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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北伐国债都买了,何况此事?

    相较于已经零利息的国债,这公司的事将来说不得还有赚对不对?只不过,前提是北伐胜利!

    用太学中一些学生们的言语来讲,赵官家此番作为,与其说是搞海贸公司,其实还是跟其他种种事端无二,是在搞北伐公司!

    可话说到这里,又得反过来多扯一句弯弯了,这北伐公司既然又搞成了,也说明大家对北伐的信心其实是渐渐提升的。

    局势确实在变好……愿意博这一彩的人,也越来越多。

    且说,回头去看,自去年年中建财大政顶着万难竖起来以后,如官家得病,如后宫,如太子,如热气球,如旧勋贵,如宗室,如公司……一桩桩一件件,每件事看起来都那么让人在意,但实际上却是一波平一波起,只是这个偌大中央之国的日常罢了。

    唯独朝廷到底是朝廷,即便是丢掉了历来是传统核心区域的两河,也依然是中央万里大国。所以,即便是这个国家的日常,也值得让所有局内局外之人十二分的留心。

    这不,公司刚刚成立不久,没几日呢,就又有一件事情将朝野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上书的是谁?”

    “翰林学士李若朴!”

    “竟然是此人?此人素来是个君子,难道不明白以他的身份上书言此事,是有些嫌疑的吗?”

    “没有嫌疑……李学士外放了京东东路的经略使,前日文书经过吏部,我亲眼看了……这明显是早有腹稿,为了避开嫌疑,才专门于近日上书言事。”

    “此言不差,何况李学士明明有内制的便利,却没有直接跟官家进言,而是公开上书,就更是妥当了。”

    “这般说来,倒也有道理……只是官家是何态度?此事怕是宰执们都不好插嘴吧?”

    “不错,怕是只有李中丞(李光)适合说一说,但其实还是要看官家心意。”

    “那官家……”

    “官家此时心意谁说的准?”之前一直在船头闷头对付一个咸鸭蛋的胡铨此时吃完,直接将蛋壳抛入湖中,顺势嗤笑打断席间。“此事事关重大,怕是诸位秘阁大员都心存忐忑,咱们又如何能窥到一二……只等结果便是。”

    “这倒也是。”那个追问之人当即失笑,舟上其余人也随之笑了起来。

    且说,正值三月春光烂漫,赵官家大开金明池,使人随意游玩,自金明池至岳台的纪念庙,还有城北的蹴鞠场,游人几乎充斥城外道路。

    而今日休沐,胡铨等一帮人自然免不了要趁势聚一聚,却是从城内汴水中寻了个黑漆平船,一路驶入金明池上浪荡一番。

    远处岸边,有戏台堆起,正是附近道观出来做头演《白蛇传》;近处湖中,常有紫帷小船载仕女往来,娇笑声清晰可闻;而船头又有船夫浑家帮忙调制菜肴……所谓咸鸭蛋、腌螺蛳、水捞绿豆芽、杏片、青梅,皆是轻松便宜的时节之物,然后自然还少不了一壶腌梅酒。

    不过,既然是团团伙伙搞团建,却免不了要相互透露一些讯息,讨论一些朝局热点,而众人刚刚所言也正是最近朝中发生的一件最大之事——翰林学士李若朴转出外任之前,忽然上书,提出来官家用人不当之处……这个用人不当,不是说具体哪个宰执不好,哪个尚书是小人,哪个翰林学士又是滥竽充数之辈,而是说官家喜欢搞小圈子,使得权力过于集中。

    于宰执,只有四人;于尚书,只有六人,而侍郎又不常设;于御史台,自监察御史至侍御史、殿中侍御史,数量都很少;于翰林学士院,也就是区区几人,而官家近侍就更少了,基本上是那几个人。

    故此,李若朴建议,适当增加宰执名额,六部左右侍郎常设,同时增加御史、翰林学士、中书舍人、阁门祗候的名额。

    只有这样,官家才能避免偏听偏信,保证自己拥有一个可靠而庞大的执政团队。

    这件事情,直接关乎着十几个秘阁级别的重臣名额,那对于朝廷的官僚们而言,可不就是天大的事情吗?也就难怪所有人议论纷纷,上上下下都在讨论了……胡铨这帮子人,即便是知道自己眼下是够不到,也免不了要言语一番。

    闲话少说,转回眼前,笑声中,胡铨低头喝下了店家端来的半碗温茶水,口中稍微随意,便继续开口:“不过话虽如此,我大略猜一猜,官家说不得会许了六部左右侍郎、御史的增额,内臣不好说,而宰执员额怕是十之八九不会增加……最起码不会在此时加。”

    “这话怎么说?”直舍人梅栎好奇询问……由不得他好奇,因为自家那位世叔昨晚也是这般说的,他对此虽有猜测,却巴不得有人能印证一番呢。

    “无他。”胡铨愈发正色。“宰执位重,稍作增删便会引发朝中格局变动,而官家的心思还是要北伐,北伐前断不会使朝中格局有所动摇的。”

    梅栎当即颔首,这跟他想的一样。

    “也是。”旁边早有一人又失笑以对。“不说别的,真加了宰执名额,吕颐浩吕相公和宇文虚中宇文相公要不要回来?不回来,人家会不会委屈?可若是回来,如宇文相公回来,倒不怕他因为姻亲跟张相公弄到一起,只怕他整日和稀泥,到时候又把赵相公给和软下去了,到时候怎么办?而若是吕相公入朝,其余几位相公倒也罢了,张相公还有活路吗?”

    众人再度哄笑。

    吕颐浩的性子和宇文虚中的性子,真真是有意思,而官家用这二人分别去西北和东南,也是有意思。

    当然了,这位也有趁势调侃赵相公和张相公的意思,大家虽在船上,却不好多笑的。

    故此,很快众人便恢复如常,就在远处《白蛇传》的腔调中抛下此事,然后一边用些春日时蔬,一边继续说起了一些别的讯息。

    而这种聊天,自然是无所不谈。

    “吕侍郎折腾了许久,到底是留下了,不过吴敏却也去了京西东路。”

    “其实水木两党都还算讲大局,唯独这位吕侍郎最好斗,也由不得之前赵相公想撵走他。”

    “此言不差,依我说……若是……我是说若是两党真有党争那一遭,赵张两位相公真的反目,必然是此人所致。”

    “官家在上面坐着呢,怎么可能真的起党争?张德远自恃的正是官家第一心腹之任,而赵相公又是个真正的忠臣君子,官家一句话下来,他虽心中不以为然,但还是弃了道学,改了原学。”

    “这种事情咱们少说……”

    “说起来,自从上次的两百万贯后,户部在建财上可有说法?”

    “当然有……照这般计算,怕是不用明年年底,三千万的窟窿便补足了,秋收之后,大局便可稳妥。”

    “可惜晁公武近来不来了,否则必然可以当面耻笑于他。”

    “休要提他。”

    “但也不光是钱的事情……工部那边有言语,说是便是有钱,打仗也须换成军械、粮草,而眼下,虽说有南越的尺布斗米之贸,可以直接将稻米送到京东去,但军械又如何?也急不得。”

    “国朝这般大,难道还缺工匠吗?”

    “如何不缺?”

    “何况事情也不是一个军械这么简单的,还有沿河军需仓储,粮道休整什么的,也要时间来做。”

    “说起来,小虞探花不是在做此事吗?若问问他就好了,可惜不在。”

    “正是因为他要做此事,方才不在的。”

    “你们听说官家又格物格出来一个新玩意吗?据说是直接发给军前诸节度、统制了……听说是水晶所制。”

    “既然如此,咱们便是想知道也无从知晓。”

    “金国最近又改法律了你们知道不?那粘罕当政时,因为义军蜂拥,不许寻常百姓擅自离开本处,便是商贾持路引行走,一日也不许超过三十里……粘罕去后,此律于去年废掉,结果义军大兴,无奈何,前日看到金国邸报,居然又改回了旧日规矩,还要设保甲制度,一家逃亡,十家连坐。”

    “女真狗该死,那些出主意的降狗也该死。”

    “说起女真,陕州又要朝河中府动兵了吧?我听说兵部侍郎领都水监刘侍郎(刘洪道)去了西面。”

    “必然如此。”

    “官家这是一刻不停啊,春忙刚过,便直接用兵……”

    “肯定少不了的,而且往后只会越来越频繁,一来练兵,二来警醒内外,不可安居忘战。”

    “但只是在河中府打打埋伏,便是说不忘战,几次下来以后,天下人也不会当回事的。”

    “那也没办法……其实,与其担心这个,倒不如担心女真人忽然全力去把平陆攻下,又或者将河中府让出来,届时就麻烦了。”

    “你这便是纸上谈兵了……平陆之所以能屡次得以保全,是因为此城与河中府之间有中条山,女真人进军、后勤都要绕道隘口,而平陆与陕州州城却只隔一河,目下相连……至于让出河中府,那就占了便是,若是女真人再来回头谋求聚歼,那边再弃了何妨?官家与诸节度都是用惯了兵的,不会在此事上穷讲究。”

    众人纷纷再笑,其中却不免多了几分讪笑之态,而一旁的舟中领袖胡铨更是早早就只在吃东西,根本不置一词。

    一旁梅舍人也在笑,心中却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且说,自他加入这个小团体后,不过一年时光,却早已经物是人非……如今有才而与众人立场不一的晁公武早已经渐渐不来;才学俱佳的小虞探花虞允文的官是半点没升,但跟在座的老大哥胡铨一样,属于等到资历和时机到了便可一飞冲天的那种,近来更是日益忙碌,在各处军营、青苗贷点中流转……这种情况下,免不了有一些凑数的平庸之辈,弄得席间渐渐没了意思起来。

    “谁可还有什么有意思的言语?”停了半晌,眼见着店家那边东西都被一群正当年的年轻官吏吃光,最后只上了一大盆水捞绿豆芽,有些不耐的胡铨便有了折返之意,干脆直接再问。

    “有一事……称不上重要,但有些奇怪……或许值得一说。”一名还算靠谱的刑部员外郎蹙额以对。“诸位可还记得年前太学问政时有人在太学门前伏阙告御状?”

    “是有此事……此事还没了结吗?莫非是什么大案?”

    “案子是福建的,一来一回就要两月,何况事情也不是杀亲争产之类的恶事,而是一件挺无稽的小事。”

    “原来如此,那它奇怪在何处?”

    “事情是这般的,乃是说泉州那边素来有番商聚居,也许他们在区间自起番寺,而近来泉州下属一县的县学对面就起了一座番寺,但番寺是要念经的,不免影响学生上课,于是学生便告到知县那里……谁想到这么简单一件事,知县却只是糊弄,最后激怒了本地人,只觉得这知县怕是也信了番教,便有当地士大夫寻到了在东京城的福建旧人,请求帮忙将事情闹大,好处置这位知县,顺便将那番寺拆了。”

    听到这里,端着一大碗豆芽的胡铨心中已经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却是在瞥了一眼侧旁对豆芽发呆的梅舍人后嗤笑相对:“若我猜的不错,刑部马尚书那里必然是站在当地士大夫那边,要知县做出解释,再让彼处拆了番寺的,结果福建地方那边只是敷衍,反反复复就是维护那个知县,事情就这般反复下来了,对不对?”

    “对头……福建那边,大略上是支持那个知县的。”那刑部员外郎当即精神一阵。

    “懋修(梅栎字),你以为如何?”胡铨果然问到了梅栎。

    梅栎闻言也是苦笑摇头:“能为何,还不是朝廷如今以财政为纲,万事都围着建财之事来做,政绩也要看这个……莫说泉州下属一个县,便是整个福建,也多指望着泉州的番商能多跑几趟……何况,上一次官家严旨拒绝了番商领皇家文书旗帜一事后,泉州番商的情绪也很大,这个时候,福建地方上自然不愿意多事!真要是商税少了一截,到时候影响仕途,算谁的?”

    众人恍然大悟。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梅栎继续苦笑道。“靖康以来,动乱自北向南,道学也随着大举南移,白马绍兴一事后,道学那边多了许多士大夫的支持,以至于东南一带书院林立,县学还好,但所谓当地士大夫,十之八九都是跟道学有牵扯的……便是大司马(兵部刘子羽)之所以将其弟带出福建,也是怕他走了道学的路……所以依着我来说,这事也就是落到了大司寇(刑部马伸)那里,否则随便换成谁,早就体贴福建难处压下此事了。”

    不错,旁边有人鼓掌以对:“但到底是落到大司寇手上了,而且此事道理也到底是在当地士大夫和大司寇这里,福建地方上也只能转着圈的跟刑部绕,迟早扛不住,然后说不得要闹到都省相公、乃至于官家那里去。”

    众人愈发恍然。

    不过,那名刑部员外郎犹豫了一下,还是认真补充了一点:“此事大略如胡兄、懋修二人所言,但我说有些奇怪,还有其中一事,乃是说泉州知州却跟福建上下皆不相同,是主张严厉处置此事,即刻拆了番寺的。”

    “说不得是个道学人士,有甚奇怪?”

    “若是这般,无外乎是此事闹得会快一些,指不定马上就要上到宰执、官家身前也说不定……但终究是件无稽小事,与朝局无关。”

    众人纷纷颔首,也都不再多言,此事就算过去了,而此时,连那盆水捞绿豆芽也已经吃光,众人便齐齐看向胡铨,只等这位领袖开口,便要一哄而散,准备舟船折返,先寻地方放水,然后便各自回家去了……

    然而,不知为何,胡铨却一时有些沉默,片刻之后,更是失笑感慨,难得主动出言:“你们说了这些,我又想到了李学士进言扩大秘阁重臣规制这件事情,此事若说他存了私心,我是不信的,但他本人没有,给他出主意的人,或者劝他这般进言的人,却未必也没有私心……”

    “胡兄何意?”众人微微一怔,旋即有人好奇起来。

    “两个说法……一则,内不过六尚书,外则近二十路经略使臣,朝廷讲得是内外相移,那么眼下对外面而言,便是有些狭窄了;二则,朝廷大局稳妥,静待钱粮存满,军械精工,便要起北伐大事,立功的地方都在北方和中枢,这个时候,说不得有南方使臣蠢蠢欲动,想要趁机调回来。”胡铨似笑非笑,冷静说完,众人也都愕然起来,然后静静思索。

    而此时,胡铨早已经回头相顾,却正是让那船家掉头靠岸。

    且说,胡铨还是有些资本和渠道的,这次金明池之会后,不过五日,官家便有旨意传下,却正如他所言,乃是暂时不扩展宰执,却以六部持天下事为重,特常设左右侍郎,同时扩展御史台员额,然后也稍稍增加了翰林学士、中书舍人与阁门祗候的名额。

    很快,都省便立即开始按照官家心意,开始选调、提拔贤能君子了……这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不知道水木两党要花费多久才能对这份人事达成妥协。

    但几乎是与此同时,福建那个番堂案子终于闹到御前去了……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赵官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态度坚决的下达了旨意,乃是全力支持刑部尚书马伸,罢免知县、训斥福建路经略使,并着当地官吏立即拆除了那个影响了县学的番寺。

    也就是赵鼎赵相公力劝之下,方才同意了允许那些番商将番寺改建于他处。

    且不提此事的些许其他波澜,只说,经此一事后,知泉州事的四川籍资历官员勾龙如渊正式进入了朝中宰执们的视线,并立即得到了张德远这个老乡的举荐,然后不费吹灰之力使此人成为了此番改制的第一个受益人——转工部侍郎、入京。

    三月下旬,陕州战事再度爆发,包括御营中军王德部在内的数万大军再度包围河中府。

    四月上旬,包括勾龙如渊在内的第一批受拔擢之臣抵达京城,几乎同时,因完颜拔离速以耶律马五为先锋大举先过稷山,宋军再度撤还。

    而到四月下旬,随着王德引兵归来,赵官家更是亲自率百官出岳台,检阅诸军。

    第二十六章

    意外

    赵官家引百官出岳台,并不是说王德此番立下了多大的功劳,要对他进行额外礼遇……而是说赵宋本就有春末夏初进行西郊阅兵的惯例。

    具体来说,就是每年春末时分,赵宋皇帝都会出西门,趁着春末水涨先到金明池校阅水军,然后到琼林苑与金明池之间的宴殿进行阅兵,全程诸军还要进行所谓争标献艺。

    当然了,得益于高俅高太尉的操持和太上道君皇帝的个人喜好,丰亨豫大时代,这件事情基本上沦为了才艺表演,军士往往要装成狮子老虎鬼神进场,对打的要两两摆出套路,列阵的要簪花和跳舞,射箭的要拿人顶着五个碟子当箭靶。

    甚至,还要进行戏剧表演,乃是村夫村妇夫妻打架的套路,据说最后一定是村妇被村夫扛着下场才算地道。

    除此之外,还要有年轻宫女在后宫贵人的带领下做男装披甲上马,外罩华彩披风,与禁军骑兵进行马战,所谓动作要齐,脸蛋要俊……而不用问都知道,最后肯定也是宫女得胜。

    本质上,这些东西跟天竺阅兵没啥两样,甚至要更糟糕一些,因为没有摩托车,但反正是不可能有半点真正军务气质的……当然了,话又得说回来,这时代就是这样,老百姓也喜欢,换成那种肃杀点的军列,反而觉得趣味要少很多。

    至于赵玖此番出来,也是深思熟虑了许久。

    且说,从去年得病开始,他就吸取教训,不再多干涉朝政,乃是一面将庶务进一步下压到都省和枢密院,只保留对人事、军队以及情报工作的注意,一面却又将心思重新转回到了自己的特定优势上……也就是搞那些奇巧淫技,整一些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东西。

    先是热气球,然后随之而来的赵氏温度体系,接着是用水晶磨出了单筒望远镜,再接着就是在处置好朝廷人事问题后,选择了筹备这次阅兵。

    说是阅兵,其实是在某个三月初的奏疏上知道了以往的‘成例’后,决定趁势举行的全军大比武。

    实际上,此次随王德折返的,还有御营左军、后军,以及中军李彦仙部的部分有功之士,而御营前军、右军,乃至于水军的部分精锐军士也已经提前抵达。

    万事俱备,只欠赵官家的龙纛了。

    而这一日赵官家的龙纛,还有作为战利品展示的左右白牦大纛、黑牦大纛,却并没有去什么琼林苑、金明池,乃是直接抵达了后半部分已经改成了祭祀庙宇的岳台。

    在彼处,赵官家先接见了轮战归来的王德及其先部,随即却也没有着急开始所谓‘阅兵’,反而是做起了好久没做的工作——这位官家端坐在岳台正中、祭庙之前的御座上,亲自看着户部官员去分发此次轮战的诸军赏赐。

    等级不一的丝绸、成串的崭新铜钱、白花花的白银,以及最少但永远最吸引人目光的金锭就那么被从箱子里倾倒出来,一起在初夏阳光之下闪闪发光,每有人被喊上前,便会有军官与吏员一起细心称量,按照文书计量发放到军士手中。

    这就是所谓‘目下而决’了……很老套,但很实用。

    赏赐接连发放,非常耗费功夫,而赵官家又严肃端坐彼处,虽说宰执重臣多许落座,不至于疲惫,可即便如此,气氛也稍显沉闷。

    尤其是不知道为什么,赵官家看着越来越少的财物,居然面色越来越严肃,眉头越皱越紧……咋一看,怕是还以为他在心疼这些赏赐呢!

    “臣冒昧,敢问官家是在心疼这些赏赐吗?”

    忽然间,就在距离赵官家不远处,一名紫袍大员陡然起身出声,在稍远处的呼喊赏赐声中间显得极为刺耳。

    众人循声望去,却发现居然是新任工部左侍郎勾龙如渊,不由一时诧异。

    坦诚说,就连赵玖都有些在心中怔住,因为他对此人印象不深,少许印象也显得非常矛盾……一则此人在泉州番寺案中能坚持立场,似乎算是个耿直之臣,但也有可能是投机;二则,此人原本姓勾,却在建炎后改姓为勾龙,虽说这年头避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他主动避讳到改姓的程度,却不免显得忠心之余又有些谄媚之态了。

    除此之外,大概就是此人出身清白,又在州郡中沉浮十几年,资历极深,以至于一朝被同属四川籍贯的张浚引入朝中,却无人能反对罢了。

    而一念至此,赵玖也存了一丝试探之意,却是面色丝毫不改,身形丝毫不动,就在座中蹙眉以对:

    “然也!如之奈何?”

    “如此,请许臣称贺!”说着,没有任何犹豫,勾龙如渊直接起身离座,当众在众臣目下舞拜。“天子爱民如此,北伐成功,收复两河,便是真的有望了。”

    众臣愈发目瞪口呆。

    便是赵玖也在沉默片刻之后,忍不住认真相询:“勾龙卿这是什么道理?”

    “回禀官家,并无什么道理,只是推己及人罢了!”勾龙如渊这才在地上抬头肃然以对。“臣在泉州,每次征赋税,见百姓锱铢尽上,便每次都忧虑中枢这里会将江南百姓血汗空耗,也是一般严肃……而今日得见官家如此沉肃,便知道江南百姓没有白白辛苦了。”

    赵玖再度怔了一怔,一时不语,但周围诸多文武重臣,却多肃然起来……最起码表面上得严肃起来。

    “官家,此谄媚小人是也!”但也就在赵官家略显沉吟之际,他身后一人却忍不住脱口而对,众人循声望去,才发现是刚刚借着翰林学士院扩编机会转正的翰林学士吕本中,也是表情各异。

    “如何擅自说同僚是谄媚小人?”赵玖闻得声音,心下微动,面色却依然不动。

    “官家!”吕本中一言既出,似乎也有些后悔,但官家已经开口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越阶而出,就在勾龙如渊身侧拱手相对。“此人避讳改姓且不提,其后在泉州为事,分明是身为泉州知州,知晓官家之前对番商态度,意在投机……今日举止,更是直接谄媚,因势利导之言也。否则,何至于先问官家是否,再行言语?臣以为,若官家言否,他也必然另有言语!”

    赵玖面色不变,只是看向了一旁沉默看向吕本中的勾龙如渊。

    “回禀陛下。”勾龙如渊从吕本中身上收回目光,只是拱手以对。“吕学士分明是诛心之论,毫无实据。而臣方才言语,确系出自真心,绝无奉迎之意。至于为什么一定要问一问陛下再行言语,也是有缘故的……据臣所知,非止陛下一人发放军饷赏赐时蹙眉肃目,御营右军张节度、御营前军岳节度,皆有此状,且广为人知,而臣却不以为此二人皆肃然如斯,内里却是同一般想法。”

    赵玖终于失笑……心中甚至有些得意起来。

    而其余众臣,也多有恍然失笑之态。

    且说,岳飞和张俊身为天下数得着的帅臣,也算是风云人物,而且履任那么久,脾性也早就广为人知。

    岳鹏举本人与本部多为河北流亡之人,一开始便常常被南方士民当做攻击对象,说是朝廷尽起南方民脂民膏以养河北无赖汉……对此,曾南下大举平乱,亲眼见江南百姓负担之重的岳飞并没有怨言,反而承认这一点,然后常常告诫属下,军饷耗费日广,都是南方百姓民脂民膏。

    所以,几乎每次发军饷,岳飞都会黑着脸坐在那里,其本意,大约便是刚刚勾龙如渊用来谄媚赵官家的那个意思。

    至于张俊嘛……大家不好公开嘲讽,但心里却都知道,这位怕是真舍不得。

    而此时赵玖心下得意,其实稍与众人想的不一样……一则,这勾龙如渊能把自己和岳飞掰扯到一起,变着花的夸赞他,他嘴上不好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二则,别人不知道,他却晓得,以往张俊发军饷是从来不会亲自到场的,从来都是自己和下属层层截留下去,如今亲自到场去发,乃是因为那些钱根本不经过他的手了,所以干脆摆出一副大公无私之状,却每次心如刀割,每次又都忍不住去瞧一瞧……心中知晓这些,他能不乐吗?

    当然了,与此同时,赵玖心下也认定了这个勾龙如渊是个谄媚之徒。

    不只是因为今日的表现,而是说他一开始就有那么一点想法了,何况还有吕本中的言语……须知道,吕本中此人作诗下棋帮闲还行,政治上是不会这么透彻的。而这一次也跟上一次对上那个蔡懋不同,蔡懋是早年就在京城厮混了几十年的宰相公子,跟吕本中估计是相识几十年的人,吕衙内当然知道底细,可这个勾龙如渊却不大可能与他吕本中有交集。

    吕大衙内这般说,十之八九是在家里无意得了吕好问的言语,给记在心里了。

    换言之,今日不是吕本中觉得勾龙如渊是谄媚小人,而是吕好问觉得此人是这等人物。

    当然了,换成吕好问在这里,就绝对不会说出来的,甚至,很可能在座的重臣中早有这般看勾龙如渊的,但也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谄媚不谄媚,对于赵官家来说,根本不是特别严肃的事情,只要这厮不因为谄媚而误事,那就无关紧要,而如果此人还能是个做事的,谄媚一点就更无妨了。

    张德远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个马屁精,而且作诗稀烂、写字顺蹚子歪,文化水平乍一看还没曲大来的好……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河上泛渔舟……这种诗张浚绝对是写不来的。

    但不管是张枢相还是曲节度,如今难道不是枢相与节度吗?而且就在这岳台上下。

    说一千道一万,勾龙如渊这些行径在跟他在泉州番寺案中的表现相比,跟如今中枢要用人的大局相论,在赵官家眼里,都是不值一提的。

    果然,随着赵官家随口一笑,然后微微一摆手,一场小小的风波轻易过去。

    唯独,吕本中得了没趣,但勾龙如渊也没有得好处……无他,毕竟何止是赵官家,何止是今日不在的吕好问,满宰执重臣,内廷外朝的,哪个是好相与的?心中早早便给此人贴了标签,经此一事,更不用多言。

    连引他入朝的同乡张浚都微微有些后悔了……自己这边本来在朝廷上下的风评就不好,再弄个这样的人进来,岂不是更显得对面是君子,自家这边是小人幸进一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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