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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杨沂中的问题越来越荒唐了。

    “这种事情的内情,我委实不知。”林景默沉默了许久,方才继续应对。“但这种事情,在前年刑统大修前着实常见,靖康前就是更是寻常……杨统制,事关我堂兄家中阴私,我不想多答。若是官家让你有此问,还请直言。”

    “那孩子叫林一飞,已经快成年了,是这次调查曹泳无意间查到的……”杨沂中同样小心翼翼起来,他必须要尊重林景默。“官家明显是不想牵连无辜,是下官擅自来寻林尚书……但请林尚书放心,下官只是希望林尚书能将他母子来历验证一番,并不会影响他们,因为若是真的,只要单方面一句话送到北面,或许便可以四两拨千斤,触动大局……那个悍妒之妇,是无后的。”

    林景默何等聪明,几乎是在听完这番话后瞬间醒悟,却又仰头一叹:“一飞学问不精,自我回到京城后,便以子侄身份在我府上做管事之人……我固然知道他身世有些说法,却哪里敢想他居然是敌国宰执的唯一骨血呢?”

    杨沂中沉默不应。

    林景默转身摇头欲走,却又主动驻足,回头相顾:“杨统制,你说,若是那人早知道自己唯一骨血平安在此,当日还会这般坦然去做宋奸吗?”

    杨沂中终于淡淡开口:“官家对此事有一句闲言,说有些路途,如负重下山,一旦开始,便只能一泄到底……恰如有些路途,如负重登山,行了九十九步,不过最后一步,便只会前功尽弃之。”

    林景默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第二十一章

    无事

    尽管建炎七年发生了很多事情,甚至赵官家因为财政窟窿无所不用其极,还累出了病。但那些事情,更多的是从统治者角度来说的繁杂事务,最多也就是让官家与中枢重臣们感到辛苦,让顶层权贵们感到惶恐罢了。

    而对于黄河以南的绝大部分大宋百姓们而言,甚至对于相当一部分基层官吏而言,也包括那几十万御营将士,这一年毫无疑问是非常轻松与舒适的一年。

    因为这一年没有任何大规模战争。

    抛开边境上的骚扰,唯二称得上是成建制战斗的地方,无外乎是具有绝对水上优势的御营水军年中时与北面试探性冒出头的金国水军在黄河上打了一仗,寥得小胜;然后秋收之后,得到示意的李彦仙组织力量出中条山对女真人控制的重镇河中府发动了一场试探性的攻击,气势很足,却在女真太原援军抵达后选择了全线撤退、无功而返。

    但这些动作,相对于往年动辄几万、几十万大规模军队调度,几十万、上百万民夫的出役,几千、上万的伤亡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实际上,除了邸报以外,也的确没多少人提。

    就连赵玖自己都知道,打这两仗的目的,更多的就是为了打仗本身,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宋金还在交战,宋金势不两立,迟早要打过去。

    然后按照这位官家的意思,明年还得继续打,而且要加大规模、增加频率。

    韩世忠、吴玠部,包括御营中军的一部分,都要参与到河中府的战事之中……陕州在黄河以北的平陆城与中条山地区,是宋军唯一保全的河北突出部,地位要多重要就有多重要,河中府作为将来北伐理所当然的第一落点,能摸多透就要有多透,大规模军队在不同河情的黄河上往来能做到多熟练,就要多熟练。

    同样的道理,黄河中下游地区,因为特定的历史缘故,存在着很多故道……这些故道肯定是不如在山东入海的主干道来的宽阔、通畅,但问题在于,到了夏季盛水期,他们依然可以通行大船,是御营水军尝试渗透到大名府周边的天然途径,更是将来御营前军、右军进抵河北的直接通道,同样也没有理由放弃对这片复杂水域的争夺。

    此外,御营海军虽然是草创,目前也只是停留在搜罗海船、招募海盗的程度,跟被女真人带走的伪齐海上将领李齐一样,属于三脚猫递爪的水平……为此,少数鼓吹海军挠女真人之尾的年轻官员还被持重长官给训斥过。

    当然了,因为后世养成的某种迷信,赵玖嘴上不说,心里却坚信,在自己的扶持与海运政策的加持下,御营海军将会迅速成长,成为另一个向北的突破点。

    但是,还是那句话……这些都改变不了,整个建炎七年并无大的战事出现的事实。

    不打仗。

    然后赵鼎和张浚虽然相互小动作不断,却整体上维护和呈现出了一个可能是四五十年间大宋政治最清明的一个阶段。

    那么自然是百废待兴,生机勃勃。

    哪怕是赵官家敲骨吸髓一般的聚敛军费行动,也没有阻止这个老大帝国的事实上大踏步复兴。

    政局日益稳定,生产渐渐恢复,人口开始稍有增长,婴儿潮开始出现……就连赵鼎赵相公的公子据说都开始要找老婆了。

    这种整个社会的自发愈合行为,其速度与规模远远超出政治家们的预估与判断。

    太学问政之前,户部根据自己制定的那个厚厚财赋条陈进行下半年的检查时,惊愕发现,财政恢复的速度还是比想象中来的要快。

    那些倒塌的瓷窑,重建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那些被焚毁市集旁边的交通枢纽上,自发的形成了小规模的贸易草市;原本被整个屠戮、焚烧的城市,迅速在几年的和平后重新焕发了它该有神采……原本是白地的洛阳、南京(商丘),最为明显,短短几年而已,他们就恢复成了十万人口以上的大都市。

    而毫无疑问,这其中洛阳还会继续快速恢复,这座城市的潜力太大了。

    而且,财赋收入显示,很多地方冒出来的新东西也都是他们年初制定这个财赋条陈时始料未及的……户部官员对西域贸易表达了谨慎的乐观,兰州大市场的存在的确在他们考虑之内,可与此同时,阴山那里他们却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把彼处当做一个纯粹的马匹流入点而已。

    想想也是,人口不过一两百万……甚至可能没这么多的草原,便是面积再大,又能有什么说法呢?能有兴灵平原那上百万亩的良田有用?

    然而,事实证明,仅仅是今年一年在克夷门收取的商税便是一个庞大到让人有些惊悚的数字……上半年还不显,后半年开始,整个关西、巴蜀,各种奇奇怪怪的货物都会从此处经过向北。

    打死户部的几位郎中、员外郎他们都不相信,就那种堂堂国王连几十个儿子都养不起的地方,会吃进去那么多精美的瓷器、蜀锦?

    便是茶叶、药材也有些多的过分了。

    当然了,大家心知肚明,肯定是流入女真那边去了……那边的权贵有的是没处花的金银。所谓蒙古,根本就是另一个高丽。

    说不得,那位之前一度被金国动摇的合不勒汗,后来终究送来了儿子,也跟这个生意在下半年的爆发有关。

    而这个意外的转手贸易路线,毫无疑问是一柄双刃剑——赵官家是因为合不勒汗的姓氏而对他警惕,契丹人是因为蒙古高原的地理优势而自有判断,而大宋官员是从合不勒的动作中敏锐的嗅到了这位蒙古历史上第一个汗王身上那不知道该如何遮掩的野心与桀骜。

    不过,就眼下而言,一切都是为了北伐,而北伐的第一要务就是搞钱……一切都要服从这个大局的话,朝廷只能保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让宁夏路半年就收了数十万贯的商税呢?

    一个即便在西北也算是比较偏远的路,才到手一年,商税居然就抵得上半个江南西路了!而它的位置和兴灵平原的水利系统,又使得它的粮食注定成为北伐过程中成本最低的优质军粮供应点……西夏的覆灭与宁夏路的成立,对于北伐大业而言,远比想象中作用大的多。

    它的帮助是全方位的,不仅仅是军事和地理,还有经济、粮秣上,甚至于外交上的作用。

    八百七十三万又一千四百二十七贯零七十三文。

    这是建炎七年,超出原定财政预案的额外开源总收入,囊括了从印押税到彩票,再到赵官家卖旗子、卖字画、卖宫殿,以及放下身段大肆开展对外贸易后的种种一切成果。

    “不对。”

    崇文院中,负手立在秘阁前的赵玖转过身来,对着身前的户部尚书林景默摇头失笑。“还有朕刚刚敲诈来的一百万贯……林卿应该还没计入其中。”

    这话过于轻佻了,但林景默面色不变,只是心中一怔便即刻肃然颔首:“正是如此,只是官家的国债竟然卖出去足足百万贯吗?”

    “不错。”赵玖对着身前诸多重臣,直接在崇文院内坦诚以对。“一开始朕只准备了三四十万贯的份额,还都是五年期的,而京城这里因为很多早就已经买过大额国债,所以其实卖的并不好……但后来有人问,能不能替他们在扬州共同的朋友买一点,朕本想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便直接许了,谁能想到那人的朋友这般大方?竟然都是几万贯、几万贯的买。”

    林景默和周边几位大臣一起沉默不语……元祐太后都迁来了,估计要在路上过年,勋贵之后和内侍省押班被御前班直直接拽到大街上当众斩首,东南道学名士被抄家流放……这种情况下,扬州的朋友又未曾买过几次大额国债,当然出手大方。

    不过……

    “不过这么一算的话。”赵玖哈了口白气,望着冬日早间碧蓝的天空喟然以对。“也不过是九百多万贯,还是不到一千万……况且,凡事都要讲基本法则的,这些人今日愿意买大额国债,明年就未必愿意买了,景苑的房子也是,这可都是几十成百万贯的财入。”

    “但诸如海贸、印押税、彩票却是稳步增长的……官家勿忧。”枢相张浚赶紧安慰。

    “说得也是。”赵玖当即在许多大臣毫无表情的注视下负手笑对自己这位第一心腹重臣。

    不过,总有人喜欢掀摊子,就在张浚再要说话之机,工部尚书胡寅彻底忍耐不住,直接上前一步正色相对:

    “官家是不是忘了,今年的许多事情都是从年中方才渐次施行的?要臣说,往后两年的确不可能有这般大的进益,如景苑、海旗、皇室拍卖,以及今日这种大额国债之类的百万贯横财,都不可能再这般顺畅,但从整年计算,却绝对是能过千万贯的……官家何必装聋作哑?”

    众人恍然大悟,或者说很多人是装作恍然大悟,乃是赵鼎带领下,纷纷拱手称贺。

    而赵官家也终于露出了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难得在院中得意四顾,笑了一笑,然后方才摆手以对:

    “朕差点忘了这是半年的结果……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诸位的辛苦经营结果,是诸位的功劳,唯独往后两年,还要辛苦诸位随朕继续勒紧腰带过活了。”

    此言既出,都省相公赵鼎、枢相张浚以下,无数汇集在这崇文院中的文武官员只觉一年辛苦没有白费,却又不敢怠慢,乃是纷纷俯首行礼,以作应对。

    “走吧!”

    赵官家终于不再装模作样,却是直接负手从众臣僚中走了过去。“今日在太学把事情向天下交代出去,这一年便算是真的无事了……大家辛苦最后一日,回去好生过年。”

    众人轰然而应,却是纷纷随从赵官家出了崇文院,转宣德门,然后架起仪仗,一起浩浩荡荡沿着御街往太学而去……原来,今日果然正是一年中最后一件大事的日子,也就是太学问政之典。

    而过了今日,之前几年上下也罢,得失也好,往后几年可能到来的朝局大变也罢,北伐胜负也好,却是终于可以暂时抛下了……因为委实如官家所言,仅此一年而论,到底算是无事了。

    第二十二章

    有心

    没有战争议题。

    之前的流言与立储之事又有些过于敏感,以太学生和东京父老为主的太学问政群体还是很讲封建道德传统的,免不了会有些为官家体面着想,继而在这种场合显得束手束脚。

    所以,作为建炎七年最后一件大事,太学问政本身进行的波澜不惊……唯一一点起伏出现中午休息的时候,有几个外地来的老百姓来到太学外下跪告御状,挑这个时候告状,俨然是蓄谋已久,但对此等事情,朝廷也有很完备的制度,自有人接手处置。

    不过,其余人不给官家与中枢重臣们找麻烦,却不代表官家与中枢重臣们不给其余人找麻烦。

    这日下午,眼看着第四届太学问政即将胜利闭幕,临到结束,吕好问吕公相却是缓缓起身,来到场地正中,用了两句话,便替赵官家宣布了秘密建储的制度。

    所谓‘经官家与中枢重臣合议,立太子而不公示;制诏书两档,一者官家随身携带,二者系于文德大殿房梁之下,若有万一,朝廷重臣共启,扶立新君’……如此而已。

    说完这话,赵官家以下,却是全伙而散,只留下无数中低阶官员与太学生、东京名儒父老一起在风中凌乱。

    很多人,甚至都没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呢!

    然而,官家却早已经离开太学,与诸位重臣在太学门前散开,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自的婆姨去了。

    到此为止,建炎七年是真的没事了,便是有事也得等到建炎八年了。

    转回眼前,出了太学,恭送赵官家仪仗离开,不说他人,只说御营骑军都统曲端身后七八个的高级骑军将领,却是在宽阔到有些过分的御街上聚在一起,一时有些恍惚之态……和其他人一样,他们也对这个秘密建储制度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所幸身为军官,天然要避讳此类事务,倒也懒得像其他官员那般,或是蜂拥往某处上官、重臣宅邸方向而去,或是聚集在一起炽烈讨论。

    “你们还跟着我作甚?”

    负手向北看了一阵子,曲大忽然回头,对着自己的下属们蹙眉出言。

    你也没说散啊?

    众人心下无语,但诸如张中孚、张中彦兄弟都是跟了这位许多年的,便是刘錡、李世辅二人如今也多习惯了这位的嘴巴,却是无一人出言驳斥。

    “正要问问节度,已经是年假了,往后几日,便是有家在东京附近士卒也要归家过年的……既然无事,要不要一起去耍耍?”刘錡到底是将门出身,最为妥当。

    “去何处耍?”曲端心中一动,但眼角瞅见另一群武官出来,却又立即改了语气,就在太学前的御街上负手扬声以对。“便是去耍又何必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大过年的,知道的晓得咱们是同僚之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曲大心思狭窄,放了假还要你们伺候着,否则就不舒服呢?更有甚者,少不得会有文官远远看见,回头上书参咱们一本,说我搞什么团团伙伙,拉拢你们参与党争呢!不知道大宋就是被党争给淘散坏了吗?没有新旧党争,哪来的靖康之变?!”

    说完,曲大自带着一身正气拂袖而去。

    不过,刘錡、李世辅、张氏兄弟还有其他几位骑军统制官只是面面相觑一下,便懒得理会早已经习惯的自家顶头上司,兀自聚在一起往马行街一带而去。

    而曲端既然独自离开,刚刚出太学的在京十节度另一位王彦,却只能带着一群面色尴尬的原八字军出身高级武官在门口气的面色发白……半日方才缓过来,却又干脆一挥袖子,也独自回家去了。

    便是许多文官,被曲大这么一嗓子嚎出来,也都当场熄了抱团玩乐宴饮之心,就此散去。

    然而,曲大昂首挺胸,骑着铁象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一路,临到东华门继续往北,走到艮岳遗址与延福宫之间,眼瞅着就要到景苑的宅子了,见到周围人渐少,却又有些觉得有些无趣……难得放假,天色还早,不去马行街寻人喝酒吃鱼羹,装什么死样子回家?

    唯独已经走到这地方了,难道还要回转不成?

    正想着呢,曲大忽然抬头,却看见前面有一人骑着一个骡子,寻常朴素打扮,先是迎面而来,然后居然离开大路往艮岳废墟里钻,自然是怒从中来:

    “夏侯!你这身打扮是要去何处?”

    原来,那欲避开曲大的不是别人,正是便装出来的曲端亲信校官夏侯远。

    这里多说一句,这年头,朝廷对军队的封建成分是不可能做到什么彻底清理的,尤其是帅臣到统制官这个阶段,在赵官家把心思放到军队基层后,几乎称得上是军队中封建成分最明显的一层。

    各处帅臣统揽一军,以大将身份掌握军权,与朝廷共享财权、人事权,双方努力做到心照不宣,不给朝廷添麻烦而已。而统制官则次之,乃是要与帅臣、朝廷一起打转转,本身依然拥有极大的话语权。

    甚至,夸张如李彦仙那种特殊情况,常年不点验兵马,只是朝廷以往给他按照两万御营大军,如今按照三万御营大军的规制提供军械、粮秣,以及种种其他军需罢了。

    具体怎么划分分配,都只是任由李彦仙来处置。

    实际上,谁都知道,李彦仙部是一分为三的,他自己有七八千御营规制的核心部队,分别在陕州黄河两岸驻扎,是优先供给的。剩下的钱粮军资又一分为二,一半给洛阳出身的翟氏,还有一半给中条山乃至于太行山甚至更北面不知道哪家的义军……具体数量,李彦仙自己估计都不清楚,反正肯定比什么两万三万多得多。

    甚至,当日翟氏体系内的董先打了胜仗后,趁着大军全线作战的机会一定要求升为统制官,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本身就有趁势脱出翟氏体系,成为正规部队的含义。

    唯独赵官家和朝廷难得糊涂,乐见其成然后顺水推舟罢了。

    而回到眼下,说起亲信校官,这自然是自古以来的优秀封建传统了,赵官家身前都有亲信统制官,那封建残余满满的大帅们身前也免不了亲信校官,这些人多是帅臣们的同乡、亲军、后辈出身,或者三者皆有。

    韩世忠一开始就有解元,解元做出来以后便有成闵;岳飞一开始也有王贵、汤怀、张宪这哥仨,依次做出去做大以后,便也有毕进这种亲信校官负责身前杂事兼领亲兵首领;连刚刚被曲端嘲讽的王彦,八字军起家不与他处类似,身侧却也有个类似角色的小范参军,而今也做到了统制官,却又为此跟王彦生分了起来。

    至于曲端本人,又与其他人不一样……他是乱中起势,然后刚起势没两年,就被赵官家派胡寅和万俟卨给提溜了回来,处于可杀可不杀的那种,所幸在文德殿前当众挨了一顿鞭子,又闲置了一年,终于再去领兵。然后重设御营骑军做了都统后,却又一直没凑够规制,也就是平了西夏之后,才渐渐腰杆子硬起来。

    而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般沉浮蹉跎,也就使得他的亲信小校夏侯远多少年了还是个亲信小校。

    想当初,当日吴玠擒拿曲端的时候,夏侯远就是跟到最后的那个,如今虽说大约熬了出来,却还需要一场大战来取军功,方才好离了曲端,出去做正官的。

    “节度如何回来的这般早?”

    夏侯远被曲端喊破名字,没奈何只能回转,却佯作无事,从容下了骡子,立在铁象侧前叉手相询,端是一副老实样子。“太学那边已经好了吗?”

    曲端见到此人模样,原本要嘲讽一二的心思顿时消无……不是他不想嘲讽,而是他知道,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会装傻,谁也不能奈何谁,偏偏又是最心腹的梯己人,不好打也不好骂的……便干脆直接在铁象身上蹙眉以对:“太学那边已经了了,我问你,早上出门前让你去岳台查验值守名录、然后私下查访年节赏赐,你都认真做了吗?”

    “认真做了,但没做成。”夏侯远见到自家节度问到正事,便肃然以对。“皇城司跟军统司的人,还有职方司的人,今日一并去了……我没敢吭声,陪他们转了一晌午,刚刚回来。”

    “哦。”曲大心中明悟,却又继续正色相对。“查出来什么吗?”

    “李副都统(李世辅)的轻装蕃军那里没有啥乱子,都只是感激官家优厚,张大张二(张中孚张中彦)那里的素来是节度亲自看着,也没啥,反倒是刘副都统(刘錡)领带的那两个甲骑队伍里,似乎有些账目上还有人员上的说法,被军统趁机对出来了。”夏侯远有一说一。

    曲端重新皱眉:“那些新招募的蕃骑都是土包子,第一年在东京,当然见啥都觉得好;刘錡那厮将门出身,手底下全是这等子腌臜事,心里明白却没底力去改,也算是狗改不了吃屎了……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夏侯远只是在骡子前低头以对,佯作没听到。

    “也罢!”

    曲端复又想一想,却是摇头以对。“官家自要借年假打个措手不及,便是不想我们掺和进去的意思,只做不知便是……年后自有说法。”

    “节度说得是,我也是这般想的。”夏侯远当即应声。

    曲端也在马上点了点头,却很快又吊起眉来:“所以你便准备自己去快活了?这是要去马行街吃酒?”

    夏侯远无奈,只能坦诚以对:“在营中时便约了几个同僚……况且,这到底是傍晚了,去城北看蹴鞠赛它也没有啊?只能明日下午去看表演赛。”

    曲端全程冷冷无声以对。

    而夏侯远情知对方的意思,却是宁死也不敢提那一嘴……真要是一开口让曲端去了,他们一群校官是去快活还是去遭罪,他夏侯远还要不要在军中混了……于是几句话糊弄过去后,便也只能装傻立在原处,愣是不吭声。

    二人僵持了一阵子,曲端难得被其他人气的胃疼,却偏偏无可奈何,只能一甩袖子,催动胯下铁象,向家去了。

    不过,就在夏侯远如释重负爬上骡子时,却又闻得身后远远呵斥:“叫妓女也只能听个曲!否则官家从皇城司那里知道了,指不定你这辈子便做不到统制官了!”

    夏侯远胡乱点头,便也匆匆而去。

    而且不提夏侯远如何去马行街搞报复性消费,只说另一边,曲端回到景苑家中,自有老妻少子以及仆妇满面喜色来迎。

    但曲大本人经历了之前两遭事,却只是觉得家中有点冷清。

    自己在门内看了半日,看的妻子全都茫然,方才醒悟,原来官家在景苑赏赐的宅院格外之大,而自家人口又少……这是没办法的,就好像岳飞为了正军纪斩了自己老舅,曲大也曾为正军纪斩过自己老叔……故此,跟其他重臣家中都有无数子侄亲眷不同,他这里却不免少了许多人口,反倒是老兵居多。

    而这些老兵,此时有家口的自去料理自己家口,没家口的早就趁着热闹去快活了,哪里还会在府上厮混?

    当然显得冷清。

    就这样,曲大心中愈发不爽利,只是匆匆去换了衣服,往书房里去,乃是要将今日问政的要点给总结一下的……却不料,其人来到书房,却忽然见到一份请柬,然后便鬼使神差一般,直接跟家人言语了一声,就徒步出门而去。

    出的门来,只是在景苑内稍微转了两转,曲端便来到一家规制与自家门户无二的宅院前,随即昂然登堂入室。

    这居然是大宗正赵士亻褭家中……原来,数日前而已,赵士亻褭长子赵不凡忽然便调入了御营,却是进了骑军,成为了曲大的直属下属,这才有了这份礼仪性的请柬。

    甚至,这个请柬送的日子,本身就是瞅准了太学问政后可能会有大面积聚会,是曲端很可能看不到的这份请柬的日子。

    只是,赵家人自己也没想到,自家小心算计,却又正好撞上曲大装过了头,堂堂十节度之一,御营一军都统,年假第一日晚上,连个聚会喝酒的地方都无,最后居然真就闹腾到自家来了。

    来了也没办法,还能打出去不成?

    也打不过啊?

    于是乎,同样刚刚回来的大宗正一面赶紧设宴,一面又匆匆让人去请亲家公汪叔詹带着儿子汪若海一起过来,乃是准备依仗着这对父子,拿儿子连襟胡闳休胡经略的面子做个中人,将旧事抹去的意思。

    “如何?”

    酒过三巡,又用了些下酒菜,喝了两口热羊汤,正是说话之时,曲大果然抢先开口了。“赵不凡,如今你晓得什么叫风水轮流转了吧?”

    赵不凡茫然抬头,却只是看向自己岳父与亲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莫要想太多,我不是说你我那小小酒后过节,而是说你们这一大家的内情……”曲端抬手在座中指指点点。“之前你们这一大家姻亲里面,最拔高的乃是你父亲,堂堂大宗正,而汪家则仗着姻亲靠在你们赵家身上,然后胡闳休胡经略又仗着姻亲靠在汪家上面。结果呢?结果一朝万里豪杰事,轻易便掉了个个,如今胡经略号称当朝三胡之一,年纪轻轻位居一方经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们俩家反而要靠着姻亲一起倚仗于他了!”

    莫说赵不凡怔了一怔,便是赵士亻褭、汪叔詹、汪若海三人,还有赵不凡几个在外厅另设一桌的弟弟也都怔了一怔。

    最后,还是赵士亻褭拿捏的住,其人微微捻须,继而一叹:“老夫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儿能有这般姻亲,确系是他的造化。”

    曲端放下自斟自饮的酒杯,摇头嗤笑不已:“大宗正就不要在这里敲边鼓了,你且放一万个心,我曲大虽然行事说话偶尔荒悖,也做过错事,但一则傲上不慢下,二则欺外不凌内……我不晓得是谁将你这儿子塞入我这骑军的,但既然塞进来了,便反而阴差阳错的妥当了,指望着我看在胡经略面子上如何如何,反而是南辕北辙!”

    座中几人皆是精神一振,而汪叔詹更是给自己大女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即刻起身,恭恭敬敬来与自家顶头上司曲节度奉酒。

    而曲端也堂而皇之受了对方一杯酒,复又指着对方再笑:“既然受了你这酒,就不是外人了,你与我说实话,是不是一开始因为进了骑军有些不安,但一想到你那连襟的成就,却又如百爪挠心一般割舍不开?这才如此扭捏?”

    赵不凡稍显尴尬,却还是微微颔首:“是有此心……节度不晓得,宗室子弟本就前途尴尬,而偏偏又不是人人都能如那位状元郎一般能读书进学到这份上,能有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撒手……何况,正如节度所言,我那连襟兄弟的成就就在眼前,我也是自幼跨刀走马,如何能不艳羡?”

    “其实官家对你们这些宗室没那么苛刻。”曲端随口接道。“无论是进学还是从军,官家都是乐见其成的,只是不愿你们占着名禄官爵,不为国家效力而已……”

    “何人不愿意国家效力啊?”闻得此言,一直还是没官做的前太常汪叔詹却是终于破了防,其人放下酒杯,连声哀叹。“节度,我等是一腔热血想要报国,却无门路可报啊!”

    “你那叫报国?”曲端喝了两口羊汤,愈发冷笑。“官家喜欢原学,为什么喜欢?还不是看中了实事求是与功利这些条款?结果你倒好,弄什么炼金术士,这玩意功利是功利了,算是实事求是吗?活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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