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芙是疯了吗?还是说他层次不够,不能完美地理解这些有钱人心里的想法?高中才进学校,那前面的十几年,从孩童时期到少年时代,林芙就让他过着一个没有玩伴、甚至可以说与世隔绝的一种生活?这简直病态!
哪个小孩受得了这样的生活?
叶池看着不远处车子里隐隐约约的人影,心口泛起细密的疼痛。
他缓缓开口,语气没有刚才的讽刺,只是多了一股沉重的味道:“这太过分了,这是保护吗?这是监视,是囚禁。”
徐叔捏着烟,长长地叹息:“其实有的时候我也这样觉得,但毕竟我只是他们的司机而已,而且夫人平时也不希望我和知鱼说太多的话,怕影响他的情绪。”
不让上学、不让身边的人和他正常交流、不让吃很多东西、不让做一些很简单的运动,甚至在一些很细微的方面看得严严实实,每分每秒都要管,一点喘息的空间都不给……
叶池觉得自己简直要炸了,胸腔里的火熊熊燃烧着,让他忍不住想破口大骂。
更想拉着车里那个人,带他逃出这个可怕的、仿佛被保鲜膜紧紧包裹住的世界。
他这会儿甚至没有了‘林芙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的想法,胸口的怒火越重,语气便越冷:
“她是疯子吗?到底把小鱼当她的儿子还是一个机器人?”
“诶!”徐叔拍了他一下,“不要这么说话,小叶,夫人虽然极端了一些,但也是有原因的。”
“知鱼的心脏病在小时候比较严重,还从楼梯上摔下来过,做了一次大手术,所以夫人很紧张他,再加上简家……几个兄弟之间的斗争挺猛的,简老爷子身体硬朗,对简总这边只生了个有心脏病的儿子有些微词……唉,我跟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呢?哈哈,你就当我平时不能多话,今晚随便胡言乱语几句算了,别往心里去啊。”
徐叔笑了两声,扭头看见叶池冷沉的侧脸,被冰凉的月光一照,沉默不语的样子竟有种肃杀的气质。
他心里怵了几秒,回过神来后啧啧称奇:“老叶竟然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叶池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语气平平:“老叶老连年轻的时候也是两个帅哥美女,生个好看的儿子不奇怪。”
徐叔大笑:“哈哈哈哈哈说得有道理,你这小子还挺有意思的。”
兴许是徐叔的笑声不小心大了些,动静传到了车里,将简知鱼叫醒。
他用指腹轻按了两下眼睛,在后座上眯着眼磨蹭了一会儿,才打开车门下车。
“知鱼醒了呀,”徐叔站起来,“那我把车子开回车库了,你们俩也快进去吧,芳姨还等着呢。”
回屋洗完澡之后还没到十点,叶池躺在床上了,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
或许叶阳秋夫妇觉得交换了人生对简知鱼来说是件好事,人生从此不缺钱,也不缺最好的医疗条件。
但叶池亲眼看见后,却很难去判断这其中的利弊了。
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门边打开门,看见芳姨正在下楼,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空空的牛奶杯。
不一会儿,楼下洗完了杯子,客厅的灯也灭了。
叶池轻手轻脚地走到简知鱼门口,想了想,拿出手机发了个微信:小鱼,我在你门口,我要进来了,你别被吓到啊。鱼:……
叶池收到回复,看到那六个点,低头笑了一下,按下门把手走进去。
房间里已经关了灯,但简知鱼习惯拉纱帘,纱帘很薄,能透进月光,可以把房间照出一点模糊的影像,不至于漆黑如墨。
空调保持在27度,床上的被子里露出一双迷惑的眼睛:“大晚上的,你不睡觉跑来我这里干什么?”
叶池淡定地爬上去,隔着被子躺在简知鱼旁边,悠哉道:“我来看看你。”
“……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简知鱼无语,这人贴得有些近,虽然隔着一层被子,但这种行为举动还是太古怪了。
“你要躺多久?”
“躺到你睡着。”
“你躺在这里,我肯定是睡不着的。”
“那可不一定,”叶池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以前又没试过,你怎么会知道睡不着?今天试试看。”
简知鱼只当他又在发疯,转身平躺着,没去理会。
“小鱼。”叶池喊他。
“嗯?”
朦胧的黑暗里,叶池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那股不满足感又一次产生,令他心痒。
他想起徐叔说的话,心又开始泛疼:“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好吗?”
他的语气很正经,让简知鱼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偏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认真回答:“挺好的,已经比以前好上不少了。”
叶池的心仿佛塌陷了一块地方下去,陷进水潭里,酸软得让他久久不能开口。
房间里静谧得只能听见空调的细风和轻浅的呼吸,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叶池才缓声开口:“你可真容易满足。”
简知鱼闭着眼,鼻子有些酸,他又转了个身,背对着叶池,闷声道:“我要睡了。”
叶池仰头看了会儿天花板,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是谁说他在旁边睡不着的?这不是睡着了?
翌日,林芙回家接简知鱼,他们一家趁着假期要去海港城看望简家老爷子,简海平已经提前飞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叶池问。
简知鱼将行李递给徐叔,道:“看情况。”
或许一两天,或许六七天,这一切都得看父亲母亲这次能不能讨到爷爷的欢心。
若是可以,那大家都心情好,便会多呆几天,若是不行,那大抵会遭到叔婶的嘲笑,便呆不久。
叶池点点头,在简家过了一段时间,加上昨晚徐叔说的话,他大致能推测出一些情况。
他想了很多话,但最终只说了一句:“别让自己受委屈。”
简知鱼一愣,深深看他一眼,垂眸敛目地笑了一下:“好。”
搬到简家来之后,这还是叶池第一次跟简知鱼分开。
晚上站在阳台上吹风的时候,他看着随风摇晃的蓝花楹,会忍不住想象小鱼现在在干什么呢?
海港城的娱乐生活很丰富,听说晚上港口的游艇会纸醉金迷热闹非凡,但他觉得林芙大概率不会让他去玩什么。
应该会呆在简家的宅子里,每日跟那些姑姑婶婶们吃饭,或是跟他的爷爷聊天,一定非常无聊。
叶池本想趁着国庆节的这个放假时间回家里去看看的,正好也很久没见钟恒那群人了。
但一想着简知鱼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会不会第一时间见到,他就不想挪窝了。
他心里有些矛盾,既希望他能早点回来,早点见面,又希望能晚些。
毕竟晚一些的话,意味着他在那边呆得还不错。
可他没想到竟然这么早就能回来。
国庆节的第三天下午,叶池便在客厅里看见了简知鱼的行李。已经回来了?
抛去来回的飞行时间,满打满算才在海港城呆了一天多。
叶池在二楼上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下去。
然后在门口看见了刚下车的简知鱼,似乎想伸手去帮徐叔搬行李,被徐叔按住了手:
“没事没事,知鱼你快进去吧,外面热。”
“小鱼?”简知鱼抬头。
“这么快就回来了?”
叶池看着他,发现他的脸色有些不好,本来上扬的嘴角缓缓回落,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臂,低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简知鱼摇头。
林芙这时候从后座上下来,表情看着也比平日里严肃。
她先是看了眼叶池,随后对简知鱼吩咐:“知鱼等下到我书房里来。”
简知鱼抿住嘴唇。
叶池心里一凛,抓着他的手臂,对林芙说:“林阿姨,小鱼不太舒服,要不先让他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吧。”
林芙的脚步顿住,转身扫视叶池,这一眼很凌厉,似乎是在怪他多话。
若是普通的孩子,大概就被她震住了,但叶池摸爬滚打惯了,从来不怕这些。
他平静地和林芙对视,因为身高比林芙高一些,在林芙眼里竟像是他在俯视着自己,心里怒气顿生:
“你不要得寸进尺,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那倒是不一定,叶池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这笑被林芙看到,更觉得他是在挑衅:“你是不是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
“妈,”简知鱼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叶池前面一点,“别生气,我等下就去你书房。”
林芙被惹得心情更差,索性也不去书房了,直接把目光转向简知鱼:
“我看你也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了,我跟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简知鱼垂着眼,有些无力:“要让爷爷喜欢我。”
林芙的目光很失望:“那你做到了吗?”
这句话明明不带一个脏字,却让他觉得分外窒息。
他张了张嘴,勉强道:“他本来就一直都不太喜欢我。”
从小他就不招爷爷喜欢,一开始他不知道原因,后来逐渐明白。
是老爷子不喜欢有先天疾病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不适合在公司里生存,也不适合在大家族里生存,无法带来任何的收益。
“他不喜欢你你就不能贴上去让他喜欢吗?”林芙拔高了音量:
“你也知道他不喜欢你,自己就不能努力一点吗?本来就因为心脏病不讨他欢心了,性格还清高!你知不知道你爸爸——”
林芙越说越疾言厉色,胸口起伏几下,说到半截猛然顿住,看着简知鱼的眼神愈发复杂遗憾。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摆了摆手,眼底透着疲倦:“算了,你回房休息吧,我等会儿还要去公司。”
“嗯。”
简知鱼轻轻应了一声,低头快步往楼上走。
叶池的心咚咚狂跳着,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急火攻心:“小鱼……”别难过。
他想开口劝,可听了那样的话怎么能不难过呢?
“叶池!”林芙在楼下叫住他。
他的脚步倏地顿住,身旁的简知鱼已经像一缕烟一样上去了,头也没回。
他沉着脸,走下楼梯,面色冷凝地站到林芙面前。
林芙朝他冷嗤了一下:“你好好注意着知鱼的情况,要是不对劲的话就让他吃药,药他随身带着的,严重的话就出来叫人,不过应该不会,他这两个月发病的频率并不高。”
叶池心里一寒,抛下一句“我知道”就要上楼。
但他实在没忍住,扭头冷冷看了林芙一眼:“林阿姨不让徐叔他们跟知鱼交流太多,怕影响他的情绪,今天就不怕你自己害他发病?这算什么?平日里的隔绝外界成了你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发脾气的底气?”
他笑了一下,那笑容无比的讥诮:
“你在说出那些话之前,该不会还提前算过他这两个月发过几次病、今天能不能发病吧?这叫什么来着?发病额度?额度没用光,你就不用顾忌了。”
“叶池!”林芙的脸色气得铁青。
“我说笑的,”叶池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冲林芙礼貌颔首,“那我先上去看看他了,林阿姨。”
他转头三两步跨上楼梯,将林芙抛在脑后。
上了二楼,打开简知鱼的卧室门,他没听见声音,关上门后往前走了两步,才在床边看见一撮黑发。
“小鱼?”
叶池慢慢走过去蹲下,心都揪起来了。
简知鱼背靠着床角,坐在地板上,眼眶周围泛着刺目的红,嘴唇发颤,但没发出任何声音,似乎也没流过泪,只是不停地在深呼吸,在竭力压制住心底那些汹涌翻滚着的痛楚。
不能发泄,不能大吼,不能哭。
叶池不想这样觉得,可此时此刻的简知鱼就切实地给了他这样的感觉。
像是冰块被放在火上炙烤着,所有的崩溃、所有的消逝都只能无声。
“小鱼小鱼……”
叶池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他抓住简知鱼的手,埋头去看他:“你吃药了吗?”
简知鱼双眼无神,但似乎能听进去话,缓缓点头。
“不回应我也是可以的。”叶池笑得勉强,伸手去抱他。
他没有想到和简知鱼的第一个正式拥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但他此刻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什么唐突、越界、安全距离,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只希望这个人能好受一点,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
简知鱼没避开他的拥抱,只是仿佛有些无力,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平复着呼吸。
心跳还是很快,叶池拧着眉,把手放在简知鱼后颈,食指的指腹能触及一点动脉的脉搏。
“你想哭也可以哭的。”
哭一下或许比一直憋着要好,正常人一直不发泄都会憋出病来,更别说先心患者。
“不可以。”简知鱼小声说。
“为什么?”
“反正不能。”
这句有些赌气的语气反而让叶池高兴了些,他轻笑着捏了下简知鱼的后颈,这动作显得很亲昵,但还是没有被躲开。
“不哭就不哭,反正以后想哭了可以随时找我。”
叶池说完,又觉得不对:“不行,以后不能有想哭的时候。”
但那真的可能吗?
他沉默半晌,想起两个人的身世,蓦地开口问:“小鱼,你爸妈这样对你,你恨他们吗?”
他以为会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就算不是,应该也会犹豫很久,但没想到简知鱼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便回答了他:
“不恨。”
他不理解:“为什么?”
“没有他们我早就没命了。”
简知鱼的语气很淡,却让叶池的心更沉重,让他鼻酸胸闷。
他想,可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快没命了啊。
给了一个人新生的机会,又让这个人的生机在成日的折磨中慢慢消散,这其中的恩惠与亏欠,该怎么去衡量?
“那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叶池又问。
这次简知鱼没有回答,他慢慢讲述:“小的时候,我在书房外听见爸妈吵架,吵架的原因是我在前一天心脏病发作了,在床上躺了半天,他们为此吵得很严重,还摔了花瓶,我在门外听了之后特别难过……”
“叶池,其实我不怕发病,也不怕死的。”
叶池心里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