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是啊。”韩世忠也眯了眯眼睛。“我也懂你意思了,岳飞到底年轻,他或许是正帅,或许是个草包,但眼下来说,也只是这次得了个机会,提九万众独当一面……究竟如何,还须这次在河北单独打出来才能决断,不是咱们可以相隔千里瞎判断的。”“是此意。”李彦仙点了点头,但稍微犹豫了一下后,还是黯然。“其实我当日在陕州,也是想着能成奇功的,但事到如今,却先绝了心思。”
“你今年不过四旬有一,何至于此?”韩世忠居然反过来劝慰。“一时得失罢了,这金国也是万里之国,又不能一口气全下……将来北伐还是有机会的。”
“或许吧。”李彦仙摇头相对。“不过我这般急切,也不光只是在陕州憋闷久了……乃是我之前数年便隐约觉得,这甲胄一年比一年厚实,部队后勤、操练一年比一年严谨,砲车、火药、热气球,像郡王那般凭一人之出色,倾覆战局的场面估计会越来越少……怕是咱们这一代人后,将来再无名帅、名将,而是真要靠庙算决胜负了。”
韩世忠想了一想,点头相对:“是有点这个意思。”
不过,其人随即再此大笑:“可要说这般,咱们岂不是赚了大便宜?天下名将,自韩李岳张后便绝了!而我韩世忠先行一步,为天下先!”
李彦仙恍惚失神。
但还没完,眼看着李世辅麾下的骑兵大略已过浍水,李世辅本人也要过去,天下无双大纛下的韩良臣立即在马上啧了一声,然后遥遥大呼:
“李世辅,来!”
李世辅闻得声音,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又如何能拒?反正也不耽误事,便立即再度打马过来,然后拱手问候,口称郡王。
而下一刻,韩世忠不禁当众立马睥睨:“蒲津渡河前,起了一首诗,一月间河中乱战,一直没能得后面几句,可刚刚与李节度立在这里议论军情、指点江山,想着金军主力望风逃遁,到底是有了几分诗兴……我吟出来,你替我转告前线诸李彦仙一时头皮发麻,李世辅也惊得勒马倒退了两步。
唯独韩郡王依然从容豪气,乃是一手勒马,一手指北,当场吟诵:
“汗马黄沙百战勋,赤县多难待诸君。
从来王业归汉有,岂可江山与贼分?
暖日照融千树霜,寒风吹散满天云。
犹多狐鼠遁逃处,河朔家家望六军。”
一诗既罢,不待二李恢复,说什么言语,韩世忠复又肃然起来,厉声交代:“告诉他们!此战是大胜,是敌人望风而逃!不必胡思乱想!但此战之胜,乃是官家与中枢三年辛苦,庙算之胜,绝不可居功骄躁!况且国家久失两河,千万士民久望王师,身为御营主力,今日不得战,明日也要战,务必要严肃军纪,砥砺藏锋!不可懈怠!”
李世辅喏喏而去。
至于李彦仙,经此一事,更是打死都不敢再问什么‘八百里’了。
第五十六章
思前思后
十一月初,雀鼠谷。
和之前铁岭关的那种扼口不同,雀鼠谷中间有汾水穿过,甚至南头的阳凉南关与北头的阳凉北关之间还有一个灵石县,这使得此地注定不是那种简单的险隘山谷。
这一日,初冬早间的雾气刚刚散去,约百余名连旗帜都未打的金国骑士自南向北抵达了灵石城下,其中为首之大将勒马于城门前,环顾灵石周边地形,不禁摇头不止,顾左右而叹:
“平素从这里走,总觉得这雀鼠谷南北不通畅,今日却只觉的这个山谷太通畅了。”
周围金军将校面色也都不佳。
为首大将,也就是金军太原行军司都统完颜拔离速了,眼见如此,情知众人的情绪未必是跟自己感同身受,而是对之前的不战而逃感到不满与愤懑……也在心中微微一叹,然后直接催马入城。
入得城中,稍作歇息,不过一刻钟多一些,便闻得城北马蹄阵阵,果然同样是百余精骑,同样是没有旗帜,同样驻马于灵石城畔四下张望了片刻,然后打马入城。
而自北向南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金魏王,俗称四太子的完颜兀术。
“见过魏王!”
拔离速早早立在门内相侯,见到来人入城,便直接拱手向前。
“见过元帅!”
胡子拉碴的兀术自马上翻身而下,同样拱手,堪称礼貌异常,而且还用了一个奇怪的称呼。
拔离速怔了一下,勉力而笑:“魏王说笑了,都元帅府都没了好几年,哪里还有元帅?”
“有的。”兀术就在城门内正色相对。“朝廷已经有了旨意,陛下下旨,尚书台公议,经都省、枢密院连署,发布天下,拜足下为金国兵马大元帅,总督河东河西各处兵事,统辖二十万众,然后以大名府高景山、西京大同府讹鲁观为副元帅……从哪里说,你都是大金国的正经元帅了。”
上午的阳光下,拔离速恍惚了一下,但也仅仅就是恍惚了一下,并没有任何多余表示,甚至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内心波澜。
只是微微颔首。
话说,这件事情要从三个层面来讲。
首先,无论是拔离速还是兀术都清楚,有这个元帅和没这个元帅可能只是一个名头的事情,拔离速拿了这个元帅后根本不可能跟粘罕一样成为大金国的权臣,基本盘还是太原行军司的这五六个万户,想调度大同府、隆德府、大名府三处,也就是控制所谓二十万金军还是要经过兀术这位魏王殿下首肯的。
此举的实际意义,更多的是表明真正有大权的魏王兀术同意了他的总体战略,而即便是这一点,拔离速也从之前的撤退命令中提前有所猜度。
但是……即便是明白这些,即便是晓得这种种实际,那也是元帅,是粘罕之后的大金国正正经经的大元帅。
所以,这里就还得把话说回来,人活于世,求的是什么?尤其是对于打小就在军旅中度过的拔离速而言,他这辈子能到什么位置,恐怕心里多少是有些底的。
当日银术可、希尹北上后拔离速与娄室的不和,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心里不爽利,想争一争西路军的主导权吗?
而如今无论如何,当金国中枢做出姿态,给了他这个位子,那么实也好,虚也好,拔离速终究是踏上了他的人生巅峰。
将来无论谁来写史书,也少不了他完颜拔离速临危受命,担任大金国元帅这一笔。
夫复何求?
不过,问题在于,真的得到了之前多年梦寐以求的那个名分后,拔离速却也感受不到什么过多的兴奋,心里只有压力罢了——因为他身后便有十几万宋军主力正片刻不停的自南向北压来。兀术似乎也懂得这个道理,见状笑了一笑,然后肃然起来:“军情紧急,之前元帅与俺写了文书,俺便以赞同的意思报给了燕京,后来又听太师奴说了一些元帅的方略,大略上还是深以为然的,但具体如何,终究还是要元帅当面定夺才行。”
拔离速叹了口气,并不直言,乃是以手示意,邀请对方登城交谈。兀术见状,一面示意太师奴守住阶级,不让其余人上来,一面却是兀自先登。
而待登上灵石城,眼见着汾水绕城而走,两面山峦如聚,兀术不禁心下恍然,然后脱口而出:“元帅准备用灵石城拖住宋军?”
“不是灵石城。”紧随其后登城而来的拔离速肃然以对,抬手指点南北。“宋军倾国而来,只是一个汾水当面便是赵宋官家亲督十几万大军,韩世忠、李彦仙、马扩、王彦、王德、郦琼诸多虎臣名将云集……这般局面,怎么能指望着区区一城一地来阻拦大势呢?我是准备从阳凉南关到太原城下层层设防。而且即便如此,也只是指望能多拖延他们一阵,以等到我们从河北折返。”
兀术沉思片刻,正色相询:“如此,需要留下多少人马以作阻拦?”
“最少三个万户!”拔离速脱口而对。“先借地势在雀鼠谷层层阻截,若阳凉北关被破,即刻分散……一面要有兵马沿途分散固守太原南部诸城,以作拖延;一面要一部兵马总揽太原东部诸城,卡住井陉,以保住真定府、隆德府的通道……然后,太原府本城那里还要有一支正经的守军。”
兀术捏住马鞭,继续认真来问:“元帅准备用哪三个万户?”
“突合速是个斗将,要随我们去大名府的。”拔离速认真以对。“自然是折合、撒离喝、马五三人留后。”
“三人谁守太原?”
“完颜折合是个有韧性的宿将,交给他最放心。”
“撒离喝……”
“撒离喝愈挫愈涣,心气已失,若非是怕临阵斩一万户会使中枢疑虑我忠心,之前一败我便杀他以儆效尤了。”
“……”
“……”
“那撒离喝用在何处,用他来守住太原东部通道吗?”
“此事事关后续成败,焉能用他?耶律马五忠诚可靠,可以当此责任。至于撒离喝,只让他分兵去守介休、西河、平遥、祁县这些宋军必经之路。”言至此处,拔离速正色以告。“四太子……若此人死了也就死了,其一人生死,一部损益,在如此大局前都不值一提!这个时候,不能让因为耶律马五部属是契丹人就让人家去最危险的地方,也不能因为撒离喝是太祖军中所养,就一而再,再而三姑息他……应该唯才是举。若四太子真有心抬举他,便该与他言语,让他在太原南部这边为国尽忠尽力才对。”
“俺知道了。”兀术沉默了片刻,点头应许。“既是元帅之意,俺不会驳斥……还有吗?”
“有。”拔离速毫不客气。“要从大同调一个万户过来忻州,顶在太原身后,以备不时之需。”
兀术勉力解释:“活女去了燕京,大同府便只有四个万户,吴玠还没动,之前你说还要带走一个万户,若是再派一个万户南下,大同府只剩下两个万户,朔州一个,河外一个,勉力支撑而已,未免太虚了些……”
“殿下,若是太原丢了,便不可复得。”拔离速依然严肃。“可若是太原没丢,只丢了大同,却可复得……而且此战关键在于合重兵于河北,河北那边不能再少了,否则如何击退岳飞?依着我看,真到了关键时刻,未尝不可以让副元帅(讹鲁观)弃了大同,合兵太原。”
兀术想了一想,长呼了一口气,终于点头:“元帅所言极是……如此说来,咱们便以六个万户固守河东与西京,然后带三个万户去河北,汇集东路军,以十三、四个万户去击退岳飞,再回师联合届时能赶过来的燕云新军,将宋军阻噎在太原之前?”
“是。”拔离速重重颔首。
“元帅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兀术诚恳询问。
“没有。”拔离速连连摇头。“只要魏王从现在开始与我一起行动,什么细节都可临时发令……”
“那就如此吧!”兀术忍不住长长呼了一口气。
二人就在城上并立,一时无语。
“不过。”半晌,嘴上说着没有言语的拔离速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殿下想过没有,宋军分两路而来,太行天然阻隔,咱们以地利节节抵抗、后退拖延,同时以骑兵之利,迅速集中兵力以图各个击破……这种战略是眼下相持不能时的必然……宋军难道猜不到吗?”
“这种事,不就是赌一口气吗?”束手而立的兀术听到这里,反而不以为然起来。“赌河北那边咱们能借着冬日结冰的地利拼死压上去,将宋军驱除!赌河东这边他们压不垮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不错,就是要抢一口气。”拔离速想了一想,终究只能颔首。“若魏王殿下没有别的意思,那咱们便动起来吧!速速布置起来,速速向河北集结!”
“只等元帅下令。”兀术拱手以对,到底是给拔离速留够了体面。
拔离速刚要言语,但目光扫到对方那略显疲惫的面色上,却又忽然心中微动,继而稍微放缓语气:“殿下……三太子之事还请节哀,事发偶然,时运如此。”
“是偶然,也不是偶然。”兀术闻言反而苦笑。“如娄室将军之前所言,我们这些人往上,幼年时吃的苦太多,少年时便从军作战,身体本就不好,过了四十岁便一蹶不振的不止是三哥一人……唯独三哥这次着实不巧,居然是在前线发病。”
拔离速点点头,本欲就此作罢,但转念一想,复又追问:“话虽如此,燕京那里就没什么言语吗?”
完颜兀术闻言终于眯起了眼睛,却是严肃相对:“元帅但安心抗敌,后方之事,俺自为你担之……何必多言?”
拔离速心中凛然,拱手相对。
且说,战局到了眼下,或者说在这种全线战争之下,双方都是万里大国,兵力、地形、天时,都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了……可能其中依然依然会出现各种戏剧性的细节,但想用这些巧妙性的、微观上的东西来改变大略态势,就显得有些毫无意义了。
真正有效的,或者说对于双方决策层而言真正有效的方略,就只会是那些用烂的、简单的、直接的方略。
宋军十年之功,三年积蓄,一朝而来,其势如虎,金军自然要避其锋芒。
然后太行山巍然耸立,连贯千里,天然分割战场,金国当然会想着利用自家的骑兵机动性,以图各个击破。
至于冬日结冰,河北战场对骑兵的地利凸显,河东战场地形狭窄,又无法阻碍宋军的重兵推进,再加上河北方面的宋军明显更少、更弱,那自然要抓住天气优势,先在河北对宋军造成极大杀伤,至不济也要击退河北方向的岳飞,然后再联合动员起来的燕京新军,以足够的优势兵力在河东反扑回去。
这个大约的战略,不仅是拔离速的提案,也是秦桧的提案,还是完颜希尹的提案,甚至是兀术本人的提案。
除此之外,它很可能还是赵宋官家的提案,是做战略预备方案的王彦的提案,是吴玠的提案,是岳飞的提案。
因为宋军也可以认为自己能在金军击退岳飞前率先拿下太原,进而以一种战略优势在手的情状下开启最后对河北的大总攻、大决战。
这就是国战,到了最后,就是一个简单到极致的模型。
促成这个模型的,是主战场的山川地理,是两个国家的战争实力与战争潜力,而决定最终结果的是也是这两个国家的战争实力与战争潜力,可能还要加上一定的决心,与片刻的坚持。
十一月,金军紧锣密鼓开始行动,宋军在河东的临汾盆地大踏步且谨慎向前,而与此同时,燕京却已经开始结冰了。
傍晚时分,辛苦了一天的秦桧从尚书台折返,刚回到家,便有王氏早早遣仆从来迎,并告知洪涯和郑修年在后堂等候的消息。
这位大金枢相犹豫了一下,方才在洗漱之后缓缓走进了自家后堂。
三人见面,也无寒暄,只是各自落座,用了一些姜汤暖粥,然后方才言语起来,却又显得异常直接。
“姊夫,昨日有高丽客商遗书在我处,大约是南方有言语至此。”郑修年放下汤碗,小心相对。“要我们着力配合。”
“一面让我们冒死去做什么配合,一面将我们列为战犯,附在檄文上、登在邸报上……这是待人以诚的意思吗?”秦桧也将汤碗放下,却又义正言辞,冷冷相询。“怕只怕,我等一众人在南方那位官家眼里,只是块抹布罢了……将来真有一日南北一统,南方那些帅臣尚可杯酒释兵权,大把的富贵来享,你我却要被杀之以掩其成!”
郑修年当即惶然,复又赶紧去看洪涯,却不料,洪涯此时端着一碗姜粥,喝的正急,根本就是看都不看,弄得郑修年愈发惶然。
而思来想去,这位郑侍郎也只能压低声音继续来劝:“姊夫……上月那个高丽客商说的那话……你也不在乎吗?”
秦桧面色一滞,但终于也压低声音以对:“我与你表姊这多年未曾得子嗣,如何当日区区数月,便与一个女使有了结果?而且这么巧,养到了林尚书这种重臣家里?只怕是南方用来唬我的……”
郑修年赶紧想再说什么,秦会之却抢先继续言道:“存卿(郑修年字),你自己两相来较一下,大宋弃我等如蔽履,大金却诚恳待你我,将你我列位重臣,托付国事……你若是为一二言语就把自己当一个细作,岂不是自轻自贱、不忠不义?”
郑修年一时愕然。
而秦会之见状,也不再言语,只是一拂袖便站起身来,直接走将出去。
郑修年无奈,复又只能再去看洪涯。
至于洪承旨兼洪侍郎,根本就是喝完了一整碗姜粥,方才失笑相对:“郑侍郎如何这般姿态?”
郑修年如蒙大赦,赶紧在座中跺脚:“我这姊夫丝毫不理会,我该如何与南方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洪涯摇头不止。“南方也不是真要你我如何如何……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至于你这个姊夫,你也不必担心,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是个千古难得的道貌岸然之徒,心里算计的比谁都清楚!咱们跟着他就是了,绝不会吃亏的。”
郑修年微微一怔,赶紧在座中拱手,口称请教。
而洪涯也懒得作态,直接嗤笑:“现在虽是大宋气势汹汹,但大金却也过了最难的措手不及之时,勉力动员了起来,魏王殿下正准备合大军去破岳飞,所以还算是胜负难料。这种情况下,以你姊夫那个表里比兴外加私心第一的性子,自然要诚心诚意助大金得胜……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继续做他的相公!而为了做这个相公,南方的儿子也就不是儿子了。不过,若是有朝一日,南边真的一战而胜,他必然又会束手立在你我跟前,陈恳感慨,说自己几十岁没有一个子嗣,要为血脉着想,主动请你将他的诚意给南方表达过去了。”
郑修年一时恍惚。
后堂外,暮色之中,根本就没有远离的秦会之面无表情立在那里,借着一丝檐下灯火微光,仰头看着不知何时飘落下来的雪花,竟好像是根本没听到洪涯在堂中对他的嘲讽一般。
顺着他的目光,这细碎雪花轻飘摇摆不停,虽然极慢,却终究是向南方撒去了。
十月既去,十一月已至,天气不可避免的渐渐寒冷起来,金国高层本能抓住的最佳战机似乎就要来了。
第五十七章
映雪映月
雪花自北向南,飘洒不停。
当然了,虽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可飘到真定府的时候,就只有鹅毛大小了,飘到黄河畔的时候,就只是落地便化了。
同样是十一月初,大宋东京城,一场几乎宛如雾气一般的小雪不期而至,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或者说按照大军启程前那些混乱情况来看,这场雪本该引起更大规模注意甚至骚乱的……当日赵官家因为金国三太子讹里朵的猝死突然提前发动北伐,之所以会引起城外岳台大营的那场骚乱,一面当然是事发突然,大军行动过于仓促,另一面却也有大宋不按照天时,顶着冬日出兵的缘故。
没办法的,自古以来,封建时代老百姓最怕的无外乎是冻饿二字,赵官家这般违逆天时,自然会引起御营军属对防寒衣物以及粮食的抢购。
不过到了眼下,随着前线地区,尤其是河东方向接连得胜,大量的州郡城池被夺回,外加赵官家御驾亲征的缘故,多少是减少了一些老百姓在开战初期的恐慌情绪。
因为就好像之前老百姓会更在意冻饿二字一般,眼下市井中对战争局势的判断也多是停留在邸报上今天收复一城、明天收复一州上面……这对于老百姓来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比什么都管用。
何况,收复的这些地方,也不是什么不清楚、不知道的地方。
说起安邑,就会有无数人回忆起当日京城中河东盐与京东盐并行的日子;说起河东城,就会有客商说起自己当日贩羊,曾遥遥见过鹳雀楼,继而引得有人谈那楼几层高,有人叹那楼有几首诗。
更遑论,这东京城内本就有无数河东流亡士民的存在,比谁都晓得彼处山水形势。
这就让东京城在适应了初时的混乱后,反而陷入到了一种诡异的动态、繁忙的稳定之中。
“让一让,让一让啊!咱们也是为国出力了!”
且说,东华门外,数名士子正立在路口拐角处负手交谈,只见前方宫阙沉沉,身后马行街繁华不减,千里之外金戈铁马,头顶则是雨雪飘飘,真真有一番家国忧思之态。但这些人刚围着其中一个为首的年轻人说了几句,忽然间,便有十数辆插着御前班直旗帜的独轮车自南向北飞驰而来,气势惊人,而且一边过来还一边呐喊,惊得这些年轻人抱头鼠窜、仓惶躲避。
之前要说的什么家国忧思也瞬间都咽了回去。
要知道,按照都省前些日子发布的战时训令,原本只是建议的‘都中行人车辆靠右走’,如今已经成了战时规矩,而这些送外卖的,因为是供给宫中、府中所用,居然也得了个‘军需’的名号。
这种情况下,一旦被这些从御街方向过来且依着右边行走的独轮车队给冲撞了,闹到开封府也只会被阎孝忠那个黑瘦挫矮阎王爷给吊起来骂,说不得还要在太学中留下记录,影响升学和科举。
当然,这些人经此一冲,原本还是想再度聚拢起来的。但是,从这趟车队开始,御街方向的外卖车居然是断断续续、往来不停,竟似头顶那微小雪花一般,俨然是之前往御街周边送餐的大部队正在折返。
战时嘛,御街那里办事的中枢、地方官吏远比往日多的多,送餐规模也远超平日。
无奈之下,这几名太学生只能熄了恰同学少年的心思,与偶然撞上的那位年轻公子拱手作别,大部分人沿着宫墙往南回太学周边,而那位年轻公子则贴着那些外卖车子外侧,往马行街而去。
实际上,这名年轻公子本来就是瞅着中午外卖车该回来了,马行街上的店家可以准备晚间外卖事宜了,这才专门至此,只是不巧遇到了一群太学后辈,又因为身份特殊才被缠住了而已。
就这样,待此人来到马行街,从宋嫂鱼羹开始,连续走了三四个店,却只订了十几个菜羹,配些冬日间照例的姜豉等物,加一起勉强一大一小两桌而已。
不过,饶是如此,这些牌子极大,消费极高的正店也都恭恭敬敬,认认真真,到最后还往往是店中当家的亲自将这位公子送出,甚至满口许诺,晚间也必然会亲自将外卖送到府上,绝不出错……原因嘛,再简单不过了,这年轻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首相长子,唤做赵汾的那位。
赵公子这次出来也不为别的,乃是因为前方战报送回,轵关陉已锁、临汾推进如潮,金军在仓促迎战下丢了河中盆地之后,又干脆直接弃了临汾盆地。
而赵鼎赵相公的老家不是别处,正是吕颐浩吕相公如今修养所在的闻喜。自己老家的地形,如何不晓?所以,经此一遭后,赵相公彻底放下心来,晓得闻喜无论如何都算是彻底安全回归了。
从今往后,再不算是流离之人了。
所以,难免有一些跟河东流亡士民一样,晚间放歌须纵酒之态。乃是在都省、秘阁、公阁那里依然从容,做出首相姿态,暗地里却忍不住破例给儿子递了纸条,让他摆酒置宴。
对此,赵汾赵公子当然也很高兴,只不过他名字虽有个汾,但很早之前便随父母在京中生活,对于老家只有模糊几个印象,却未必振奋到那个程度而已。
不过等到这日傍晚,在家中布置妥当的赵汾等到父亲归来,又见到今晚的客人,方才晓得,自己还是低估了父亲此刻心情的振奋。
客人只有两位,一位是当朝枢相张浚张德远,另一位是工部尚书胡寅胡明仲……加上端坐主位的自家亲父、当朝首相赵鼎赵元镇,正是所谓靖康太学三名臣是也。
这一次是典型的私宴,张浚虽然儿子尚小,但宗族极大,乃是带了三五个帮忙管家的成年子侄,胡寅那里类似,他自有异父异母的亲弟胡宏和一个来求学的远房堂侄相随……一时间,配上本就子嗣繁盛的赵家,倒也有些热闹。
而待宴席铺开,也只是两桌,一桌在外,赵汾自让了中过进士已经在出仕的胡宏居首位,然后带着弟弟与其余几人陪座;另一桌在内,竟只有区区三位主角,连个倒酒伺候的人都无。
更是让外面这些人心中暗暗称奇。
“居然有姜豉。”
内里三人坐定,张浚扫了一眼桌上酒菜,当场先笑。“元镇兄倒是不忘本。”
“本者,初也,凡事必有初。”赵鼎闻言也是捻须而笑。“官家之前在杭州,往这边言语,动辄便念叨这话……事必要究其初,人又如何能忘本?这‘姜侍郎’的功劳和官家知遇之恩,如何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