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她未回头,来人已经跨上台阶,将撑开的伞分了一半给她。他还是那张脸,白白的面孔在晦暗的伞沿下反倒更加白净,如上好的象牙瓷,笑起来时干净而坦诚,亲和力十足,五官精致眉眼浓郁之余轮廓骨骼感又较强,兼具少年感和力量感。
有段时间,钟黎一度觉得他能在不同的人群里混得这么风声水起,跟这张男女老少通吃的脸有很大关系。
古有潘安卫阶,惊为天人,不过如此。
那天他一直送她到楼下,离开前,他说他以前见过她的。
钟黎笑笑:“您这搭讪的方式很老套啊。”
“是吗?”他不在意地笑笑,一双桃花眼,看人时总脉脉含情,“我曾看过你的电影。”
钟黎怔愣住。委实没想到,退圈多年还有人记得她这号人物。
这个圈子向来更新迭换得快。
“《红鸾劫》里你演一个侠女,真是酷死了。”他略带几分夸张地恭维道。
钟黎面无表情地说:“是《红尘劫》。”
他一怔,也不觉得尴尬,反而笑起来说那是他记错了。
许是他的外貌优势实在很难让人讨厌,又或者是他这样极力想要套近乎的架势,钟黎并不反感。
又聊了几句,他跟她挥手道别。
“走吧走吧。”钟黎佯装不耐烦,挥苍蝇似的赶他。
沈斯时静静望着她,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钟黎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了,眼睁睁望着他一步步靠近,低头在她脸颊上落下了一个吻。他呼吸间有淡淡的薄荷香,像冬日徜徉在自由的松林间。
那一刻,钟黎心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再见。”他像是一个偷吃得逞的小大人一样,三两步跳下了台阶。
就这样,他们从一开始的只在微信上聊天,到渐渐发展成亲密关系,其实也不过两个月时间。
沈斯时是个浪漫的男人,可有时候浪漫过头就有些叫人吃不消了。中秋节那天,他竟然带她去坐热气球。别人都在家里吃团圆饭时,他们两个大傻瓜在海上飘了半天,最后燃料耗尽,掉落在某荒岛等待海警救援,啃着饼干吹着海风,好不凄凉。
“不要生气了。”沈斯时替她整好帽子,顺了下她额前的两绺“揪揪”,讨好地道,“这也是极为特别的体验不是?”
钟黎白了他一眼,不想跟他说话。
那天回去后,沈斯时发了个跪键盘的图跟她道歉,毫无形象包袱。
钟黎看着看着就笑了:[原谅你了。]
和沈斯时的相处总体来说还算愉快,只是,时间久了他的某些生活习惯还是会和她有些冲突。
比如他拍戏时时常会跟她抱怨,说这个男主演长得还没他好看,粉丝还天天在;又嗤之以鼻地说,那个女演员连台词都说不好还不如他这个非科班出道的呢,现在是什么世道啊,都是靠关系上位的,没关系只能跑龙套。
钟黎就安慰他有实力总能出头的,不要太悲观,很多演员一开始也是无人问津,有了实力有了挣钱的价值才被资本看到,然后一飞冲天。
她有时候去找他,屋子里横七竖八都是啤酒罐,几个狐朋狗友光着脚躺在沙发里、地板上,屋子里臭气熏天。
她看不过去也会帮忙整理一下,后来就懒得管他了。
关于卫生问题,她跟他说过很多次,不过这人永远是外表光鲜,这一点钟黎尤其受不了,这也是他们交往半年关系仅止于牵手的原因。
杨珏不看好她这段恋情,说兜里没两个钱的实在不靠谱,且沈斯时这人瞧着不局气,是可以共富贵却不能同患难的那类人,光一张脸能看其他一无是处。
钟黎一开始也有种种顾虑,直到不久后意外看到他皮夹里的一张照片。
她愣愣地看着上面那个满脸稚气的小女孩,问他:“这……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他接过皮夹,表情有点尴尬,又有点儿无奈,一副“被你发现了”的表情:“我们小时候一块儿长大的,你不记得了?”
钟黎看着他,难以置信,老半晌说不出话。
也难怪他认不出,都过去十几年了。而且,他那时候还是一个有点儿微胖的男孩子呢。
不过更让钟黎难以忘怀的还是她16岁那年他带着她逃出去时的场景,在那个寒风凛冽的老车站,她被一个流浪汉欺负,他操起一块板砖砸到人家头上。后来他们就走散了,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坐了两年牢。那时候年轻不懂事,觉得没什么,只要有本事在哪儿没法混饭吃。后来到了社会上才知道,有些事情真没你想象中那么容易,有了案底做什么都要艰难很多。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你男朋友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他用一种玩笑的口吻跟她说。
钟黎说不出话来,心里酸涩,好像被什么蛰了一下。
第45章
娇养
星期天下雨。
实验室里人不多,
老刘和赵师姐在摆弄一模型,钟黎过去看了眼,改造的难点在于一个西式的穹顶宴会厅,
试了好几个方案都不得其法。
“找个差不多的地方去看一下,
参照一下不就行了?”褚淼说。
“你说的简单,这样的地方上哪儿找?”老刘一瞪眼。
赵师姐也笑着说这个大楼是由国外某名设计师和国内几个大师联合设计的,当初建成时就是A市的地标建筑,很难有相仿相似的建筑。
岂料褚淼说她就知道有这样一地方。
见她这样成竹在胸,
几人都是怔楞。可等他们询问时,
小丫头一梗脖子,
说:“可我只带钟老师去。”
两人都是面面相觑。
小姑娘真的很有几分气性,
她让钟黎翌日在楼下等她,
等钟黎真的下楼时,却发现一同去的还有好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学生。
褚淼还拍了好几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钟黎可以想象,老刘和赵师姐的脸色了。
这让几个学员私底下的传闻变得可信了些——据说这是位高门大户人家出来的大小姐,
很有些来头。
看她的一些言行和举止,
确实也不像是一般的小家碧玉。
“走啊。”褚淼招呼她。
钟黎苦笑,
只得跟上。
去的是温榆河那边的一处别馆,
外观上看倒是看不出什么,
大门是紧闭着的,岗哨的盘问了好久才放行,
一路又有人领着,引她们穿过幽深的长廊、葳蕤的庭院。两旁假山亭廊,绿意葱茏,
景致极好,
只是安静得凭生几分肃穆。
原本说笑的也不说笑了,直觉这不是一般的地方,
倒像是什么权贵的荫蔽住宅,也像是什么特殊的接待所,安静到诡异。
“怎么都不说话了?”褚淼有些得意地说,“不用怕,我姑父今儿个不来。”又悄悄地吐吐舌头,俏皮地说,“不然我哪儿敢带你们来参观?”
马上便有人从善如流地问她姑父是谁。
她忙推辞言辞闪烁,说这可不兴说。
可几人哪里还不知道她的意思,半真半假哄着她,几番怂恿逼出她一句:“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哎,你们电视上也见过他的。”
钟黎只笑笑,也不戳穿小姑娘明里暗里显摆的用心。
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宴会厅。这是个有些复古样式的大开厅堂,也是个八角厅,每一面开出去都有一处圆弧形阳台,通出去的长廊上更有拱门,构建得非常精巧。
地上一大片拼图彩绘马赛克,色泽油亮如新,四周挂着的几幅字画都不是凡品。
“这字笔走游龙,笔画连贯,一看就是黄庭坚的真迹。”一女学员指着上方装裱的一副字画自以为很懂地说。
“不像不像,我倒觉得像是王铎的。”
“不对不对……”
她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褚淼却哈哈大笑起来:“全都不对!全都不对!再猜,猜对了我送她香奶奶秋季的新款套装!”
“真的假的?!”
大小姐如此财大气粗,几人更为卖力。
褚淼看着她们争相竞猜,面上更加自得,目光扫过钟黎时却见她神色略有恍惚:“钟老师?”
钟黎回神,忙收起不该有的思绪,失笑道:“没什么。我是在想,这墨迹如此簇新,怎么会是古字画呢?”又对其余人说,“淼淼诓你们的,这是此间主人的笔墨吧?”
褚淼一脸挫败,其余人则是一脸恍然的样子。
“你就不应该告诉她们!”大小姐嘟起嘴巴,跺了跺脚。
钟黎双手合十:“忏悔,忏悔。”
大家哄堂而笑,气氛其乐融融。
正热闹着,却见褚淼忽的站直了,目光盯着东南角的方向不说话。钟黎和几个女学生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一道循着望去。
东南角那扇虚掩着的琉璃门不知何时开了,进来的是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可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最前面那人身上。他的样貌虽是这几人里最年轻的,但气质最为沉凝,上身只着件雪白衬衣,外套搭在臂弯里,一截幽蓝的领带打得极有格调。
“姑……姑父。”耳边听到褚淼磕磕绊绊的声音,颤抖的声线难掩几分拘谨。
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这会儿倒像是幼儿园小学生似的,眼睛乱瞄,手脚僵直,杵在那边一动都不敢动。
他点一下头:“这是你的同学?”目光扫过其余人时,淡淡地笑了一下,态度还算和蔼。
可没人敢放肆,大厅里一时陷入诡异的寂静。
见他没有生气,褚淼连忙给他介绍一众人:“这是我的同学张静、刘晓雅……这是我老师,钟黎。”
乍然被点名,钟黎的心不免跳了一下,像是被按中了什么键。
她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容凌。
“钟老师。”他客气地对她点点头,目光越过她时没有再作停留。
钟黎反倒松了口气,紧绷的心弦落下来,不免有几分自嘲。
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们之间,早就两清。他如此坦荡,倒显得她有自作多情的嫌疑,便也大大方方地颔首以示礼貌。
“姑父,刘叔叔、孟叔叔,你们怎么过来了啊?”见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褚淼的胆子也大了些,笑嘻嘻问道。
“该是我问你,怎么有这个闲情雅致光顾我这个小园子?”说话的功夫,他已经敲了一根烟夹在指尖。
后面一人眼力见好,忙弯着腰凑上来给他点火。
他却摆了摆手把人挥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就这么夹着烟皱眉思索了会儿,又从胸带里取了纸笔将事儿记下。这是他的习惯,这些年身居高位事务繁多,有急事儿需得立刻记下的时候数不胜数,便在胸带里常备便签和笔。另一人忙双手接过,听他吩咐:“明天在接待中心的会议时间改到下午两点。”
“是。”这人忙退下。
等他的正事儿交代完,褚淼才敢接话:“我说我姑父有个顶漂亮的园子,她们不信,我就带她们来开开眼!”
“又在胡说八道了,这是接待用的园子又不是我的私产。”见几人面皮发紧,局促的样儿,他又话锋一转淡淡一笑,“下不为例。”
空气里那根无形的紧绷的弦在这一刻似乎才松懈下来,几人都不自觉暗暗舒一口气。
褚淼笑着说“姑父最好了”。
钟黎觉得自己在他们当中实在格格不入,便告辞说:“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钟老师你这就要走了?”褚淼说,“再逛会儿吧,这厅的布局你记下了吗?”
“记下了,多谢你。”
她就要离开,容凌却唤住她,回头命人去备车。
她忙推辞说不麻烦了。
“来者是客,这么晚了,我总不能让你们这些小姑娘单独一人回去。”说完他已回身和身后两人说笑着往里去了,钟黎只好作罢。
因为他的到来,其余几个女生也不好再待下去,陆续离开了园子。
钟黎走得远了还能听见她们百灵鸟似的细语声:
“吓死人了,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领导就是我们分院的院长,呜呜呜刚刚我真的不敢喘气。”
“那我比你强点,我见过中行的行长哈哈,我妈在银行工作。”
“他真的快四十了吗?一点儿也看不出,像三十,比新闻里还要帅,倒也不是传闻中那么严肃嘛。”
钟黎强迫自己把思绪抽离出来。
走到园门口,汽车早备着了,一辆黑色的红旗,牌照也普通得不行,不似他从前的作风。
其实这个时节天气不算冷,钟黎却觉得身体有种冰水浸过的寒凉,隔着几步远就生生刹住了步子,就这么望着这辆车。
茶色的玻璃在暗沉的天光下不透一丝光亮,化作了纯正的浓黑,看不到车里人。
可于她而言,仍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钟黎的脚步再也没办法过去了,好似被黏在了地上。
好在这时车门开了,下来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约莫是司机,笑着跟她打招呼:“钟小姐,容先生让我送您。”
钟黎松了口气。
司机绕到后座,恭敬地替她开车门。
钟黎道了谢,也不推辞了。
车子驰离,也在她心口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才散去,似是逃出生天。
那天晚上许是走得久了,又许是夜半下雨的缘故,她的腿忽然就有些疼,睡梦里都抱着被子醒转过来,嘴唇发白,额头都是冷汗。
杨珏过来看她时,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不说话,脸上是两行已经干涸的清泪,人瞧着木木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吓了一跳:“是不是腿又疼了?我送你去医院。”
钟黎已经恢复了平静,疲惫地摇摇头:“没事儿,我吃两片止痛药就好。”
“你他妈的管这叫没事儿?!”杨珏抄起床头柜上被抠得只剩两片的一版布洛芬,气不打一处来,可瞧她这样又有些不忍,“乖啊,咱们去医院。”
钟黎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跟她去了附近的医院挂了号,看到夜半才回去。
“你见到他了?”车上,她忽然没什么兆头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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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黎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没答,算是默认。
杨珏不问了,知道再问就是揭她疮疤。
“我没事。”钟黎对她笑笑,面上没什么异色。
杨珏暗自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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