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嘉嘉呀?”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顷刻间将程嘉余心中所有的愤恨与委屈激得倾斜而出,他坐在床上深深喘息片刻,终于呜咽着再次大哭出来,“妈妈......呜......你来接我回家......我要回去......”
女人忙哄着安慰着,问他怎么了,说嘉嘉好乖,不哭,程嘉余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一直哭着闹着要回家,要人来接他。
“好好,你乖,我先和哥哥打个电话......”
“不要,不要!”程嘉余反应极大,几乎神经质地喊,“不要和他打电话,我不想看见他!”
程母只好又好声好气哄半天,答应他不和程砚打电话,明天一早就来接他回去。程嘉余挂了电话,呆呆坐在床上,像个毫无生气的瓷白玩偶,坐了好一会儿,起身脱掉脏兮兮的外衣去浴室洗澡。他把自己里里外外地用力洗干净,像是身上有什么让他非常不舒服的东西,直到把浑身上下都搓洗得通红发痛。他换上干净睡衣跑进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爬上床缩进角落,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起来。
天渐渐变暗。黑暗和被子让程嘉余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躲起来慢慢舔舐伤口的角落,他茫然睁着双眼看着窗外冰冷的月色,窝在被子里一下一下小声抽着哭嗝。他太累了,仿佛一瞬间透支了无数天的精力和体力,疲倦和痛苦撕扯着他的神经,令他一时清醒一时昏沉,噩梦见缝插针挤进他的大脑,又是那片黑漆漆的森林,怪异的尖叫,拖拽,混乱,程嘉余急喘着气,额角满是冷汗,闭上眼抱着枕头不断动弹,梦呓。
“咔哒”一声,家里的大门被打开的轻响。程嘉余瞬间清醒,拖着枕头惊慌蜷缩起来,心跳骤然加快,却不再是期盼的心动,而是巨大的阴影笼罩向他。
他哥回来了。
程嘉余躲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听到客厅里传来熟悉的声响,钥匙放在鞋柜上,脚步声,衣料轻微的摩挲,水杯“哒”地磕在桌面上......
脚步声过来了。
程嘉余吓得把头埋进被子里,闭上眼睛装睡。他哥先是敲了敲门,没人应之后便推开,见床上鼓起个小包,走过去。
“嘉嘉?”
程嘉余躲在黑暗中竭力把呼吸放平稳,不断在心中乞求,快走,快点,别看我,别再这么叫我。
程砚的脚步声让他想起那黑色的鞋尖,喊他“嘉嘉”的时候,让他想起在那个一切都扭曲破碎的房间里,那一声参杂着暧昧欲望与笑意的“周杨”。
是我错了。程嘉余颤抖着手指抓紧枕头,忍受一次又一次冲进胸腔的崩溃和绝望。是我错了。
程砚离开了他的房间。力气被再一次抽空,程嘉余松开枕头,空空望着天花板。
月光清辉落进房间,照在无声的冰凉地板和床单上,照不亮梦里人无可诉说的心事。
他疯疯癫癫的、无疾而终的破烂心事。
第二天程嘉余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不想去上学,早饭吃了一片面包就要回房睡觉。程砚见他脸色苍白,人也恹恹的,便给学校请过假,刚要习惯性地去抱程嘉余回房间,弟弟却已经自己离开餐桌,回了房间。
程砚看着他的背影晃进房间,起身跟过去,见程嘉余躺进床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他走到床边,“嘉嘉,要不要我陪你?”
他想程嘉余会说要,然后转过身抱着他的手臂嘟哝撒娇。程嘉余从来都是这样,病了,不舒服了,第一个不找别人,只找他哥。如果没有哥哥陪在身边,他不愿意吃药,不愿意好好休息,连病都好得慢些。
但是程嘉余说,“不要。”
然后背对着他缩进被子里,不再说话。
程砚一怔,他看着弟弟几乎贴着墙的姿态,一看就是生气了,要人哄才能好起来。程嘉余的脾气实在是太起伏不定,好好坏坏,折腾得人不能安生。程砚皱起眉,声音逐渐偏冷,“又怎么了?”
程嘉余蓦然大喊:“不要!我说了不要!”
气氛陷入沉默,程砚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冷淡站了片刻,再不去管程嘉余,转身离开了房间。
随着大门关上,所有声音终于消失,程嘉余紧绷的身体这才逐渐放松。他从床上爬起来换衣服,拿过书包收拾东西,把随身物品都放进包里,然后抱着书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
时钟过九点,程母终于来了。门铃响的那一刻程嘉余如获大赦,他起身跑向玄关,拉开大门就朝许久不见的妈妈身上扑去。程母吓了一跳,把小儿子抱在怀里询问,程嘉余却什么也不愿意多说,只拿起书包抓着她要快点走,快点回家。程母无奈,只得先带着他离开。
两人刚到达车站,程嘉余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哥哥,程嘉余不想接,又不敢挂,就捏着手机不动。第二个电话紧接着打过来,程母示意他接一下,他就按下接听键,把手机塞到妈妈手里,抓着她的手腕站到她身后去。
程母责怪看他一眼,还是接过手机,“喂”了一声。
“小砚,是妈妈。嘉嘉现在和我在一起呢。”
“这孩子昨晚就和我打电话,吵着说要回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对,我们现在在车站。”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嘉嘉这小脾气你也知道......”
程母转过身来哄程嘉余,“宝贝,哥哥想和你说话。”
程嘉余摇头。
“有什么话你们说清楚好不好,哥哥这么疼你,你是不是误会哥哥什么了?”
程嘉余的态度却非常抗拒。他一句话也不说,背过身去站着,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程母只好与电话里的程砚说了几句,告诉他自己先带嘉嘉回家几天,让他好好上班,不用担心。
动车驶离车站,穿过城市中心的高楼大厦,进入郊外的田野草地,河流蜿蜒缠绕,在淡色的天光下粼粼泛光。程嘉余坐在靠窗的座位,手里捧着一杯热奶茶,偏过头出神看着窗外不断消逝的风景。他安静时像水彩画里用画笔勾勒出来的一个景致,干净,漂亮,轮廓柔软脆弱,长长的睫毛落下光芒点点,清澈透亮的琥珀色瞳孔像冬日雪地里两块晶莹的冰凌,所有色彩与光线都愿意停驻在里面。
这样一双眼睛总是专注地看着程砚,只有这一个人的身影。程嘉余的爱意直白热烈,就像他的一切都不懂得掩饰。他从没有想过爱上自己的亲生哥哥是病态抑或是扭曲,好像他生来就这样爱着程砚,没有任何缘由道理。
直到周杨站在那个房间里,对他说,程嘉余,你哥永远不可能和你上床,也不会爱你。
他才浑浑噩噩醒过来,知道他哥会爱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除了他以外。
程嘉余忽然回家,父母都过来询问,程嘉余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开口,人也很没精神的样子,大人就只好不去多问,给他做好饭菜便各自忙去了。家里人都宠爱这个小儿子,惯得他娇气专横,一股子小少爷气质,说不去上学就不去,也没人敢说他。
程嘉余从前只听他哥的话,一到他哥面前就乖乖跟着,小心翼翼看他哥的脸色,努力控制脾气,百般讨好,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哥一招手他就翘起尾巴蹭过去。
连一条狗都没有他听程砚的话。
最后换得他被绑在椅子上,看玻璃另一边他哥和别人上床,玩他们成年人之间的游戏。今天早上他不舒服,吃不下东西,他哥也只是随意看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程嘉余躺在床上,身体陷进床垫。他手腕的伤口还在痛,一道撕裂开的疤痕还没开始结痂,还露着微微翻起的粉色皮肉与血丝。但程嘉余已经不是很在乎,长袖掩住他的伤口,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也不想再把疼痛的部分哭哭啼啼拿给谁去看,也不想再用所有摇尾乞怜换一个随手丢来的肉骨头。
他廉价的、浅薄的真心,所有挣扎、哭泣、不堪、劣质的真情演出,在程砚眼中,都是笑话。
看见了吗。看得清不清楚?是不是每个细节都刻进了脑子里,他的眼睛,嘴唇,曲起的手指,漆黑的鞋尖,西服衣摆平顺的折角,他的奴隶。呻吟,尖叫,所有声音,一个都别忘记。
然后带着你天真苍白的梦,永远离开这个没有你的世界。
程嘉余抓住洗手池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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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阳光落在程嘉余的脸上,亮得他迷迷糊糊醒来,睁开困倦的眼睛看向窗外。他在爸爸妈妈家的卧室不大,床就贴在窗边,起身就可以趴在飘窗上看楼下人来车往。
程嘉余回家三天,总是在睡觉,醒着的时候也没有精神,胃口不好。程母担心他生病,特意带去医院问过医生,上下检查一番,说是体质差,天气太冷太热都对他有影响。双性人本就普遍体质弱,程嘉余更是从小爱生病,中药年年喝也不见好。家里人都不让他做家务,也不与他大声说话,如果程嘉余不高兴了就搬来程砚,总能有用。
程嘉余裹着被子趴在飘窗上看窗外淡青的天色,他不去上学,周都与他在手机上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他的心情也始终不见好,死气沉沉地落在胸腔里面,一点盼望也没有。这三天他哥一次也没联系他,好像根本不在意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心情是好是坏。
程嘉余从他的家离开,和其他任何人的离开都一样,不会在程砚的心中留下波澜。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上班,下班,穿着体面妥帖,和周杨谈恋爱,陪他看病,打针,和他约会,上床。他们在一起这么久,床上床下都这么契合,最后大概会结婚也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一家去参加婚宴,他坐在台下,看着他们牵手,接吻......
他会哭吗?程嘉余茫然发着呆,胸腔麻木震动,直到被猛然窒息感扼住喉咙,才后知后觉深深呼吸,让自己用力喘上气。
然后意识到哭不哭都不再重要,没人看他,他就是自导自演。
程母过来喊他吃早饭,程嘉余一点胃口也没有,但他这几天吃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胃空虚得难受,他只能起床洗漱,坐在餐桌边慢慢喝一小碗白粥。程母在一旁给他把蒸好的甜糕掰开,哄小孩似的哄着他吃下去一点。之后夫妻俩准备出门买菜,留下程嘉余一个人心不在焉小口喝粥。
玄关的门刚打开,程母就“哎呀”一声,“小砚,你怎么也回来了。”
程嘉余一下子丢开瓷勺,抬眼朝门口看去,就看见打开的门边站着一个熟悉的高大黑色身影,合身的西服,衬衫,还有......黑色的皮鞋。
程嘉余把碗推得乓啷响,跳下椅子几步就跑回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嘉嘉!这孩子,躲自己哥哥做什么呀。”
接着程砚的声音平静和缓地响起,“没事,他闹起脾气是这样的。”
程嘉余躲在门口听到他们在外面交谈,听到他哥用再正常不过的语气说得接他回去上学,不然学业要落下了,说顺便回来看看他们,还带了一些水果和补品。他们聊天,谈笑,和睦融洽,不像程嘉余,什么规矩都学不会,永远只能一个人站在人群外面狼狈地跌倒,哭泣,成为一个异类。
他不想再听了。不想再听他哥游刃有余,越是不在乎就越是体面自在。不想再对比悲惨到这个地步的自己,还要再把他的可怜的自尊摔在地上,踩在脚下。
“他不愿意去上学,我们也哄不了。”
“没关系,我来......”
“啪嗒”一声,程嘉余反锁住卧室的门。对话戛然而止。过了几秒,程砚的声音无事人般接着响起,“我来照顾他,之后会带他回去。”
“好好,也就你能哄你弟弟开心了。”
不要,不要走......程嘉余紧紧握着反锁的门把手蹲在地上默默祈求,期望爸爸妈妈不要出门,不要留他和哥哥两个人在一个家里。然而程父程母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与程砚聊过一会儿后,便离开了家。
门合上,家里静下来。惧意陡然摄住程嘉余的心脏,他紧张按着卧室的房门,苍白的手指按在门板上细细发抖。接着一声脚步踩上地板的声音,程嘉余受惊的兔子一般窜起来,连连釦峮艺灵耙午寺榴柳巴思霸后退跌到床上,一直到缩进床的角落,把被子抱在身前,盯着卧室的房门。
脚步声停在他的卧室门口。接着门被敲响,节制规律的三声,伴随程砚低缓的好听声音,“嘉嘉,还生气吗。”
程嘉余一声也不出,只抱着被子。他有点恍惚,隔着一扇门像隔着一条遥远的星河,他们谁都别想到达对岸。
沉默蔓延。太久没有得到回答,程砚便再次开口,“你不出来,我就开门了。”
他的声音那么冷,冻得程嘉余浑身一哆嗦,下意识钻进被子里想要保护自己。
没过多久,随着一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锁开了。程嘉余立刻受了刺激般喊出来:“出去!”
他把枕头往门上扔,枕头落在地上。一双鞋停在旁边,往上看,腿,腰,肩膀,一张英俊、面无表情的脸。
程砚弯腰捡起枕头,朝程嘉余走来。程嘉余再次看到这样一张脸,不知是爱到生了恨意还是委屈、惧怕,他根本无法控制情绪,失态地朝程砚大发脾气:“谁让你来的!我不想看见你!”
程砚走到床边一步远的位置,眼睛看着程嘉余,像往常任何时候一样情绪不明,漆黑如墨玉。
“你还要上学,嘉嘉。”程砚开口,“任性也要有限度。”
“我不去。”程嘉余偏过头不愿意去看他的脸,发倔,“我要转回这边的学校。”
他没有注意到程砚的脸色越来越沉,只凶狠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地自言自语,“我不想和你住在一起。”
程砚站在床前,冷冷的目光落在程嘉余身上。他走上前一步,程嘉余终于被他的节节入侵逼得情绪失控缩进角落,“别过来!走开,走开!”
“嘉嘉。”
“脏死了!讨厌你!”
程砚蓦然抓住程嘉余的手腕,几乎将他从床角拖到床边,“你说讨厌谁?”
程嘉余的手腕被捏得生疼,他徒劳在程砚的手中挣扎,最后把自己累得喘息不止,眼眶通红瞪着他哥:“讨厌你!还有周杨!你们都脏......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两个!放开我,放开......”
程砚微一挑眉,明白过来。他的表情和缓许多,手也松开了,程嘉余立刻扯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躲在里面不肯出来。程砚坐到床沿边,声音变得温和,“怎么又生你周杨哥哥的气了?”
程嘉余躲在被子里深深呼吸,拼命忍着心痛和酸楚闭紧嘴。他只想求他哥离他越远越好,这样他就不会每一分一秒都想起他和周杨在那个房间里的一切,高昂的呻吟,皮肤上热烫的汗珠,反复粗暴交合的性器官。他想远离那个房间,远离房间里的一切。
他知道他从前总是幻想,在残酷的真实够不到的舒适地带总抱着虚幻的期待,天真地期待他哥和周杨或许没有看似那样亲密,只要不去想作为伴侣的他们会如何做爱上床,一切就永远不会在程嘉余的幻想世界里发生。
但程嘉余看到了。即使百般不愿,竭力想逃,他的那一方小小的、只属于程砚的世界还是被打碎了,碎片里都是他哥和周杨在床上抵死缠绵的画面,都是他崩溃的眼泪,和手腕伤口流下的鲜血。
他知道是他错了,不该骗自己,不该逃避现实。程嘉余揪着被单茫然地想,他承认错误了,可以放过他了吗?
“嘉嘉。”他听到哥哥用温和好听的声音说,“你和周杨又不一样。”
当然。他们当然不一样。程嘉余想自己大概是被下了迷药了,才会将亲生哥哥作为唯一的爱慕和性幻想对象,还为不可得不可求而痛苦不堪,辗转反侧。程嘉余是这样一个固执、孤独而闭塞的小世界,只要一天没有人来戳破他,他就可以永远地运转下去。
只要一天没有人来告诉他事实,他就可以永远地爱程砚。
“程嘉余,你和我不一样,你到底明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