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转出厅来,阿华与那指挥使从容拱手告辞,便匆匆出去官署,见到那几个等候自己解散的甲士后,居然复又从怀中将军司令牌重新掏出,然后凛然相对:“大王有令,你们依然随我护卫调度。”几名甲士当然无话可说。
随即,阿华翻身上马,却是率几名甲士直接往城中一处寺庙疾驰而去,却正是抢在那指挥使之前来到了萧合达软禁之处。
出示代表了舒王身份的银色令牌,更兼阿华本是军司直属飞龙院的管事,本地多有认识,所以守军稍作确认后,便放开禁制。而阿华堂而皇之入了寺庙,却又强做镇定,干脆当着看守的面唤来萧合达,然后再度当众朝萧合达展示军司银牌,以及之前作为使者身份证明的军司文书,并认真相对:
“合达统军,舒王知道你昨夜让值守教练使传话,准备当面召你询问。”
萧合达今年四旬有余,正是壮年,先做夏州统军(相当于都统),有数次出任横山前线的总指挥官,不比嵬名仁礼,此时被软禁居然还求了一副皮甲在身不提,却是从那份文书上稍微看出一点问题……但越是有问题,他自然越是大喜。
至于旁边看守士卒,其实也无疑虑,因为这事他们根本就是知道的。
就这般,满城兵荒马乱之中,一个临时起了意的飞龙院主事,居然将一个关系到整个横山安危的要害人物给直接控制到了手中。
而出得门来,这阿华复又强撑着心气,做了最后的安排……先是以萧合达不便在街上露面为由,向守军借来一副牛皮面罩的皮盔,然后方才动身,居然真就往官署而去。
坦诚而言,此时萧合达几乎以为自己是会错意了。
但很快,一行人回到官署,几名护卫留在外面,而阿华却带着一身寻常军士打扮的萧合达直接转入自己公房,然后俯首便拜……复又起身低声相对,只说了几句简单至极的话便让对方这个统军二十年的契丹大将懵在当场:
“都统,兴庆府已失,国主父子失去踪迹,晋王察哥率大军折返灵州,舒王仁礼已经失了分寸,宋军都统吴玠在洪州城下,统制郭浩在龙州城下,你二子已经起兵……现在不要吭声,随我一起从侧门出去,直接去我所领飞龙院取马,我送你出城!”
几句话下去,阿华已经满身是汗,而萧合达又何尝不是如此?
二人几乎是强行拿捏身体,转身出门,果然从侧门出去,入飞龙院取马,然后轻松以银牌从城门通行,却是径直往东北面夏州而去,行至三岔口,便遇到了夏州乱军。
到此为止,萧合达直接脱掉头盔扔在地上,然后昂然入军,先将军中财帛尽数赏赐于阿华,然后便下令折返夏州!
不是他不想去打宥州,而是以他几个儿子动员的这大几千兵力,根本打不下已经有了准备宥州,但如果他萧合达亲自回夏州召集诸部,却会须臾聚起一支人数过万、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军来。
到时候,他还是不会去打宥州,他会去打龙州和洪州!
这一日是四月十七。
当日,宋军进展依然艰难。
四月十八日,宋军依然挫兵于西夏腹地……盐州方向甚至遭遇到了大规模反击,逼得环州知州杨政不得不仓促后撤,原本吴玠亲自督战、进展最快的洪州一带,因为守将嵬名云哥的回程,也变的不太利索起来。
但四月十九这一天,宋军忽然便得到了许多横山蕃部的大力支援,原本敷衍的不再敷衍,原本许多跟随西夏的部落也有撤回山中的意思,宋军当面阻力忽然一松。
吴玠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前一日,他就从身后的确切军报中验证了心中的想法,然后愈发睡得安稳起来。
二十日,更多的蕃部选择了随从宋军,这些人刚一回到山中,便擦干兵器上的血迹,带着存粮、战马、装备,转到了宋军大营,好像前几天跟宋军奋勇作战的不是他们一样。
对此,吴玠来者不拒。
而这日晚间,龙州忽然陷落……萧合达早多少个月安排的内应打开了城门,然后郭浩与萧合达合军于城内,继而片刻不停,往西南面的洪州而来。
刚刚才回来两天的嵬名云哥狼狈不堪,只能弃城而走。
到此为止,横山七州,最中间的洪州、龙州、夏州整个失陷,宛如被剖心挖腹一般断成两截,西夏人经营了一百好几十年的横山防线,随着兴庆府的丢失,以一种越来越快的速度陷入到崩溃状态中。
先人心动荡,然后是兵力转移,继而是宿敌入侵,借着内部隐患暴露,最后终于转化为了真正的城池沦陷,防线崩溃。
这一切,不过是在区区五日内发生的。
回到眼前,吴玠既然汇合郭浩、萧合达诸军,再加上无数倒戈的蕃部,合计不下四万之众,自然要大举进军宥州、盐州。
但这个时候,他却又闻得一个让此时的他也有些慌乱的消息——官家携本部御前班直,外加御营左军解元、岳超二部,合计七千人,逆北洛水北上,前日过鄜州不停,居然继续北上,却是从雕阴山大营西转,已经快到保安军了。
与此同时,圣驾身后还有呼延通部,以及李彦仙支援的翟琮、董先部,合计七千人,正往此处而来。
这位官家显然也是终于知道了兴庆府的消息,而且对自己、对岳飞都很有信心,也很关心……对此,吴都统当然感激,但感激之余却还是为此有些手忙脚乱。但话还得说回来,手乱脚乱之余,吴玠也不得不承认,随着这个消息的到来,横山诸蕃部,投降的更快了。
原本有些桀骜的萧合达也瞬间老实了起来——这就是天子的威势与作用。
“萧都统大功,天子有召,要当面赏赐。”稍作思索后,翌日清早,吴玠在洪州州城内大会诸将,然后当众对着萧合达假传了一道圣旨。“龙纛就在保安军,一个白日便能驰到……宥州已经慌乱不堪,让你几个儿子领兵随本镇一起去就好,都统且去领赏。”
刚刚结束软禁生涯才三天多一点的萧合达有心婉拒,却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第七十四章
恩赐
“你便是嵬名合达?”
四月廿二,下午时分,熏风阵阵,赵玖在保安军金汤城外的路口见到了萧合达,但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却上来用了一个比较尴尬的称呼。
“外臣拜见大宋皇帝陛下。”
此时与几名侍从、几个党项部落头人一起上前的萧合达,再无之前在横山的种种桀骜姿态,乃是老老实实拜倒在马下,然后方才低头稍作解释。“好让陛下知道,外臣既然反正,便也恢复本姓,如今重新唤回萧合达……嵬名之姓乃是昔日在夏州被贼人李乾顺蒙蔽,一时受之。”
“萧将军忍辱负重,辛苦了,起来吧。”赵玖驻马而立,从善如流。“不过,正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彼时李乾顺对契丹何等谦恭,而若非契丹数次救他,西夏早在哲宗时便亡了……谁能想到他能见势不妙,弃了契丹从了金狗呢?从了金狗倒也罢了,却连几十年发妻与亲生骨肉都给直接弄死,这还是个人吗?只能说,怪不得萧将军往日被蒙蔽,也怪不得萧将军今日愤而反正。”
且说,萧合达独自站起身来,只来得及望一眼赵官家身后那面正在夏风中猎猎作响的著名龙纛,尚未多想,便闻得此言,继而好雄壮一个将军却是眼圈都红了,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情流露。
这个真不好说。
照理说,萧合达是南仙公主的陪臣,与南仙公主母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点感情理所当然。
然而,看此人之前在西夏完全倒向金国时不反,南仙公主母子相继死时不反,此时闻得耶律大石与大宋一起夹攻西夏才反,却说不得只是南仙公主死后,自觉他们这些契丹陪臣在西夏国内地位一落千丈,而萧合达本人更是不满自己在横山一带权势被西夏国族侵占,这才渐渐有了反意。
当然了,换种说法,彼时看不到反抗成功的希望,忍耐一时也是有可能的,也不好说人家只是为了自家富贵权势。
一念至此,赵玖居高临下看了看此人,复又当众失笑起来:“萧将军,朕见你是个义烈之臣,此番又有大功,还是个亡国无主之臣,心里极是爱惜……有心引你为御前班直统制官,如何?”
此言一出,周围气氛不免微妙起来:
一则,原本以为要入城再说的要害事情,不想赵官家这般开门见山,路上相逢未有几句对答便直接放出;二则,此时跟在御驾旁的人哪个不知道,御前班直统制绝对是一个权责极大的差遣,赵官家逼迫之余却也算是诚意满满了。
故此,周遭文武相顾连连,但终究还是将目光对准了刚刚起身的萧合达。
而被提前收缴了武器的萧合达也是大汗淋漓。
这个时候大汗淋漓当然没问题,都四月下旬了,天气已经很热了,而且萧合达自洪州打马而来,辛苦大半天,累的也不轻,出汗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出汗归出汗,这官家问了话,而且是给你这么好的差遣,你总得答话吧?
“外臣惭愧。”萧合达汗出了许多,终究还是硬着头皮相对。“外臣自是契丹人,而大石大王又与陛下结盟,外臣自然要归辽才对……”
“话是如此了。”赵玖状若有所思,继续在马上逼问不止。“但卿想过没有,朕许给大石林牙的乃是河西六郡,外加黑水、黑山、白马、右厢四军司,而横山七州之地,于情于理,于约于实,都是大宋领土……故此,你要归辽,朕当然无话可说,但你所居二十年的夏州却要归这位胡漕司所领;你所领那万余夏州本土将士,也当属御营后军吴都统所遣……你居然要扔下二十年根基,轻身归辽吗?”
萧合达不仅汗流浃背,而且连面色也惶恐起来,此时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应了,便意味着他要放弃夏州那一万多兵马,以及辽国灭亡后逃到夏州投奔他的数万契丹部落;不应,便意味着眼前的这个皇帝随时便可以翻脸,而一个翻脸的皇帝,随时可以将他这个所谓威名赫赫的夏州统军给直接弄死……天可怜见,他一个威震横山的将军在一个中国皇帝面前算个屁啊?尤其是此时他儿子、军队都扔在洪州,被吴玠两万御营大军裹着,而他本人又近乎孤身来到御驾之前。
“萧卿?”赵玖终于有些不耐,继而催促了半句。
而随着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位官家身后数名全副武装的将军不约而同的往前挪动了半步,引得一堆甲骑也跟着上前了半步。
“外臣自当归辽。”无奈之下,被逼到墙角的萧合达咬牙奋力相对,果然还是带着侥幸心理尽量想求一个最佳方案,而倚仗无外乎是耶律大石与身前此人的盟约。“但夏州数万契丹部族,以及军中契丹军士,还请陛下大度赐下,许臣带往河西……”
“那是朕的子民,为何要随你迁移?”赵玖当即翻脸,显然心中早有计算。“萧卿是不是有些居功自傲了?”
萧合达心下一沉。
“陛下!”就在这时,一名文臣忽然勒马出言,神情严肃,却正是中枢舍人郑知常。“臣以为,萧合达此人拥兵自重,待价而沽,视部属、同族为私物,挟之以犯上,此风断不可长,当斩之以正视听!”
萧合达目瞪口呆……他不知道何事得罪了这个不认识的宋国大臣。不过很快,这位夏州统军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得罪此人,他得罪的乃是赵宋官家本人,因为这位赵宋官家听到谏言,居然想都不想直接点头了。
而接下来,让萧合达措手不及的是,随着这位官家微微一颔首,数名雄壮甲士一起下马扑来,几十名甲骑直接绕行包围,居然直接将他拿下,甚至早就准备好了堵嘴的嚼子和捆缚的绳索。
这个时候,萧合达方才彻底抛弃了自己的侥幸心态,变得心下冰凉起来。
天可怜见,萧合达不是不知道一个皇帝的权威,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对方身前只是个蚂蚁,但他跟李乾顺打交道多了,却还是养成了一些不好的习惯,以至于现在方才想起来,身前这个赵宋天子,可是连刘光世那种节度使,还有杜充那种实际上的留守都能亲手杀掉,甚至还能跟完颜娄室当面对射的马上皇帝!
此时一言不合,真要将他杀了,怕也就直接杀了。
偏偏上来就被堵住嘴,捆住手脚,连想反悔求饶都不行……身下这块黄土地,俨然便是他萧合达的葬身之所。
“大、大皇帝陛下!”就在萧合达被堵住嘴,然后被拖拽往外围而去之时,忽然间,一直跪在地上的一名布衣党项人猛地抬起头来,用畏缩到近乎磕巴的汉话向赵官家开了口。“你、你不该杀萧统军!”
旁边几名衣着华丽却一直跪着不敢抬头的横山党项部落头人,随驾的内外文武大臣,军官军士,还有赵官家本人都一时怔住,而拖住萧合达的甲士也在杨沂中的示意下陡然停驻……金汤城外的岔路口上,似乎整个陷入到了一种断片的沉寂之中。
唯独那面龙纛猎猎作响,提醒着所有人,时间还在流逝。
“朕为什么不能杀此萧合达?”赵玖忽然失笑。“朕要杀一个违逆朕、还想带走朕子民的军头,有何不可?只因为你是他的侍从,他是你什么上司恩主?”
“陛、陛下!”那人满脸通红,汗水不停,却是先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方才勉力言道。“臣、臣虽然是萧统军的侍从,却也是宥州飞龙院的主事,是陛下的臣子……臣是从陛下臣子的身份进言……臣想说,陛下杀此人不合法度!不合情理!”
赵玖愈发失笑不止,周围文武,十之八九也做陪笑。
而笑声之中,此人,也就是阿华了,却言语渐渐流利起来:“陛下,如此局势,横山七州注定已经是陛下的州郡了,七州百姓、官吏、部落、军伍,也全都注定是陛下的子民……但是,七州离散百年,骤然回归,不免人心动荡,而想要收拾人心,陛下此时既要讲法度,也要讲道义,而且还要讲宽仁才对……萧合达已经自己选了去做外臣,却还是贪心不足,这当然是他的过错,但他毕竟在夏州二十载,人心依附,这个时候杀他,恐怕会让一些愚钝之人误会,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还请陛下明断。”
赵玖含笑颔首不及,复又去看一直没笑的胡寅。
且说,此番戏码乃是赵玖路上接到吴玠汇报后,迅速与胡寅、吕本中、杨沂中等人布置商议好的……毕竟,此行军事上的事情暂且不提,只说对待新复之地的各处部族,却是早有备案和讨论……对党项人,当然是要吸收、拉拢、消化、使用的,而对待横山一带的契丹人,此时用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迅速控制掌握起来,用来充当一张对耶律大石有相当钳制效果的底牌。
好几万契丹人,对于此时耶律大石的西辽政权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而为了控制这些部众,当然要把他们的首领给剥离出去,但也只能是剥离出去,不好动手坏了盟约的。
实际上,刚刚即便是这个党项人不出口,按照计划,胡寅也要站出来阻止,然后建议留萧合达一命,乃是要及时送往耶律大石处,以提醒后者,不要三心二意的作用。
只是谁也没想到,会忽然冒出来一个不知道是忠义之辈,还是早早看透了赵宋朝廷的政策走向的党项人,一时搅了局……当然,说是搅局,其实效果反而更好。
最起码连着安抚党项人一起做了,省事了嘛。
回到眼前,与赵官家交流了一下眼神,被抢了好大戏份的胡寅胡漕司方才终于勒马向前,就在御驾前正色朝着那党项人追问不及:“你叫什么名字?”
“阿华。”
“没有姓吗?”
“祖上是细封氏……”
“飞龙院主事是个什么差事?”
“州中豢养军马的主事。”
“什么出身?”
“龙州治下横山党项部落出身。”
“读过书、进过学?”
“读过两三年。”
“所属部落有多大?”
“男女丁口百余人……”
胡寅问完,回头拱手相对:“陛下,臣请以此人暂领洪州通判,也请陛下听此人谏言,放萧合达轻身归辽,以断其非分之想,也是全其忠义之意。”
赵官家依然从善如流,直接颔首,而那阿华惊喜之下,非但没有谢恩,却居然瘫在地上,只觉身上布衫尽数湿透。
而赵玖也没有计较,却居然直接下马,也不嫌弃对方身上气味厚重,乃是亲手将此人从地上扶起,大约说了一通若非足下,险些犯下大错之类之类的言语。
引得吕本中、郑知常这些人连连感慨,几乎要作诗称颂了。
等到赵官家按照既定程序安抚完这名本地党项典型,情知自己此番预定表演因为此人配合早已经超额完成计划,便也放松下来,当即便要回身上马向金汤城而去。
但是,他刚要动身,待瞥到御前班直将狼狈不堪的萧合达拖拽过来,然后松绑去嚼,却忽然心中又起了一点恶趣味……当然,也算是给初回关内的耶律大石一个下马威了……便当即扭头相对:
“萧卿怨恨朕吗?”
萧合达连连摇头不止,一时泪流满面:“外臣刚刚是羊油蒙了心,犯下大错在先,此时只感念陛下宽仁……”
“话虽如此,朕还是有些惭愧的。”赵玖翻身上马,也一时摇头喟然。“卿看这样可好?朕准备赐阿华赵姓,顺便也赐你赵姓,以作补偿,希望你将来到大石林牙身侧,能和余睹一般,为两国友谊添砖加瓦……如何啊?”
周围人目瞪口呆,且惊且疑,当然,赵阿华是赶紧下拜谢恩的。
而萧合达却抿嘴以对,但也仅仅就是抿了一下嘴,便随阿华一起当场下拜:“外臣惶恐惭愧,却不敢推辞,觍颜拜领大宋国姓。”
赵玖点了点头,这才率众打马而去……而萧……嵬名……赵合达,自然也与新任洪州通判赵阿华等人一起,被大军裹住,转入金汤城中去了。
就这样,廿三日,宥州守军在嵬名云哥与嵬名仁礼的带领下弃城西走。
翌日,吴玠大举进逼盐州,与此同时岳飞新的情报从环州转来,告知了耶律大石很可能北上后套,且李乾顺父子也可能在后套的事实后。
闻得情报,赵玖毫不犹豫,直接将赵合达送了出去,让后者在一些御前班直的护卫下,带着一封他赵官家亲笔画押的书信,走盐州去兴庆府,然后北上后套去了。
这一日是,四月廿四日。
此时,嵬名察哥的主力部队,已经与先发部队成功会师于灵州;活女闻得赵宋官家龙纛从宋军战线后方出现,也是忽然发起了对宋军的攻击;而这一日,契丹人前锋则已经成功抵达后套,并与之前部属在阴山方面的偏师,也就是耶律燕山带领的蒙兀诸部会师成功。
同样是这一日,女真人前锋完颜折合抵达了黄河几字形右上拐点的东胜州,算是进入了河套的最边缘范围。
相较于区区赵合达与赵阿华的一件战场小插曲,这一战,距离结束还差这么几场必然的……歼灭战、击退战、追击战、遭遇战……因为,几十万人的战场,十几个州郡的得失摆在那里,总有人要负责流血、死亡与失败的。
第七十五章
奏札
赵玖进入金汤城后,基本上就是在不停的收军报、收奏疏、收札子。
话说,随着岳飞与胡闳休的汇合,以及随后的一击致命,这场原本只是想虚张声势、声东击西,以图控制河西走廊的战役发展到眼下,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而绝大部分战争参与者,也都在时间差、信息差、距离差中陷入到了迷失、混乱、怀疑与抉择中。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西北地区,尤其是战场所在的西夏领土及其周边特殊而复杂的地理条件所致。
黄河在这里走了一个几字形,将战场反复分割;而战场上又有横山、屈吴山、六盘山、贺兰山、阴山……这些都是足以隔绝战场,或者对战事起到巨大遏制作用的大山脉,与之相比,陕北地区的丘陵地貌、黄土地貌干脆都懒得计入其中。
除此之外,还有沙漠,后世毛乌素沙漠、腾格里沙漠、乌兰布和沙漠、库布齐沙漠也俱在此战范围之内,灵州东面、南面的七百里瀚海虽然相对其余大沙漠而言不值一提,却也卡在了一个真正的要害之处。
河流、山脉、沙漠,还有东西数千里,南北也有近千里的战场范围,以及宋、契丹、金、蒙兀、西夏,五家之间复杂的战线,足以让所有人昏头。
可既然如此,却还是不免有一问,那便是以往的西夏是怎么能在这些沙漠山脉之中做到那般妥当用兵的呢?
答案很简单,西夏控制着兴灵之地,也就是银川平原。
西夏人口虽少,但国土面积还是非常大的,四个核心区块,也就是河西走廊、兴灵之地、横山七州以及阴山下的后套地区,形成了一个倒立的T字,而兴灵之地便是那个最中间的连接点……从这里东走横山,西联河西,顺河而上便是阴山后套,交通非常便捷。
相对而言,其余三处,相互之间都有沙漠山脉河流隔绝,很难妥当通行。
实际上,这便是历史上西夏虽然是从横山起家,却在获得兴灵之地以后迅速迁移过来的一个重要缘故。
而现在,控制了兴灵之地,或者具体一点,控制了兴灵之地除去灵州以外主要部分的势力,不是别家,正是宋军。
正是因为岳飞‘可能’控制了兴灵之地,将西夏一分为三,难以勾连,这边的吴玠以及其他大宋高层方才会如此这般迅速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一战打下去。
因为即便是胡寅,在对着地图看了半日以后,也能醒悟过来——此战优势在我。
而这一点,在岳飞方向送来了兴庆府战报,并将摊粮城缴获告知以后,就更加明显了。得益于唐渠百万亩良田的积累,宋军这次连后勤都要大大缓解了不少。
这更加坚定了宋军高层继续打下去的决心。
但是,打归打,接下来如何打也是个问题。
此时此刻,宋军在稳坐兴庆之地的同时,同样有自己的盲点,那就是金军的动向。
故此,吴玠趁兴庆府丢失、李乾顺失踪引发横山全线动摇之际,联合萧……赵合达,轻易攻入横山腹地以后,却是止步于盐州,然后即刻向就在保安军的赵官家快马上书,请求回师向东,夺取横山东端的银州、石州(与河对岸的金国控制石州同名),以从后方包围绥德军与延安。
奏疏在赵合达离开第二日的上午,也就是吴玠不战而取宥州后隔了一日便即刻送到,堪称及时。然而,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赵官家接过奏疏后仔细看了一遍,随即便陷入到了某种疑虑之中。
“吴晋卿这是什么意思?”想了一会后,赵玖居然将奏疏递给了胡寅……他居然向胡寅咨询战事。“他本有专断之权,想如何打直接打便是,之前抓住时机攻入横山的便是他,如何此时向朕请示这种事情,然后却在盐州白白浪费时间?”
而同样出乎意料,公认,且自认不知兵的胡寅看完赵官家递过来的奏疏后,却是胸有成竹,当即做出了解释:“好让官家知道,臣以为这是吴晋卿在耍滑头……他本意应该是不太愿意去东面帮着打延安的,却不好说出口,否则何以聚大军于盐州而不动身,却寻正在身后的官家做主?”
“朕也是这般想的。”赵玖当即失笑。“所以他本人是想西向攻击盐州,继而追击到灵州了?”
“应该是如此。”胡寅认真作答。“但臣不通军事,吴晋卿在军事上具体什么打算臣是不清楚的,只能猜度到他西进、东取两条路的某些其他想法……”
“细细说来。”
“往西攻击盐州、灵州,对上的是聚集在灵州的西夏主力,此时的西夏主力虽然穷途,但尚未末路,是块硬骨头,而且一旦进取势必牵扯到与岳飞、曲端等部的合作问题……岳飞比他位阶高,曲端是他旧上司……都是应该考虑的。再加上盐州、灵州之间还有瀚海,进取其实不易。”
“不错。”
“而如奏疏中所写,回身进取延安,却是极为理所当然,一则银州、石州、右厢军司等地早已经如惊弓之鸟,夺之如探囊取物;二则,能借这三地顺势包围延安、绥德军,顶住晋宁军,将活女几乎合围;三则,也能防住可能的金军援兵。但他……”
“但他非但没有迅速动身,反而给朕来了这么一个堂而皇之的奏疏,白白耽误时间,是不是说明他觉得女真人不会过来?然后韩世忠提议对延安发起攻击的行为并不值得?”
“臣是以为是如此。”胡寅认真以对。“吴晋卿虽然因为战线位置的缘故,获得官家授权,但对上韩世忠还是有些畏惧的……不敢明面驳斥韩良臣……臣冒昧猜度,下午吴玠便有札子送到。”
奏疏是公开的,札子是走御营班直体系直接送到御前的密札。
实际上,正是因为只来了奏疏,而不是或者没有密札,赵玖方才疑惑。
一念至此,赵玖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