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所以呢,你想说甚?”脸色发黄的吴玠坐在栲栳寨城头上,眉头紧皱,却正望着自己北面黑压压的横山出神,此时郭浩来劝,态度冰冷。“都统。”郭浩赶紧正色。“末将以为嵬名合达此人毕竟是南仙公主陪臣,契丹贵种,恨金人入骨,如今既然有耶律大石来攻西夏,此人必然可信。”
“然后呢?”吴玠依旧蹙眉。
“都统!”郭浩愈发焦急。“你且想想,岳节度与曲大、王德、刘錡那些人此时十之八九已经到峡口了,耶律大石说不得也要从贺兰山阴进军了……”
“我是问你,你可有计量,又到底想让我如何做,你尽说这些无关的干吗?”吴玠忽然从城头起身,拂袖发怒。
郭浩也是一时气急,却又强忍怒气,拱手以对:“都统,末将以为可以按照萧合达计策,即刻发主力最少万人,进击龙州,与萧合达夹击,必然能一举而胜,打破横山防线。”
夕阳之下,吴玠负手在城上立了半晌,蹙眉看了北面横山半晌,也不知道想了多久,想的什么,但到底是摇起了头:“可以试探,但不能轻掷!我联络一下延安郡王和吴二,咱们四路出击,打一下延安……看西夏人反应,也好窥探下女真人的位置。”
郭浩大失所望,便要再劝。
“你不懂!”吴玠拂袖以对。“平戎寨位置要紧,你早些回去吧!”
郭浩这下子彻底无奈,只能依军令而为……而其人心中郁气满满,却是连拱手都不拱的,攥着马鞭便愤愤下城,然后直接上马,率自己数十亲卫匆匆折返平戎寨。
郭浩既去,吴玠依旧负手立在城头,然后根本没有去看自己这名下属,只是再度望着横山出神。唯独此时夕阳渐下,带起一片火烧云,映照在吴玠的脸上,光线变幻不停,连黄脸都时不时的成了红脸。
而终于,夕阳落下,吴玠到底还是传下了进击延安的军令,然后稍微用了些餐饭,便早早上了床,不过,他既然带着各种复杂心思,却是不知道等了多久方才睡着。
但睡了没有一两个时辰的样子,深更半夜,却又被他幼弟兼长子吴拱匆匆唤醒,后者拱手汇报,说是郭浩去而复返,刚刚又抵达城内,说有绝密军情要对吴都统面说……城中上下不敢怠慢,只能让吴拱来唤他父亲起身。
天气已经比较热了,吴玠茫茫然披了件衣服便出来,抬头一看,只见头顶月亮圆了大半,而此时冷风一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也是愈发觉得荒唐……这郭浩也算是将门虎子,历练又多,如何这般耐不住性子?
然而,片刻之后,更加荒唐的事情出现了。
“你说甚?”
吴玠目瞪口呆,身上衣服直接滑落,而吴拱虽然在后,却也瞠目结舌,根本没有去接。
“都统,我一时也不信,但萧合达的小儿子不似作假,一家子作假做到这份上未免可笑。”
火盆之侧,一日内往来三次,驱驰上百里的郭浩累的面色发红,气喘吁吁,然后依然认真拱手相对。“按照萧合达小儿子的说法,嵬名察哥宥州聚兵,准备回援,不得已对各州大将说了实话……说是宋军……说是有一股王师,不下三万,大约是三四日前便突破了峡口,兴庆府危急!盐州兵马是他得到西夏国主旨意后仓促发的最近援军,然后铁鹞子也早早发往了灵州,现在聚集各部,正要聚大兵西向勤王。至于萧合达,嵬名察哥也有言语,说是非常之时,请他稍作体谅,然后便当众夺了他的军权以嵬名云哥代替,又将他幽禁在宥州州府。”
“若如此,他如何让自己小儿子跑出来的?”出乎意料,听完对方进一步描述后,吴玠反而冷静了下来。
“按照他小儿子说法,嵬名察哥软禁他后,连宥州兵马尚未聚集妥当,昨日便匆匆率些许部众动身西行了,而萧合达趁机与嵬名察哥留下的监军嵬名仁礼求情,让次子、幼子归夏州告部属家人平安,嵬名仁礼是个儒生,便满口答应……中途幼子偷偷离队,驰了五六个时辰,换了三五匹马,绕行自家控制的妥当蕃部,这才到了平戎寨。”郭浩赶紧应对。“末将也不敢犹豫,问清楚以后,便直接过来了。”
吴玠闻言并未有多余回应,而是捡起地上衣服披在身上,就在堂前窄院中踱步不止。
话说,和郭浩不同……吴玠掌握的情报其实是非常多的。
比如说岳飞从屈吴山掉头后,第一时间向行在汇报,而按照彼时赵官家的‘托管模式’,这种级别的军情直接在京兆那里便掉头向吴玠这里转过来了,反而是赵官家后来从吴玠这里看到的抄报。
换言之,吴晋卿一开始便晓得岳飞是往兴庆府去了,当盐州的部队第一时间撤离时,他便已经开始考虑某种可能性了。
但是问题在于,这种可能性太过于夸张,仅凭一个盐州守军的异动,他是不可能动手的。
毕竟嘛,赵官家又一次把整个东线指挥权交给了他,他必须得负责,必须得要在可能性、成功概率与战果之间寻找一个平衡。
相对而言,郭浩的那些想法,吴玠当然也一清二楚……人家岳飞这般功劳了,你吴玠一辈子可能追上去?连曲大这次都要咸鱼翻身,来个建节之功了,你吴玠不慌?还有刘錡……刘氏兄弟、吴氏兄弟在西军内里可是一直有说法的。
而且,这种想法吴玠并不觉得可笑,他也是二十年西军出身,心里也放不下这些东西,恰恰相反,有些东西他考虑的比郭浩还多。
但越是如此,越要讲一个策划妥当。
而且在策划妥当之余,还要将一个真真切切的战机握在手里,然后孤注一掷……就好像岳飞曲端此番做的那样。
“传我军令。”吴玠望着头顶的半大月亮看了半日,忽然开口。“追加军令给吴璘,让他全军进发,速速进取延安,有多大本事就用双倍的力气……不要管任何坛坛罐罐,扔下雕阴山大营,全军去猛攻甘泉!”
吴拱拱手称是,便要回身去写军令,而郭浩一时大急,还要再劝。
“都不要急……说完再去。”吴玠长呼吸了一口气,继续严肃传令。“写信给延安郡王,说明此事,请他务必出全力,攻临真、延长,让活女首尾不得相顾。”
吴拱再度拱手,表示明白。
“我再亲自写封奏疏,请官家北上,带着御营左军最少一万精锐来……来鄜州!”
随着吴玠这次遥遥拱手,郭浩终于稍有醒悟。
“最后趁西夏主力西走,嵬名云哥去夏州收拢兵马,咱们即刻出兵,猛攻横山……看他回不回头!”
“出多少兵?”郭浩没有忍住。
“有多少出多少!”吴玠猛地回头。“你出龙州,我亲自出洪州,各发万人,环州那里也让杨政出兵,不管有多少兵,几个顶用的,我只要他全都发出去打盐州!然后同时发令横山各处蕃部,不许首鼠两端,此番不来,大宋往后再也不纳!然后你出兵的时候带上萧合达两个儿子,将耶律余睹、耶律大石的事情跟他们说清楚,再把耶律大石的兵力说成五万!告诉他们耶律大石已经到了贺兰山下,天子也已经许了他们契丹人河西与后套!让他们回夏州造反!去打宥州救他们爹!他们父子经营夏州几十年,收纳多少契丹人,此番不动,便活该去死!”
郭浩振奋不已,拱手大拜而走。
走不到两步,复又回头相顾:“都统,具体何时出兵?”
“我明日一早出兵!”吴玠冷冷相对。“你自领万军单走一路,何时出兵,干我甚事?!”
郭浩遭此嘲讽,不怒反喜,复又匆匆一揖,便直接告辞。
郭浩既走,吴拱也去传令做事,而吴玠抬头望天许久,方才回到舍内,亲笔去写奏疏,写完之后,斟酌再三,方才封匣送走,却又倒头就睡,只告诉自己长子,待天明万事俱备,全军将发前再来唤他。
而就在吴玠重新入睡的时候,大约差不了多少,相隔数百里外的兴庆府官舍内,岳飞却刚刚被唤醒:“是西夏人到河对岸灵州了吗?”
“不是。”岳飞亲校毕进毕恭毕敬。“是贺兰山外蕃部来报……契丹人数以万计,战马、骆驼数不胜数,行军阵列已散,绵延数十里,昨日下午至晚间连续不断,从贺兰山外经过,片刻不停,不顾士卒掉队、牲畜倒毙,一路向北去了,直到半夜方才休整……蕃人见到,将军情寻到李副都统,李副都统请节度示下。”
“没有示下与他,只有示下与你。”岳飞眯着眼睛思索片刻,从容下令。“将此事记录清楚,即刻发往行在!再发令与王德,让他往西寿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尝试招降,并查探河西之战的首尾……如此便可。”
言罢,其人直接倒头在榻,须臾入睡。
毕进目瞪口呆,但片刻之后,却也只能低声称得令,然后趋步后退。
“西夏人这般说的?”继续调转千里,黄河几字形的东侧,真正的河东范畴下,辛苦行军到晋宁军、绥德军对面石州的大金魏王兀术也被人从营帐中唤起,同样是愣起神来。“岳飞七八日前便打到西夏腹地什么峡口了?”
“是。”温敦思忠恭恭敬敬,俯首相对。
“那个峡口到西夏人都城是不是一片坦途?”
“是。”
“有多远?”
“约莫两百里不到?”
完颜兀术目瞪口呆,半日方才相对:“我竟被赵宋官家给骗了两层?!还是耶律大石也被他一起骗了?”
温敦思忠俯首不语。
而这时,又一人直接掀帐而入,却正是西路军都统完颜拔离速,此人入内,见到兀术与温敦思忠形状,情知对方已经知晓军情,便干脆蹙眉肃然而立。
“带来的五个万户……一个万户给撒离喝,让他继续从前方渡河到绥德军……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控制住渡口、通道,务必接应活女全军从此过来。”又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外面已经有些微微晨光了,兀术方才咬牙而对。“剩下四个万户,不要停留,即刻埋锅造饭,逆流而上,去夺后套!”
这下子,莫说温敦思忠一时惊愕,便是拔离速也一时蹙额,但后者旋即展眉,一时恍然。
“七八日前的事情,党项人心腹的兴灵之地已经无救了,届时宋军据大河而守,西夏人自己就将不战而溃!”兀术并不知拔离速醒悟,便直接看着对方认真相对,却又面目狰狞。“此时去帮着他们守横山且不说来不来得及,只说后套是形胜之地,居高临下,北控草原,南压西夏故地,且在黄河北面,可自西京、太原轻易发兵往来,更是这两个地方的屏障!这个时候,哪里有去横山而弃后套的道理?!当然是要尽发大军去争夺后套!”
拔离速拱手而对,严肃做答:“魏王明鉴!末将也是这般思量!”
就这样,四月十四清早,吴玠出洪州,郭浩出龙州,杨政出盐州,吴璘出延安,韩世忠出延安,完颜撒离喝出绥德军,完颜兀术与拔离速带着四个万户匆匆北上,直扑后套,便是耶律大石的先锋萧斡里剌也一早便即刻启程,不计辛苦,从贺兰山下迅速北向后套。
而与此同时,嵬名察哥不顾一切,前后分三段,也蜂拥向西面都城方向救驾而来。
这个时候,整个战场,鄜州以北,几乎所有人都在倾巢而出,奋力进军,只有居于旋涡中央的岳飞部谨守银川平原诸城,依旧干着拿西夏国家储备粮收买人心的无聊举动。
反差巨大。
当然,反差最大的还是赵官家,远在同州的他此时尚未接到吴玠奏疏,却是因为金军的撤离无聊到又开始射乌鸦和兔子了。
“陛下神射!”
上午时分,随着赵玖一箭射死又一只什么鸟,郑知常马上在马上拊掌以对。“臣昨日还想,陛下一日内射了七十多只兔,三十多只乌鸦,加一起足足过百,古今帝王无有出官家之右者,简直天下神射……”
对此,心中有事的赵官家当然要推辞一番了:“这算什么……待两日,朕寻两只蟾蜍来,射给卿家来看。”
郑知常也好,旁边的吕本中也罢,一时齐齐醒悟,便要共同吹捧一二。
而就在这时,不知为何来到赵官家身侧的关西五路转运使胡寅忽然在旁冷冷相对,做了更正:“官家,那个字念chu蜍,而非yu蜍。”
赵玖放下弓来,一时扫兴。
第七十三章
连锁
四月十四当天,宋军突然大规模出动,先拔除掉横山各山口的西夏据点,然后直接兵分两路越过了横山。十五日,御营后军主力开始与仓促迎敌的西夏部队全面接战。龙州、洪州、盐州各处地方都爆发了战斗,同一天内,双方接战人数过千的战场达到了七处。
但坦诚而言,战事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摧枯拉朽。
实际上,御营后军这里,中下层宋军军官、士卒对忽然越过横山都是非常惊讶的,军官们大概能知道自家之前根本没有真正大战的准备,士卒们对脱离坞堡、扔下侧翼的女真人去对西夏人进行攻坚也有些抵触……相对而言,党项人战斗的非常勇敢,虽然有些猝不及防,而且前线兵力明显不足,但还是尽全力去防守各个据点,并有序掩护后撤,往大型城镇、据点汇集,以作节节抵抗。
至于横山两侧的党项部族,其实也不是很乐观……他们虽然在宋军难得强力的措辞下做出了选择,但大部分都是非常敷衍的,很多部族根本就是只派出几十个、乃至于十几个人前来应召,而且还不耽误他们私下与西夏人报信。
而与此同时,仅仅从战事进展就能看出来,毫不犹豫站到西夏同族那边的横山党项部族其实数量更多,而且卖力更多。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嘛,不言自明——信息差太大了!
此时的横山前线,敌我双方的所有人,除了宋军统帅吴玠猜到了那种可能外,没人知道或者敢去想此时的兴庆府已经陷落,去想此时的西夏心脏已经被一刀刺穿了,去猜此时的党项人已经快要穷途末路了……这不胡扯吗?
而西夏这边,除了嵬名察哥、嵬名仁礼与横山五州首脑等极少数高层外,其余人全都不知道兴庆府‘可能会有巨大的危险’,甚至,只有察哥一人知道宋军出现在峡口的真正准确日期,监军嵬名仁礼都以为是三四天前,以为只有一两万宋军,以为时间还很充足……这不怪察哥,他必须要封锁消息,甚至干脆撒谎,以减少恐慌。
这点看看萧合达就知道了,察哥做的一点都没错,甚至还不够。
故此,越过监军嵬名仁礼、洪州守将嵬名云哥、夏州都统萧合达这个层次再往下,很多西夏官吏、将士,包括当地的党项部族首脑,对吴玠此番突然不计成本的猛攻,最多是觉得察哥的撤退,引起了宋军注意,然后对面宋军以为可以占便宜。
甚至连赚便宜都不是,只是想牵扯一下察哥回军的步伐。
就算是少数心比较细的高层,也最多停留在契丹人勾结蒙兀人在北面阴山引发骚动,继而使得朝廷对夏州都统萧合达进行软禁这件事情上。
至于再再往下,对于大多数交战双方而言,他们普遍性认为此时的横山,党项人的实力是超过宋军的,而宋军在实力不占优的情况下越过横山,然后在后勤线都不安全的情况下来主动攻坚,并非是什么明智之举,甚至有可能是因为久战无功引起了身后大宋天子的震怒,和往年西军的那些戏码一样,是被迫出兵……于是乎,许多基层军官、部落首领都根据自己的经验轻易做出了推断出来,那就是这一次大宋恐怕又要无功而返了。
当然了,胜机似乎是有的,那就是除非宋军能在短时间内攻破延安,顺着绥德军来取银州,形成多路夹击之势。
没办法,信息量、信息层次不同,做出的判断甚至思考方式都不同,怪不得这些人。不过,真正决定战局走向的,肯定是信息背后的现实……那么现实又是什么呢?
四月十六,已经走到盐州后方铁门关的嵬名察哥在一日之内,收到密集军报不下数十封,头晕目眩之余,却陷入到了极端惶恐之中……因为这一天,他不仅收到了身后的告急文书,也终于见到了从沙漠与黄河对岸逃散来的官吏、见到了灵州方面最新的求援文书,知道了兴庆府丢失的现实,甚至知道了国主与太子下落不明的讯息。
一时间,西夏晋王嵬名察哥进退两难!
真的是进退两难,他不是一个皇帝,只是一个领兵的将军,根本没有权力,也从未想过自己居然要在国家最大、最繁盛的两块领地中做出选择……一面是横山七州,这里是祖宗起家的基业所在,有盐池,有横山防线,挨着女真人的控制区;一面是祖宗一旦获得便立即迁移过去的兴灵之地,也是他长大的地方,那里有贺兰山与黄河,有唐渠,有上百万亩良田。
论价值,无论是经济价值还是军事价值,又或者是政治价值,当然是兴灵胜过横山,而且是远远胜过。但问题在于,此时横山是全部握在党项人手里的,只要他回身,相信很大程度上会遏制住吴玠的攻势,而与此同时,富饶的兴灵之地却已经被宋军占据了一大半。
整个下午,嵬名察哥都在不停的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迅速做出决断,因为国家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里……相对于前进或者后退而言,他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窝在铁门关才是最坑爹的,因为他已经将六千铁鹞子和之前布置在盐州的八千部属提前发出去了,此时估计已经到了灵州,他的部队被沙漠一分为二……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惶惶然不可名状,越是难以决断。
一句话,察哥也被这个消息给冲击的有些蒙了。
但是不要紧,很快察哥便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做决断了。
“你们是什么意思?”
傍晚时分,几乎头疼欲裂的察哥被自己的心腹下属请出了铁门关最好的一间房子,但旋即震怒,因为他的落脚处门前院中不知何时聚集了不下上百名军官。“想要造反吗?”
“晋王,没人要造反!”一名明显是被推举出来的年长将领直接领着所有人一起下跪,然后此人膝行上前,抱着察哥的腿恳切相对。“晋王,俺们只是想问问,既然兴庆府被宋人占了,为什么咱们却要停在此处不动?不该回去救驾吗?!俺们的部落、儿郎、积蓄、家产,全都在老家啊!便是国主和太子,若不在这里,不也该是在西边吗?”
话到最后,此人双目通红,已经渐渐落泪,言语也有些呜咽起来,直接在察哥腿上蹭了起来。
察哥低头怔怔盯着此人,心中一时翻腾,却又瞬间醒悟:
且说,抱着自己腿的这个人,今年五十多岁,虽说年纪较大,但根本就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忠诚度当然没问题。然而与此同时,这个位居静州指挥使的人,同时还是静州当地蕃官体系中的‘祖儒(大首领)’,他的部落就在兴庆府旁边的静州!
此人和他的部族在静州有赏赐下去的田产,有部族长久供奉的佛寺,在兴庆府内也有属于他部族的大宅子,贺兰山下还有专属于他部族的墓地……这种人,这种军队核心中坚,怎么可能会同意自己留在横山?
而如果连这种人都不愿意随自己留在横山,那其他人呢?
想到这里,察哥忍不住扫视了院中一圈,心中反而有了谱——无他,此时在铁门关的三万党项军队,两万多都是从兴灵带来的,他们的籍贯大多是兴灵,少数甚至是河西与阴山,横山本地出身的军队也有数千,但毫无疑问属于绝对少数。
“晋王。”就在察哥放松下来的时候,那将领眼看察哥不语,复又抬头含泪相对。“俺再大着胆子说一句,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犯浑……俺们刚刚已经议论过了,国主在位近五十年,人心依附,你若此时想着国主位子,只会让人心离散。可话说回来,要是国主和太子真出了事,你便是不去做这个位子,俺们也肯定是不能心服的!至于说只有太子或越王还活着,你做尚父,做太师,不也是必然的吗?有什么好犹豫的?”
听到这里,察哥彻底放松下来……可不是吗?此时西面逃散的官吏、惊恐的流民已经大量出现,消息根本遮掩不住,而既然无法遮掩住消息,人心动荡之下,事情哪里是自己说的算的?
他又不是什么权臣!他只是个会打仗,然后还有点贪财好色的宗室大将!
他察哥在军中固然有心腹,但心腹也不行啊。就好像自己脚下这人,一面是自己心腹,但另一面同样是他察哥兄长、在位快五十年的西夏国主李乾顺的嫡系心腹好不好……甚至他察哥都是李乾顺的心腹好不好?
须知道,军队是活的,三万人,层层级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当然了,更重要的一点是,嵬名察哥自己本身也是兴庆府长大,也对自家兄长保有忠诚,他本来就在两难之中。
此时,与其说是被胁迫,倒不如说是顺水推舟。
一念至此,察哥再不犹豫,直接抹泪感慨:“你们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对国主的忠心何时变过?正是忧心惊惶于兄长下落不明,又担心你们知道消息后会有二心,这才被吓到不敢出来的……现在灵州还在咱们手上,你们又都这般忠心,那咱们就不要再等了,赶紧动身,按照原来的安排往灵州去,然后渡河收复兴庆府,再找回国主与太子!将宋狗全都撵出去!”
众人轰然一片,齐齐鼓噪,确系有归师之态。
不过,事情不可能就这么了结的,察哥与军中大部达成协议,走出院子来,却又见到十几名面色惶恐但之前根本不敢入院的军官,心中也是无奈。
且说,嵬名察哥得知消息后,为了增加救援效率,一面让距离最近的盐州军匆匆西行,然后又让铁鹞子迅速跟上,却同时又从横山前线强行挤出来的几千部队,不然哪里能这么快便又聚集起三万之众?
而院子外面的这小股军官,正是那些横山本地军队的头领。
“我也不为难你们。”察哥咬牙相对。“横山这里也难,你们就不要过去了,先去盐州前线支援,然后听令于宥州的监军仁礼,听他统一调度……我昨日走前,已经让他征召七州十六岁以上、六十以下的民丁……你们尽量支撑,待我收复兴庆府,再回来救援。”
这些军官,一时也如释重负,恰如察哥一般。
而送走这些军官,察哥情知消息继续扩散,必然会引起横山动荡,但既然决心已下,反而不能更改,唯独又要专门写军令与留在宥州的监军嵬名仁礼,提前说明情况,让对方好生安抚人心,尤其是控制住嵬名合达……这个人这个时候太危险了。
最后一封信写完,察哥这个西夏宗室大将终于也彻底如释重负,却是收拾好东西,率两万多兴庆府方向过来的大军,连夜西行,并沿途收拢流散官吏、百姓,准备合大军于灵州,继而夺回兴庆府。
且不说察哥终究不是枭雄而是个忠诚的宗室将军,只说其人下定决心西归,来请援军的横山七州信使却有六州是彻底陷入到崩溃之态中……他们白日在此,已经知道兴庆府沦陷、国主父子去向不明的消息,彼时就已经头脑空白了,此时见到察哥连夜率主力西行,只留下几千本地临时抽调的部队去守盐州,很显然有保全横山地区与兴灵地区通道的意思,根本无法轻易调度,却如何不晓得,横山根本没了援军?
而对面的大宋御营后军恐怕根本就是料定了这种情况,趁虚而入?
无奈之下,使者们各自折返,盐州当面几个使者也不必多提,其余使者各归前线也不提,只说宥州嵬名仁礼派来的临时统制军司使者,非但没有求到援兵,反而得了一份军令,只好茫茫然连夜西行,往归宥州,准备先去见此时抓总的监军、舒王嵬名仁礼。
然而,此人带着几名甲士出示舒王的银色军司令牌,入得城内,尚未汇报,便惊愕发现,宥州城内一大清早的便已经乱了起来……到处都是兵马和自己这般的使者。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有逃难官吏来到此处,说明了兴庆府失陷的情况,引发了混乱。
然而,没走几步,遇到一个相熟的军司同僚,便又忍不住主动沟通起来,然后宛如晴天霹雳一般,惊在当场。
原来,夏州都统萧合达两个儿子回到夏州后,趁着当地部族、士民大举动员的空档,联络煽动了本地的流亡契丹部族与很多对萧合达忠心的下属,趁着嵬名云哥因为前线遇袭匆匆折返龙州的空档,直接举兵,宣称自家亲父无端被扣,要来营救自家亲父。
此时城中动乱,正是要防备夏州人马,因为对方汇集数千之众以后,便直奔此处而来了,说不得今日晚间,就要城下刀兵相见了。
使者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入嵬名仁礼官署的,只是茫然进去问安,然后说明情况,复又将察哥军令奉上……可怜嵬名仁礼一个历史留名的宗室儒生,前日闻得一个霹雳,昨夜又是一个霹雳,现在大清早还是一个霹雳,汇总讯息后却是彻底失态。
这还不算,可能是因为萧合达在夏州这地方统军近二十载,执掌军司也有五六年,所以根基深厚的缘故,未等仁礼恢复理智,便又有人一大早主动求见,然后居然是替软禁中的萧合达传话。
“大王(嵬名仁礼是西夏舒王)。”后者乃是宥州本地的一名教练使,属于中阶武官,同时还是一名吕则(中阶部落首领),乃是使者认识的人,而此人蒙得召见,入内俯首相拜,然后便恳切相对。“合达统军说了,他儿子与下属只是不满他被囚禁,一时犯了混,而现在国家危难,如果能释放他,他愿意出面安抚诸子与部属,然后带着他们去龙州前线支援……如此,岂不两全?”
嵬名仁礼闻言愈发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居然在座中半晌不语。
而半晌之后,其人病急乱投医,居然向另一侧的使者问询起来:“阿华,你觉得该如何是好?晋王让我看管好合达,而合达父子又是这般模样,到底该如何做?”
唤做阿华的使者一时张口结舌。
一则,想他一个龙州小部落出身,然后在飞龙院宥州分院主事养马的,只是因为前方打了起来,一时无人可用,这才在军司中临时充当了使者,如何晓得这般军国大事?
当然了,放在平常,他很乐意巴结嵬名仁礼,但现在又如何?
二则,这教练使既然来替合达传话,必然跟合达有牵连……当然了,横山七州内恐怕没几个人跟合达没牵连,便是他这个宥州飞龙院的主事也跟合达长子有点关联……但问题在于,舒王殿下如何便能将察哥关于合达的军令当着对方面说出来?
使者既然不语,一旁教练使却是大惊,直接在官署厅中地面上叩首:“末将只是曾为合达统军多年下属,昨夜又恰好值守,被他唤去传话而已,不知道晋王有军令……”
嵬名仁礼见到此人不但不做逼迫,反而主动退让,一面稍作释然,一面却又因为种种消息心中焦虑惶恐悲切难耐,便干脆挥手示意此人下去。
而此人起身离去,使者望着对方背影,却是心中忽然乱跳起来。
无他,此时此刻,使者方才回过神来,继而忽然醒悟,这名教练使之所以如此老实,俨然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兴庆府已经被宋人攻下,也不知道国主父子失去消息,甚至都还不知道嵬名察哥已经率主力进发灵州了。
否则如何这般惶恐?
实际上,这个时候,宥州城以东,只有他和面前的舒王嵬名仁礼知道这些讯息……这是个优势,但这个优势怕是到了明天便没有了,他又得是那个宋人戏剧中的弼马温了,甚至连弼马温怕是都做不得。
因为明天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所有的消息,而到时候西夏的大局还能撑住吗?
现在兴庆府的消息没传开,国主的威势还罩着所有人呢,萧合达的儿子就敢造反,那等消息传开,那些横山部落头人、眼前的指挥使这种人,还会犹豫吗?
于是乎,鬼使神差一般,待嵬名仁礼回过头来,阿华居然没有将令牌交还,便跟那教练使一起躬身后退,离开了厅房。
而且和阿华想的一样,平日参与军务极少的嵬名仁礼心中已乱,更兼此时官署也乱做一团,匆匆召见之下,却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此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