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届时琢玉会做什么?”崔栾被问得?无言以?对。他看这桩亲事,就当真只是亲事,并?未想过这么多。沉默片刻后迟疑道:“公?主?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
“可?琢玉会为她失了理智,不管不顾。”因上了年纪的缘故,崔翁眼皮微垂,面无表情时便显得?不大和?善,“他已经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情,若再听之任之,焉知将来会如?何?”
先前王旸伤得?半死不活。流言蜚语有说他这般是因与旁人争抢妓子,动了拳脚,也有说他饮酒过多,自高处跌落才会落得?如?此。
崔翁一直不大看得?上这个外孙,起初并?没?放在心?上。
只是往常遇着这等事情,纵然王氏不过问,崔云舒总要回娘家哭上一场,既为诉苦,也为催促崔循做些什么为她“主?持公?道”。可?这回她却并?没?回来,甚至没?吩咐婢女递话。
崔翁觉出不对,查探无果,便叫心?腹老仆暗暗去问了女儿,最后得?到了令他心?惊的回答。
他曾为此大怒,一度想将崔循叫来责骂、重罚,可?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作罢。甚至装聋作哑,当作并?不知情。
崔翁了解崔循,也正因此,才更清楚地意识到他的逐渐失控,知道不应再用以?前的方法规训。
年初他曾假托儿媳名义将萧窈请来别院,拂了她的颜面,给她难堪。原本是想令萧窈知难而退,两人就此离心?,谁知崔循转头就送了一份“大礼”,促成?学宫收纳寒门学子之事。
如?今若再要计较,只会适得?其反。
崔循是撑起崔氏门庭的顶梁柱,这些年崔翁从来以?他为荣,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竟会忌惮他。
而这一切,皆因萧窈而起。
崔栾沉默良久。他虽不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却也知道,崔翁不可?能无缘无故将话说得?这样重。
放下空空如?也的杯盏,叹道:“您不允琢玉娶公?主?,他也不会另娶旁人的。”
崔翁缓缓道:“我岂会不知?”
崔栾眼皮一跳,心?中?直觉不大好?。犹豫再三,还是斟酌道:“琢玉素来敬您。便是有什么话,耐着性子说与他听,想来总是能听得?进?去些。”
崔翁瞥他一眼:“你担心?我会对公?主?动手?”
崔栾哑然。面上虽摇头,心?底却着实有此担忧。
因他这位父亲实在也不是吃素的,若不然,岂能教出崔循?
“我不至于这般蠢。”崔翁冷笑?,“他如?今喜欢得?正紧,公?主?若真有三长两短,只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认了。”
崔栾暗暗吃惊:“琢玉不至于此”
崔翁不再多言。
他并?没?要仆役代劳,亲自在尖利的鱼钩上挂了蚀食,手臂轻轻一震,已带着鱼线远远抛出。
没?入湖面,泛起涟漪。
–
秋高气爽,栖霞满山苍翠。
阳羡长公?主?来信,说是枫叶将红,已备美食美酒相候,邀萧窈共赏美景。
昔年借居长公?主?的温泉别院养病时,萧窈曾看过满山枫叶尽染,记忆尤深。当即便写?了回信,应允下来,令前来送信的内侍带回去交给长公?主?。
“收拾行李。咱们先回宫一趟面见父皇,待将回禀了此事,便启程往阳羡去。”萧窈一扫午后的困倦,兴致勃勃盘算,“这时节过去,恰能赶上姑母那?里的螃蟹宴、菊花酒”
翠微见她这般高兴,含笑?应了:“公?主?想要在阳羡留多久?”
萧窈面露犹豫。正琢磨着,却见青禾轻手轻脚进?门,不由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青禾咳了声,声音却依旧很轻:“前边传话,说是崔少卿来了。”
萧窈愣了愣,下意识环视四周,再三确定自己是在行宫的书房,而非学宫后,不由得?有些惊讶:“他来做什么?”
自她搬到行宫,从来没?人造访,可?以?说是门可?罗雀。崔循此举便显得?格外特殊。
青禾摇摇头,又问道:“要请人进?来吗?”
萧窈并?没?费神多想,随口?道:“兴许是有什么紧要的事,请他进?来就是。”
崔循到时,
行?宫外?停着套好的马车,婢女们正陆续将收拾好的箱笼等物送上车,一看便知是主人家要离开。
他不?动声色扫过,
目光落在?六安身上。
六安素来钦佩这位少卿大人,
若不?然,当初萧窈牵扯进王闵之死?被困于扶风酒肆时,也不?会?求到他那里。
而今见崔循出现,虽惊讶,却还是立时迎上前问候:“少卿来此,可是欲见公主?”
崔循颔首:“是。”
六安立时遣了婢女进去通传。
崔循抬眼看向一旁的车马,
有意无意道:“公主若只是回宫小?住,应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才是。”
这事原也不?是什么?秘密,
崔循若想知道,
他日稍一打听便能明了。六安便没?隐瞒,恭敬道:“公主令我?等收拾行?李,
欲往阳羡。”
崔循因“阳羡”二字皱了皱眉,不?再多言,垂眼看向阶下的青苔。
六安是极擅察言观色的好手,哪怕对方没?再多问半句,
却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崔循的心情仿佛不?如来时。
他时常随萧窈出行?,早就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但眼观鼻鼻观心,
只当做自己一无所知,并不?多嘴。
好在?不?多时,
青禾便出来传话,
请崔少卿入内详谈。
萧窈揣度着此去少说也得大半月,衣物这样?的行?李自有翠微她们收拾,
书稿却得她自己决定带哪些。
到了阳羡兴许无暇看书,但往返路上无聊至极,恰能以此打发时间。
她听到崔循的脚步声,余光瞥见天青色衣袂,却并没?抬眼,边翻看书稿边问:“你怎的来了?”
因在?行?宫不?出,萧窈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鹅黄衣衫,长发只用了根玉簪随意绾起,有几缕碎发散下,看起来散漫极了。
崔循在?书案前站定,并未回答,反倒是唤了声她的名字。
萧窈这才终于仰头看他,疑惑道:“何?事?”
“你我?已?经许久未见。”
崔循面无表情,声音也透着股冷淡,以致萧窈起初并没?听出这是抱怨,愣了片刻后方才反应过来。
她抿了抿唇,学着他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有许久吗?也就十来日吧”
崔循本就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隔三差五才能来学宫一趟,近两?回还都赶上萧窈未曾过去,并没?见成。
今日又是如此,这才找来行?宫。
崔循避过她的打趣,径直问:“我?方才在?外?,见仆役收拾车马。”
萧窈点点头:“姑母邀我?去阳羡住上一段时日,游山玩水,赏红枫。”
只是“住上一段时日”,而不?是搬去阳羡。
崔循先是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沉默片刻又问:“一段时日是多久?”
“说不?好。”萧窈被翠微问过,自己也在?琢磨此事,漫不?经心道,“兴许十天半月,若是玩得高兴,又或许待到年节前姑母来建邺朝拜,再同她一起回来”
这话像是玩笑,但以萧窈一贯行?事,却也并非全然不?可能。毕竟她本就玩心重,又与长公主性情相投。
崔循查过萧窈的生平,知晓她曾在?阳羡住过许久。于她而言,除却重光帝,长公主兴许算是最为重要的长辈了。
她性情中那点不?顾世?俗礼仪的散漫,兴许与其脱不?开关系。
再一想传闻中长公主养着的那些“乐师”,崔循的神色便没?那么?从容自若了。
近些年关于阳羡长公主的流言蜚语已?不?似早年那般甚嚣尘上,但仍有传言,说她好美色,周遭侍奉之人皆是上乘容色。
而萧窈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萧窈莫名其妙,辩白道:“我?纵是去得久些又如何?呢?父皇都不?会?说什么?,你要约束我?不?成?”
崔循确实想约束她。
譬如除却来去途中耗的功夫,在?阳羡待上一旬正好,足够她与长公主叙旧、游玩,而他们之间也不?至于分别太久。
但诚如萧窈所言,重光帝都未曾说什么?,他更没?资格。
故而只是在?旁坐了,一言不?发看她书册。
萧窈收拾得,瞥了他一眼。
只见崔循神色寡淡,分明心情不?佳,却又偏偏不?曾拂袖离去,倒像是在?等着她开口。
她拢起一卷竹简,目不?转睛地盯着崔循看了片刻,解释道:“并非是戏弄你。只是姑母行?事从来随性,兴许会?有旁的安排,我?总不?好拂她的好意”
崔循垂眼:“你爱重长公主,旁人说什么?,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萧窈噎了下,想了想又觉好笑:“你怎么?还要同我?姑母比较?”
“我?若今日不?来,你可会?遣人告知?还是不?告而别,直到哪天我?从旁人口中得知你已?经离了建邺?”
崔循语气平静,并无波澜,但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不悦。
萧窈短暂沉默片刻后,勉强寻了个借口:“事出突然,行?李都是才开始收拾的,还没?来得及告诉旁人。”
想了想,又补了句:“这时候,我?阿父兴许都还不知此事。”
她虽然已?经遣人提前回宫知会重光帝,但算着时辰,此时应当还未面圣,故而这句倒也算不?上扯谎。
只是这说辞非但没有令崔循的神色好转,反倒雪上加霜。
萧窈看着,只觉崔循真应当庆幸爹娘给了这么?一张容色出众的脸,便是这样?,也不?会?叫人觉着厌烦。
眼见此事仿佛过不?去,她心下叹了口气:“好吧。”
说着,倾身凑到崔循面前,放软了声音:“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少卿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吧。”
崔循眼瞳微缩,错开视线。
萧窈无奈地磨了磨牙,只得将话题绕回最初,掐着指节算道:“我?难得再去阳羡一趟,又与姑母许久未见,总没?有只住几日的道理最迟霜降前后,总会?回来的。”
她自问态度极好,已?然让步,哪知崔循依旧无动于衷。
萧窈瞪圆了眼,“你想要我?如何?”这样?的质问已?然到嘴边,却只听他淡淡道:“公主信用堪忧。”
令人不?禁怀疑这是在?暗示风荷宴那夜的“允诺”。
萧窈实在?是怕他再一本正经地提什么?亲事,咬了咬唇,鬼使神差的,倒是有了安抚他的主意。
两?人之间的亲热或是因心绪起伏一时意气用事,又或是催、情药醉酒使然,不?清不?楚的,与虚无缥缈的春梦没?有什么?区别。
上回在?玄同堂,萧窈虽清醒,却始终被崔循遮着眼,云里雾里。而今无比清醒地看着崔循,主动贴近,就全然是另一种感觉了。
肌肤相贴之际,她还是下意识闭上眼,亲了下还没?来得及退开,就被崔循抬手扣了后颈。
带着薄茧的手指揉捏着后颈细嫩的肌肤。他有意控制手上的力气,并不?重,却也令她无法离开。
与上回相比,此次亲得并不?凶狠,没?有那种几乎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萧窈能够清楚地分辨出他衣上浅淡的檀香,又仿佛随着两?人的亲近,逐渐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萧窈喘了口气,只觉身体发软。连带着想起前回的疑惑,有气无力瞪了崔循一眼:“你对这等事,为何?如此熟稔?”
崔循问:“你不?清楚?”
萧窈下意识道:“我?为何?会?知道?”
“风荷宴那夜,你缠了我?许久”
崔循修长有力的手拢在?萧窈腰间,不?容她躲避,目光从她嫣红的唇滑落,看过白如凝脂的脖颈、因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在?如花瓣铺散开来的衣裙上。
虽只是一句带过,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那夜的记忆太过深刻,他至今仍记得,触碰何?处时萧窈的反应会?更为强烈些,也记得被取悦时,她那些破碎的喘息。
这话题有些危险,萧窈下意识想要岔开,干巴巴道:“我?前几日想寻前朝卫大家的山海经注,学宫藏书楼未见。师父说他曾有一册手抄本,只可惜未曾带来建邺,又说原书应当藏于你家”
崔循稍一思忖,颔首道:“明日令人送予你。”
萧窈点点头,正犹豫着该再问些什么?,却只听他忽而问道:“你时常去藏书楼?”
萧窈满是疑惑地看向他。
崔循也知道自己问得太过突兀,低声解释:“近日来学宫,听闻你对管越溪照拂颇多。”
萧窈:“”
她翻了个白眼:“分明是谢晖那些个士族子弟看不?惯管越溪,总是变着花样?地折腾、为难他,我?看不?过眼,便找了个由头叫他帮我?抄书。如此一来,他有名正言顺的差使,也能静下心好好钻研求学,不?必在?那些琐事上浪费心力。”
萧窈自问行?事坦荡,而今说起此事也理直气壮,只是因带着些对谢晖等人的厌恶,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崔循抽出她发上摇摇欲坠的玉簪,看着青丝如流水般倾泄而下,语气微妙道:“你可怜他。”
萧窈猝不?及防,看着铺散半身的头发,没?好气道:“那也是因为他确实不?易。”
崔循缄默不?语。
“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萧窈反手攥着他的手腕,却没?能夺回玉簪,无奈地叹了口气,“难不?成从今往后,我?不?同任何?男子多说一句话,才能如你的意?”
崔循喉结微动,只觉萧窈所说的假设颇具吸引力,最好不?单单是男子,如阳羡长公主这样?被她爱重的女郎也不?要有。
可事实并非如此。
在?萧窈心中,有太多人、太多事比他更为重要,总是令他难以心安。
但理智告诉他,这样?的话说出来只会?吓到萧窈。
他以指为梳,将她散开的长发拢起,用那根白玉簪重新绾起,缓缓道:“萧窈,早去早回。”
崔循离开行宫时,
已是日暮西垂,比他预想的时间要晚了不少。
他还有尚未处理的事务。原想着见萧窈一面,便该回城料理,
只是与她在?一处时,
总是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过了许久。
尤其是在?知晓她即将去?往阳羡后,自制力?荡然无存。
最?后索性放任自流,放着正?事不管,与她一起消磨时间。
马车途径闹市,长?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崔循挑开竹帘看了眼,
因隐约泛起的尘土气皱了皱眉,目光不自觉落在?路旁摆摊的商贩身?上。
那是一对年纪轻轻的夫妻。
男子正?忙着收拾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