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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而既然决心已下,赵玖便放弃了原本要等小林尚书等人的计划,中秋节一过,就直接与先行到达的王彦一起,带着御前班直,直接东行……途中只是经过陕州时稍微停顿,乃是与李彦仙当面讨论一下将来可能的河东战略,又让王彦渡河尽可能接应马扩再度南下一回,然后方才再度动身,过洛阳,祭祀汪伯彦,最后在八月底,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东京城。

    回到东京,当此大胜与西夏灭国之威,自然是群臣出城三十里郊迎,赵官家又趁势登岳台,率群臣祭祀无名牌位,再转回城中,方才见到了各自抱着一个儿子……也就是赵原佐、赵德佐两个丑娃娃……来迎接自己的两位贵妃。

    这注定又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情,而且将来肯定会有一堆麻烦事,只是见一面就让赵官家头疼起来了……这是当然的,谁家养儿子不是个麻烦事?

    便是他赵官家家里有的是房地产,也躲不了的。

    更何况,于此时的赵官家而言,这俩儿子的政治意义更大一些,比之女儿,不免无趣。

    于是乎,赵官家干脆自抱起自己最疼爱的小公主宜佑,直接越过两个儿子入宫去了。

    回宫之后,往后几日,诸事繁杂,人事往来不断。

    不说别的,如六部尚书与各地经略使互调这件事情,以及西北的行政区划整合,无一不牵扯到海量的人事……上头的只是上头的,大量中层官员随之任免转调才是最恐怖的,除此之外,还有此番立有大功的各部御营将士的升迁赏赐问题。

    这种情况下,此番立有大功的国际友人郑知常辞行赵官家都没去送。

    然而就在这一时期,九月初的时候,忽然有一件事情,或者说一个人的到来,却不合常理的吸引了整个帝国中枢的注意力……对于朝堂与政局格外严肃的人事问题,都随着这个人的抵达被一时遮掩了下去。

    来人唤做折可求。

    其实,折可求并不是真就一个人来的,此番他带来了许多折氏子弟,还带来了西夏宗室将领嵬名云哥和西夏太子李仁孝、越王李仁友……这是活着的……此外还有西夏国主李乾顺的首级。

    这恐怕正是他拖延到此时才入京面圣的理由。

    其实,此番折可求确实表现出众,先是反正的时机很妙,几乎使大宋兵不血刃夺取了河外诸州,而且在驱赶完颜活女、控制河外契丹部落、威逼横山等等一系列军事行动中,也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完全可以说,赵官家此番河套大进军,若无折氏早早在横山攻防阶段便实际上反正,怕是没有这么轻松的。

    再加上李乾顺首级和李乾顺两个儿子,军功毋庸置疑。

    与此同时,随行的许多折氏子弟成员本身的忠诚度似乎也没有讨论必要,折可求以下,折氏其实有大量的在靖康中随二圣被掳走的子弟,建炎中,他们宁可在关外受罪,也不愿意在府州投降后折返府州,一直到绍兴事变二圣南返后,才被遣返回家。

    这一点,很多被俘虏的人都能证实。

    还有折氏中地位极高的折彦质,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不顾自己子女全在府州,几年内起起伏伏,被贬斥被启用全然无话,一直算是诚恳任事,此番刚从巴蜀调度过来,更是加了户部侍郎衔判军器监,也算是进位为秘阁级别的重臣了。

    从这些理由,或者从这些角度来说,有些话即便大家都没说出来,也能感觉到一些微妙的气息……说白了,很多人是趋向于朝廷能赦免折氏的,尤其是此番李乾顺父子的功劳着实是一个天大的台阶。

    但是,折可求毕竟是在靖康-建炎战事中公开投降了女真人的,而赵官家则是在他投降之前便发布了不赦之令的。

    当然,话反过来继续折腾,此一时彼一时,朝廷既然全取西北、百年宿敌西夏都没了,那兴复之势也就无人可以否定了。

    这种情况下,依然要坚持之前那种严厉的措施吗?

    适当放松一二,给北面许多人以讯号,才是最合适的吧?

    不过思来想去,这些都是下面人空想,经历此番西北大进军,与西夏灭亡以及金河泊会盟之事,赵官家的权威日益盛大,一切还得看官家决断。

    故此,当日折可求入京,翌日便由都省、枢密院联名上奏,请求御断……这也算是一种试探,因为本身让折可求亲身献上李乾顺首级和两个孩子便是一种协助了。

    试探的第一结果让人稍微放下心来,赵官家许诺,翌日上午后宫石亭召见。

    接到命令以后,第二日一早,折可求以下,以及数名随行折氏子弟,白衣去冠,在折彦质的陪同下,抱着李乾顺首级匣子,与嵬名云哥还有李氏兄弟一起自东华门入大内转后宫,请至御前。

    “这就是李乾顺的脑袋?”

    鱼塘边的无名石亭之内,石桌上满是文书的赵玖见到来人,放下手中卷宗,随即便有杨沂中将李乾顺的首级匣子奉上……这些天,按照规矩,每个入京的官员和出任地方的官员,但凡到了一定级别他都要亲自核查与接见的,未免麻烦。

    “是!”为首的折可求一进来便拜倒在地不敢抬头,此时刚要回答,却居然被身为俘虏的嵬名云哥给抢先了。“好让大宋天子知道,国主首级是外臣亲手砍下的,绝无虚假,陛下尽管打开查验。”

    戴着一股浓厚臭味的匣子前,赵玖抬头看了看嵬名云哥,复又看了看嵬名云哥身侧两个神色惶恐的小孩子,刚刚有了两个儿子的他不免蹙眉:“查验就不用了,哪有当着小孩子的面查验他爹首级的?拿下去吧!仁保忠去做,正经寻个地方葬了,不要过于轻慢,但也不要让人知道是西夏皇帝的首冢便可!”

    一旁随侍的近臣仁保忠赶紧上前,口称官家仁念,然后捧起首级匣子,便直接转身离去。

    而嵬名云哥则赶紧叩首谢恩,却也终于开始泪流难止。

    匣子一去,赵玖这才深呼吸了几下,然后喟然相询:“嵬名云哥,你们彼时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逃到了地斤泽。”云哥含泪俯首相对。“昔日祖宗起家之地……”

    赵玖这次是真茫然了,他虽然此番征伐西夏前恶补了不少西夏的常识,但多是如今西夏地理情势,对往日历史还是不知道的。

    倒是吕本中在旁,赶紧稍作解释,而赵官家这才知道,所谓地斤泽正是西夏起家之所——昔日大宋立国,夏州被党项贵族贡献给了大宋,西夏太祖李继迁不服,率数十骑出奔,去了夏州北面三百里的沙漠绿洲地斤泽,就在那里积累实力,聚拢部落,最终百战不屈,不但夺回夏州,还全取横山,继而占据兴灵,与吐蕃余部争雄,死在了西征路上,也成为了西夏事实上的开国奠基之人。

    听完这里,赵玖不免好奇:“既然已经逃到那种地方,俨然是决心复国的,为何不坚持下去,反而要内讧呢?”

    嵬名云哥闻言大恸:“陛下,外臣不是内讧,而是奉命为之!不能坚持下去的缘故,不是外臣,也不是国主,更不是护送国主至地斤泽的嵬名(李)良辅将军……国家衰亡,可国主秉国四五十年,权威尚在,而其余人等,九死一生,待到祖宗兴复之处,哪个不是忠心耿耿,不计生死的忠臣?”

    赵玖愈发不解:“那李乾顺为何又失了志气?”

    “因为天运不在大白高国了!”嵬名云哥愈发恸哭不及。“外臣到了地斤泽才发现,昔日水草风茂,可为根基的绿洲早已经萎缩不堪,莫说放牧种植,就连饮水都艰难……才聚集了一两千人而已,不过几十日,其中泉眼居然被饮用枯竭……士卒日夜离散,少数忠心者欲随从至死,却往往为一壶水所困!到了后来,嵬名(李)良辅将军干脆杀了自己儿子,一面是要节约用水,一面是用血水去供给甲士……却被国主察觉,再不能忍受,说自己可以死,却不能让太子和越王沦落到饮血的地步,便让外臣动手……然后让外臣与良辅将军携首级带太子与越王来东京求见陛下,因为大宋对降臣素来能与富贵,倒是女真人不知道秉性……结果快走到沙漠边上的时候,良辅将军却又说他杀了儿子是为了君主,现在君主没了,杀子之举宛如牲畜,便又将最后存水与太子、越王托付与我,自己直接折返入大漠之中了……外臣无奈,只能继续带着太子与越王往东南行,结果撞上了折氏的搜索兵马。”

    众人听到西夏最后的下场这般惨烈,也是个个色变。

    唯独赵官家,感慨的与众不同:“都说了,西夏在上游开发过度,水土流失,你们还不信……”

    周围诸臣闻得此言,愕然之余,居然又有几分信了。

    “也罢!”赵玖叹气道。“既然如此……朕便赐你一个宅院,你收两个孩子为义子,从此好生在东京过活便是。”

    年轻的嵬名云哥闻言泪流满面。

    且说,此次来东京路上,云哥早已经得知是耶律余睹挑起此番灭国之谋,回想当日自己那些言语,外加亲手杀了李乾顺的罪恶感,让他几次三番想自寻死路……但国主既死,如仁多保忠等辈又转的那般快,外加李良辅也死,此时他若死了倒也简单,可才七八岁的太子和更小的越王又如何?

    没有自己照顾,怕不是哪日直接得了风寒便活该死了吧?

    一念至此,嵬名云哥不但压下死意,反而含泪叩首顿地:“外臣请以献首之功,求个有用出身,故国太子、越王在此,外臣绝不会反复,请陛下垂怜!”

    赵玖思索片刻,回头与几名近臣交流一二,方才微微颔首:“你这般情势,朕若不用,反而让人说朕小气,这样好了,你既是党项本地将领,该会养骆驼才对吧?”

    “外臣自然懂得!”嵬名云哥赶紧应声。“外臣愿仿效金日磾,为陛下牽驼!”

    “不用你牽骆驼,朕正要重建群牧司,也就是你们党项的飞龙院,在东京城外有一处骆驼养殖点,你挂在御营下面做个掌管骆驼的后勤差遣……看看能不能帮着枢密院整饬出一支泼喜军来……然后还可以以党项皇族的身份与仁保忠一起入公阁,给宁夏那边做个交代……如何?”赵玖和气相询。

    “外臣……臣感激不尽!”嵬名云哥咬牙换了称呼。

    “那就下去吧。”赵玖随意挥手。“吕舍人去带他们安顿。”

    嵬名云哥赶紧喊上李仁孝,又按着不懂事的李仁友叩首谢恩,然后匆匆随吕本中去了。

    而吕本中既去,赵玖这才扭头看向身前那个白衣俯拜之人,语气却清淡了许多:“你就是折可求?”

    “罪臣便是折可求。”那人拜倒在地,根本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赵玖在周围许多近臣的瞩目之下,出言示意,语气明显不善。

    没有戴帽子的折可求赶紧依言而行,然后虽然情知自己此时境遇难堪,却还是忍不住去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年轻官家……从前年开始,尧山之后,他就特别想看一眼这名击败了娄室的官家,而今年西夏覆灭之后,他的这种渴望就更强烈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一直坚持到眼下,很大程度上就是想亲眼见一见这位官家。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赵玖只是看了一眼这个年方四十三岁,正是一个将军黄金年龄的折氏家主,便有些不耐起来:

    “看完了吗?看完了便说正事,你自称罪臣,何罪之有?”

    “罪臣不能守节……竟屈膝北虏。”折可求赶紧低头做答。

    赵玖闻言长呼一口气,这口气竟然比之前李乾顺发臭的首级拿走后喘的还要匆忙,而深呼吸了几下之后,这位官家方才望着北面鱼塘摇头相对:“朕知道你投降的过程,平心而论,就事论事,罪不可赦但情有可原。”

    “罪臣能得此……”

    “但你的事情,不止是一次屈膝投降,你还有其他三个天大罪过。”赵玖不待对方言语,直接出声打断。“一个是国家危难之际,依然视河外三州为私产,以三州之地为宗族延续筹码,而不像绥德李永奇、李世辅父子敢于弃地辗转报国;另一个,是在晋宁军坐视徐徽言殉国,朕自有一万个道理来赦你,可却挡不过一个死了的徐徽言……你说朕若不处置你,将来再去岳台,怎么对得住徐徽言,和跟他一起死掉的晋宁军将士?”

    听到这里,上下俱已明白官家心意,便是折可求也重新低头不语。

    “除此之外。”赵玖瞥了一眼对方,继续言道。“你第三个罪过,乃是居然敢来见朕!而且带着李乾顺首级来见朕……这是何意?你莫非是觉得区区一个亡国之君的首级能偿你罪责?还是想让天下人都来说,赵官家对党项皇室都这般大度,却苛待百年守边之族?”

    折可求彻底大悟,匆匆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却正见这位官家直接在石亭中拂袖而对:“给你一把剑,速速出去吧,从宣德楼走,走新郑门,去替朕往岳台拜谒一下徐徽言、李永奇等人的灵位!”

    折可求万般言语都噎在胸中,只能在地上叩首数次,然后茫茫然起身,转身而去,身后几名同样白衣免冠的折氏子弟欲从,却被御前班直拦住,转向他处,只有折彦质在杨沂中的示意下低头跟上。

    待出了临华门,一直随行的杨沂中方才又给了他一把佩剑,让他捧剑而走。

    上午时分,阳光稍起,折可求自临华门转向南面,捧剑行至宜佑门前时,多少恢复了清明,情知官家心意是要折辱自己一场,然后让自己在岳台死给天下人看,好给天下做出交代……而自己死后,河外三州恐怕将归朝廷直接统治,但自家子弟与折氏家族多少是保住了。

    一念至此,早有心理准备的此人却又有些轻松起来。

    然而,带着某种豁出去心态的折可求既出宜佑门,转左银台门进入前宮,却陡然一滞,因为既到此处,却见前方人来人往,皆是从宣德楼侧门与东华门两处出入往来前方都省、枢密院、秘阁所在崇文院的官僚将领。

    文武群臣官吏,往来行走,或是紫、绯、绿袍,又或者是披甲佩刀,皆昂然四顾,左右相对,气氛高昂而热烈,以至于白衣免冠捧剑的折可求甫一踏上此路,便陷入到了围观之中。

    人是有羞耻之心的,虽说早就明白这是赵官家本意,折可求还是不免一滞,继而低头匆匆起来。

    但是,越往前行围观文武就越是密集,何况今日官家召见折可求之事人尽皆知,而折可求这般打扮,身后又有折彦质与杨沂中率甲士尾随,谁人稍一留心不能醒悟?

    再说了,直接认得折可求的,也就是所谓折可求朝中故人其实也不少。

    故此,待折可求行到崇文院前正门时,院中都省、枢密院诸多臣僚早已闻讯,都纷纷涌出观看,便是都省、枢密院四位相公,几位正在此处办事的尚书、侍郎、九卿、判监,听说是折可求有了结果,也都出门来看……恰如当日观看岳飞领精忠报国大旗从此经过一般。

    到此为止,折可求彻底羞赧,面红耳赤之下,几乎无地自容,只能越发脚步匆匆,以求脱困。

    然而,其人行至宣德楼前,却又陡然一滞,继而拖慢脚步……且说杨沂中早在他抵达之前便下了命令,将宣德楼中门大开,此时前方御街之上,熙熙攘攘,正有无数东京士民好奇张望,不知道此门为何而开?又有何等人物要从此门中出来?

    莫不是比上次岳鹏举还要荣耀?

    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为了家族咬牙走到岳台,在祭台前一死以换家门安泰的折可求,临门而惊,一时进退两难,继而彻底惶恐。

    但偏偏不敢停住!

    而其人一边缓步向前,一边回顾身后,只见无数当朝官吏蜂拥在后,或是愕然观望,或是肃立不语,或是冷眼旁观,或是束手感叹,当然,也少不了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便是自己族侄、已经年逾五旬的折彦质居然也难堪到掩面相对。

    再往前看,只见宣德楼正门之外,无数东京士民蚁聚于御道两侧,人数远超门内,此时都在好奇观望,甚至已经有人随他步伐向前瞥见他身影,正在与同侧之人交头接耳。

    非只如此,一直到此时折可求方才想起来,宣德楼对面,原尚书省地界,此处正是六部九卿公房所在,而太学生云集的邸报版印场所,又在六部公房对面。

    此番出去,当真要贻笑天下了!

    坦诚说,折可求早在昔日投降时,随娄室面对徐徽言时便已经有了贻笑天下的觉悟了,但他当时也始终以为,自己可以为了家族撑过这一遭,始终有一种自己是为了家族牺牲自我名誉的麻醉式感动……所以此番官家直接折辱于他,他反而有所觉悟。

    但是,想归想,觉悟归觉悟,临至宣德楼大门之下,他反而畏惧到惶恐的地步了。

    谁能想到,死都不怕的沙场宿将,愿意为家族牺牲一切的边地阀主,此时只是因为对上的人多了些,就会畏惧到被人看一眼呢?

    须知道,当日在娄室军营内,他面对的只是徐徽言一个人的目光而已!

    彼时,他虽然一度惶恐和羞愤,却如何能想到人的目光一旦聚集起来,居然这么可怕呢?

    而这种畏惧感,随着折可求顿步到宣德楼门洞之内后达到了一个顶峰,他仓皇失措,不敢前,又不敢后,不敢停,更不敢加速。

    脚下踉跄畏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原来能使百年折氏生存根基受损的,不仅是刀剑,还有人的目光?!

    不就是一死吗?

    羞愤之下,可能也的确有家族终究又折返回大宋的安心感,折可求再不犹豫,只是回头带着祈求的目光看了故人之子杨沂中与自己族侄折彦质一眼,然后直接在宣德楼门洞内拔出赵官家赐下的那把剑来。

    杨沂中和折彦质齐动了一下,却又齐齐停下。

    接着,白衣免冠的折可求只是奋力朝着自己脖颈处的血管一划,便血如浆出,继而如释重负一般,扑倒在地。

    另一个时空中被女真人毒死的边地大将,此番居然为东京百僚士民活生生看杀于宣德楼正门之内。

    “官家有口谕……收尸之后,不许立碑,不许送归,直接在城外寻处地方,填埋于沟壑,与靖康中死无葬身之地的那些人一个结果便可。”杨沂中肃立了许久,许久之后,待地上血水蔓延开来,方才扭头与折彦质交代起了官家吩咐。“此事之后,折氏账销,但无论如何,折氏子弟由生由死,都不可能再归府州了!”

    折彦质身心俱疲,只想早早了断此事,便匆匆点头相对。

    而片刻之后,杨沂中也将此事回报给了赵官家。

    “是吗?”正在看胡寅奏折的赵玖闻言本该不以为意,但真听到这个消息,却又显得有些释然与空虚起来。

    毕竟,无论如何,再不值一提也罢,折可求的死,与李乾顺首级的抵达,都代表了此番西北动乱的彻底终结。

    便是杨政,虽然吴玠始终没有忍心下手,却也被准备调回京城的胡寅给捆了起来,准备押送回京。

    只能说,此番西北乱局,诸般事情既有了最终一个结果,甭管圆满不圆满,赵官家都不免索然无味起来。

    但不知为何,他又总觉得哪里有着些许遗憾,偏偏说不清楚。

    时值仲秋,一风既起,秋叶纷纷而落,杨沂中小心转回侧方肃立,赵玖更是准备继续清点人事任命,召见相关官员。

    然而,忽然间,头顶一声雁鸣,引得赵官家抬起头来,赫然见到侧前方的秋日高空之中,有南飞之雁数十只,正排成一个人字形自北向南飞去,然后丝毫不停,一直到消失在他视野不及之处。

    恍惚间,赵玖终于醒悟是怎么一回事了。

    于是乎,其人随意撕下一张纸来,抬笔便写,写完之后,直接交给了刘晏:

    “将此信发到兰州,着人送给耶律大石,就说是贺兰山下忘记与他的。”

    言罢,这位官家便兀自打起精神,继续处置起了政务。

    另一边,刘晏低头瞥见是一首词,经历过那日贺兰山情形的他当即心下醒悟,便应声而去,丝毫都不停留。不过,即便是刘统制素来是公认的实在人,此时大剌剌的白纸放在自己手中,无遮无碍,去装匣的途中,这位辽国进士也终究是忍不住低头去瞥了几眼。

    正所谓: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不跨黄河非好汉,屈指行程千万。

    贺兰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本卷完)

    第五卷

    第一章

    初雪

    建炎六年,秋去冬来,东京城初雪已至。

    而初雪既来,却不是上来就雪花铺地那么浪漫的,恰恰相反,大部分雪花在落到地上的瞬间就化为了雪水,而且断断续续,弄得一时潮气、寒气并起,直扑人身。

    要知道,人不仅是单纯畏热怕冷,更怕变热和变冷本身这个过程,同时也厌恶天气与温度之间的不合时宜,而眼下,无疑就是最糟糕的状态。

    故此,初雪当日,昔日热闹纷纷的东京城瞬间就趴了窝,城北含芳园更是一大早贴出告示让观赛者留心天气,以场地干净为标的临时无期限顺延了蹴鞠比赛,小商小贩也多躲避一时。

    当然了,各种有门面的货栈、店铺肯定还是要开张的。

    这种情况下,倒是让满街拎着食盒、礼盒,甚至用骡车运送食货的店家帮工们多少利索了一些。

    没错,早年间便在东京流行起来的订餐、叫食、送货,如今随着东京人口恢复、商业回暖,尤其是国都对权富人家的吸引作用,又一次重现东京,而且规模更大……这是因为如今非止是权贵、富有人家这般做,按照官家的提议与安排,从今年秋后,除了自有食堂的太学外,都省六部九卿五监、枢密院、御营总部、内侍省、武学与翰林学士院,都有官方出资的免费外包午餐服务。

    这是一个实际效果异常出众的小设计。

    对于部分家资并不怎么丰厚的小官小吏们而言,能够在工作时间用上正店美食,着实难得,甚至有人为此干脆从此不吃早餐……算是相当程度上提高了他们的向心力与工作效率;与此同时,诸家正店也非常乐意去竞争这种资格,须知道,有一旦大规模去做某道菜或者某些特定点心,成本也会大大下降,商家并不会因为所谓竞标价格过低而无利可图。

    除此之外,拥有这个业务的正店,往往也会因为这个业务整体名声更显、生意更加兴隆,很多富贵人家都争先想与宰执们用同一种菜式,以至于产生了一种称之为追订的生意……乃是谁家哪日摊上了都省、枢密院,晚间便会有权贵人家仆役寻来,专门点这种外卖。

    甚至,还有传言说,赵官家自己也会随意抽签选择一家参与外包的正店,让人直接将午餐送到后宫石亭那里去……很多正店帮工都口口声声说自己往宜佑门送过餐……而这种餐品基本上有价无市。

    吹得跟真的似的。

    但不管如何了,这都是在财政不够富裕的情况下,朝廷做出的一项非常有效的收买人心手段。

    不过这种事情也有麻烦,那就是这些外包了朝廷署衙的正店,一般每日上午才会有御前班直将临时抽签决定的结果通知给店家,这些店家临到跟前才知道自己中午要为具体哪个衙门提供服务。

    于是乎,一到中午,满街都是挂着御前班直旗帜的送餐骡车,连宰相仪仗都得避让一二,不然马上就会传出去一个谁谁谁苛待同僚下属的名号。

    据不可靠传闻,某位原定外放大郡的官员入京,就是因为阻拦了吏部的中午加餐车,让整个吏部喝了一顿半凉不凉的面糊汤,从而被撵到了广南西路。

    笑话是这个笑话,也没几个人真信,可还是传扬开来了,也的确引起了入京官员们的注意——这规矩才施行了大半个月,据说外来官吏在正店聚餐、补食,包括在五岳观点外卖,就都有了正午之后再用的潜规则。

    这一日傍晚,初雪不停,户部尚书林景默从公房归宅,正想着要不要让家人去点一份中午用过的糖醋鱼呢,却不料甫一入内,便闻得掌家侄子来报,说是林氏世交、江宁梅氏的子侄辈梅栎午餐之后就来了,已经坐了一个下午……林尚书微微一怔,即刻醒悟,便一面让这个侄子去点糖醋鱼,一面赶紧让那姓梅的后辈过来。

    原来,林尚书这个世交之后,乃是建炎三年的进士出身。而那批进士作为赵官家登基后第一次大规模开科取士的结果,在眼下朝廷的政治版图中格外显眼。

    不说别的,这才区区三年,就已经有三个人直接在朝堂上成为一号人物了。

    这其一,乃是掌握了日益庞大且强大的邸报系统,位卑权重,隐隐与胡寅、胡闳休齐名,号称三胡的胡铨(当然也有说四胡的,乃是将胡寅的弟弟胡宏强行塞了进来)……此人行动,足以直接影响朝局朝政。

    其二,也是同样位卑权重的探花郎虞允文,此人掌握了权力丝毫不弱的军事统计司外,更要命的是背景深厚,他父亲是当朝枢相张浚亲信,本人当然也算是张浚嫡系,而他岳父则是位列帅臣之一的张荣……说起来,小虞探花理论上还算是林尚书下属呢。

    至于最后一人,当然是那一期的状元赵伯药了,他本身是远支宗室,还有一个岳父汪相公的遗泽,如今也早已经结束了郑州通判履历,回到了中枢。而依着眼下朝廷对各种职务的简化与化虚为实,此人眼瞅着应该就要直接拜为舍人或者干脆学士的,然后一边修史,一边在官家身前养望,前途比胡铨、虞允文还要稳妥,而且难得仕途走的那叫一个正大光明。

    至于说同期的岳飞、曲端,不提也罢。

    而二甲第二的梅懋修,作为林学士的世交之后,当然也算是其中佼佼者,当日出为无为军判签,后来因为人手和专长的问题,在吕颐浩统揽两浙事务期间,被昔日还是小林学士的林尚书直接举荐,转为一任提举市舶司,如今满三年外任,却是被赵官家亲自点名,在这波大的人事调动后选调回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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