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不过这些都是旧事了,而且也不可能真的人人都是诸葛亮那般大公无私,谁还不能许谁有个私心啊?便是赵玖为了大局也选择了和稀泥,直接将吕颐浩带了出来。而可以想象,张浚肯定不甘心,肯定还会进行尝试,而且彼时看来,他应该还有小半年时间进行细致操作。但是,讹里朵死了。
好好一个三太子,前几天还在真定府指挥若定呢,忽然就在清河死掉了。
接着就是战争忽然爆发,赵官家也直接下达了全面动员进军的旨意。
这个时候,一直渴望能成武侯之名的张枢相愕然发现,因为战争的猝然爆发,让他彻底失去了运作空间,反而是之前被自己赶出去的吕颐浩直接顺风搭船,坐实了河北大都督的位置。
他当然不甘心,当然觉得委屈,当然想再试一试。
君臣八载啊!
张德远一直是赵玖最心腹、最信任的朝堂文官大员之一,甚至未必就是之一,所以这厮的这些心思,他赵官家当然一清二楚,甚至也有点理解他的委屈……可清楚归清楚,理解归理解,事到临头,这厮做出这样的反应,还是让赵玖非常失望。
因为私心之重,溢于言表。
而这封奏疏,和之前王刚的骄纵轻敌一起,也给赵玖心中增添了一丝阴影。
当然了,无论如何,赵官家都还是咬牙忍住了,八年都忍了,而且忍了那么多事,不差这一件……他反应过来,叫了一杯茶,就着茶在绍兴给张德远写了一封私信。
大约就是在私信中告诉张相公,总督后勤才是诸葛武侯的作用,如今的局面根本不是诸葛武侯北伐,而是刘昭烈汉中决战……诸葛武侯当然要留在成都准备后勤了,随行的肯定是法正啊!
诸葛武侯亲自北伐,只能是刘禅在位!
半是安抚,半是警告的,写完之后也不用印,也不喊吕颐浩和范宗尹过来的,直接用了沧州赵玖的画押,便寻来刘晏和平清盛,当面交代,让平清盛走密札途径,但实际上不惊动任何人,直接把这封信连夜送到东京张相公手里。
书信送出,未及收到回复,半夜的时候就收到了张浚的请罪札子,乃是自请收回那封奏疏,并向赵官家致歉请罪的,这让赵玖心中多少好受一点……只当那厮是一时猝不及防,情绪上头了。
就这样,翌日一早,赵官家在绍兴的绍兴津又见到了张荣,但因为张荣要赶去子路埽汇合岳飞,所以双方并无太多交流,只是握手言别,说了一些半是场面半是真情实意的话,让他与岳飞好生配合,然后便各自分别。
再度上路,因为张浚的幺蛾子,赵玖便已经没了之前昂扬姿态,但总体上情绪还是很正的,而等到这日下午时分,这位官家就复又情绪高涨了起来,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沿河民夫的动员。
黄河以南,无数的民夫已经开始被征召起来,其中,赵玖亲眼看到的临河民夫多是之前统一安置的军屯、民屯,这些人多是之前中原大乱与河北流离中失去家园的人,以及在五六年间从军中退役的老卒。
他们会领到简易的武器,会按照屯所恢复一定的军事组织性,然后会承担起向河北运输军粮的徭役,并在必要时担任辅兵,甚至成为保卫黄河防线的必要军事力量。
不过,他们是没有军饷的,只有必要的伙食,也只有过河担任辅兵的人才会有很少的钱帛补助。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好像南方也要加税、加赋一样,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不过即便如此,这种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举国齐心协力向北的场景,还是让赵玖感受到了一丝振奋和一丝额外的信心,因为他深切明白这股力量的强大。
而且,赵玖心里早就有了一丝战后补偿的打算,只是此时言之过早罢了。
总而言之,赵官家就是这个样子,整天起起伏伏的,情绪很快就又高涨了起来,而官家高兴嘛,大家自然都跟着高兴。
但也就是这日晚间,抵达胙城的赵官家却又接到了一个让他气急败坏的消息——岳台大营那里,弄出了一个天大的军事疏漏。
原来,旨意从九月二十傍晚自子路埽发出,赤心队的骑士沿着黄河沿线早就布置好的兵站,沿途换马换人不停,只花了一昼夜便将旨意传递到三百余里外的东京城,而接到旨意后,岳台大营的御营骑军便在曲端的带领下匆匆集结,率先西进,九月廿二便直接全军启动。
堪称神速。
可是,御营骑军副都统李世辅居然把去年才调拨给自己、所谓刚刚成军,且驻扎在城南开阔地带的泼喜军给忘了!
可怜泼喜军统制嵬名云哥素来兢兢业业,数年间片刻不敢怠慢,一心一意帮着大宋朝廷恢复泼喜军的建制,此番接到旨意后也立即在自己驻地整备好自己所部的三百架骆驼砲,还有三倍数量的备用骆驼,两倍数量的小弩炮更换器件……结果匆匆准备好后,却始终没有直接军令,直到他发现自己所属御营骑军三万众几乎全军都已经走了,这才慌乱去寻兵部和枢密院。
枢密院和兵部也是目瞪口呆,最后还是负责前线军需的工部尚书胡寅当机立断,将泼喜军直接划分到赵官家的御驾那边,让他暂时等候,准备随御前班直一起行动,这才算是了了此事。
而赵官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到的上奏。
说实话,连着两件事,再加上之前王刚战败的事情,已经让赵官家彻底警惕起来了,他敏锐的意识到,自古以来,就没有这种大规模战事的预案。
或者说,这种大规模战事的准备工作,对于封建时代的上上下下而言,一定会是一种灾难性的存在。
三十万战兵,很可能会有同样数量、甚至更多的民夫,河对岸就算是差了许多,但也是同样数量级的,这种规模的战事,便是放在整个中国封建时代历史中,怕也是数得着的。
之所以不敢说空前绝后,是因为赵玖知道,当年神宗朝五路伐夏的动员规模就很庞大……不过那一次,宋军被自己糟糕的后勤给直接弄崩溃了。
回到眼前,有了一点心理准备后,赵玖立即调整心态,然后唤来郦琼,让对方继续妥善行军,却是决定先率随行人员和御前班直加速向前,往归东京……因为东京那里,军队最密集,官僚机构也最密集,政治效应肯定最明显……犯的错也必定最荒唐。
郦琼当然无话可说,而随行文武中虽然有人觉得赵官家不免有些神经质,但也肯定不会为这种事情进言的。
于是乎,九月廿四日一早,御前班直再度脱离大队,匆匆加速,护送着赵官家往东京赶去。
而不知道该说果然还是该说但是,这一路上,赵官家就没听到什么好消息!
皇城司、军统司不停的把一些乱七八糟,偏偏又不得不承认应该早就有所预料的坏消息迎面送来……
什么郑州兵站阻塞,御营骑军的掉队士卒占据兵站,与后进的王德部发生冲突;
什么开战旨意一发,便有官员趁机在搞北伐国债的摊派,以求政绩;
还有官员在旨意下达后按照原计划处置囤积居奇时趁机扩大化,以求敛财;
甚至不只是官员,一些大商家在发现无法在东京城内哄抬物价后,干脆有了避开东京城的打算,将来东京城很可能出现一定的物资短缺;
除此之外,一些商贾、僧侣趁机放贷,一些失势权贵趁机传播流言,也全都不少。
这些破事,哪怕是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此时一件件一桩桩撞上来,却还是让赵玖心急火燎,怒气中烧,以至于赶路都飞快起来,弄得随行文武颇有人渐渐吃力。
到最后,还是看到吕颐浩身体撑不住了,这位官家方才放弃了当夜归京的打算,然后于当日晚间进驻了东京城北面的陈桥镇。
不过,也就是他们刚刚进入陈桥镇不久,这位官家和随行文武、御前班直便目瞪口呆起来……因为随着夜幕降临和距离的拉近,他们清楚的看到了西南方向的火光!
西南便是东京好不好?
黑灯瞎火的,唯一能肯定的在于,这绝对不是金军打来了。
可是,即便是今日刚刚从东京迎上来、传递奏疏的赤心队骑士们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来,因为白日他们在东京时还好好的呢!
哦,这么大一个东京城,白天还好好的呢,晚上就火光冲天,还是刚刚进入战时的要害时间?
赵玖彻底不能忍。
他准备即刻扔下有些疲敝的吕颐浩等老臣,自己帅部分御前班直的骑兵轻驰回京,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有人迅速拦住了他。
“梅卿何意?”
扶着战马的赵玖冷冷相对,对于一个舍人,他还不至于那么客气,尤其是他的东京城在燃烧。
“官家。”密集的火把下,梅栎俯首相对,明显也有些紧张和畏惧。“臣以为官家此时不宜轻身而去……”
“为何?”
“官家。”梅栎强压心中不安,勉力解释。“此时这般景象,绝不可能是金军过来,也不可能是御营大军开拔前哗变作乱……因为御营骑军曲都统部已经尽发,御营中军王都统部也是今日尽发……此时应该已经全军离开了岳台大营……这些官家早已经通过白日的信使尽知。”
“那就说些朕不知道的!”赵玖气急败坏,一手握住身侧马缰,一手持马鞭严厉呵斥。
“官家,臣想说的是,不管是女真间谍趁机纵火,又或者是什么别的事端,乃至于是城中意外失火,这件事情都不可能更糟了……”
赵玖心中微微一怔,火把下,赶了一天路的其他近臣也多有反应,便是缓过气来的吕颐浩也忍不住看了眼这个据说是张德远一派后进嫡系的小小舍人。
梅舍人抬眼看了下赵官家,见到对方冷静了下来,而且显然会意,这才稍微放下心来,继续言道:“官家,臣以为,现在即便有乱子,也是留守相公们能够处置的,官家此时过去,是能让救火速度更快呢?还是能如何?”
“可是朕不去,不也是空站着吗?”赵玖嗤笑以对,手依然没有离开了马缰。
梅舍人见状赶紧将本意道明:“但官家此番连夜赶回,却足以让上下都以为官家慌乱起来了……臣冒昧,金国三太子讹里朵之死事发突然,诚然是大大的利好,但我大宋骤然启动,却也是猝不及防,何况这般军国重事,自古未有,乱象频出,本属自然……”
“自然?”
“是,臣以为这般乱象,本属自然,官家不该为此焦躁,以至于本末倒置,也不该越级去处置这些事情。”梅栎努力相对。“这个时候,官家是不可能顾及到方方面面的,唯一能做的,或者说该做的,便是镇定示外,以安众心,因为大臣们只会比官家更乱……只有官家本人行事坦荡自若起来,下面的文武才能随之安心,并着手处置事端,若是官家急躁不堪,只会让下面的人跟着失措……臣冒昧,官家何妨坦荡留在陈桥,派出皇城司、军统司去做查探,明日一早再从容归京,问明事因?”
夜风清冷,远处火光、近处火把之下,赵玖一时沉默不语,而梅栎也无话可说,只能俯首待命。
“臣附议。”忽然间,吕颐浩拱手向前。
赵玖看了一眼吕颐浩,思索片刻,方才颔首:“善。”
言罢,这位官家复又瞥向了杨沂中、虞允文二人。
后二者会意,即刻拱手趋步而去,乃是去布置人手了。
见此形状,赵官家叹了口气,便欲转身去陈桥官驿休息,而此时吕颐浩复又在后扬声进言:“臣请进中书舍人梅栎为翰林直学士……以示赏罚分明。”
“善。”赵玖头也不回,到底是进官驿休息去了。
一夜无言,翌日一早,赵官家率众抵达东京,却是在路上便知道,昨夜并非是城内失火,而是岳台周边发生了火灾。
而且,并非是什么意外,也非是女真间谍,乃是一件所有人都没想到,但事后却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疏忽的组织问题导致的事端——而且这件事的确是北伐进军直接引发的。
话说,大军猝然启程,先是御营骑军,然后是御营中军王德部,前后数量累计多达五六万之众,连续发动,岳台大营为之一空,但这种大规模调度,而且是忽然出发,直接就在岳台周边引发了一些骚动。
骚动原因也很简单,要知道,这年头的大宋军队是典型的募军制度,家属一般是允许随军的,不然也不至于养一个御营士卒一年要花一百贯了。
故此,随着旨意下达,御营骑军匆匆动身,一方面是军属抢购诸如护耳、口罩、平安符、药材包,包括给自家囤积米粮等行为,一方面是很多晚出发的御营中军军士离开前趁机借债、闹事,还有一方面则是有部分奸商趁机涨价,部分无德僧道趁机揽财。
一时间,多方情绪对立,之前几日,岳台大营周边便已经爆发了数次恶性事件。
但此时,早就因为军国大事忙得不可开交的朝廷中枢根本就是忽略了这个现象,便是开封府也忙着按照原计划,在城内处置囤积居奇之辈。
想想也是,张枢相都在觉得自己委屈呢,偌大一个泼喜军都能被拉下,谁会在意几件底层士卒和家属相关的刑事、民事案件呢?
而这种忽视的结果就是,随着昨日御营中军王德部也尽数出发,岳台大营忽然一空后,失去了军队的压制,直接彻底酿成了群体性事件——一开始据说是有一家被御营中军军士临行前骚扰了女眷清白的家庭来寻军士家属要说法,结果遇到了失去父辈管束的御营军士后辈儿郎,双方酿成了一次群殴冲突。
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传出了谣言,说是有人等大军一走就要欺辱军士家眷,直接引起了数百人聚集,然后就把所有人都卷了进来。
最后,岳台周边的三个场、两个市全都爆发了骚乱,数十间房屋被焚烧,数家店铺被抢劫,近十人死亡,伤者不计。
事情闹出来以后,城内庞大的官僚体系这才后知后觉,最先反应过来的两个人,枢密副使领开封四壁防御大使陈规连夜调遣郭仲荀的后备军进驻岳台,开封府尹阎孝忠也亲自率衙役到城西坐镇,彻夜不入城,以作善后处置。
接着,都省也直接发文要求各部立即组建联合调查团,以工部右侍郎张九成为首,公阁、刑部、御史台、军器监什么的一股脑的全都塞进人去,进驻岳台,以求快刀斩乱麻,速速了断此事。
然而,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是快刀斩乱麻就能斩的,怎么可能是说善后就能善后的?
何况,这期间免不了有无数官僚在其中为个人和自己所属部门争功诿过……一时间,简直是乌烟瘴气外加混乱不堪。
而也就是此时,赵官家带着一众近臣与御前班直,从容归京,然后依然不入城内,却是直接进驻了岳台大营,并选择了不理会此事……张九成、阎孝忠等人匆匆来面圣,却只能随这位保持了冷静的官家去了岳台大营旁的岳台,再度祭祀了那些碑位。
这让所有人都同时感到了了安心与失措,赵官家没有严厉斥责他们,但这种反应却让他们更加慌乱——具体来说,这种情绪叫做羞惭交加。
事情还没完,这一日是九月廿五日,首相赵鼎以下,甚至包括了公相吕好问,听闻官家骤然回京,几乎所有在京中枢大员都纷纷出城往岳台谒见赵官家,不下数十人一起就之前发生的种种事端上奏请罪。
然后就得到了赵官家的当面安抚。
没错,昨天还心急火燎,把吕相公差点累死在马上,晚上还差点拿马鞭抽了人家梅学士的这位官家,今日表现的比谁都冷静……他自陈确实是事发仓促,给大家添了麻烦,但战机不可失啊,便有少许阻碍也当群情一致,合力克服云云。
这还不算,这位官家复又当众听取了皇城司、军统司的回报,并将几件匆匆送达的密折转述给了众人。
这个时候,上下才知道,郑州兵站阻塞、官员趁机搞北伐国债摊派、处置囤积居奇时扩大化、一些大商家试图避开东京城、以及一些商贾、僧侣趁机放贷,一些失势权贵趁机传播流言,那些事情。
随即赵官家端坐岳台大营,将这些事情一一发布给枢密院、都省、御史台,甚至没有将事情直接分配给六部与开封府。
而既然将事情分下,这位官家复又与几位相公握手相别,然后所谓过家门而不入,直接于当日下午启程离开岳台,转向西北,并于翌日在万胜镇汇集了郦琼,然后再一起西向。
这番表现,真真让东京城内上下动容,以至于工部右侍郎张九成回去路上,便忍不住当众称赞赵官家是‘心中有山崩地裂之势,万道惊雷之威,却面无秋风吹皱一池清水之态,而行春风化雨之恩泽’。
引得无数同僚纷纷颔首,都准备回去记到笔记上,直到旁边胡铨胡编修开了口,说是要将这话登到下一期邸报上去,这才作罢。
十月初一,秋叶纷落,初冬已至,黄河水量不减,这一日,赵官家越过郑州,抵达汜水关,并在这里汇集了郦琼部(原八字军)最后一个分散驻扎的统制官范一泓。
到此为止,前后十日整,御营中军便已经尽数发动。
而同一日,率先集合完毕的岳飞部御营前军主力也正式在御营水军的护送下于子路埽大举渡河。
河对岸,阿里虽然野战得胜,但聊城本是金军着力修筑的重要临河军阵,此番被宋军突然夺取,根本没有损伤,而阿里也并不能在十日内攻下这座尚有三四千兵力固守的大城,早已经气馁。
偏偏金国大名府行军司的都统高景山又根本不可能有那个权力和气魄,做出当场决战的决断……或者说,岳飞就是瞅准了女真人在失去了讹里朵后,不可能在十日内便重新有真正大魄力主帅至此,这才从容聚集,发动渡河……总而言之,面对着宋军主力几乎铺天盖地一般的渡河之态,阿里直接选择了北撤,让出了聊城。
临渡之前,岳飞端坐军营,试图作一首诗送给一位在济南相识的灵鹫寺高僧,然而不知为何,诗句写了一半,便终究不能再写,而是投笔披甲,随前来催促的张荣一起渡河去了。
只留下半篇诗句,放在河南大营中,也无人收拾。
正所谓:
“平湖梁山几度秋?大河万折向东流。
男儿立志扶王室,圣主专征灭土酋。
功业要刊燕石上,归来……”
字迹戛然而止,终究不知后来所言,倒也算是一首难得的烂尾诗了。
同一日,汜水关那边的赵官家并不晓得这番故事……此时他早已经知晓李彦仙在得到旨意后迅速发兵,也知道王德与曲端已经抵达洛阳,却并未有什么军令追加,反而给并不知道情况的韩世忠那里写了一封私人书信,并着人快马送走。
书信既发,赵官家披夜而出,望天兴叹,似乎也想作诗,但思来想去,一句诗都未曾得,却反而莫名想起自己少年时听到的那句颇显中二,但似乎又有点哲理的话来。
正所谓:
“战火为何而燃?秋叶为何而落?”
面对着这个几乎算是荒唐与愚蠢的问题,赵官家居然有些想的痴了,继而引得不少八字军军中高级军官,远远相对感慨——赵官家夙夜兴叹,真真心怀天下。
第四十四章
私信
战火为何而燃?
这个问题简直愚蠢到如‘秋叶为何而落’一般。
甭管是天冷无法吸水,还是矿物质累积,秋叶纷落本是自然之道……同样的道理,到了眼下这个局面,全面战争状态已经持续了十年,没必要再一遍遍强调什么两河百姓受了多少苦,或者关中被劫掠了多少次,乃至于中原有多少城市被屠,甚至都不必将靖康耻给搬出来了。
早在今年初秋,赵宋官家从南方回来的时候,所有人心底就都知道要打了,便是金国高层在尚书台的时候,大家听了秦桧与兀术的论断,也只是点点头,心中暗叫一声来了而已!
唯独所有人都知道一定会打,一定要打,都已经晓得这座山要崩,那块地要裂,可真到了山将崩地将裂那一瞬间,不论南北,还是会忍不住眼皮一跳、发根一竖、心里一惊罢了。
且说,十月初,初冬已至,但天气尚暖,黄河水量依然丰沛,几条旧道依然能通大船。
在经历了秋末十来天的动员之后,因为赵官家是从京东的子路埽正式下达的旨意,所以宋军也大略是依照自东向西进入战斗状态,而这其中,稍有例外的便是陕州——李彦仙部早早握有宋军在河北的唯一一个正经城市平陆,周围部队也早早对河中府进行过数次轮战式的包围,所以此次算是轻车熟路,一旦接到旨意便即刻发兵。
换言之,仅仅是十月一开始,宋金两国便已经开启了自风陵渡至渤海,长达一千七百里的战线。
这还不算,可以想象,随着韩世忠与吴玠依次发动,战线继续绵延到河外,那么这场战争的战线极端长度,很可能会达到真正意义上的三千里之广。
初冬的太阳温暖而不耀眼,初冬的雨水淅沥而不阴晦。
东海之滨,早已经按捺不住的李宝接到军令,即刻与副将崔邦弼一起率军出港,带领着数量并不能对金国海军形成压制的海船北上,却越过了军事任务需要他压制的马谷河口,甚至越过了河口北面的沧州大山,直奔沧州小山而去。
彼处根本就是昔日伪齐水师都督、如今的金国海军副都统李齐所率金国海军所在。
其实,李齐作为当日的登州豪强兼海盗头子,靖康之后也曾一度组织义军,号称要顺河而上去勤王。然而,时也命也,当日同为山东义军里的好汉,李宝、李逵、刘和尚、徐大刀、扈成、杜彦、吴顺、李璋这些人未必谁就比谁差,但往往就因为一个念头一点时势,就随波逐流的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孰是孰非或许已经有了定论,但谁能笑到最后,尚不能有定论。
京东东路的青州这里,田师中在接到旨意和军令以后,冷静异常,但他没有匆忙发兵,反而是按照惯例,主动向自己岳父张俊进行了细致的汇报……在张俊点头后方才下达了全军渡河,先集中兵力抢攻厌次,再分兵攻取招安、商河、无棣、乐陵的进军命令。
非只如此,在将前锋任务实际上托付给了张俊的几个子侄、心腹之后,田师中依然选择了留在青州,与张俊一起用了一场宴,一场只有两个人的宴席。
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私下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再往西,济南一带正在下雨,而这一段黄河战线却平静到近乎于沉寂的地步,此处屯驻的御营前军重兵集团作为最早被动员的对象,早早往上游集结去了,而雨水中,却是无数被征召的京东百姓不顾泥泞将此地的仓储向上游输送不停……迷蒙的雨水之下,咋看路上景色,似乎与当日刘豫征伐东平府时的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
东平府东阿城,接到旨意后的京东西路经略使万俟卨早早来到了这个物资转运要地。
而今日,面对着忽然出现的一场初冬小雨,在视察完今天的仓储情形,并下令给所有民夫中午多熬两碗粥后,万俟经略拒绝了幕僚们的跟随,也摒除了这些人的阿谀,一个人登上了东阿城的北城门楼,然后一言不发负手向北望去,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紫袍。
如果是天晴的时候,从这里完全可以看到济水对岸的吾山,甚至在丰水期,都能隐约看到吾山后方其实并不远的黄河河道,但此时冬雨纷纷,天气阴沉,却并无一人知晓万俟元忠到底看到了什么。
又为何沉默不语?
东平府西侧便是子路埽了,在赵官家亲自出现在河对岸,而三太子讹里朵又忽然身亡后,大受震动的聊城知县做出了献城这个决定,而且也成功将宋军在第一时间迎入这个军事重镇。
但出乎意料,岳鹏举并没有选择继续以聊城为突破口扩大战果,而是一面下令让田师中速发下游棣州,而自己和本部主力却选择了从更上游的子路埽进发。
集中了多达四万的御营前军、水军联合部队自此处大举渡河,铺天盖地之势实打实的告诉了天下人,宋军北伐了!
渡河既成,宋军以绝对优势兵力,以泰山压顶的姿态迅速夺取了河对岸的观城。
然后理都不理身后聊城的那一万多可能还没撤干净的金军主力精锐,直接继续向西,迅速扫荡朝城、六塔集等地,并于第二日便夺取了商胡埽,使得御营水军毫无阻碍的开入黄河东流道。
这是河北地区黄河三道五岔中自南向北数的第二条河道,而且是主干道之一,是有一定战略意义的。
不过,正如阿里面对着岳飞的主力毫不犹豫的放弃了聊城,直接北走一般,商户埽内的战船、器械,也早早被守军一并带走,眼瞅着应该是早早送到大名府前的马陵道口了……很显然,金国大名府行军司都统高景山保持了清醒,也做出了他力所能及的最合理战略决策。
也就是在真正能做主打大仗的人到来前,保持有生力量,进行战略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