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天兵猎虎燕云台,举觞未饮待浮白。沧州豪雄无讥议,武林野老问蓬莱。
临别须折榆关柳,凯旋莫赏江南梅。
吾学陈思作豆赋,君效魏武观沧海。
戏作别吕颐浩宋-无名氏
不是天公与地工,人间何处有春风。
东君也解怜贫病,一夜花开万树红。
八声甘州宋-赵玖
望神州万里尽英雄,胡尘莫兴叹。
骥骐沙场老,云雷乍起,荡涤江天。
何必羌笛知我,吹去鬓上残。
人当抬望眼,莫自凭栏。
廿载春秋如水,铁衣照月冷,风沙仍寒。
鼙鼓声息后,帐下玉杯宽。
自来寻、庐山故梦,忆旧年,奋戟缩头滩。
犹有恨,亭前异世,只余空鞍。
注:建炎二十年,宋帝赵玖与岳飞游杭州,于一无名亭中作此词,天下莫有能解者,而赵玖亦未解释,遂成千古之谜。
江城子-元日宋-赵玖
太行群陉间翠屏,气纵横,长弓鸣,十载功成,声遏榆关晴。一雪当年靖康耻,应骄我,佩雕翎。
银壶今日醉山倾,立功名,登阙廷,四海八荒,壮志不记程,闻说海东犹风雨,鞭遥指,黄龙城。
满江红-元日宋-岳飞
南北东西,沙场老,初心未失。三四叹,圣明值代,英雄有识。光武云台宛然在,不须今人空相忆,瀚海游,狼居胥山边,长安陌。
塞北地,南溟极,功名路,似锦织。新丰市,兜鍪细柳尽出。多少旧时同袍友,飘零已是茔间客,举樽罍,尽留一杯中,告君知。
从军行宋-韩世忠
麋鹿纷纷龙虎争,羽林万里向龙城。
山陉走尽银盘落,净扫胡尘白马生。
南北征伐春几度,金戈玉带多少名。
匈奴岂息征人胆,凯歌还引一尊倾。
绝笔金-完颜兀术
一别乡炊远,魄散江湖天。
洒泪白山树,倾樽黑水边。
无心易水别,风雨空海烟。
已知生有死,当歌杞梁篇。
过潢河金-秦桧
天涯荒草别春风,金紫朱门过眼空。
昨日卢龙愁塞雨,今朝车马伴秋鸿。
人生仇恨几时极?桑梓青山酒杯中。
有慰平生惟报国,独照千古峨眉峰。
声声慢-思君恩宋-教坊集
春风去矣,梦远山青,黄鹂幕外声起。燕子穿帘还照,芭蕉声里。孤花片叶断送,坠碧波,水荇长翠。岁岁有,镜前妆,一晌欢愉难忆。
此恨无端能寄,何处觅,栏杆帷帐遗事。汴柳栖鸦,几阵落花满地。行云问谁瘦损,想当年,应是奴辈。怎忍听,更漏滴,瑞脑香坠。
夹河对峙,中原大定,耆老颂曰:自灵祚南迁,祸缠神土,二圣失统,豹狼纵毒,苍生遭兽食之悲,旧都哀黍离之痛。帝以庸庸,欲行昭昭,乘寇虏天亡之期,借两河思奋之愤。义风一鼓,率土响同,威声既张,士卒效勇,殄逆鳞于南阳,扫凶迹于长社,非仰协天恩,俯允群愿,焉能若斯者哉?今东虏遗虐,连兵燕云,东西狼顾,威形连接,致使关西孤危,京东不戍。当简贤讲武,授以威仪,约以兄弟,契以死生。集豪杰忠义之心,复祖宗雄略之迹,练甲进师,结驷连骑,提戈载驱,北出太行,进可以捍凶寇,覆其巢窟,退可以宣国威,镇御旧京。天威既震,奸虏溃亡,遗民小大,咸蒙生造。使汴梁有鸣鸾之响,荒余怀远来之德。此亿兆所望,仁者之邦也。
檄诸完颜
圣君有伐恶之责,王者有定乱之任,故追迈三代,黄帝兴师,览及今日,天兵屡伐。上承嗣明道,欲补金瓯,还苍生以正朔,推华夏于四方。仰太一昊天之灵,凭亿兆肱股之力,自东及西,凡经四战,栉风沐雨,尔来五年。中州已定,淳风遐举,然玉门之使,皆遭张骞之劫,通辽之人,悉蒙苏武之难。此丧道毁德之行,恶名极于西海,妄动干戈之事,污秽闻于契丹。又猛安谋克,肆行圈占,高屋建瓴之州,遍地抔土,泰半九州之地,累遭劫掠。赋敛繁重,人财枯竭,饥者满道,愤者盈途,耆老稚童,皆南望圣泽。古旧都之中,夙夜北顾,切齿泣血,筹谋犁庭。兹尔东虏,桀虐冥顽,上行下效,狼心狗行,秦桧不轨,无忠义之节,兀术不道,逞残忍之志,虽加恩礼,欲壑难填,不思自去,反怀残诈。百代之寇,难寻罄书之竹,华夏之敌,未有无耻尤者。今文武兼备,攻守易形,退保黄龙,或苟延残喘,盘踞燕云,必雷殛无形。中兴诸将韩世忠、李彦仙、岳鹏举、张伯英,并吴玠郦琼,王德张荣,皆威贯日月,奋勇争先,御营上下,皆有虎兕之勇,大河东西,联营迅雷之击,扫浮屠若摧枯,荡拐马若拉朽,克复燕京,易如反掌,超迈汉唐,计日可程。若肉袒宫门,顿首请罪,则可留全尸,以示宽仁,如冥顽不灵,兴兵抗甲,则代天诛戮,刑如蚩尤。
谕武林群贤书
《尚书》有云:“知人则哲,安民则惠,能哲而惠,何忧何欢,何迁何畏。”故文王开囿,周室兴隆,汉高推衣,刘姓祚永。圣君治政,莫不如是。吾沧州一脉,累世用武,习将略于北土,建殊勋于多朝,及太祖践祚,英气不减,廓清瓯宇,期复唐业。然天不假年,行于烛影,赫赫隆绩,断于斧声。列圣以降,休沐敦平,居重御轻,崇文制武。此有功于治下,无颜于四海也。及靖康大丧,长河如毁,柱石倾颓,天下板荡,八荒涂炭,黎庶蒙灾,寇虏纵横,计无所出,以致君臣惶惶,自缚称降,举众亿万,甘为后主。伯纪气度雄阔,应时而出,怀尚父之奇才,追葛公之宏略。深谋远虑,务求拯溺;每思宏图,志在解悬。朕感其拳拳,授以执政,纵横联袂,纠合义心。后虽分居南北,天下之重,犹在于兹。下蔡之外,南阳之郊,鄢陵之野,尧山之胜,贺兰之捷,河套之盟,汲汲数年,所称非常之业,不世之功者,微伯纪靖康一呼,皆冰消雾卷,东京梦华矣。当满朝蠕蠕之时,首倡抗金,会天下惶惶之世,身定人心,立中兴之基,退江湖之远,盘古以来,盖亦鲜矣。一臣之力,震古烁今,尚萧葛猛,并为同侪。
往以皇嗣夭折,内有怨愤,奸佞小人,乘隙进谗,以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赖祖宗福佑,醍醐灌顶。追悔前过,复念元功,当武林秋日,群贤毕集,湖山为证,众目为凭,李纲之功,与国同休,赐君铁劵,以示尊容。诸卿之中,亦有类者,克难克艰,东京忠武,耀武扬奋,彦仙张荣,朝夕布划,岳飞世忠,太行河北,马扩英雄。今国势蒸蒸,贤良翼翼,大河以南,可称晏然,长江尽极,未闻五兵。然生民亿万,盼王师于塞北,冀减赋于江南,若无北伐,何日有终?故立功燕云,有德于亿兆,释民生息,亦大于正气。
与宴之人,或明道从朕,共披荆棘;或有心社稷,殊途同归。当共定山河,悉心辅弼,无党无偏,襄举太平!
北伐诏
汉武北伐,单于归德,唐宗亲征,渤海泰宁。蕞尔东虏,不沐王化,契丹中衰,乘衅逞凶,塞北雄国,社稷倾覆,虽英雄续祚,故土难归。
皇宋二竖,君臣奸庸,亿兆赤子,疲于私欲。虏酋北来,凶顽纵虐,险肆横流,金瓯累卵,而二竖宠溺亲党,咀嚼黎庶,重役繁纲,累增大赋,汴梁梦华,冠盖高第,俯首系颈,黍离倒悬,淮扬数路,饿殍盈途,人人北望,思复故土。
明道命世,国运革鼎,大业草创,潜龙在渊。虏酋遗种,欲壑难填,前夺两河,又窥中原,残破京东,肆虐淮北,光世统军,乘隙作乱,贪愚弱私,八公伏诛。
下蔡战后,贼势仍张,外敌内寇,并为祸患,推心忖理,暗必勾连,故有确旨,明定敌我,而方定行在,新旧反复,同侪相恶,倾轧如雠。朝堂合力,非威非诡,以堂皇大道,经鄢陵、尧山、贺兰之威,行宫门、白马、杭州之事。今天降感应,地现表徵,殄灭之期,彰于金圭,定乱之机,显于九月,时和岁稔,政通人豫,华夏同心,宋辽一体,遂命将定帅,总兵大举,混一宇内,同贡禹迹。
岳飞铁卒七万,先定大名,张俊武勇五万,扬旌河济,曲端铁骑二万,直趣泽潞,彦仙精甲六万万,霜锋曜晋,王彦羽林五万,随驾入洛,吴玠剽锐八万,抚定大同,腰胆熊罴十万,经河入汾,张荣海鳅万舳,径掩辽东,王德虎贲五万,泛彼孟津,马扩骁果六万,传檄两河。将帅十员,熊虎百万,迤逦行军,当有总制,专任中外,统辖群雄,枢副颐浩,可进归德节度使,督河北河东燕山诸路军事。
拔山之力,覆海之威,岳动川移,风驰电掣,铁马弥野,楼船塞洋,诸路并进,同会燕京,戡乱翦凶,宣仁风于塞北,屠鲸戮鲵,抚遗民于燕赵,内外九州,共济覆金大业,华夏万民,同享绍宋盛世。此檄,沧州赵玖。
伪金解州知州完颜皋谥抗缪公墓志
天有罡煞,人有贤愚,国有兴替,代有盛衰。愚公有开山之志,昊天降操蛇之神,太行居中国之脊,一岳分两河之地。公初氏石,生太行东之定州,死太行西之安邑,其生也,腐草萤光,其死也,泥丸入河,为宋人,为金鬼,呜呼!竖儒之泥古,无乃过欤?
但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可得言矣。皋为人也,生禀庸常,本寡鲜之人,长有短才,遇无识之主,百无一用,所赖者唯“浩然气”也。然追根究本,活一州百姓,焚豪杰名册,谓有小节,扼孤城而守,抗北伐天兵,失其大义。
夫当今之世,非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时,何哉?华夏乱世,有春秋战国,三国两晋,残唐五代,有有义之人,无有义之邦,士人蹑乎其间,以逞志展才为任,人主居乎其位,以破国屠军为先。今天子兴六师北渡,旌甲望燕云而发,乃复山河、全金瓯、驱顽虏、解倒悬之举,皋死而不降,以一城生民,全一人名望,虽二竖弃天下于先,有无奈之降,殊可怜之,当绍宋中兴之时,不思报效,殊可恨之。
仕金而守其土,有忠,然金土实宋土,故无忠,任职而救乱民,有义,然救标而不救本,故无义。
此有忠无忠,有义无义之人,天子特旨,显戮其尸,立碑撰志,以儆后人,永为世戒。《谥》曰:逆天虐民曰抗,名与实爽曰缪,以其完颜氏一部之忠臣,特加行军猛安衔。
故曰:完颜部行军猛安完颜皋谥抗缪挫骨扬灰于此。
此志皇宋中书舍人梅栎。
大石略定钦察诸部,至窝瓦河、敦河夹河处,以其扼居冲要,乃设西北路招讨司,以船运波斯道条石筑塞于此,名新可敦。城成后,积年加军威于斡罗斯,彼合军来攻,大石亲破之,虏王公数十,曰:朕东土天子,国名大辽,有镔铁之意,巡狩至此,有责牧守,诸邦当勤修贡礼。诸王公遂以土语称其国曰斯大林,其城曰斯大林格勒。及丝路大通,泰西行商,多会于此,东风西渐,自是而始。
后十年,辽立碑于城中,其文曰:
天成日月,各有其规,地升万物,自有其理,人主之行也,非徒顺逆而行,当制天命而用之。故遍览圣君,尧舜以降,皆正纲序常,经天纬地,内怀春风之心,外降礼乐之霖,法宇宙以定规,任群贤以教化。故可以移风易俗,安四海夷夏之民,垂拱而治,固中华万国之本者,礼乐也!
夫礼乐者,非雅音歌华,金玉雕饰,文章锦绣,钟磬大声也。周公所传,亲亲尊尊,秦汉所续,威威凛凛,魏晋以降,雅骚胡俗,干戈四纪,乃有造极。其成者,巍巍乎巨唐,其继者,煌煌乎契丹。
天子东来,驻陛河中,兵布四野,威行八荒,非广利耀兵掠马,实定远合民兴业。仰华夏列祖之名,藉东西群臣之力,上下同志,遐迩俱安,东连丝路于汴宋,西振武名于黑海。方圆万里,生民亿兆,虽山川殊异于东土,而风月同属于中国。故礼乐之制,不可不行。
乃尽竭圣明,作礼定仪,广纳贤德,索引散佚。开敦煌之名窟,刻雕版于西土,述六经之微言,译历代之精菁,旧典掩于沙者,发而宏之,西籍利于国者,推而广之,彰堂皇大道,振淳淳文风。以万心为一心,合众情为共情,万里之外,又造一华夏,非精诚之所致,何金石之为开?
今典行十年,特开恩科,各邦各城,同勒先圣之碑,诸族诸姓,同倡华夏之风。
议定都燕京札子宋-梅栎
古圣有逐牧之制,殷商有迁都之俗。昔钛祖建基,属意于洛,钛宗谏箴,遂定于汴。虽有众京之设,而宗庙定一,乃安居枢纽,居重御轻。然二周以降,两汉巨唐,莫不双京,独我朝荟萃于一,以至遭逢二竖,酿祸靖康。
夫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位无二上,人无二首。臣追览周制,岐山有后稷之庙,镐京有文武之殿,洛邑有周公制鼎,镐庙成则岐庙迁,洛邑建而庙未立,故建朔立庙,不可乘一时之强,而贻祖宗子孙危,是以巨唐诸君,虽窘迫就食于洛阳,未尝稍动庙寝于长安。
我钛祖建朔汴京,乃天下未定,以强居中,昆弟不肖,未竟全功,诚可憾也。今天下将安,当另择京邑,福泽子孙。臣览天下形胜,以为燕山、太行、秦岭,恰中国龙脉,仰连昆仑,俯尽大海以长安为首,晋阳为腹,燕京为尾,故周、汉、唐莫不建都长安,而经营晋阳,以安天下。今长安残破,晋阳已隳,则当居龙尾,定都燕京。
今天子绍宋,殊异于前,汴梁犹周公之洛,燕京乃文武之镐。天下知文武周公者,必知钛祖当今之心,前宋绍宋之业,一脉相承,未有异也。若居燕京,上应天命,下顺旧规,内制六合,外控八荒,抚燕山而连大海,形势尤胜关中,此子孙帝王万世之基。我华夏历朝之祖,岂不欢欣?
古人立主依神,立廟依主,而子孙之身,又祖宗所依。今日正当定都专庙于燕,使绍宋社稷,专主于此也。
谕东土契丹书辽-耶律大石
圣主御极,虽自天授,任相命将,当以赤诚,君臣休戚,与共不易,有此初心,方为君始。夫汴寇诸人,寡廉鲜耻,匡胤不忠,棍临孤寡,光义不孝,背盟金匮,后辈不仁,三易回河,讫于赵构,可称不义。昔靖康之难,国家崩摧,阖家北狩,惶惶如犬,赖草莽之中,贤才响应,四海之内,英雄影从,椎心泣血,焚膏继晷,方有中兴之势,明主之称。今获鹿大捷,天地同贺,封王十八,豪俊列座,皆精诚感神,随侍十载,志在兴邦,扈驾御前。帷幄之中,长策制敌,战阵之上,所向无前。收两河山川,复汴梁冠盖。毁家纾难,赤心报国,披坚执锐,每战先登。逢战则喜,遇敌必逆,分领王师,镇抚夷狄。今扫清妖氛,荡平海隅,正当息戈放马,共享太平,奈何凯旋式上,陡生疑隙?流言初生,人思杯酒之典;邪论又起,或论武襄之丧。
方忆淮上树旌,人神同鉴,共论君臣际遇,有始有终。孰料天兵北讨,勠力王事,突遭将从中御,风议陡生。纠本溯源,竟自帝发,使人抚掌长叹,果如宗公所言:当今天子,赵氏血脉,虽有振作,实为私心,自任颇类其父,无德直追太宗,有负功臣,大欺天下,为人君者,安能此乎?
吾闻庙定宏图,欲安塞北,今日反侧,必有迁延。赵构轻佻,操履非正,绝恩弃义,违誓背信。国族诸将,久在汴营,逢遭此变,当知寇心。久从此贼,终必无成,一朝祸起,变生肘腋。幸福祸相依,收有桑榆,诸将克复上京,远守陵寝,勋书丹青,像列云台,当携民西行,远避纷扰,厚爵荣禄,一如故旧,青牛白马,共为鉴证,苍狼松漠,同观宣示。
报虞允文书宋-洪涯
彬父吾弟,获鹿一别无恙?向者未及一诀,而金虏已崩,兄思王事当先,棠棣为后,随虏北走,建炎以来,此番行止,再而三矣。值五河沦陷,王师挠败,同侪皆没,身为俘囚,然心存大志,忍辱偷生,卧薪尝胆,思图报效。虽天涯海角,山穷水尽,但此身不灭,则吾道必存。今日回顾,乡里俨然,天子雄杰,必有中兴,可称虽死无憾。
余自陷虏营,艰苦日随,剃发易服,血泪满心,观渊而不嫌水冷,志怀北海;目刃而未遇头瘙,心思宫雁。生人之苦,俱已受矣,以惶惶华夏,为腥膻穷囚,寒来暑往,白驹过隙,日落月生,斗转星移,念故国亲朋,倚门而望,思先冢坟茔,松柏青青。煎心熬血,恍惚累恸,嚎啕则闻者蛮夷,泣涕则泪落异土,惶惶终日,辗转彻夜,梦寐之中,魂悸之时,唯倚窗南望,可安一心。
今四海大定,家积余庆,圣主寿康,国祚绵永,戎行有终,治世期临,而仆身不能沐,目不能睹,茕茕孑立,力竭计穷,身遭白刃,死刑虏俗:血祭血神,颅献颅座,一葬草野,一累京观。或有异日,君来燕京,念有旧情,使亡魂归乡,骨为宋鬼,已足见哀矜,更复何望?另有一作《风筝》,盼得君传:蜩鸠宿曲蒿,落凤栖梧桐。夜静岚鸣起,弦声响碧空。知音解曲意,忍辱作北歌。自落青松顶,何衔桧木红。
第8章:医国——谖兮Hil
杨沂中望着面前的一大堆药材,眨了眨眼。
为了不让可能的有心人打探清楚宫内用药明细,他亲自挑了两个班直带人将城南药材货栈中与伤寒沾边的药材照着各五十两的分量一网打尽。可当大包小包真正摊在他面前,作为一个连麻黄柴胡都分不清楚,更别提挑出哪堆是羌活哪堆是独活的人,他还是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而这一怔就让一直狠狠盯着他的潘国丈瞧出了破绽。
“早听人说杨统制忠心不二,旁人难及,老夫今日算是领教了。但统制莫要忘了,你大可在这边慢慢对着医书拣选,官家的病却是耽误不起!”潘国丈眼神中的怒火几乎烧得化成实质——明摆着被当面怀疑人品、侮辱业务水平,却顾忌着皇城司的名声不敢和他撕破脸皮。将心比心,若不提官家二字,杨沂中几乎都要生出几分怜悯。
然而此刻他只是语气平平地开口道:“既然如此,还请潘医官确认,若无药材缺失,等这边御药局博士监督称量好分量,便可送去照方煎药了。”
“——人参、薄荷、茯苓、半夏……倒是齐全。”潘永寿仔细辨认了一圈,哼了一声,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了承认。而杨沂中心下稍微一松,挥了挥手,示意身旁等待已久的班直们开始拣药。一时间,从立在他身后的亲信统领到误入现场被勒令不许离开的青衣仆役,一院子大气儿不敢出的人仿佛解除了《西游降魔杂记》里的定身法一样,有人急匆匆发号施令,有人笑谄谄小心应声,招呼清点搬运洒扫,立刻忙碌或假装忙碌了起来。
可贵妃之父望着有意无意绕开了院子中间这小小风暴中心的人群,终是咽不下这口气,“官家春秋鼎盛,偶尔染了时气,及时诊治,必无大碍。”他转身上下扫了杨沂中两眼,冷笑一声,“倒是杨统制,老夫观你面热心忪——真可惜此处还差着一味白矾,一味南星,否则定要为杨统制仔细配上一服玉芝丸,岂不公私两宜。”
说罢,潘国丈根本不等杨沂中回复,便拂袖而去。
“扑哧。”
杨沂中回过头,看着不远处被皇城司连哄带强邀过来监督拣药熬药的御药局博士在他的视线下马上像受惊的鹌鹑一样瑟缩起脖子,努力降低着存在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不必像对方一样背过《本草》《圣惠方》也能听懂潘永寿是在骂他犯了痰症。不过他随即就转过身去,压着疲惫,继续盯着班直们称量药材,将那博士抛在脑后——他早就发誓,这次的汤药从拣选药材到熬制出锅,任一个步骤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又哪里顾得上计较这种微不足道的冒犯。
“炙甘草三十两!”
他此前寻人问过了方子,生背下了方中的君臣佐使。甘草便是这十几味药中的使药,调和表里,又味甜。
而那人……应该也是喜欢甜品的。刚从井里出来,便想着雪糕。可当年的潘娘子亲手做了,到最后对方也没动一口,竟是将美人辛苦做出来的甜品全分给了赤心队的士卒。就杨沂中所知,眼下的赤心队私下若是聚众饮酒,喝到高处,排资论辈,夸耀功勋,总有一两个老人儿跳出来,炫耀自己尝过宫中贵人的亲手赏赐,并把雪糕的滋味吹上了天。但多年的同僚默契让他心知肚明,皇城司报告中次次不发一言只负责结账的刘晏其实与他一样,今生都压根再不想听到雪糕二字了。
风雨飘摇的朝廷狼狈南逃,衔尾而来的金人步步紧逼。“失忆”的天子分了点心又夜宿在赤心队营帐里以示与众人同甘共苦,反而激起了无知蠢货悖逆的心思。平叛,安抚,对个人命运的忐忑,忧天倾难挽的惶恐。那一夜在他们这些真正知晓大局之人眼里,滋味委实难言。
那一夜,杨沂中隔着帐幕,下定了决心。
“芎?三十两,去皮茯苓,去芦人参各三十两!”
三味佐药,芎?行血、茯苓除湿,人参逆流挽舟,固本助元。
淮水雪渡舟中,那人一席话让年轻的御史中丞泪流满面,杨沂中怔然望着对方身影,只觉贴身所藏的奇异花纹金属圆片都仿佛被那人话语激得滚烫起来,与他心头翻滚的一腔热血隐隐相应。小舟离岸的那一刻,他便明白,哪怕他素不信怪力乱神,那个秋天却真有奇迹自井而生,于他面前睁开眼睛。
后来世人都说他的老上级张俊张伯英嗜财擅赌,以一座下蔡城博来了一世富贵功名。但只有杨沂中知道,他观察过,猜疑过,犹豫过,但早在明道宫时便以一念四字为注将皇宋近二百年国运托给了天意。
幸而,天意未曾相负。
“去苗柴胡,前胡,桔梗,枳壳各三十两!”
四味臣药,助解表理肺,行胸中不畅之气。
尧山一役,天下震惊。那时他新伤刚愈,便陪着那人将一叠叠书名白纸流水一样送往后山新立的神庙。这是项沉闷重复的工作,不多时他对那神庙便如同御帐一样熟悉。而随着御营伤亡统计名录不断更新,那人要抄录的名字愈发多了起来,他就带着御前班直承担起从帐中到山腰庙中往复递送的任务。而当地民夫工匠将天子亲书牌位一事逐渐传开后,便有附近的西军家属百姓得了消息,三三两两过来提前拜祭。只要不往御帐方向去,那人也不让他们阻拦,到后来西军将士前来祭拜者越来越多,甚至曲端都托词汇报军情过来转过一圈——据在场的班直说,此番立下大功的曲都统进了庙门,罕见地一言不发,只觑着眼睛寻找熟悉的名字,在里面足足呆了半个时辰。
一天他刚刚送完新的一叠名录,因为这次名录中有他手下战殁的御前班直,于是多停留了一会,想要按工匠们的雕刻进度序推算这些神主将被摆放的位置。等他大致估算出方位,想着御前无事,便与一个刚刚换班的老工匠攀谈起来。
一聊才知道,那工匠来自熙河路,家中三子五孙,长子和两个孙子早年殁于王事。尧山之役,次子被发为民夫,三子跟了大刘经略,自己则成了随军工匠,家中只剩老妻和几个儿媳照料年幼的三个孙子。
那工匠年老眼花,看不清他身上的细甲,也不识得他的身份,只觉得他特意带上的麟州口音多少有些亲切,便以为也是附近前来祭拜同袍的西军后生,竟絮絮叨叨跟他说了好久,诉说往年金人的凶狠,挂念家中的老妻幼孙,末了还托他打探三子的下落——有风声说刘经略溃军了,他提心吊胆,日夜都为自己的三子担心。
他知道刘锡的熙河路残军眼下就在附近休整,如果此刻仍没有消息,老工匠的儿子多半凶多吉少,但望着对方期盼的眼神,他一时为难,竟没想出该怎么开口。
那老工匠听他半晌没有动静,眯了眼睛去瞧他表情,然后叹了口气,反倒朝他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后生,我近日问了不少人,心底大抵也晓得是怎么回事了,也不用你费心编话哄我老汉。我儿,我儿若是真不在了,那我日日细细刻这些牌位,便是刻我的儿。我要告诉他,那是官家亲书的姓名,官家没忘了他。”
他心下震动,抬眼望向天井周围的牌位,恍惚间又想起自己家中自书姓名招魂祔葬的祖父与父亲,一时失神,只听那工匠侧身对着那侯丹神像后絮絮念着,“往年都打不赢,官家一来就赢了。儿啊,你安心,这一遭,终是真龙天子带着咱们打退了金人,老汉听军中的秀才说了,往后便能有太平的年景……”
他不忍再听,借口要误了归营时辰,胡乱一抱拳,转身出了庙门。可刚出门,他就发现那人默默立在外面,不知道在庙外听了多久。
他连忙请罪,那人随意摆了摆手,让他起身,却望着他许久没有出声,最终只道:“正甫,这神庙供奉的是本次尧山中战殁者的神主,至于靖康以来殉国之人,如李若水学士,如你父祖,还有牺牲的无数百姓——我早就有意,日后于东京举行大祭。”
他心头一酸,俯身下拜,却觉胸中舒畅,知道那人猜到了他之前想到了什么。此番娄室授首,他祖父若在天有灵,亦可瞑目。而尧山一战,攻守转为相持,就像那工匠所言,日后这片他父祖守护过的土地当有太平的年景。
他的下拜真心实意。
“羌活三十两!独活三十两!”
两味君药,祛风散寒,扶正祛邪。
汴梁数载,他望着渐稠的东京城袅袅人烟,念着新复的兴庆府汉家故地,领皇城司抄家拿人行事无忌,上朝时敢直视大宗正的眼睛,自认丝毫无愧于赵氏的江山社稷。只有建炎五年那一次,他低下了头,在白马渡新归的太后面前格外恭敬,任由一丝如晨雾般稀薄的怜悯掠过心间,却又忍不住自嘲自己的虚伪。
因为说到底,无论站在他面前执手相问的是尊贵的太后,还是殷切的母亲,他本质都不在意。
而那人也是如此。
先前对方交代他去先迎太后之时,语气坦然,神态平静,话音里听不出一分夺舍妖邪的自觉和心虚。
而他下午回转后屏退众人,一一交代太后妆貌衣饰,最后终于让本该留于黑夜中的私心占了上风,抬头望向对方,想要确认在即将到来的考验面前,他的同谋是否做好了准备。
那人回望过来,神色如常,像以往每一个白日一样向杨沂中温声道了句辛苦,然后便挥手让他退下。大殿天光下那人与那身红袍金带几乎融为一体,仿佛一个天生的皇帝。
可转日白马渡前,对方就从他腰间拔出利刃,划断天子衣袍,宣言惊世,誓与旧宋的丰亨豫大势不两立,而激切的言语中,对两河百姓亿兆生民的挂念,又失体面到压根不像一个应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官家。
被掠去的宗室贵女无辜,那人并不在乎,这具身体的血亲太后方归,那人不给脸面。从梁山泊的张荣进入托孤名单到东京城的婢女成为发作宰相与他的案例,一次又一次的事实早就证明了对方的关注重点与世人迥异。自建炎元年的秋日以来,杨沂中便将圣贤的一些话语抛在了脑后,而自原学传世,他甚至开始怀疑历代儒家大贤是否真有人领悟大道。但当那人岳台大祭,杨沂中眼中望着无数无名有名牌位,又回忆起尧山庙中的天井。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圣贤生而知之,可知十二冕旒下是妖邪,还是……
不过毕竟当世没有圣人,吕公相也不像要立地成圣——就算成圣了知道的内情都不见得会比杨沂中多。那人割破了手指会流血,饥饿时需要食物,那么约束他的应该还是人间的律法。
于是他找来新修的刑统律条,又辗转托人搜罗了许多《十洲记》《酉阳杂俎》这样的志怪随笔。夜深时他听着那人的呼吸,盘点着刑统中对藏在皇帝躯壳里的妖邪与知情不报者的刑期。
厌胜,魇镇,弑君,谋逆……首犯与从犯怕是不止大辟或流三千里。
他从来将这些心思压在心底,拒绝让光怪陆离的臆想与恐惧入侵他的白日。可形势逼上眼前,他昏沉宫中的天子方中君药号称扶正祛邪。
那么,孰为正,孰为邪?
何人……堪配为君。
而君药中恰有独活一味——他微微垂下眼睛,不愿继续盯着戥秤上那单凭名字就让他心浮气躁的浅棕褐色块根,又不敢真的让它脱离视线。
若独活一人,何人当生?
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漫长的药材拣选称量终于结束。御药局的博士已经转过身,在一名班直的护送下朝煎药房的方向行去了。杨沂中朝面前另几名捧着称量好的药材等他指示的班直点点头,示意他们跟上,自己也站起身,只是在前往煎药所之前朝同样等着他命令的两位亲信统领之一沉声下令。
“给我盯好了潘氏一族,如有异动,即刻报来。”
那统领恭声唱喏,领命而去。
但他当然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若是寻常人家,公子的病还没好,亲从却往死里得罪前来诊治的大夫。那么必有亲朋好友出来,美言不要钱一样的说,缓颊圆场。何况大夫还是便宜岳父,衙内亲从虽然日日鞍前马后,又怎比得上同床共枕的软玉温香。
前两天被他派出去调查却一无所获的另一位亲信统领已经毫不遮掩地劝过他了:“统制忠心奉上,为国忘身,属下感佩。可毕竟疏不间亲,而潘医官是贵妃亲父。统制圣眷无人能及,只是属下一点拙见,再深的圣眷,若是恶了宫中贵人,长年累月之下,枕边……”
他还记得那人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嗫嚅起来,指斥乘舆的话语逐渐没了声息,到最后都慌不择言:“是属下妄言了,官家英睿,必不至于此。属下糊涂,可对官家和统制的一片忠心,苍天可鉴啊……”
他板着脸训斥了对方一刻钟,责以君臣大义,最后才和言抚慰两句,算是安抚了手下最亲信的统领,回转过来心中却苦笑一声。再想起那‘枕边’二字,只觉说不出来的荒谬,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自己与那人的真实关系在皇城司上下瞒得太好,还是该对自己最亲信手下的判断能力彻底绝望。
不过,前车之鉴在彼,自此再也没有人试图劝他回心转意,皇城司上下当面只剩一片钦服赞美之声——杨统制忠不可言,不畏外戚权贵,为国不惜己身,正是我辈楷模。而消息传出去后,平素视他如鹰犬爪牙的李光、马伸等人这几日投来的眼光都复杂了些——虽然台谏该递的皇城司扰民请斩折子不但一份没少,反而上得更急了。
他懂,都是公忠体国的大臣本分。
后世戏文中,那人当是英明神武的官家,金銮殿上的相公御史则个个是命世的忠良,韩岳李张与君王风虎云龙,而他这奸佞必自有人涂白了脸,细细扮起。
戏台之下,大抵无赖子少不得两句笑骂,道学家应不吝几声叹息,叹那杨沂中不肖子孙,辱没了老令公祖宗家名。
他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