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屋子实在大,进门后就是偌大的泳池,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二楼的露天长廊上灯火通明,随意摆着些宴客的藤椅沙发。钟黎实在难以想象,名下随便一处行馆都是这样规格的人,还时不时地哭穷。
约莫是她无语的表情逗乐了他,徐靳笑道:“钱还是有几个的,但肯定没你男人有钱。”他沿着泳池上的木地板往前,径直推开玻璃门,示意她跟上。
钟黎犹豫了会儿,没有立刻跟上去。
她很难说清自己当时那一刻的迟疑具体是因为什么,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容凌的话。
他说话难听,难得那样难听,但似乎也并不是随口胡诌。
真真假假,她自己能分辨。
其实钟黎从来不相信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就算她迟钝一点,过去没有感觉出来什么,但这段时间的经历让她混沌的大脑多少清醒了一些。
姜雪儿和闻弘政的事情再一次滑过脑海,她的脊背处不经意沁出了一点冷汗。
从外表看,闻弘政也不是那种人。可他们这类人,从外表上能看出什么。
可徐靳诧异含笑地转身回来看她,问她为什么不进来时,钟黎又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又不是什么天仙。
说难听点,徐靳应该不缺女人,犯不着。
“找到了。”徐靳将一沓资料从抽屉里取出,堆在书房的书桌上。
钟黎好奇地接过翻了翻,居然都是很珍贵的案例设计,绝不是课上那些千篇一律的东西。
“……谢谢,我看完后还给你。”
他笑了:“送你的,只是复印件。”
她又说了一遍谢谢。
徐靳皱着眉头支在那桌案边,眉眼被橘色的灯光晕染得挺温柔。他手里是转着一支钢笔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笔盖抵着桌面轻轻地划过。
有细微的摩挲声在安静的房内响起,像极了窗外微风拂动树叶的声音,让人心里寂静,不觉联想到其他更加微妙的东西。
钟黎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有什么问题吗?”
他笑得隐晦,目光却是一瞬不瞬的:“你的‘谢谢’太多了。我们之间,应该不用这么客套吧?”
钟黎被他说得尴尬,不知道要怎么回,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盯视。
好在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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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除了学业和打工挣钱之余,钟黎大多时候是和徐靳在玩游戏,她也是那段时间才加的他微信。其实对于他这号人物沉迷于打游戏这种事情,钟黎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放松。]这是徐靳的解释。
他有时候邀她吃饭,跟她聊一些电影、建筑方面的事儿,两人倒是挺有共同语言的。徐靳说话做事都挺有分寸,从不越界,让钟黎不觉羞愧于自己之前的某些龌龊猜想。
但是实际上,两人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很多。
日子好像渐趋于平静。
直到五月底那天她去参加一个文化节。
“真是没天理了,你昨晚通宵打了一晚上的游戏,不但不见憔悴,反而有些病如西子胜三分的美。”姜雪儿盯着她脸看了会儿,忿忿不平道。
你得承认,有些人天生底子就是好,不化走在路上照样回头率百分百。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我黑眼圈浓到不能看呢。”钟黎咯咯笑着跟她挨到一起。
不拍戏以后,她更加懒得化妆了。
表演挺千篇一律的,她们作为志愿者,脖颈上挂了一块牌就在露天场地上开始维持秩序,只需要挂着微笑就行。来的不止有市里和邻市的领导,还有总政歌舞团的交流生,远远望去,个个娇柔明艳若花团锦簇。
所以,那样一道高挺修长的身影立在一众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中,就显得格外醒目,如鹤立鸡群。
钟黎的目光停滞下来,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再看见他。
他穿西装,五官硬朗,不笑的时候有点儿冷峻。
以至于周边几个女生跃跃欲试想要上去搭讪,但到底是没那个胆子。
唯有个穿军绿色制式的老人在跟他说话,似是熟稔。
老人是抗战英烈,那个年代走来的,这把年纪了依然精神矍铄,以前在他爷爷手底下当过兵,自然待他格外亲厚些。
容凌沉了一早上的脸也难得开颜,露出一些笑意。
他自然是好看的,如果不熟悉这个人,不知道他那个性子,端看外表也很难不为他倾倒。那挺拔如松柏的身段和高华的气度,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有的,言笑晏晏,锋芒内敛,笑或不笑都那样迷人。
钟黎知道自己这样很没有骨气,可脚就是像被钉在了地上似的,根本没办法挪动分毫。
这个人也带给她一些不好的记忆,但两人之间,更多的还是美好的相处,是他对她的谆谆教导和细心呵护。她这样忘性大的人,实在很难恨得起来。
其实她当时很犹豫,要不要主动上前搭话,给彼此一个台阶。
这种想法在看到一个年轻女人走到他身边,含笑地拍了一下他肩膀时,瞬间打消了。
那是一个挽着精致盘发、身着月白色手工刺绣旗袍的女人,戴着全套的珍珠首饰,笑起来很是温婉动人,似乎——是总政歌舞团这次领队的老师。
隔太远,钟黎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似乎挺熟的。
“少陵,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工作还顺利吗?”许文君交代了询问的学生两句,回头招呼他。
他似是在出神,怔了下才对她一笑:“集团要整合重组,事情是有些多。”
“容总向来事务繁忙。”她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也只是笑笑,不搭腔。
这就是没有深入交流的意思了。
许文君热切的表情转为尴尬。
他们是同一个大院长大的,只差两岁,不过他很小就搬出去了不在家属院那边住,她一年到头见他的次数也不多。犹记得年少时有一次,他受老爷子嘱托来接她,不像周围总喜欢围着她那些子弟一样处处捧着她,分明也没见两次,直接把车开她家楼下,让警卫传话,说要带她过去,时间紧张,麻烦许家两位小姐少爷快一点,别让席面上那么多人干等着。
他面上总是客气,让人挑不出错漏,可做事并非如此。
她哥差点跟他吵起来,谁知他只是将烟摘下来,靠在车门上斜着扫他一眼,淡笑着不说话。
可足够把她哥气死了,事后他哥跟她吐槽,没见过这么拽的。
可他有这样的资本。
好些年再见他,他已经是场面上的人物了,人也沉稳内敛了很多,可总感觉他距离她更遥远了。有时候碰上一面,他待她也是分外的客气,但也疏远,跟旁人一样称呼她一声“许老师”,寒暄慰问一如迎来送往的应酬局,让人唏嘘。
可他那样显赫的家世,本就不是许家可以高攀得上的,前些年她父亲还在位时,她母亲和小姑曾去拜访过他母亲,旁敲侧击地试探过,还送上了一份礼,可回来时,那东西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
她仍记得她小姑义愤填膺的样子,拉着她的手说算了,人家瞧不上我们小门小户的,你都没看见,我跟你妈可是落了老大一个没脸,我就不信她顾允章能一直这么得意。
又有干部路过跟他们打招呼,夸了她两句,许文君笑着寒暄,把人送走,回头见容凌已经离开了,心里空落落的。
“怎么心不在焉的?”回去的路上,姜雪儿拉拉她。
钟黎回神,又听得身边人惊呼一声:“手都这么冷,你是不是着凉了?”
“没啊,可能刚刚吹了冷风吧。”
回到宿舍,姜雪儿给她泡了些生姜红糖热水。
钟黎道谢,喝了好几口才缓过来。
本来想和姜雪儿一道去食堂吃饭,可她手捞上姜雪儿胳膊她就瑟缩了一下,弄得钟黎也楞了一下,不确定地朝她刚才碰过的地方望去,这时才察觉过来不对劲。
这个时节虽说不算热但也不是很冷吧,大多人都穿中袖,姜雪儿却穿一件毛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一开始钟黎还以为她怕冷呢。
“……你手臂怎么了?给我看看。”
她还没碰到她,姜雪儿就像是触电似的站了起来,往后缩了一大截。
过后又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干笑着替自己解围:“没什么,就是不小心磕到了。”
钟黎实在不放心,在她坚持下,姜雪儿终于愿意给她看了。
她手臂上都是青青紫紫的淤痕,竟然还有烟头烫过的痕迹,实在触目惊心。
“他就是个变态。”打完饭回来的路上,姜雪儿不可思议地跟她耳语,“还喜欢往我下面塞东西……”她表情懵懵的,有时候有些麻木,午饭吃了很多很多,吃到吃不下去吐了回头还要吃,那段时间都这样。
钟黎一开始不明白,后来听她说“等我胖成个150斤的大胖子,我看他还能不能吃得下去”才懂。
姜雪儿外表总是很乐观,她有时候想帮她她还反过来劝她,让她不要插手,等闻弘政那个王八蛋玩厌了就不会再找她的麻烦了,左右是个时间问题。
钟黎知道她是不想连累别人麻烦别人。
其实以容凌的能力,不见得就搞不定姓闻的,无非是不会,不值得。他说的对,有时候只是一个值不值得的问题。
此时此刻,钟黎真切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冷漠。
无可奈何,又害怕看到他。
那一年秋季钟黎走访参观了很多国内的名园,除了专业课的学习外就是在不断地与人交流、模仿和学习,徐靳还带她去过一些不对外开放的私家园林,构架之精巧,审美之绝,让钟黎叹为观止。
其中就包括他太奶奶在上海的一栋老洋房,据说以前是法租界里给高官太太住的,一栋砖木结构、看似古朴却非常美轮美奂的老建筑。,尽在晋江文学城
“喜欢吗?喜欢送你。”彼时他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槐树下,抄着手回头望她。
钟黎还没尴尬两秒,他笑着说“开玩笑的”。
年前,他带她去拜访了一位工程学院的外籍院士,据说是他太爷爷的故交之后,非常有名的建筑师和土木专家。
钟黎当时站在巷口老半天,望着头顶参天的树木和砖红色的高墙,没敢进去。
“你能别这么怂吗?”徐靳回头不见她,又折返到门口。
他握住她手时,她实实在在是楞了一下。
深秋时节,傍晚的空气里凉风习习,徐靳的掌心干燥温暖,像他的笑容一样。
“……如果我是老李,当初就不该让你毕业。”靠南面的阁楼里,王院士神情严肃地翻一份作业,不时推一下鼻梁上的老花镜,睃他一眼。
徐靳像个小朋友一样端坐在那边,跟她排排坐,钟黎鲜少见他这样乖顺,被骂也就笑两声,或者插科打诨搪塞过去。
这样带她来了几次,混了个脸熟,王院士倒也习惯了,只当她是空气。
“王老头是有本事的,在这一行也很有地位,你以后保研要是能进他的实验室,以后的路会好走很多。”他离开时跟她说。
钟黎这才知道他这段时间为什么带她来这边,窘迫之余又有几分心虚:“您看我这资质……人家瞧得上吗?而且现在也还早呀。”
“快大三了还早?”徐靳的嫌弃溢于言表。
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钟黎也知道他有时候很瞧不上自己的某些做派,耸耸肩不说什么了。
可她却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抽离出一些事儿,投入另一些事情里,徐靳总说她过于多愁善感,做事慢半拍,是个优点,但有时候也是缺陷。钟黎就问他,优缺点分别在哪。
他当时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盯着她无声地笑了好一阵,笑得她都郁闷了。
他才说她这样的人很适合做朋友,相处起来特别舒服,但绝对不能当盟友,会被她拖累死。
钟黎满脑袋黑线:“你直接说我无能算了!”
徐靳笑着伸出双手,掌心微微往下压,是个安抚的姿势:“别动气,别动气,我上学那会儿也没比你好多少,工作后会好的。”
他这样说她反而泄了气,说她也算是先工作后学习了吧,感觉也没什么长进。
徐靳听后嗤了一声,斜她一眼:“你那叫工作?”
一瞬间把钟黎打落十八层地狱。确实算不上,那就是打杂,除了受气也没学到什么,他们这样层面上迎来往送的一天,可能胜似她过去无数年的积累。很讽刺,很现实。
他说话向来不客气,钟黎也无话可说。
回程的路上,窗外一直飘着细雨,天空都是阴恻恻的,云层低到仿佛就悬吊在头顶。
空气里有一种沉闷恼人的湿意。
隔壁桌的一家子还在吃泡面,车厢里充释着浓烈刺鼻的味道。
钟黎习惯了,徐靳的眉头却皱得跟什么似的。
见他一直闭目养神,似乎入定,眼不见心不烦,钟黎憋了会儿还是没忍住:“是你非要乘这个的。”
“没票了。”他叹了口气,颇有认命的意思。
钟黎有时候觉得他这个人也挺好玩的,颇有随遇而安的味道。
她说她其实很羡慕他们,徐靳就笑了,睁开眼睛,一双狭长美目:“羡慕我们什么?”
“至少你们还有关心你们的家人,不像我,我从小就没见过我妈妈,我爸爸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有时候,活着的人还不如死了,至少还有个美好的念想。”徐靳冷漠地勾了下唇角,没有继续说。
车到站时已经是傍晚了,徐靳的司机在外面等着。
他先送她回学校,车在东大门停下,钟黎下去后,在原地朝他招手道别。
可他就那样单手插兜站在那边路灯下,牵着嘴角望着她。
这显得她认真挥手道别的动作特别傻帽,她脸上的表情都快被冷风吹僵了,他终于笑出声来。
又走过来:“走,我请你吃饭。”
12月的北京已经开始供暖,室内室外是两个世界。
钟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坐在露天的烧烤摊上时,手都不愿意从兜里伸出来,一直用杀人的目光瞪着他。
她真的搞不懂这个人,明明也不缺钱,偏偏喜欢大冷天要她在外面陪他烤串。
徐靳将烤串翻面的时候,不时瞅她两眼。
小姑娘裹得像只小企鹅似的,模样实在滑稽。
有时候觉得她气呼呼的样子特别好玩,让人忍不住想逗逗她。
“你不冷吗?”她的语气还挺不可思议的。
徐靳当着她的面翻了翻双手,烤架上的红光映射到他脸上,唇角微扬,是一个委婉的弧度。
钟黎被冻僵的脑子一瞬反应过来,对啊,他离烤架那么近!他冷个P!
她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连忙也凑过去自己动手烤东西。
“怪不得容小五老说你傻,你这脑子,我看是需要时不时地清洗一下的。”
乍然提到这个名字,钟黎的表情僵了片刻。
徐靳不经意看她,她秀气的眉毛微蹙着,失落没办法掩饰。
他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还喜欢为什么不去找他?”
“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她大言不惭地说。
果然,徐靳听完就笑了。
钟黎实实在在觉得面皮发紧,有种自尊心被踩到的感觉,讷讷了半晌:“……你也打心底里这样觉得吧,我跟他……”
“你跟他怎么样,是你自己的事情。”徐靳巧妙地避过了这个话题,给烤串上撒椒盐,又问她要不要加辣。
“要!我喜欢吃辣!”她豪情万丈地说。
其实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为什么什么都要迁就他,包括饮食。
“跟个贵妇人一样,天天清粥小菜的,矫情!你说,他干嘛不直接喝露水算了?”她喝了两口酒,血液上涌,没忍住跟他吐槽道。
徐靳的表情要笑不笑的,抬手遮一下脸,肩膀都在抖动。
钟黎忽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回头。
不远处的林荫道旁,容凌单手挽着西装站在那边,长身玉立,卓尔不群,可是脸色不太好,在树影覆盖下有些晦暗。
钟黎不确定他是不是听到了自己的话,隔那么远呢,可嘴里正咬着的烤串也忍不住放下来了。
——心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