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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当然知道。就我那门口,有道祖宗传下来的坎,头回来的人三个里能有两个被绊到,你倒好,还有心思去扶小枝。还有厨房那微波炉,插头不灵敏,你也知道,碰都不让小枝碰啊……”

    其实还有挺多的,连沈听择自己都没发觉。

    客厅突然就这么静了下来。

    沈听择垂着头,低低地笑,“您住院的时候,她带我来过一回。”

    “嗯,我对你有印象。”

    又是一怔,“您见过我?”

    老太太住院的那些天,他和裴枝还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从始至终他都没在纪翠岚面前出现过,到医院去等裴枝,也是在走廊上等的。

    除了那一次。

    纪翠岚的话很快印证了他的想法,“是啊,人老了,睡多也不好,所以习惯了闭闭眼,不睡着的。我刚清醒的那几天,小枝陪夜,你进过病房的吧。”

    她记性不好,却还是能记得那些画面。

    那时南城在下一场又一场的暴雪,黑压压的,呼啸着连窗户都在作响。裴枝趴在床沿睡得很熟,留她一个老太太阖着眼在走马观花大半生。

    突然病房门被人推开,很轻的声响,却在夜晚里清晰可闻。

    她以为是护士查房,没多想,可是过了很久房间里都静悄悄的,除了很细微的衣料摩擦的声音。她心里纳闷,就半睁开了眼。

    那是她第一次见沈听择。

    明明是偏邪气的长相,那会儿却低垂着眼睫,心甘情愿地俯首,抬手把一件外套往裴枝肩头披,动作很慢的,也很小心的,再一点点勾出被压住的头发,克制地摸了下裴枝的头。做完这一切,他又在裴枝手边留了一块巧克力,然后就推门走了。

    全程不超过一分半,悄无声息的,如果不是纪翠岚醒着,只怕没有人知道他来过。

    沈听择的回忆也被勾起,他低声解释道:“那天降温了,我怕她着凉,就冒昧地进去了。如果吓到您了……”

    顿了顿,他满脸愧疚地朝纪翠岚笑,“抱歉,奶奶。”

    纪翠岚摆手,说没有的事。

    话刚落,裴枝端着一盘橙子走出来,拿一瓣递到纪翠岚嘴边,笑问:“聊什么呢?”

    纪翠岚配合着她的动作吃下,“随便聊聊喽,怎么,怕奶奶欺负他啊?”

    “哪有。”裴枝刚把果盘搁到桌上,视线随意地扫过桌边的塑料袋,然后顿了下,问道:“奶奶,那是什么?”

    纪翠岚跟着看过去,然后一拍脑门,“哎呀,看我这记性!”

    “怎么了?”

    “那些是嘉言托人给我煎的中药,调理身体的。快喝完了,他说今天抽空再给我送来的,我这一忙都忘了问他什么时候来。”

    纪翠岚本来和陆嘉言不该有什么交道,一个是前儿媳的继子,一个是后妈的前婆婆。全因为这场病,陆嘉言主动找上纪翠岚,主动提及她的主治医生是他的老师。后来又搬出裴枝,说她忙,就拜托自己帮忙照顾照顾。

    话说到这份上,再靠着那点微妙的关系,纪翠岚就没拒绝。

    裴枝闻言倒是愣住,“陆嘉言?”

    纪翠岚点头,也不顾裴枝疑惑的眼神,翻出自己棉袄口袋里的老年机,给陆嘉言去了一个电话。

    那头接的很快,隔着一点距离,裴枝好像能听见陆嘉言疲惫的声音。

    一通电话来得快去得也快。

    裴枝迟疑地问:“他什么时候来?”

    “说在路上了。”

    裴枝哦了声,莫名感觉搭在她腰上的那条手臂收紧了点,但转瞬又好像是错觉。不过平心而论她今天不是特别想和陆嘉言碰面,所以沉默一瞬后,她朝纪翠岚开口:“奶奶,我下午还有点事,就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这就走啦?”纪翠岚有点不舍的,但也知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事要忙,就没留他们,“路上慢点啊。”

    裴枝应下,又叮嘱纪翠岚几句,才和沈听择离开。

    冷风拂面,沈听择牵着她,想起她刚刚说过的话,边走边问:“下午还有事啊?”

    “嗯。”

    “很重要的事吗?”

    裴枝装作思考了会,点点头。

    沈听择看她一眼,就那一眼,委屈得像条没人要的小狗。

    裴枝再也忍不住笑,踮起脚环住沈听择的脖颈,在他的薄唇上亲了一下,“男朋友,你要不要这么可爱啊。”

    沈听择不解地看着她。

    “我说的很重要的事儿,就是和你约会啊。”

    ?

    45、雨天

    很多年之后裴枝还是记得这天。

    记得天很蓝,

    风正暖,记得路边梅花盛放,幽香扑鼻,

    更记得当时沈听择逐渐泛红的耳根。他不自在地别过脸,

    从喉间低低地溢出一个哦字。

    裴枝见状笑着抱他更紧,凑到他耳边问:“那你要不要跟我去约会?”

    话落的那一秒,沈听择心跳更重。他觉得就算裴枝现在要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给。

    能怎么办呢,

    年少的心动像野火,一旦烧起来,

    只会吹又生。

    没遇见裴枝前他什么都无所谓,清楚自己到岁数了家里会帮他找好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

    结婚再生个孩子传宗接代,

    没指着这辈子能活多久,

    跟着许辙他们一块儿混,喝酒泡吧飙车,

    觉得浪荡这一回也算值了。唯独被他们捏着嘲笑的一点,就是假清高,

    宁可看片自己解决都不去找女人。

    这事他也懒得解释,

    只说没兴趣。拜薛湘茹和沈鸿振所赐,酒吧里看对眼就跟人开房来一炮这种事他做不到,

    他嫌脏。

    但事到如今他只感到庆幸,

    庆幸自己能够干净体面地站在裴枝面前。

    还好,

    他还配得上她。

    裴枝等了会,等到沈听择哑着声问想去哪,

    于是她又歪头想了会,

    反问他去不去看电影。

    沈听择低头亲亲她,

    “听你的。”

    下午一点的太阳升至最高点,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长。

    可是快要走到巷口的时候,裴枝的脚步倏地顿住。

    沈听择牵着她,能感受到她那一刻的僵硬,怎么了三个字还没问出口,他抬头就看见了蹲在马路牙边的人。

    二月初的严冬,那人就穿件皮夹克,嘴里叼着一根烟,断眉,额角的那道疤还是刺眼醒目。他和裴枝对上眼,然后慢条斯理地拍拍屁股站起身。

    烟蒂落地,被他踩灭,“裴姐,等你很久了。”

    沈听择揽着她的腰一紧,裴枝回过神,平静地看向廖浩鹏,“等我干什么?”

    廖浩鹏几步走过来,探头看一眼两人身后的方向,不答反问:“刚从老太太那儿出来啊?”

    裴枝闻言心里莫名咯噔一下,语气算不上好,“关你什么事?”

    “啧,怎么不关我的事呢,”廖浩鹏大概是觉得有点冷了,两手往兜里一插,下巴抬起,朝纪翠岚家扬了扬,“听说老太太前阵子住院了,怎么回事啊?我上回来拜访的时候,人还好着呢。”

    裴枝本来懒得和他废话,拉着沈听择要走,却在听到最后半句话,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巷口适时起了一阵风,吹得裴枝发冷,她浑身僵硬地转身,“你说什么?”

    廖浩鹏往旁边电线杆上一靠,摆出一副耐心又好心的姿态,也知道裴枝想听哪句话,他笑了下,带点惋惜地重复:“我说,上回来拜访老太太的时候,还特热情地招呼我呢,怎么就突然脑出血了……严不严重啊?”

    指甲掐进掌心,裴枝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没理会他假惺惺的关心,一字一句地问:“廖浩鹏,你来找我奶奶做什么?”

    那时路上有重机驶过,一阵轰鸣,差点盖过廖浩鹏的话。

    “我来,当然是和老太太聊聊她的孙女啊,”顿了下,廖浩鹏似笑非笑地转向裴枝,“聊聊以前的你。”

    裴枝脑子里也轰的一声。

    凌迟落下,记忆翻江倒海地涌上来,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楚,在这瞬间彻底串在了一起。

    “你奶奶生病前两天,我看到有个男人找上门,又是纹身又是刀疤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是因为受到刺激才出的事吗?”

    “差不多是这意思。”

    还有那天在病房,她问纪翠岚有没有人来找过裴建柏,纪翠岚说没有。

    原来不是纪翠岚骗她,原来那个不三不四的人根本就是奔着她来的。

    是她差点害了奶奶。

    可廖浩鹏似乎觉得还不够,还要烧上一把火。他把目光转向沈听择,辨认两秒,认出他是之前在Bnk的那个,嗤笑一声:“呦,还没分呢。”

    裴枝察觉到沈听择比她很隐忍的情绪,在他要动的前一秒迅速握住他的手。

    “你……”沈听择皱着眉看她。

    廖浩鹏就靠在一边看着两人,然后好整以暇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沓照片,朝沈听择抬手,“来兄弟,给你看个好东西。”

    沈听择不接,他也不急,两人就这样在路边僵持着。

    直到变故发生的那一秒。

    廖浩鹏突然被人从后面猛地揍了一拳,他没防备,直接踉跄着往前摔,嘴里怒骂了一句操,站稳后刚想还手,又被人拎着衣领正面挨了一拳。

    手里的照片也没拿住,被风吹起,纷纷扬扬的,像下了一场漫天大雪,翻着卷散落满地。

    有几张掉在了裴枝脚边。

    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然后心跳在那刻停滞,像是被廖浩鹏逼着回到那一年。照片里她的头发还染着灰棕色,也没现在长,只刚够到锁骨那儿,耳钉映出头顶昏暗的光线,左手指间夹着根烟,右手端着杯酒,身后是一片灯红酒绿,笙歌鼎沸。

    那是她自甘堕落的一年。

    可没等她深想,耳边又传来一声闷响,是塑料袋砸地的声音。扎口的结应声松开,中药液包装袋滚出来,在触地的那瞬沾满了灰。

    裴枝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就看见几步之外,陆嘉言手背青筋暴起,正把廖浩鹏抵在墙上,玩世不恭的一张脸上此刻全是戾气,“廖浩鹏,我是不是说过……再让我看到你,我不会放过你!”

    廖浩鹏被箍得呼吸都快要不顺,脸也涨得通红,却笑着朝陆嘉言吼:“来啊,你有本事弄死我啊!”

    眼看陆嘉言又要动手,裴枝闭了闭眼,有点哽地叫他:“哥。”

    近在咫尺的那一拳顿住,廖浩鹏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感觉又被人一把拽过,他暴躁地要骂娘,抬头却对上沈听择那双冰冷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像覆了层霜。

    他心里没来由地发怵,又觉得这双眼睛太过熟悉。

    风在呼啸,下一秒沈听择俯身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是叫你别再出现在她面前么,当耳旁风?”

    就这一句,廖浩鹏全想起来了。他不敢置信地盯着沈听择,“是……你?”

    他到今天还记得那晚暗巷里那双阴鸷的眼睛,每一下都带着不要命的狠劲,像要把他往死里打。莫名其妙被人打到差点骨裂,他甚至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人临走前开口警告他别再出现在裴枝面前。

    又是裴枝。

    廖浩鹏直接气笑了,他朝沈听择挑眉,“兄弟,给人当狗之前先打听打听,知不知道裴枝以前玩的有多花啊,真当她纯呢?”

    可沈听择置若罔闻,在裴枝跑过来抱住他的前一秒,伸手狠狠地把廖浩鹏甩在地上,垂眸俯视:“滚。”

    廖浩鹏手肘撑地才没让自己太狼狈,他的脸已经被打得青肿起来,胸腔里那口气却怎么也咽不下,他愤恨地扫了眼陆嘉言和沈听择,然后瞪向裴枝,往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地吼:“你们都给我等着!”

    裴枝对此照单全收,她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廖浩鹏,冷笑道:“廖浩鹏,三年前我能让你额角留这道疤,现在也能。”

    廖浩鹏怒不可遏:“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巷口骤然静下来,廖浩鹏和裴枝对视着,每一眼都像要把对方褪一层皮。

    最后是廖浩鹏撂下一句你好样的,踩过满地的照片,头也不回地往巷口走去。

    而那一瞬裴枝也像被抽干了力气,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步,被沈听择眼疾手快地扶住,然后用力抱进怀里,一遍一遍在她耳边说没事了。

    不远处的陆嘉言就这么看着这一幕,过了会儿他垂下眼睫,一声不吭地蹲下,把掉在地上的照片一张一张捡起来,再把中药拍掉灰,重新放进袋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叫了裴枝一声:“奶奶还在等我,先过去了。”

    裴枝连忙叫住他:“哥。”

    陆嘉言脚步顿住,回过头看着她。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裴枝眼眶有点发红,她说:“谢谢你,哥。”

    陆嘉言很淡地笑了下,“不客气。”

    说完,他转身往纪翠岚家走,留给裴枝一个背影。

    那天下午电影院没能去成。

    电台里在说未来半小时预计会有一次降雨,窗外的太阳也被厚重的云层遮住。

    天转阴了。

    裴枝始终沉默着,任由沈听择把她带回他家。

    沈听择倒了一杯水,蹲在裴枝面前,刚想哄她喝一口,裴枝就先垂眼,看着他声音有点哑,“不问么?那些照片。”

    任谁看了那些照片,都不会觉得她干净到哪儿去。

    明明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可真的到来的时候,她怎么会这么难受啊,心口刺痛,像幼时握过的粗质木筷,有极细的木刺扎进肉里,十指连心,痛觉从指尖传到了心脏。

    痛得想死。

    又过了两秒,她像是没了勇气等沈听择问出口,直接说道:“沈听择,那些照片不是P的,廖浩鹏有些话也没错,这世界上也只有你会傻乎乎地觉得我在钓你。”

    外面好像下暴雨了。

    裴枝记得她高一那年盛夏,南城就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暴雨,整座城市都快要颠倒,连带着她安稳的生活开始翻天覆地。

    裴建柏是在那一年染上赌博的,常常酩酊大醉地回来,稍有不顺意就会动手,家里的东西砸了个遍,再到后来家暴,裴枝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家破裂。

    法院把她判给了邱忆柳,可离婚第二个月邱忆柳就带着她搬进了陆家。她变得像个局外人,邱忆柳没空管她,裴建柏更不闻不问。

    也是同一年,孙依依跳楼自杀。

    十六岁的裴枝不知道自己病了没有,她只知道自己开始吃不下饭,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

    再后来误打误撞地结识廖浩鹏,她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人,可还是清醒地由着自己堕落放纵,跟他混迹酒吧,天天泡在酒精里,似乎那样就能好受点,起码喝醉后她能睡着了。

    而她做梦都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意识到她不对劲的人是陆嘉言,把她从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拉出来的人也是陆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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