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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字如其人。这样的字若是叫旁人见了,是要取笑的。”钟媪原话是这么说的,“旁的女郎自幼读书习字、练琴对弈,公主如今才补,合该辛苦些。”

    萧窈想了想,这话是有几分道理,便忍了。

    只是晚间用晡食,另一位女史再一次指正她喝汤的仪态不够优雅时,萧窈为数不多的耐性终于彻底耗尽。

    第二日晨起,钟媪来朝晖殿看她。

    照例问了功课,又带了个消息:“圣上延请了班大家,等过些时日入宫为您讲学,定在午后申时”

    班家自前朝起,久负盛名。

    现如今衰颓,儿郎许久未曾有过建树,但这家的女儿却以才学过人、柔顺敬慎备受推崇。

    尤其是这位班大家。若能得她称许,在议亲之时,也是颇有分量的谈资。

    在钟媪看来,重光帝此举不可谓不用心。

    萧窈却只是茫然,咬碎了齿间的梅子糖,抬眼看向她:“谁?”

    钟媪对这位公主的不学无术已经有数,心中虽轻蔑,面上并没表露,亲自同她讲了班氏的事迹。

    萧窈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面上还算乖巧。

    等到钟媪终于结束冗长的讲述,另安排旁的事务去,她立时扶着桌案起身,眉眼间难掩雀跃:“知会小六了吗?”

    青禾点点头,又有些迟疑:“咱们真要瞒着钟媪出宫”

    “不瞒着,她能容我出去吗?”萧窈脚步轻快进了内室,边换衣裳边道,“怕是更要叫人盯着,严防死守了。”

    说话间,已经褪去繁复华丽的宫装,换了自武陵带过来的轻便衣物。

    高高的发髻也被拆散,随意系了条发带。

    翠微已经按着她的意思支开女史,临出门前,将一顶帷帽扣在她头上:“出去逛逛无妨,只不过还是谨慎些为好。”

    言毕,又叮嘱青禾:“小心陪着公主,不要胡闹。早去早回。”

    萧窈手中有进出宫禁的令牌,打着朝晖殿采办的名义出宫,并不是什么难事。

    大雪初霁,长街上虽还残留着尚未化尽的余雪,但市廛上的铺面大都已经开张,也不乏走街串巷的货郎。

    街角有卖汤饼的摊子。

    要一碗滚烫的羊汤,出锅时洒一把细碎的芫荽,食辣的再添些茱萸,在这样的冬日里再合适不过。

    还能从邻桌的食客口中,听些建邺城中的新鲜事。

    萧窈额角出了层细汗,杏眼微眯,捧着碗热汤慢慢喝着。

    其实她若想要,只需吩咐一句,宫中不多时就能做出滋味比这更为鲜美的汤饼。

    羊肉必定精挑细选,用羊羔身上最为鲜嫩的肉。

    汤底也会更讲究,添些名贵的、养生的药材。

    可她不喜欢。

    因为女史们总会在旁候着,挑剔她的举止,要吃得慢些,更为优雅些。

    也无人陪她说话。

    偌大的宫室安静得仿佛落下一根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象牙食箸放下时,轻微的声响仿佛都会令女史皱眉。

    不疼不痒,却令她喘不过气。

    半碗热汤见底,邻桌的行商已经从香料生意如何如何,聊到了扶风酒肆新来的胡姬身上。

    说是这位胡姬容貌侬丽,舞姿婀娜动人。

    以致酒肆门庭若市,不少人整日守在那里,只为见她一面。

    青禾翻出钱袋,见自家公主听得耳朵都快竖起来了,小声问:“女郎要去看吗?”

    萧窈想了想:“还是先去铁匠铺。”

    她这回出宫倒不全然是为了玩,也算有桩正事。

    早先秋日里,她进山玩时,在山石间失手折损了晏游的袖剑。

    晏游虽珍爱那柄袖剑,但两人的表亲关系在这里,倒是没同她计较。

    萧窈却过意不去。

    因着短剑是晏游数年前在建邺得的,她这回来时,特地带上了短剑,想看看能否寻得那位匠人重铸。

    这家铁匠铺仿佛颇有些名气,不过随口一问,摊主已了然道:“小人知道。”

    “女郎只需沿着这条街走到尾,往西拐,再走百余步,有棵老槐树处就是那铺子了。”

    摊主虽对她们这两个女郎寻铁匠铺这事颇为惊讶,但多收了钱,还是殷勤提醒:“不过听闻他近来被人聘去做工,十天半月都不见得回来一趟,女郎怕是未必能寻到人。”

    萧窈道了谢,压下被风吹起一角的帷帽,慢悠悠地循路而去。

    还顺道买了些果脯,与青禾分食。

    “建邺的确比武陵热闹”

    萧窈在喧闹的长街上穿行,由衷感慨了句,只是话音未落,便有紧促的马蹄声传来。

    街上往来的百姓犹如被狂风刮倒的禾苗,纷纷向两侧避让,有躲避不及的,下一刻就重重地挨了鞭子。

    萧窈初来乍到,还没见过这场面。

    虽及时避开,但马蹄踏过水坑,雪水混着泥水溅了半幅裙摆。

    她拧了细眉,还没来得及发作,骑马清道的侍卫已经趾高气昂行过。

    紧随其后的马车豪奢华美,描金的纹饰在日光下耀眼夺目。

    周遭的百姓对此见怪不怪,窃窃私语。

    “是王氏的贵人。”

    “必是王六郎,他近来常去酒肆看胡姬”

    挨了一鞭子的卖菜老农艰难地爬了起来,没顾得上看伤,对着散了一地的菜欲哭无泪。

    一旁的人宽慰他:“遇着这位,没伤筋动骨,已是好的了。”

    “女郎可伤着了?”青禾手中捧着的果脯洒了半包,惊魂未定地打量萧窈。

    萧窈目送这队人远去,轻声道:“无碍。”

    无怪百姓避之如虎,琅琊王氏的名头摆出来,她阿父都得掂量掂量,不能随性而为。

    她纵然生气,也只能在心中骂一句“晦气”。

    萧窈没久留,将买果脯剩的几十钱随手给了那老农,依旧往铁匠铺去。

    街尾一转,便能远远望见摊主口中那株大槐树。看起来颇有些年头,树身足有两人合抱粗细,冬日枝叶凋敝,却不难想见夏日该是如何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铁匠铺冷冷清清。

    木门虽并没落锁,但已经覆了层细尘,应是有段时日未曾有人来过。

    倒真被那摊主给说中了。

    萧窈无可奈何,她离宫时还特意带了不少金叶子,眼下却派不上用场。

    与青禾合计一番,见时辰尚早,决定去看看那位盛名在外的胡姬。

    扶风酒肆所在的地界虽偏僻了些,但门庭颇为惹眼,酒旗飘飘,并不难寻。

    才走近,便能听到紧促而欢快的胡琴铃鼓声。

    萧窈咽下最后一口云片糕,才掸去指尖的糖霜,忽而在这欢快的鼓点之中,听到了“吱呀”一声。

    像是门窗倏地打开的声响。

    她循声仰头,恰见着身着紫袍的男人坠下,大敞的雕花窗内有身形一闪而过。

    身侧传来惊叫,萧窈垂了眼,看向几步外倒地的男人。

    他蜷缩在地,双手紧紧捂着脖颈,可喷涌而出的鲜血却怎么都止不住,汨汨涌出,汇成血泊。

    青禾齿关打颤,话都说不出来。

    萧窈勉强还算镇定,但这样血淋淋的场景近在眼前,脸色也好不到哪儿。

    “郎君!郎君这是怎么了!”有人扑上来,同身后紧跟着的护从尖叫,“快去找医师!”

    他摸了一手的血,不敢轻易挪动自家郎君,惊惧交加地责骂道:“你们这群废物,是怎么看护郎君的!”

    定了定神,又吩咐:“将酒肆围起来,谁都不准离开。”

    萧窈就是这么被拦下的。

    她脸色苍白,但脑子还算清醒。

    只一眼,就认出眼前这护从是今日早些时候,纵马开道,溅湿了她半幅衣摆的王氏仆从。

    而今这雪青色的衣裙上,除却泥渍,也溅了几滴殷红的血。

    第

    叁

    章

    流年不利,时运不济。

    萧窈看着满地的血,后知后觉地想,今日决定偷溜出宫时该看看黄历的。

    先是铁匠铺扑了个空,转头来酒肆,还能撞见这等命案,实在与出门时的设想相去甚远。

    整个酒肆,连带着出事的这条巷子,都已经被严加看管起来。

    医师还没到,血泊中躺着的王氏子早已说不出话,眼瞳逐渐涣散,映着冬日稀薄的日光。

    他伤得太重了。

    下手之人必定有些功夫底子,用的刀也锋利,才能这样一刀封喉。

    伤处涌出来的血浸透了上好的紫貂皮毛,一片狼藉。

    萧窈倚墙而立,微微仰头,看向大敞着的雕花窗牖。

    事发之时,她的反应快些,是在听到窗户声响时抬头的。浮光掠影似的,扫到了个黑衣男子的身形。

    相貌虽未曾看真切,但心中其实有个大致轮廓。

    “女郎,”青禾背对着血迹,惊骇的情绪有所缓解,开口时声音依旧带着些颤意,“这可如何是好?”

    她初时被吓得魂不守舍,只顾着害怕了。

    稍稍平静下来,开始为眼下的处境担忧。

    这次离宫本就是偷溜出来的,不宜张扬,若是悄无声息地回去也就罢了,偏生撞上此事,走也走不得。

    万一真被识破身份,可就不好收场了。

    “别怕,天塌不下来。”萧窈塞了颗梅子糖给她,“纵是有什么事,也有我在呢。”

    纷杂的脚步声传来。

    除却紧赶慢赶,几乎是从侍从马上滑下来的医师,还有许多披坚执锐的卫兵。

    王氏的私兵、建邺城中的禁军,一同将本就已经被看守起来的酒肆围了个水泄不通,彻底戒严。

    哪怕是不知情的人,只消远远看一眼此处的阵势,也知道必定是出了大事。

    可谁能想到,王家的郎君竟当街横死呢?

    须发皆白的老医师只看一眼,便知道这位贵人已断了气。

    只是对着那些红了眼的护卫,还是硬着头皮查看一番,这才颤颤巍巍地摆了摆手:“不成了。”

    护卫们先是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痛哭起来。

    他们随着郎君出门,遇上这样的事,决计逃不了罪责,纵然不死也得脱层皮。

    闻讯亲自带人赶来的廷尉丞虽有准备,见此情形,也不由得出了层冷汗,颇有些不知所措:“谁人如此胆大包天?”

    “郎君为贼人所害,今日在此的一干人等,谁都脱不了干系。”护卫中领头那人跪地许久,满身满手都沾了血,颤声道,“须得带回去严加审问,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将那贼人千刀万剐,以慰郎君”

    这种办案的法子,怎么想都不合章程。

    但寻常百姓丧命是一回事,世家子丧命是另一回事,确实不能一概而论。

    廷尉丞看了看目眦欲裂的护卫,又看了看已经咽气的王六郎,再想了想朝中那位王丞相,唯唯诺诺道:“正是。”

    有护卫取了白狐裘,小心翼翼地裹着尸身,抬入了那驾饰金嵌玉的马车。

    而王氏的卫兵们则开始挨个清点,准备将此处所有人都一并押解回去。

    酒肆中众人被困许久,见此颇有躁动,与卫兵争辩起来。

    萧窈侧身将青禾挡在身后,试图讲道理:“我二人只是途径此处。你家郎君遇害,自楼上跌落时,我们就站在此处,又岂会是凶手呢?”

    卫兵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刀上,见她二人皆是身量纤纤的柔弱女郎,面色稍缓,但语气依旧冷硬:“管事已吩咐下来,是与不是,回去一问才知。”

    萧窈衣袖下的手微微攥起。

    正僵持着,酒肆门口传来一声惨叫。

    萧窈循声看去,只见身着皮甲的王家卫兵手持环首刀,有殷红的血沿着血槽滚落。而一旁地上倒了个身着粗布衣的男子,后背挨了一刀,痛呼不已。

    卫兵收了刀,目光扫过惊慌失措的一众人,厉声道:“谁若想强行离去,便是心虚有鬼,下场有如此人。”

    先前还在据理力争的食客们被此举骇到,犹如被扼住脖颈,不约而同噤声。

    便只剩下地上那人逐渐微弱的痛呼呻|吟。

    这种“杀鸡儆猴”的手段确有成效,比起来挨一刀再被带走,自己主动走便显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就连萧窈,也沉默下来。

    她在武陵时,与当地豪门望族打过交道,但从未见过王氏这般蛮横的行事。

    就在众人将要被带走之际,原本将酒肆围得密不透风的禁军竟让开口子,容一辆马车驶入。

    来的这车看起来并不如王家那辆豪奢,通身未见金玉饰物,但檀香木的用料,以及矫健有力的拉车骏马,足见也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廷尉丞得了消息,忙不迭上前问候:“崔少卿缘何至此?可是王六郎之事有何授意?”

    “此案是廷尉的事,我不置喙。”车厢半开,有清清冷冷的声音传出,“此番前来是为接人。”

    廷尉丞一愣:“接人?”

    “族妹贪玩,今日来扶风酒肆凑热闹,不料竟遭逢此事”崔少卿似是稍显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来接她归家。”

    第

    肆

    章

    廷尉丞原是打定主意,这事交由王家处理,自己绝不插手半分。

    可偏偏崔循来了。

    他话说到这份上,廷尉丞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随即笑道:“不知崔氏女郎在此,实在是冒犯了。”

    言毕,回头吩咐道:“快放人。”

    禁军听命行事,而原本挥刀砍人的王氏私兵,此时也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言。

    萧窈起初并没意识到这说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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