摇头:“我住上一段时日,就会回来,阿父须得?好好养病,不能再?为那些庶务太过操劳了。”
这样的话不知叮嘱了多少遍,重光帝总说“不妨事”,萧窈起初信了,渐渐地却总是难以安心。这回去?阳羡,也想问长?公主借屈黎一用。
她托腮看着,待重光帝用过药,这才?离开。
阳羡与武陵相隔千里之遥,往来不易,这些年萧窈虽时常惦记着,但除却书信往来,再?没去?过阳羡。
而今自建邺出发,两地相距二三百里,方便许多。
马车才?离宫,萧窈已经同?翠微、青禾她们回忆昔年在?阳羡养病时的旧事。
“姑母别院那处温泉很好,山景极佳。”
“还有那个厨子,做的点心也好,甜而不腻,酥脆可口?。”
“”
青禾连连点头附和。
萧窈倚着迎枕,挨个数了一遍,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及长?公主后院那些个乐师,笑道:“他们很会夸人。”
因长?公主喜欢她,所以总有人见风使舵,见着她时少不了溢美之词,几乎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萧窈自然知道他们是为了讨长?公主欢心。
但并不妨碍她听得?高兴。
青禾噗得?笑出声,倒也想起一桩旧事,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却停了下来。
萧窈估摸着时辰,了然道:“是要过城门了。”
话音刚落,只听车外?传来六安刻意压低的声音:“公主,长?公子身?边的仆役求见。”
萧窈怔了下,挑开窗帘,认出等候在?路旁的人正?是常伺候在?崔循身?侧的松风。
他呈上黑漆描金的木匣,恭敬道:“长?公子吩咐小人在?此等候,将此物?交给公主,另祝公主一路平安顺遂。”
萧窈这才?想起,自己先前提过想要卫氏经注。
但她那时全然是局促之下没话找话,说完也就忘了,自己都没想起来要再?向崔循讨要此物?。却不想他竟真记着,专程令人送来。
“这样”她亲手接过木匣,偏了偏头,“代我谢过你家长?公子。”
松风恭敬应下。
说话间,侍从已经向城门处的守军出示过令牌。萧窈放下竹帘,示意前行。
原本叽叽喳喳不停的车厢中倒是安静下来。
翠微无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看向萧窈的目光既无奈、又纵容。青禾却是满眼好奇,看着她膝上这精致非常的木匣,就差催她快些打开了。
萧窈无奈瞥了她一眼:“只是一册书罢了。”
说着随手打开,随即愣住。
藏蓝的书册上,躺着一枝桂花,淡黄色的细小花瓣开得?正?好。随着木匣打开,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溢出,逐渐在?车厢中蔓延开来。
青禾“咦”了声,看一眼桂花,再?看一眼萧窈。
萧窈也难掩惊讶。
她这些年其实陆续收过不少人送的花,一只手数不过来那种,却唯独没有想过,崔循竟也会折了花枝送她。
有种铁树开花的微妙之感。
她轻轻拈起花枝,看了片刻,这才?又看向那木匣。
匣底的锦布上,除却一册颇有年头的山海经注、几片散落的桂花,再?无其他。
崔循这样的人,果?然不会提笔写?信。
像这样放一枝花进?来,隐晦地表明心意,恐怕已经算是难为他了。
见她嘴角微微翘起,青禾彻底没了顾忌,打趣道:“这桂花与公主喜欢的衣裳很是相称。”
青禾口?中所说的衣裳,正?是萧窈昨日见崔循时身?上穿的那件。
她想起昨日午后种种,摸了摸脸颊,将花枝扔回匣中,咳了声:“我要休息了。”
宣帝膝下虽儿女众多?,
但?中宫嫡出只萧斐这么一个女儿,自是将她视作掌上明珠一般宠爱。
诸事听之任之,还精挑细选阳羡为她的封地。
阳羡与建邺相距不算太远,
景色极佳,
是一片富饶的膏腴之地。更重要?的是,驻守当地的刺史卢樵曾受裴氏恩惠,绝不会为难萧斐,甚至会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昔年萧斐的出格之举备受诟病,御史们呈上的奏疏中痛心疾首,条分缕析历数她的恶行。也?有不少?老资历的士族看不过眼,
明里暗里向宣帝提过,希望他能约束这个女儿。
但?宣帝充耳不闻。
他那?时已经上了年纪,
身体不济,
知晓自己无力?回天,在?朝局上争不过那?些绵延数百年、根基深厚的世?家们。便只想护着这个最为心爱的女儿,
叫她能够称心如意。
时过经年,宣帝薨逝十余年,那?些曾经沸沸扬扬的争论早已成了过眼云烟。
重光帝与阳羡长公主少?有来往,对这位妹妹的言行举止一直也?算不上认同。可到如今,
他再三思虑萧窈的婚事时,竟理解了宣帝昔年所思所想。
适逢萧窈做客阳羡,写了封亲笔书信,
令人?一并送去。
萧窈对此并不知情。自年初一别,她再未见?过长公主,
而今时隔数年再来阳羡,
满心雀跃,只顾着高?兴。
大快朵颐,
一道用?过晡食后,同去汤泉别院赏景。
“这是年节那?会儿我从谢氏讨来的酒,只剩这么一坛了。”
萧斐披着柔顺的浴衣,衣襟半敞,懒懒散散。她执着青玉盏,打量着萧窈被热汽熏得白里透红的脸颊,似笑非笑道,“原想着叫你带些过来的,只是想了想,怕是不妥。”
萧窈趴在?池边,饮酒后的脑子有些迟钝,待到想明白这话的意思,干巴巴地笑了声?:“是不大方便。”
其实她若开口,谢昭应当会给几分薄面,要?几坛酒并不难。只是两人?现在?的关系不尴不尬的,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萧斐轻笑了声?:“年节那?会儿,我就看出来崔循待你不同。只是并没想到,他那?样一个人?,竟会半点不避讳”
她虽长居阳羡,但?并不闭目塞听,桓氏之事发生没多?久就已经得知,既诧异又好奇。而今见?着萧窈,总算得了机会,打趣道:“窈窈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萧窈含着酒,起初支支吾吾并不肯提,被萧斐换着花样诱哄了几句,终于?还是大略提了风荷宴那?夜的事情。
有些话是无法向重光帝倾诉的。
母亲、长姐都已不在?,身边再无旁的长辈。青禾少?不经事,翠微谨小慎微,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几乎全是萧窈自己拿主意。
她并未有过惧意,只是偶尔会感到茫然。
而今提及此事,也?是想听听姑母的看法。
萧斐原以为会听一段少?年情怀、风花雪月的故事,还专程添了盏酒,只是听着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一滴酒也?没沾。
“欺人?太甚,”她磨了磨牙,冷声?道,“这样的手段她们都用?得出来,当真?是半点颜面都不要?了。”
萧窈喝了口酒:“姑母不用?为我生气不平。”
说着,纤细的手指在?额上比划了下,慢吞吞道:“王滢这里伤得厉害。纵是家财万贯,能请来天下名医,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自桓氏宴后,王滢再没出过门,也?未曾在?任何一场筵席露过面。她这样一个爱出风头的女郎,必然是破了相,难以遮掩,才会如此。
“还有王旖,”萧窈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似是觉着好笑,“从前都说王大娘子端庄持重,嫁入桓氏后,更是将家中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人?人?交口称赞经此一事,才知道想看她笑话的人?比我想得还要?多?些。”
萧斐抚摸着她散下的长发,思及重光帝那?封亲笔书信,柔声?道:“建邺纷扰,实在?不是个好去处,你便留在?阳羡,多?陪陪姑母吧。”
萧窈蹭了蹭她柔软的掌心,顺势撒娇:“我听姑母的。”
学?宫已经走上正轨,事务虽繁杂,但?属官们各司其职,也?能料理得有条不紊。
萧窈在?时,崔循还会隔三差五出城,打着公务的名头前来此处视察。自她离开后便再没来过,只批阅公文,每隔几日听下属回禀。
每日只从府邸到官廨,再从官廨回府邸。
这样的日子明明是他从前过惯了的,而今却只觉不适,隐隐心浮气躁。
初时倒还好。但?大半月过去,依旧不曾有萧窈启程回建邺的消息,也?未有只字片语传来,便不大按捺得住了。
就连只在?山房伺候的柏月都看出端倪。
他添了茶水,轻手轻脚退出书房,私下找松风打听:“你时时跟在?公子身旁,近来是有什么麻烦事?又或是有什么忌讳,知会一声?,也?好叫我有所准备。”
松风木着一张脸,低声?道:“公子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
“你就装吧。”柏月冷哼道,“便是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左不过是与公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