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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或是无人举荐,或是察举之时被定为末等?,只?能担任无足轻重的官职,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士族所在的云端。

    而士族间彼此推选,察举各家子弟。

    哪怕再无能再庸碌的,依旧能轻而易举地领到体面官职,十天半月不见得去官署一回,更有甚者,连自己应做什么都?毫不知情。

    各家靠着联姻将彼此之间的利益牢牢绑在一处,一手遮天。

    纵使宣帝在时,所颁布的政令若是折损他们的利益,也大都?难以推行。

    而宣帝去后,再无人能坐稳这?个位置。

    孝惠皇后唯有萧斐这?么一个女儿,她与那些个兄弟实在算不上亲厚,但这?些年身处阳羡,看?着他们折损,偶尔也会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当初萧褚前?脚“坠马而亡”,世家后脚迎重光帝入建邺为帝,萧斐曾犹豫是否令人送信到武陵劝阻。

    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

    因以她对士族的了解,若非重光帝,便是西阳王萧槊。

    此人性情与重光帝迥异,沉迷声色犬马,曾纵手下兵卒抢劫南下流民,以此敛财,实在不堪。

    重光帝虽无雄才大略,但性情温厚,于百姓而言自是更好些。

    而今得知他承宣帝遗志,令人重建学宫,萧斐欣慰之余,又不由得唏嘘。

    若换了从前?,萧窈兴许懵懵懂懂,一无所知。

    但班漪入宫那段时日,明面上说是教授礼仪,为免她听得乏味,也断断续续讲过许多旧事?。

    萧窈想了片刻,逐渐明白过来长公主为何会在离开建邺之前?,特地走这?一趟。

    她轻声道:“尊祖当年,应是极为不易。”

    萧斐推开窗向外看?去。

    马车自市廛中穿行而过,间或有货郎叫卖声传来,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许多事?情非朝夕之功能成,薪火未灭,便总有一线生机。”萧斐支着额,似是同她解释,又似是自语,“我常觉世家至此地步,内里?早就烂了,又岂能长长久久、不腐不朽?”

    萧窈想了想曾死在她面前?的王闵,又想了想自班漪处听到的诸多事?迹,点点头。

    “而今各家早就不复昔年光景,说是芝兰玉树,可出类拔萃的子弟屈指可数。”萧斐眼中浮现?笑意,“你阿父挑崔循与谢昭来办此事,看?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萧窈下意识想问为何,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低头思索。

    过了会儿,方才开口道:“我与谢昭有过往来,许是因出身的缘故,他并不执于门第之见。父皇有意借重整太学的机会,叫寒门子弟也能得入学宫的机会,谢昭似乎亦有此意。”

    “至于崔循,”萧窈难得这?样认真地审视此人,迟疑片刻,方才又道,“他似士族中人,又不似”

    譬如在学宫之事?上,他与谢昭的态度截然不同,是站在士族立场,不欲为寒门子弟开这?扇方便之门。

    也总是会挑剔她的礼仪,古板且严苛。

    在另一方面,却又不那么像。

    他不爱声色犬马,更不会如王闵那般放浪形骸;时下士人大都?以清闲为贵,以恪勤不懈为鄙,身上担着职责,实权却在不经意间一步步下放。

    可崔循不是。

    他大半精力都?耗在那些事?务上,仿佛总有看?不完的公文。

    明面上只?担着太常少?卿一职,手中实则攥着诸多权利,从不肯让渡予人。

    萧斐原本只?是自己心生感慨,不意萧窈竟能说出这?样条理清晰的一番分析,颇为惊讶。及至听完,含笑颔首:“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从前?向来不在这?些事?情上留心,如今倒真是有长进了。”

    调侃罢,这?才认真道:“崔氏这?位长公子,是他们之中难得清醒的人。”

    “真是可惜了。”萧斐抚过手炉上描金刻纹,断言,“以他的能耐,若非出身崔氏,而是寒门,圣上欲为之事?能轻松许多。”

    重光帝选崔循来做此事?,便是想通过让渡权利给他,令崔氏与其他士族逐渐分割。

    只?是显然,崔循尚未有此意。

    马车在学宫外停下时,已?近晌午。

    这?些时日下来,学宫各处已?然修缮妥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但萧斐的身份摆出来,自是无人阻拦。

    原以为此处唯有看?守的仆役,未曾想,谢昭竟也在。

    他得了通传,出门相迎,依旧是那副衣袂飘飘的疏朗俊秀模样,主动解释:“学宫各处的匾额须得令拟题字,琢玉无暇抽身,我清闲无事?,便先来一步。”

    萧斐道:“协律郎写得一手好字,此事?交由你来做,也正?相宜。”

    萧窈看?去,只?见谢昭那素白的湖锦衣袖上,依稀沾了几滴墨迹。想了想,问他:“此处所有匾额,都?是你来写吗?”

    谢昭道:“有些是琢玉来写,还有正?殿那块,该由圣上御笔亲题。”

    萧窈对此并不意外。她就知道,崔循在此事?上不会当甩手掌柜。

    题字看?似只?是桩琐碎的小事?,但悬于各处的匾额却另有一重分量,他日各家子弟入学宫,日日见着,总难免会提起是这?是谁的手笔。

    如一重无形的印迹。

    “昔年学宫建成之际,我曾来此处看?过,而今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合该慢慢看?过。”萧斐同她道,“窈窈既是好奇题字,去看?看?也成,不必陪我空耗光阴。”

    萧窈听出姑母是想独行,便点头应了下来。

    此处尚未收拾出来单独的官廨,谢昭题字,是在将来学子们听经上课的书堂。诸多书案放得整整齐齐,有些上边放着谢昭已?经题好的字,等?待墨迹晾干。

    萧窈一一看?过,最后在谢昭题字的书案旁坐了,好奇道:“你的字是随松月居士练的?我看?着,似是与学宫外边那匾额上的字迹有几分相似。”

    谢昭颔首道:“公主慧眼。”

    砚台中已?不剩多少?,他放下笔欲研墨,宽大的衣袖却险些蹭到墨迹。

    萧窈见砚台恰在自己手边,索性道:“我帮你好了。”

    谢昭并未推辞,眉眼一弯:“那就有劳公主了。”

    萧窈执着那块乌金墨,又看?了眼空荡荡的书堂,随口道:“你为何不叫人来伺候笔墨呢?”

    她前?回往崔循的书房去时,已?算隐蔽,还是见着两个伺候笔墨的书童。谢昭到底是谢家子弟,按理说,身边应当不缺伺候的人才对。

    谢昭道:“我少?时微末,后又拜在师父门下,这?些事?情早习惯自己动手,反倒不喜旁人打扰。”

    解释完意识到此话不妥,着意补了句:“不过今日能得公主相助,是幸事?。”

    像是生怕她误会。

    萧窈原本并没听出来什么不对,经他描补后反倒后知后觉,没忍住笑了声。

    崔循来时,见着的便是这?副情形。

    萧窈并未规规矩矩地跽坐,而是拖了个蒲团,随意倚在书案一侧,正?亲自动手为谢昭磨墨。

    也不知是听谢昭说了些什么,笑得眉眼弯弯。

    发上的珠花都?随之微微颤动。

    母亲的警告言犹在耳,崔循看?了片刻,欲转身离开,萧窈却恰在这?时留意到他的到来。

    “少?卿也来了,”萧窈偏过头看?向他,笑问,“你要题的是哪几块匾?”

    晌午的日光透过窗牖洒在她身上,若春花绚烂,叫人移不开眼。

    以萧窈与谢昭的身份,

    共处一室再无旁人,还是这样亲近的姿态,多?少?有些不?妥。

    但崔循心中明了,

    这倒不?意味萧窈对谢昭有什么心思,

    只是她自小长在武陵,少?约束,这些年散漫惯了。

    在他?面?前如此,在谢昭面?前亦如此,没什么分别。

    两人的视线齐齐落在他?身上,此时若要再走,

    便显得?过于刻意。

    崔循颔首,并未多?言,

    只沉默着步入书堂。

    “琢玉来?得?正好?,

    我恰写?完。”

    谢昭搁了笔,起身让位,

    将方才题好?的字放在空书案上,又向萧窈笑道:“栖霞山涧的清溪自学宫穿过,年前叫人移了梅树沿溪栽种,其中还有十余株难得?的绿梅,

    公主可要同去赏花?”

    崔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萧窈扶着书案起身,欣然应道:“好?啊。”

    她前回随着班漪来?时,只在外边看过门庭,

    未曾入内,心中也好?奇这所谓的学宫内里是何模样。

    有谢昭引路,

    倒是方便不?少?。

    她埋头打理衣摆后,

    随着谢昭出了门。

    开?阔而空空荡荡的书堂霎时安静下来?,依稀能?听见两人的笑语声,

    逐渐远去。

    松风大气都没敢出,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才好?。但身上担着职责,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侍奉笔墨。

    才铺了新?纸,正要研墨,却?被崔循一句轻描淡写?的“出去”给打断了。

    松风连忙应了声“是”,屏息退出书堂,临出门前小心翼翼看了眼公子的神色。

    崔循与平素并没什么不?同。

    并未因?方才之事有半分不?悦,也没迟疑耽搁,就着砚中余墨提笔题字,依旧沉稳、游刃有余。

    松风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这才是他?心中长公子应有的模样,不?会被谁牵动心神,也不?会为谁破例。

    萧窈对此毫无所觉,看过绿梅,又在学宫四下逛了逛。

    谢昭作陪,一路上为她讲解各处屋舍的用途,耐心细致,周到体贴。

    与他?相处得?多?了,萧窈不?得?不?承认,谢昭格外招女郎们?喜欢,也确实合情合理。

    她隔窗打量所谓的棋室,随口问?:“你的棋下得?如何?”

    谢昭道:“建邺之中,能?赢过我的人不?多?。”

    他?并非那等自吹自擂,信口开?河之人,能?这么说,便是棋艺绝佳。

    “班大家?从前教我时,曾提过,棋下得?好?的人大都天生?聪敏,精于谋划。”萧窈指尖搭在窗棂上,想起旧事只觉好?笑,“我试着学了两日,果然不?能?成?,一看棋谱便犯困,喝茶都不?见得?有用”

    她心性不?定,耐性不?足,便只随着班漪学琴,并不?在棋上跟自己过不?去。

    谢昭莞尔:“聪敏与否,并不?只以此衡量。公主若是何时想学棋,我这些年多?少?有些心得?,或可指点一二。”

    萧窈随口应了,又道:“那能?赢过你的人,有谁呢?”

    这种问?法稍显冒犯,但她神色自若,眼眸澄澈,就当真只是好?奇而已。

    谢昭也并未因?此不?悦,如实道:“在公主识得?的人中,琢玉应是其中之一。我与他?对弈回数不?多?,但认真算起来?,是输多?赢少?。”

    萧窈乍一听有些意外,想了想,又没那么惊讶。

    无论她心中如何诟病崔循,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十足的聪明人,仿佛只要他?想,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出身高门,这些年顺风顺水。

    实在是老天都格外厚待他?几分,叫人艳羡。

    她看了眼幽静的棋室,又看了眼含笑的谢昭,忽而有些感慨。

    谢昭温声道:“公主可是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必有什么顾忌。”

    萧窈犹豫再三,轻声道:“我只是在想,你早些年的日子,应当过得?十分不?易吧。”

    谢昭怔了怔。似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那张向来?从容不?迫、始终带着笑意的脸上头回出现旁的情绪,虽转瞬即逝,却?也显得?生?动许多?。

    萧窈本就犹豫这话该不?该说,只是谢昭看她的目光实在温柔,带着些许诱哄,仿佛说什么都不?会有错,这才如实道来?。

    而今见他?失态,不?由得?愧疚起来?:“我并非有意要戳你痛楚”

    “这不?是痛楚,公主不?必歉疚。”

    “只是在许多?人眼中,那段过去实在算不?得?光彩,便认为我会以此为耻。要么避而不?谈,要么有意嘲讽,倒从未有人如公主这般感慨过”谢昭顿了顿,轻声笑道,“倒令我始料未及。”

    萧窈垂首,看着石阶缝隙生出的青苔,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值此关头,仆役们寻到此处。

    阳羡长公主遣了侍女来寻萧窈,说是时辰不?早,该回宫去了。

    另一人则是奉崔循之命传话,向谢昭行礼道:“长公子说,太常寺有些公务须得?协律郎料理,您若得?空,不若同回官署。”

    谢昭有些意外,他?并不?认为有什么公务是非自己不?可的,但崔循既遣人来?问?,自没有推辞的道理。

    他?颔首应下,看向萧窈。

    萧窈已随侍女走出几步,似是意识到还未同他?告别,边走边回过头道:“多?谢你今日陪我闲逛,改日送你回礼。”

    她并不?流连,话音刚落,未等他?的回答便离去了。

    衣袂消失在月洞门外,转瞬不?见。

    谢昭在原处站了片刻,又轻笑一声,向那仆役道:“你家?长公子在何处?领路吧。”

    阳羡长公主一行离开?建邺时,萧窈特地起了个大早。

    她依依不?舍地从宫中送到宫外,又与长公主同乘马车,一直送到了城门,终于还是不?得?不?分别。

    临别之际,萧斐拢着她的手,叮嘱道:“窈窈如今年纪渐长,有主见是好?事,却?也不?必将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须知还有你父皇、有姑母在,万勿委屈自己。”

    “若何时倦了、烦了,只管来?姑母这里。”

    萧窈听得?眼酸,却?还是笑着应下,目送一行车马出了城门。

    再然后要走的便是萧棠,在上元节后。

    依着旧例,上元节这夜重光帝应登城楼观灯,与民同乐。

    萧窈虽打定主意要同萧棠夜游秦淮,玩个痛快,但这等庆典不?便推脱,还是得?陪重光帝同去才好?。

    她便叫六安提前备下画舫,萧棠先行,自己待庆典过后再赶过去汇合。

    上元庆典与元日祭礼不?同,并没那么多?规矩,要随性许多?。

    用不?着厚重的礼服、发冠,也无需将章程背得?烂熟于心,只需走个过场。

    青禾特地翻出那套石榴红的衣裳:“这衣裳着实衬公主,班大家?也说好?,只是前回要往王家?去不?欲张扬,才挑了那件鹅黄色的。如今是个好?日子,又不?必有什么顾忌,不?如就穿这件。”

    这衣裳是当初内司送来?的,红裙艳丽如火,其上的金线雀羽绣纹更是夺目,在灯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如天际晚霞织就的霓裳仙衣。

    翠微笑道:“当日便觉着好?看,不?曾想暮色中看,更为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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