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起了啊。”他神态自若地绕到饭桌前,把打包盒放下,“正好来吃早饭。”裴枝顺手把头发扎了个低马尾,迟疑地问:“你买的?”
盖子掀开,是热气腾腾的豆腐汤。香菜飘在最上面,还淋了层红艳艳的辣油。
陆嘉言嗯了声,“你不是说这家味儿正吗?”
裴枝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一碗豆腐汤,哪有正不正的讲究。
但她还是笑了笑,“谢谢。”
陆嘉言没陪她吃,挺嫌弃自己身上夜场带出来的那股烟酒味。但拿了衣服冲完澡出来,又是干干净净一少年。
他倒了杯温水喝,“今天有什么安排没?”
裴枝把餐余收拾好,回他:“夏晚棠约我逛街。”
“就你们那届理科班的黑马?”陆嘉言比裴枝大两届,都在南城附中读的,他对夏晚棠这个人有点印象。
“嗯。”
“要我送你吗?”
“不用,地铁过去方便。”
“行。”陆嘉言没再说什么,只叮嘱她注意安全,就回房补觉去了。
裴枝和夏晚棠约在中午。
南城不算传统意义上的江南水乡,但雨季总是特别长,天色有时候阴郁得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裴枝从地铁站出来,视野里就是积了几朵乌云,预报的雷阵雨将下不下。她没走几步就看见坐在餐厅里的夏晚棠,后者隔着玻璃朝她招招手。
夏晚棠和裴枝一样,属于明艳挂的大美女,穿条纯白的裙子都带点妖气。一头利落的锁骨发,直径五厘米的素圈耳环,大红唇,就差没把姐不好惹写脸上了。
“好久不见啊,裴姐。”夏晚棠笑眯眯地看着裴枝坐下,把菜单递给她。
裴枝回她一眼,“你比我大好吧。”
夏晚棠因为生源地的问题,晚了一年读书,年龄也就整整比裴枝大了一岁。但两人不打不相识之后,她习惯了裴姐裴姐地喊。
“怎么样啊?北江那儿还适应吗?”夏晚棠撑着下巴问。
两人当初的高考分数都是够得上北江大学的,夏晚棠更是那年附中理科班为数不多高过一中状元的,现在还在学校荣誉榜上挂着,但她最后选择了留在南城,其中原因裴枝识趣地没问。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裴枝翻着菜单,要了一份西冷和一杯荔枝可尔必思,“挺好的,你呢?”
夏晚棠耸肩往椅背上一靠,大言不惭地说道:“就姐这张脸,当然是风生水起啊。”
裴枝意有所指地笑了笑,“高中那些就没考虑考虑的?”
夏晚棠呛她:“那都是革命友谊,别玷污。”
“行,”裴枝学着她的调调,“革命友谊。”
前不久才喝了一碗豆腐汤,裴枝没什么胃口,牛排切得七七八八,进肚却没几块。
夏晚棠见状还以为她减肥,大惊小怪得不得了。
裴枝好笑地否认,“犯不着。”
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从来不追求那种极致的瘦,有点肉挺好的,关键长对了地方,她可舍不得掉。
她解释:“我吃了早饭过来的。”
夏晚棠更稀奇了,“不是裴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八百年没吃过早饭了吧?”
高中那会苦,一分钟恨不得掰成十分钟用。裴枝又是美术生,专业和文化课两手抓,每天睡都睡不醒,踩着点进校,根本没时间吃早饭。
裴枝咬着吸管,感受荔枝的沁甜从喉咙滑下去,“陆嘉言从外面买了扆崋带回来的。”
夏晚棠神色微顿,但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陆嘉言也回南城了?”
“嗯。”
裴枝的话音刚落,一窗之隔的外面人群四散,闷雷轰响在天空,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又下了。”夏晚棠见怪不怪地抱怨一句,继续吃她盘里的意面。
等到两人在商场里逛了几圈出来,这场声势浩大的雷阵雨才潦草收场。路边桂花树被打得七零八落,只留下最后一缕沁香。
夏晚棠倚在二楼观景台前,跟不怕冷似的,头发都被吹得黏糊在脸颊,“上一次吹这么爽还是毕业前,在高中那天台吧?”
裴枝也走过去,眺望远处的夜景,“嗯。”
明明距离高考完的那个夏天不算久,可是回忆起来,却好像很遥远。
裴枝一直不太喜欢夏天,不是热的缘故,而是因为夏天终究是特殊的。重组家庭、高考、毕业,成年前所有重大的人生转折都发生在夏天,无处可藏的炎热和不止的蝉鸣都意味着和过去说再见,生活一点一点推着她往前走,马不停蹄。
夏晚棠从包里翻出一盒煊赫门,朝裴枝面前递了递,“抽吗?”
裴枝看了眼没要,只是问:“换口味了?”
夏晚棠不以为意,自己拢火点上,“前crush带我抽的,感觉还不错。”
裴枝点点头。
两人就这么放空地待到华灯初上,夏晚棠晚上还有事,和裴枝在地铁口分别,约定下次再见。
裴枝目送她离开,站在街头,突然不想太早回去。一个人慢悠悠地在城中晃了会,路过一家便利店,她推门进去。
店里亮堂,除了正在收拾货架的收银员没有其他人。裴枝拿了一瓶乌龙茶,刚要喊收银员结账,自动门开了又关。
她意有所感地转头,愣了愣。
外面是刚下过雨的黄昏夜,走进店的人浑身湿漉,快要与身后乌沉的雨幕融为一体。黑色短袖贴在身上,单手插着兜,弯腰时颈间那条银质锁骨链荡了下来,一小块暗红的血渍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放浪形骸又颓靡的,满是矛盾。
他低着头,垂着漆黑的眼睫,声音很淡,“拿包万宝路。”
像是从天而降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裴枝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发出一点响动,惊扰了正在发呆的那人。他慢吞吞地抬头,看了她今夜的第一眼。
直到这一刻,裴枝才彻底看清他额角的那道伤痕,晕着几滴没化开的血,看得出对方下手一点也不轻。
收银员跑过来,没听清地又问一遍:“要哪个?”
沈听择闻言淡漠地收回视线,就像两人从没认识过,低声重复:“万宝路。”
“好嘞。”收银员从烟柜里拿出一包给沈听择,他很快付完钱就走了。
整个过程不足一分钟。
裴枝攥着手里那瓶发凉的乌龙茶回过神,也递给收银员,“麻烦结账。”
走出便利店,裴枝朝四周张望一眼,刚才的人早就不见踪影。
又像是她的错觉。
她自嘲地笑了下,按照指示牌往回走。
从城中那片居民楼经过时,四下无人,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烧晚饭,只有一颗玻璃弹珠滚到她脚边。裴枝脚步一顿,抬头看到坡道上站了个小男孩,有点眼熟,但裴枝一时想不起来。
她没当热心市民的习惯,只把玻璃弹珠踩停,不让它继续往下滚,抬脚要走。
那小男孩突然两步跑过来,对着她喊:“你妈妈不检点,羞羞羞!”
裴枝闻言一怔,等他跑到近前,“你说什么?”
“我妈妈说你们家里有好多男人,你妈不要脸……”小男孩不过四五岁,说话没什么逻辑,但颠来倒去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裴枝眉头皱起,插在口袋里的手紧了下,摸到刚刚从餐厅顺走的糖,蹲下身看着小男孩,声音平静地问:“喏,姐姐给你一颗糖,告诉姐姐你妈妈是谁好不好?”
小男孩看向她手里包装精致的糖,歪着脑袋想了会,一把抢过往嘴里塞。结果没过两秒,小脸全都皱在了一起,吐都来不及,“好酸……你是坏人……”
裴枝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哭,眉眼比头顶月色还冷清,“小朋友,以后记住,糖可以乱吃——”
顿了顿,她温和地笑了下:“但话不可以乱讲。”
小男孩对上她冷冰冰的眼睛,哭得更凶了,裴枝被吵得烦了,下一秒从单元楼那儿跑出来一个女人,嘴里还在嚷着:“乐乐怎么啦?”
裴枝看过去,女人那张脸在路灯下慢慢清晰,有些人和事一瞬间在脑子里串了起来。
那女人哄了小孩几句,脾气刚要发作,抬眼看见站得笔直的裴枝,一时愣神了,“……裴枝?”庡?
“王阿姨,好久不见。”
她和邱忆柳没搬进富人区之前,就是住在这一片的。那时候裴建柏欠了一身赌债,放高利贷的人要不到钱,就找到了她们母女的门上。邱忆柳没办法,在打零工的情况下,又租了一间出租屋,靠着年轻时学的针灸手艺,能赚一点是一点。
可这事在邻里那些女人嘴里传着传着,邱忆柳就变成了给钱就能睡的女人,说裴枝和她妈一个样,小小年纪就会勾三搭四。
她不是没有做过挣扎,可笑地想为邱忆柳辩解,但根本没人在乎,她们只相信自己看见的,那些从邱忆柳家里进进出出的男人。
邱忆柳更是从小给她灌输忍忍就能过去的思想,甚至还怪她自讨苦吃。
以至于到后来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她也麻木了。不去争,不去反抗,都随便了。
王寻芳从惊讶中抽神,又变成市井女人那副泼样,“你给安安吃什么了?他要是有什么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裴枝睨着她冷笑一声,“一颗柠檬糖而已,死不了。”
“你………”王寻芳一时气急,那些陈词滥调又被翻出来骂。
裴枝就安静地听她说,末了饶有兴致地问:“说完了?”
王寻芳没吭声。
裴枝一米七出头,身高压着王寻芳,眼里没多少温度,“王阿姨,我妈就算脏,也比你的嘴干净。”
说完,她一脚踢开安安的玻璃弹珠,留下背后王寻芳骂骂咧咧的声音。
但没走出几步路,刚刚消失不见的人再一次的,出现在她贫瘠的视野里。
昏黄的路灯下,少年低垂着头,指间夹了一簇微弱的猩红,明明灭灭。身形单薄,夜色笼罩在他身上,意气风发被淹没。
意识到他在等她,裴枝走过去。
等她走近,沈听择屈起食指点了点烟灰,没再送回嘴边,随手掐了。
“你怎么在这里?”裴枝看着他的眼睛问。
沈听择还是没骨头似的靠着路灯,也不嫌脏,他抬手指了下自己身后,“你不是怕黑吗?”
这片居民楼年久失修,路灯早坏了大半,再往前一百米的路完全是黑的。
裴枝的心脏在那一刹颤了颤,喉咙发紧,又问:“你跟人打架了?”
沈听择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
夜风越来越大,从沈听择短袖下摆灌进去,他偏头轻咳一声。
下一秒裴枝伸手拉住他的手腕。
沈听择一愣,感受到女孩掌心的温度,“干嘛啊?”
“买药。”
12、雨天
沈听择就这么任由裴枝拉着他,穿过两条小巷。街景一点点倒退,夜色还是那么浓,全世界都快要模糊。
裴枝在一家药店前停下。
她松开手,让沈听择在门口稍等。自己熟门熟路地走进去,买了一堆药。
出来后发现沈听择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手肘抵着膝盖在打电话,身侧的路灯在他脸上拓出一圈淡淡的阴影。状态说不出的散,五分钟里他就回了两句话。
她等他挂了才走过去。
沈听择抬头看到她,神情变了点。
裴枝拆着手里的酒精棉片,“自己能处理吗?”
沈听择还是那个姿势,腰颓废地弯着,偏头看她,“好像不能。”
他的伤好几处在脸上,看不见。
晚风呼啸,周围不算安静的,掩过两个人靠得有点近的呼吸。
裴枝垂眸认真地处理着,察觉到沈听择皱了下眉,她擦药的动作一顿,“疼啊?”
“还行。”沈听择笑了下,没当回事。
裴枝哦了声,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这回有意识地放得更轻一点。额角的伤没一会就处理完了,她看了沈听择一眼,直接伸手,用指腹贴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脸侧向光更亮的那边,继续上药。
然后她就听见沈听择闷笑了一声,“你还真是……”
但他没说完,又静了下来,目光很沉地盯着她。
裴枝由着他看。
直到所有的伤口都处理好,裴枝把沾了血的棉签收进塑料袋,走几步扔到路边的垃圾桶里。转身看见沈听择动了下,背往后靠着长椅,腿随意地撑在地上。
他手里捏着那包万宝路,低头在玩打火机,暗红的火苗时不时窜出来,摇摇晃晃地映着他那张冷淡的脸。
连脸上那几道伤痕都变得性感。
有些人还真是,越伤越迷人。
裴枝脚步顿住。
这一秒的她没想过和他再有什么交集,更不会知道,是眼前这个叫沈听择的男人,让她生,又陪她死。
大概她的视线明显了点,沈听择拉起眼尾看过来,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那点堕落的劲好像过去了,很平静地问她:“要走吗?”
裴枝用行动回答了他。她重新在沈听择身旁坐下,然后伸手拿过他那包红万,自顾自抖出一根,细细地咬着。
沈听择纵容着她的举动,只笑了下问:“又干嘛啊?”
裴枝没说话,她往前倾了点,扶住沈听择的手臂,再慢慢低过头去,就着他手里的打火机点燃。
烟雾流淌,裴枝仰头看向月亮,残缺的一轮,光线惨淡。沈听择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根,两人就这样很静地抽了会。
“沈听择。”她突然叫他。
“嗯。”
“你来南城做什么?”
裴枝听许挽乔提过,沈听择是北江人。
他不属于这里的。
如果是来玩,又怎么会搞得一身伤。
沈听择闻言掸烟灰的动作一滞,他懒散地侧过头,眼眸漆黑,“想知道啊?”
裴枝不置可否,“就问问。”
沈听择笑得更深了,衬着背后昏黄的天,好看得要死。声音也不颓了,漫不经心地带点哼笑:“来找你啊。”
半真半假。
裴枝盯着他好一会,低低地哦了声,明显不信。
那晚后来沈听择把她送到了小区门口。裴枝没说再见,只看了眼他身上单薄的短袖,提醒一句:“你早点回,晚上凉。”
南城就是这种天,昼夜温差能分分钟让人感冒。
沈听择笑了下点头,“知道了。”
目送裴枝消失,沈听择转身走出一段路,打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希尔顿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