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有什么可示下的?”赵玖终于抬起头来瞥了对方一眼,完全不以为意。“凡事有利必有弊,有用必有费,而且还要讲时机、看局势……下棋。”吕本中赶紧坐下,匆匆按本能填了一子。
而赵玖也在蝉鸣之中继续低头相对:“纳个党项妃嫔不是不行,但哪有什么都好?譬如说人选,若是李乾顺有女儿,或者选个近支嵬名族内的女子,身份上倒是合适,可不怕她恨极了朕,夜里刺杀?而若李乾顺没有女儿,选个他族的子女,选哪家?仁多氏还是罔氏?选横山的还是兴灵的?不怕这家人借着威势又在这两处地方闹腾起来,再酿一次祸?”
吕本中若有所思,心下也有些狐疑起来。
“其次,朕都忍了一年了,这半年更是一直在军营中,连个内侍都不带,所以才能让将士们归心,眼瞅着大局将成了,就忍不了这一两个月?”赵玖一边下棋一边继续相对。“再说了,你也须有些大局观……要知道,打仗的事情,朕不行,但了结战事、分划局面的事情离开了朕却是根本不可能的,现在西夏的战事将要了结,接下来主要是如何逼退女真人、压服契丹人的事情,反而正要朕亲自去处置,你早不来晚不来,此时过来,朕反而没有闲心。”
吕本中赶紧俯首称是,却又凭着下棋本能匆匆填了一子。
赵玖微微蹙眉,继续感慨:“而且你说的党项皇妃能安人心一事,其实也只是个说法,一个被当成贡物的女子如何能有这般作用?想要安人心,倒不如用心到时局上,若能想法子把党项人居所全给包住,不让他们与女真人接触,再拿捏住耶律大石,让契丹人也不敢轻易牵扯拉拢党项人,这里才是真的安稳……你说是不是?故此,依着朕看,且等西北事了,若届时大局能布置妥当,便不必在意什么党项人,若是事情不成,局势堪忧,等回头纳一个也无妨。”
赵官家高屋建瓴一般的言语说个不停,手上也费了好大劲才在棋盘上重重落下一子。而另一边吕本中赶紧颔首,心中却早已经慌乱,乃是又凭本能匆匆陪了一子。
赵玖愈发蹙眉,复又抬起头来望了望天,只见此时虽然树影稍移,阳光却不再刺眼……明明已经是中夏,却搞得跟春天一样,也是心中不爽,便复又低下头来继续下棋。
而另一边,吕本中被官家当面否了此事,也觉得自己之前有些想当然;而且还被训斥不知大局,更是惶恐;再结合昨日对仁保忠的失算,今日被仁保忠蒙骗,恐怕也被这位精明至极的官家给窥屏,然后前途愈发黯淡……故此心中也是郁郁起来,下起棋来更是心不在焉,只是凭借多年经验,随手落子罢了。
然而,这吕本中却是又犯了混。
须知道,他平日里都需要好大力气才能与赵官家难分难解的,今日凭经验与本能速下,却是将人家赵官家在棋盘上瞬间逼得艰难备至起来……实际上,开头那几子后,这位官家便已经不支,结束对话后又是几子之后,这位官家在棋盘上便走上了绝路。
不过,好在忽然间一阵风来,沉闷之气下陡然舒爽,然后眼瞅着西面似乎有雨云滚来,赵官家终于勉强找了个理由,匆匆站起身,大概是说下雨了该收衣服什么的,便动手将棋盘掀了,棋子匆匆收起,准备回寺庙正堂里去坐。
一直到此时,吕本中方才醒悟。
二人转入佛堂前,终究雨日无聊,便重新在佛祖面前摆开棋盘,再开棋局,这一次吕本中拿捏起十二分的本事,多少是将赵官家给伺候的舒服起来。
且棋到中盘,佛堂内黑白争夺于方寸之地,佛堂外风雨大作于恢廓之天,颇有方寸世界的滋味,到底是让赵官家心情渐渐好转起来。
而不知为何,一局战罢,天色随雨势愈发暗淡,点灯再战后不过中盘,吕本中却又察觉到赵官家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他便是费尽心思伺候,也捧不起来。
这就是伴君的难处了,虽然挨了不少挂落,但无奈之下,随着官家一个荒唐至极的落子,小东莱先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询问:“官家可是忧心灵州战事?”
“穷途末路之徒,虽有数万之众,但一朝树倒猢狲散,便是有几个主心骨,也撑不起大局……有何忧虑?”赵官家摇头不止。“李乾顺不该跑后套的。”
“那官家是忧心翟、董两位统制官在东面或许兵力不足,以至于被完颜活女突袭吗?”
“活女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赵玖哂笑以对。“不管此人是真的父子情深,还是装作父子情深以至于骑虎难下,做出这种事情都是可能的……但他孤掌难鸣,如今延安周围我军环绕堵截,他想要动兵必须要绥德那支做他后应的兵马动起来协助他才行,而事情巧就巧在兀术派出了撒离喝这个人来做活女后应,却又不足为虑了。”
吕本中微微一怔。
赵玖见势稍作解释:“撒离喝此人,一个是没本事,当日吴玠在坊州将他打哭,绰号啼哭郎君的就是他,此人绝没胆量在折氏已经主动南下,而横山东端党项兵降服咱们的情况下与韩世忠、吴璘挑起战斗;另一个是此人作为阿骨打帐下养大之人,在西路军是他,在东路军是完颜奔睹,都算是阿骨打嫡系的专门安排,如今当然也是兀术三兄弟的妥当心腹,他不敢违抗兀术军令的;最后一个,则是兀术三兄弟未夺权前,也就是粘罕握权时,他曾与活女一起分裂西路军……有此前科,多少还是要忌讳一些的。”
“若是这般,东面也无忧了。”吕本中连连颔首。
“其实这恐怕也是兀术的本意,兀术就是不想让活女与我们作战。”赵玖继续盯着棋盘笑道。
“还是官家尧山一战使局势一朝反复的结果,兀术从此惧了官家与御营大军。”吕本中捻须思索片刻,赶紧又奉承起来。“那一战,越往后看越觉得是逆天定势之战,怎么想怎么重要,不然,哪来的时候完颜兀术求和、弃地、避战至此?”
“不是。”赵玖摇头不止,终于肃然起来。“尧山一战固然是怎么夸大都无妨,也确系是兀术此番避战的缘故,但最多是阻止了金军的势头,使他们不敢在河这边做攻势,但却不能说兀术从此怕了我们……依朕看,正是因为兀术心知肚明,也知道朕与宰执们也都心知肚明,晓得金军主力战力犹然在大宋之上,所以才从掌权以后,一则议和,二则弃地,三则避战。”
吕本中彻底茫然起来。
“因为只有趁着兵力占优,实力尚在,议和、弃地、避战求来的安稳才有效用,而若是真到了咱们进军河北,又一战大胜之后,双方军力对比逆转,他完颜兀术怕是要比粘罕更强硬三分也说不定。”赵玖没有卖关子。“毕竟低头这种事情,强的一方来做才有效,势穷力小者一旦低头,只是徒劳露怯,自取灭亡罢了……李乾顺不该遣使来想朕求和的,而朕也着实奇怪,为何以往西夏一旦气力不支,只要求和,朝廷便要应允呢?”
吕本中微微愣住,想了许久,又花了好大心思在棋盘上,认真落子之后,这才认真请教起来:“若是如此,敢问官家,如今东西两面局势妥当,官家到底在在意什么呢?”
“在意三件事。”赵玖嗤笑以对。“当先自然是左右局势虽安,却不知何时能做个了结?”
吕本中哦了一声,瞬间醒悟。
“其次,陕北、横山、兴灵遭遇兵祸,一方是汉人自不必提,另外两处却是党项人居多……到底该如何安抚?朕固然说要一视同仁,可若是与兴灵、横山与延安那边一般战后减税待遇,却不免会引来关西士民怨气,说朕居然将党项人与他们一般安抚。”赵官家继续感叹。
而吕本中也是一声叹气:“要么党项人能立下功劳,要么只好让党项人此番吃一点亏了……天下哪有绝对的公平?”
“正是如此。”赵玖依旧喟然。“就好像朕此战敲打韩世忠,而且专门不许韩世忠接触西军战事一般……朕当日知道他觉得委屈,但偏偏不敢放手,否则以他的脾气和与西夏几十年的公私恩怨,怕不是真要一到兴灵、一入横山便要屠城,到时候反而激起无端反抗来。与之相比,岳飞自不必提,吴玠也算谨慎小心,便是曲端虽然行事诸多不妥,但军纪上还是妥当的。”
吕本中微微一怔,他是真没往这边想,只是以为官家当时只是纯粹要敲打韩世忠呢。
赵玖并未深谈,随口一提后,便摇头再笑:“还有一事,朕上午听仁保忠说到西夏地理,汇总情报,却是格外奇怪一件事情……按照仁保忠所言,只要朕锁住兴灵平原最北端的克夷门,耶律大石便不可能穿行兴灵了,便是大石此番穿越兴灵,也到底是在摊粮城北的什么大陷谷转到贺兰山这边,从兴灵之地的北大门克夷门穿过的。那既然河西与后套无法从贺兰山背后相连,他为何要在知道兴灵为大宋所取后,还是不顾一切去匆匆北面后套呢?须知道,他西行到西域立下根基之后,连可敦城都渐渐要弃掉的,此番更是为了取后套许给了什么克烈部的忽儿札胡思……这其中必然有说法。”
吕本中情知这正是自己这个随驾内臣之首该表现的时候,但他左思右想,却始终想不通,反倒是见赵官家娓娓道来,似乎心中已经有了猜度。
“其实还有一事。”眼看着又要输掉,赵玖干脆掷了手中棋子,望着门外雨幕正色言道。“若是耶律大石与完颜兀术后套相争,一方明显有优势,一方支撑不住……朕又该怎么办?难道坐视他们其中一家成事?”
吕本中面上不变,心中早已经一团乱麻,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官家咨询。
须知道,吕本中一开始便先受元祐党人牵连,无法出仕,年少时便自诩怀才不遇,以至于整日作风浮浪,而如今,现成的机会摆在他眼前,或者干脆一点,赵官家明明看在吕好问的面子上给了他机会,结果临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在君王真正需要解惑的大事上丝毫不中用。
这才是最让人颓丧的。
就这样,且不提吕本中心中如何焦虑,仁保忠当晚知道情况又如何无奈,只说当日深夜,夏雨稍歇,吴玠忽遣加急军报至宥州,明告官家灵州战事结果。而又隔一日,西面翟琮也遣使来报,明确告知了前一日活女试图突袭横山直取宥州为董先所阻之事,并以不确定的语言,告知了活女可能在突袭失败后选择直接撤往绥德军的讯息。
对此,赵官家犹豫再三,终究在思索了半日后正式下旨,乃是以胡寅主民,韩世忠主军,杨沂中为监军,统领延安周边部队,以及横山东部新降党项部族,自行决定东线进取进度,包括南面同州防御处置。
然后,这位官家便启动了进入关西以来第五次移驾,乃是带着解元、岳超二部,外加刘晏所领御前班直,与吕仁等极少数内臣,以及不敢不走,也确实有些不想走的国际友人郑知常,外加临时召集的两三千党项人,凑够了一万部队,向兴灵之地而去。
五月初五端午节,赵官家经盐州北面的长城故道,贴着瀚海北端至灵州,并汇集了在此的吴玠、郭浩、杨政所领御营后军为主的蕃汉三万众。
五月初六,赵官家一面渡过黄河,一面号令各处直接往兴庆府汇集,不必接应于他,而此时,随着赵玖渡河,银川平原上已经汇集了岳飞、曲端、王德、吴玠诸将与他们麾下御营前军、后军、骑军、中在内的五六万兵马,若是再算上各处新降服的西夏军队,此时赵官家身侧已近事实上逼近了十万之众。
五月初八,进入兴庆府,赵玖来不及表彰岳飞、曲端、王德三将踏破贺兰山缺的功绩,也来不及接受什么白牛纛、黑牛纛的,却是先行询问了西夏摊粮城中储备,得知居然还有二十多万斛粮食,草料八十万束后,大喜之余,先发岳超部为兴庆府守军,再发翟琮部为灵州守军,共同辅佐胡闳休统揽兴灵。随即,他正式下旨,以岳飞为三军统帅,统揽剩余诸将,并临时征召万余辅兵,得兵十万众……其中,自然是以五万多御营军为战卒,而新降西夏士卒除有功与曾有许诺者,则尽数改为运粮、输送物资等保障后勤为主的随军……辅兵!
然后全军北上,往摊粮城汇集。
行前,赵官家不忘额外下旨,大军行进循路而行,不得踩踏北面青苗。
而御驾也再度随军启程。
五月十四,御驾随大军行至摊粮城,在亲自点验城内粮食、草料以后,赵官家直接再度下旨,让之前便尾随耶律大石部控制了克夷门的岳飞部将打开关门,然后以宁夏路暂代经略使胡闳休为后勤辅助,全军出关向北。
此时所有人再无疑虑,情知官家是要率这十万之众越过那个大陷谷,穿克夷门,往后套而去……实际上,劝谏是有的,从兴庆府便开始有,只是赵官家一意孤行,又威势极大,无人敢反对而已。
五月十八,大军前锋行至顺化渡,前方消息便彻底密集起来……据说耶律大石与完颜兀术俱皆措手不及,而双方在后套这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好地方骤然相逢,外加生死仇怨,却是根本无可躲闪且不愿再躲,却是各据城堡,以野外骑兵作战为主要作战方式,已经交战大半月了。
最新的结果是,女真人打起契丹人简直不要太顺手,耶律大石渐渐不支。当然,更可能是缺粮的缘故……赵玖之所以这么快进发,就是因为他刚一过黄河,岳飞与胡闳休便送来了耶律大石求粮的文书……总之,不管是战力不足,还是缺粮,大石终于只能退居后套要塞兀剌海城内,控制阴山通道与黄河河道,以稍避女真人锋芒。
不过,这期间二人也没闲着,大石与兀术几乎宛如棋逢对手一般,各自使出了离间计……大石试图拉拢对面见到自己军势而震动的余睹旧部,也就是耶律马五那个万户,而兀术却也与此番助战的蒙兀两大部克烈部、乞颜部沟通不停,又是许诺乞颜部的合不勒汗为蒙兀国王,又是给克烈部送礼什么的,同时还不忘让后方臣服于大金的蒙兀诸小部落来援。
一时间非常热闹。
当然了,事实证明,这天下的事情多还得看拳头,耶律大石处于下风,耶律马五根本就是纹丝不动,而蒙兀两大部之一的克烈部首领忽儿札胡思却是明显有些动摇和反复之态了。
虽然此番出军引起了很多人的不解,甚至有人谏言赵官家是在好大喜功,平白浪费摊粮城的西夏国家储备,但听完消息以后,赵玖却是确信,自己没有让最糟糕的情况出现。
五月二十,宋军渡过了后套的黄河分叉口,这时候,赵玖才与耶律大石送上一封信去,乃是吕本中动笔,以岳飞口吻,极尽傲慢之态,自称奉旨应请率十万大军来援,要耶律大石开城纳王师入内。
而投信之余,宋军根本没有理会李乾顺可能在交战后扔下后套、钻入了黄河南侧的沙漠地区的讯息,只是继续顺黄河外流而下,乃是以黄河水道外线为后勤线,水陆并进,直扑耶律大石所在的兀剌海城。
话说,走到这里,赵官家方才知道,原来此时的黄河在后套居然是分叉又汇合的,后套乃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河套。而且其中分叉的北线,也就是经阴山脚下、贴着兀辣海城进行的那条,明显水势更阔一些。
只能说,确实从后勤上省事了。
第七十九章
喧嚣
风吹草低见牛羊。
此时的后套地区是真真切切被黄河给套住的……大河来到几字形的左上角处,忽然一分为二,一路沿着几字形的传统河道转弯,另一路却选择继续向北,遇到阴山方才改道,并沿阴山行进直到顺山势南返,与分支合二为一,然后继续奔涌。
此处的河流宽阔达数千步,且水势缓慢,极易引水灌溉,加上阴山遮蔽风雪,使此地可耕可牧,塞上江南绝非浪语。
而此时,夏日暑中,此地竟然又让人觉得有些气候舒爽,却只能归功于此地丰沛的水量与偏北的位置了。
“真真是天赐福地。”
上午时分,兀剌海城东南面十三四里的地方,完颜兀术立马于一个山坡上,看了许久周边风景后,方才一声感慨。“谁能想到,这般位置竟有这般风貌?之前俺只是以为此地只是地理紧要罢了。”
旁边随行的瘸子万户完颜突合速回头看了看周边,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接话:“魏王说的对,真就是个好地方,比咱们老家强多了。”
兀术微微颔首,没有继续接话……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突合速根本不是那种能说话的人,也根本不能理解自己心中对河山瑰丽的这种由衷赞叹。当然,他也没有驳斥与奚落对方,因为他知道,这种感触是很私人的东西,别人没有义务与他产生共鸣。
实际上,便是兀术自己也是从淮上那次雪夜横渡开始,才有了些许为河山感慨的心态,但也只是醉意朦胧中的一闪而过。不过,也就是从淮上以后,随着他经历的挫折、困境越多,这种对自然风光的沉醉与欣赏,也就越来越清晰与常见起来。
待到所谓木蛟渡河之后,兀术更是有一种错觉,好像相比较于那些人、那些事,山川河岳、风雪雨雷才更值得他亲近,好像挨着这些东西,才能更加让他感受到什么叫做力量与温柔,大势与细微,光明与黑暗一般。
当然了,这很可能是人受伤后更敏感的缘故。
身体创伤也罢,心理创伤也好,很多战场上受挫或者负伤以后的人,都会变得敏感,各种意义上的敏感。
比如兀术的三兄完颜讹里朵,就越来越信佛,比如完颜娄室后期,身体全是伤,就对天气变化敏感到不行,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兀术很可能也是挨了那一刀后,忽然便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多一些。
闲话少提,兀术感慨完毕,瞅着时间,便继续往西而行,其中,阿大阿二自引两百甲骑分左右在前,而突合速以及跟在后方的七八百甲骑则随兀术本人缓缓而动。
他们此行不是来看风景的,也不是来侦查兀剌海城的,而是根据前日谈妥的条件来与克烈部头人忽儿札胡思见面的。
克烈部是可敦城旁边最大的蒙兀部落,而忽儿札胡思当日正是因为得到了控制可敦城的许诺,接受了耶律燕山的请托,同时邀请了反金情绪极高的合不勒汗一起出兵进入了后套。
但说实话,此番作战至此,全程都不是很顺利。首先,主要是因为西夏在阴山的守将李良辅非常具有韧性,此人布置兵力妥当,死死控制住各个堡垒与兀剌海城,而蒙兀人惧怕伤亡,只是与李良辅保持缠斗而已。
但是,忽然间,事情就发生了天大的逆转。
西夏皇帝来了,契丹大军来了,然后女真大军也来了,于是西夏皇帝又被李良辅保护着逃跑了。
这个时候,战争的剧烈程度也随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女真人和重新鼓起战斗勇气的契丹人用铁与血让刚刚才在草原上有些气候的蒙兀人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战争。
原来一支军队居然可以有这么多铁甲?
原来没有具体战利品也可以催动一场场战斗?
原来打仗居然可以这般抛洒勇士与牲畜?
短短半个月内,蒙兀人遭遇到的伤亡就可能超过了他们一年内在草原上互相劫掠造成的死伤,这个时候,蒙兀人两大首领,合不勒汗与忽儿札胡思都是想一走了之的。
但偏偏又无法轻易撤离。
因为耶律大石不让他们走,他们走了,本就吃力的契丹人如何能抵挡女真人的如狼似虎?实际上,北面扼守阴山出入口的兀剌海城被耶律大石亲自控制住,就是存了控制蒙兀人归路的意思。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完颜兀术才终于用允许蒙兀人从东面离开河套为条件,说动了忽儿札胡思。至于合不勒汗,他所属的乞颜部地盘偏东,直接受到女真人压迫与影响,而且还被东面诸族推举为汗,与女真人敌对许久,所以到底是不愿意轻易就跟女真人走一路,更不敢接受这种在女真人监视下渡河的条件。
但即便只是忽儿札胡思倒戈,也足以动摇契丹人的作战勇气了。
于是这一日,兀术决定亲自来一趟,与忽儿札胡思在兀剌海城的南边会盟……这里距离克烈部原本在兀剌海城西南方的营地很近,也距离兀剌海城很近……某种意义上来说,兀术很有种。
当然了,完颜拔离速亲自率两万大军在更东南方向借着长草与树木的遮蔽尾随在后,准备钓鱼执法,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地点是事先就定好的,两个小坡,中间有一处勉强算是谷底的地方,正适合会盟。
中午时分,兀术率众抵达东面的小坡的北面,又稍作等候,眼看着太阳抵达了正南方,方才登上小坡,然后如约打起了自己的旗帜……又是一面五色捧日旗。
其实,这面旗帜在中国历史上非常常见,宋辽两国都有,女真人一开始并不晓得其中什么五德捧日代表圣君的含义,只是在战场上看到无论宋辽,这种旗帜的地位都远高于其他旗帜,便干脆拿来使用,如今征战二十年,此旗自然也在女真内部有了自己的特定含义,那就是代表了女真行军主帅的地位。
等了一阵子,对面小坡上却并没有旗帜的出现,也没有人出来给个说法,事情似乎有些异样。
完颜兀术与突合速对视一眼,全都泰然……很显然,他们固然想与克烈部会盟,可若是克烈部耍滑,勾搭了耶律大石来围他们,那就更好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兀术没有看到克烈部的人,也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埋伏,甚至一点多余的动静都没有,连远处的兀剌海城都有些安安静静……非要说有什么反常,那只能是今日的风儿未免有些喧嚣。
夏风越过宽阔达数里的黄河河面,早已经变得凉爽,却又在阻拦南北的阴山下被迫止住,以至于风浪在山下反复折荡,将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蒙兀人营地与契丹人营地的动静都能远远带来。
但那只是远远带来,今日也不过风声稍大,动静稍大,近处是一点兵马痕迹都无的。
又等了一阵子,无奈之下,兀术努嘴示意,阿大阿二两个奚族近侍会意,各领百骑自山坡后方绕行,准备往坡后一窥清楚。
眼见着两百骑消失在山坡之后,又出现在对面山坡上,显然一无所获……兀术与突合速这才大怒,敢情克烈部没有耍滑头,只是纯粹的放了他们鸽子!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刚刚才登上对面山坡的阿大阿二只是回头一望,片刻后便如疯了一般直接带着部属从坡上冲了下来,直直往兀术这里过来。
兀术与突合速对视一眼,不怒反喜。
突合速更是忍不住打马上前,迎上相询:“如何,果然是有埋伏?有多少人?”
“不是埋伏!是人!”阿大遥遥大呼。
“是人不就是埋伏?”突合速大怒。“再说,你这么大声作甚?把他们吓跑了算谁的?”
“人不在这里!”阿二在马上放声相对。“一时不必顾虑……还请四太子与万户速速折返,汇合大军!”
兀术听得莫名其妙:“人不在这里,你们这么慌张作甚?一时不必顾虑,为何又要俺们回去?”
阿大说话间已经来到小坡前,却是从马上滚下来,直接拜倒,然后气喘吁吁以对:“四太子!人太多了!赶紧走!”
阿二也到,却是同样姿态:“四太子快走吧!趁他们没发现咱们!”
兀术愈发气急,捏着马鞭在空中甩了个鞭花:“到底如何,说个清楚!”
阿大阿二对视一眼,还是阿大率先按下慌张相对:“四太子,没有埋伏,近处也无敌军,只是蒙兀人军营跟河边的敌军太多了,万一被发现,然后追上,咱们根本无法抵挡。”
“拔离速领着两万铁骑就在后面……”突合速也气急败坏起来。
“若是那般,就更糟了,千万不可让拔离速都统过来。”阿大几乎要哭出来了。“虽然遥遥看不清楚,但军服红白居多,怕是宋军援兵到了!”
兀术听到最后一句,微微一怔,继而面色大变,但他还是对阿大阿二的慌张感到不解……便是宋军接受了耶律大石的邀请来此,可此时到来,又能来多少?
一念至此,完颜兀术却也毫不犹豫,居然直接勒马向前,往对面山坡而去。突合速同样不屑,也直接勒马追上。
阿大阿二无奈,只能折身随从。
而片刻之后,下午明媚的阳光之下,喧嚣的夏风之中,随着兀术与突合速勒马上了东面山坡,竟然在大夏天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无他,正如阿大阿二所言——人太多了!
目视之下,自阴山下的黄河外流水道,一路到距离水道十余里的克烈部营地,再到兀剌海城后方的契丹骑兵营地,到处都是红白相间外加微微闪光的人流、车马、旗帜,而且这股宛如翻着浪花的赤潮还在向更南方的乞颜部营地伸过去。
再往远处,视力渐渐不及的远方河道上,虽然看不清楚,但很显然,应该还是有无数的人、牲畜沿河往这边来,并有无数物资,通过简易的木筏、木排不停的从河水中涌现出来。
此情此景,就好像平日波澜不惊的黄河水忽然活了过来一般,生生伸出一个带有三根手指的龙爪,将契丹人、蒙兀人给一把攥住!
阳光之下,面对如此情势,兀术与突合速都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这是他们从未体现过的恐惧感!
平心而论,经历过大金立国之战的二人,当然见多识广。
若说眼下对面敌军很多,但多的过汴梁城的人吗?若说他们都是军队,也不足以称奇,因为辽人和宋人都在女真人身前摆出过足够庞大的军队,这些人多的过救援太原的宋军?
是因为对面牲畜多,骑兵多?
那也不对,护步达冈之战,契丹人的骑兵与牲畜如大海一般众多。
但是,兀术和突合速就是感觉到了恐惧……因为他们知道,眼前这密密麻麻的人潮、军势,恐怕是女真军队生平最大之敌!
契丹人无能,护步达冈上的辽人军队也无能,但谁敢说,大辽亡了这么多年还在坚持战斗,而且越战越强的耶律大石和他的追随者们无能?
无能的话,这都快大半个月了,怎么没看到兵力占优的大金西路军把对方撵出后套?
汉人无能,东京城下、河北平原之上、太原城外的宋军无能,但谁敢说,咬着牙从淮河一步步反扑回来的宋军御营主力无能?
无能的宋军会出现在这里?!会出现在阴山之下?!
这里是阴山!赵匡胤都没来过!
便是蒙兀人,好几年了,大金真就把人家合不勒汗怎么着了?
当然了,更重要的一点是,对方经历了战争的淘洗,越来越强大的同时,女真人越来越堕落,战力越来越不如以往,也是一个事实。
但不管有什么理由,这都是女真人建国以来,第一次切身在军力这个角度感觉到了恐惧……哪怕是尧山之战,再打一次,他们都不会有畏惧之心的,反倒是宋人才敢大呼侥幸,而这一次,女真人终于开始畏惧了!
这也意味着,眼前这几支军队加在一起,这些力量汇集到一起的总和,终于第一次压倒了女真人。
实际上,想到这里的同时,完颜兀术便已经醒悟,为什么宋军要来这里了……他们就是要汇集出一股可以正面压倒女真主力的部队!
面对着二十年横行天下的女真人,面对着至今依然控制着二十个万户的大金国,差点被灭国的汉人、已经事实上被灭了一次国的契丹人、刚刚崛起的蒙兀人,三家联军出现在这里,然后汇合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场从军事到政治都无以言表的巨大胜利!
“魏王!”
就在完颜兀术心神摇动之际,突合速忽然以手指向了河畔分兵处涌出的一股宋军,那股宋军甲胄明亮,阵列整齐,显然是有特殊身份,否则绝不会在行军途中还一直披甲。
而这股宋军正中,赫然护送着一面格外显眼的旗帜。
旗帜形制极大,三根尾巴顺风飘扬的样式也极为古怪,突合速只是一指,兀术便即刻醒悟,知道那是什么……唯独此旗两侧不知为何突然多了一黑一白两个大纛,不免又增添了一点额外气势而已。
“四太子,走吧!”阿大在马下小心拉扯起了完颜兀术的裙甲。“敌军这么多,若是被发现,然后被蒙兀人轻骑缠住,再被宋人重兵跟上,咱们便真的危险了……”
“不能走!”兀术回过神来,却显得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