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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自然是刘、张两位将军言语,是否中肯。”岳飞诚恳相对。“我虽为此战主帅,却非是关西人,此间地理人情风俗,都比不上诸位,正要听曲都统判断。”

    “没什么好判断的。”曲端依然负手冷笑。“刘二与老张所言,有道理当然是有道理,但关西兵痞求功心切,私心满满,刘二一心想把自家老大捞回来,老张家里人口多,想攒功劳提携后辈,让自家多出两个统制官……这些事情,又如何能瞒过节度?说到底,此时局势就是这般,节度想出兵自出兵,用不着我来给节度敲边鼓;若是心中有计量,不想出兵,直接说来,我自替节度骂几句便是。”

    刘錡与张景对视一眼,习惯性的沉默了下来。

    岳飞同样沉默了一下,方才再问:“咱们此时从此处动身,全军往卓罗城(兰州北面)而去,要多久?”

    “以骑军为先锋,绕秦州大路,七日可至兰州……”曲端脱口而出。

    “我说全军。”岳飞提醒了对方。

    “若是骑步分开,骑军绕秦州大路,步卒跨屈吴山走会州,自然是以慢一些的步卒为准……大约十日,可会攻卓罗城。”曲端认真作答。

    “骑步不可分割。”岳飞再度提醒对方。“若骑步一致,要多久?”

    “自然也是十日。”曲端终于讪讪。“跨屈吴山走会州嘛。”

    “若是自会州直接向北呢?”岳飞再问。

    “取西寿保泰军司?”曲大彻底严肃了起来,城堡内的其余将领也都肃然起来。

    “不错。”

    “七八日便可。”曲端认真以对。“但岳节度,我须与你说个实在话,西寿保泰军司位置特殊……此处固然是兴庆府西南门户,但却地理复杂,北面、西面皆是黄河不说,军司四角还全都环山,西北零波山、西南柔狼山、东北唯精山、东南杀牛岭,你不是关西人,不晓得此处利害……西夏人在此放上三千之众,便足以挡住我们三万精兵,这也是西夏人专门在此地设置一个军司的缘故。”

    “但若能趁此良机取之。”岳飞眯起眼睛对道。“便可握兴庆府一处门户,待耶律大石至河西,我等出此处与契丹人夹河向北,则兴庆府便无余念了……”

    “道理是对的。”曲端坦诚颔首。“可若一时拿不下呢?岳节度,我不是说不能去取,非只如此,不瞒节度,我这几日也一度有此念,但怕只怕不能速取此处,反而徒劳为契丹人做嫁衣裳……若我是耶律大石,来到此处河西地界,见节度正辛苦用兵黄河对岸,自家干脆趁机顺河西直扑兴庆府又如何?此战不能让契丹人占尽便宜。所以,还是去取卓罗城,占一片河西之地最好。”

    岳飞缓缓摇头:“曲都统,我问你,若是咱们十日后到了卓罗城下,结果城头是契丹人的旗帜,又该如何?”

    曲端终于怔住。

    且说,整场军议,其实只有两个人有真正的议事权力……一个是岳飞,一个是曲端。

    岳飞的权威来自于官职、身份,来自于朝廷中枢与官家,曲端的权威来自于他西军二十年资历与都统身份……其余种种,包括王德、刘錡、李世辅三人在这二人面前根本不够看。

    所以,一旦岳飞将曲端问住,事情便终于变得简单起来。

    “耶律大石这般厉害吗?”曲端怔了许久,方才反问。“十日后便打到了兰州?不到三十日,打穿了两千里?”

    “不知道。”岳飞坦诚以对。“但正如曲都统之前所言,此时怎么说怎么有道理……快的、慢的;好的、坏的,都要放在心里……官家将此处局势托付给咱们,许咱们临机决断,总要心里有数。”

    说着,岳飞终于站了起来:“不瞒诸位,我已下定决心,即刻出兵。但此战,我有三论,诸位在此当谨记不失……一则,骑步不可分割,全军须为一体,且令行禁止,不惧牺牲,这样才能在对着党项人乃至于契丹人时,不露出军事上的破绽,以防为人所趁,失却大局,也才能把握军机,一击而中;二则,且行会州,并发哨骑不断,若耶律大石进军受挫,自当向卓罗城,乃至于凉州方向夹击,以确保打通河西通道,不负官家本意;三则,若耶律大石进军极速,也要有不惧艰难,与之抢夺先机之勇气……曲都统,可还有言语?”

    曲端与其他诸将沉默许久,但最终还是曲端重重颔首:“就依岳节度所言!”

    岳飞这次只是点头,却不再出言。

    而此处既然议定,宋军便再无疑虑,当日中午,好水川北的得胜寨处,御营骑军副都统李世辅率三千蕃骑先行,却是几乎全面撒开,以为向导、斥候;下午时分,曲端与刘錡率剩余御营骑军居北而发,岳飞亲自打起‘精忠报国’的御赐帅旗,督中军在骑兵掩护下进发西北,此处兵马,约战卒一万八千,民夫六千;而与此同时,御营中军副都统王德也率六千步卒启程,却是自偏南的静边寨出发,故意偏离中军近四十里,以为后手援护。

    然而,大军西行,连过三日,尚未出屈吴山通道,忽然一日,李世辅部蕃骑便擒获一人,却是自称大宋兵部侍郎胡闳休下属,有要害军情传递。

    军中不敢怠慢,当日晚间,直接将此人匆匆送到了李世辅身前,而李世辅见得此人,惊骇之余同样不敢怠慢,却是当晚亲自护送此人来到最近的曲端帐前。

    曲端见得此人,依然震动,复又连夜引数名亲卫,亲自带此人来中军驻地见主帅岳飞。

    便是岳飞见到此人,也同样郑重,乃是直接在帐中拱手行礼,口称侍郎:

    “胡侍郎!胡侍郎为何在此?”

    “猜到朝廷王师必然往此处来,所以专门翻山至此。”满面尘土、且居然剃了头发,甚至在头上涂了带着腥味羊油的胡闳休见到岳飞,再不迟疑,直接出言相告。“岳节度,不要去卓罗城了,也不要去北面西寿保泰军司……”

    “怎么讲?”岳飞肃然追问。

    “耶律大石委实不俗,就在我东归同时,他便遣大将耶律燕山极速归可敦城,乃是以可敦城为抵押,许了许多财宝,联络了漠南蒙兀诸部先自阴山而来以为疑兵,李乾顺先不以蒙兀人为虑,结果耶律大石大军一发,自沙州一路向东,如入无人之境,耶律燕山又在北面亮出旗帜,李乾顺便终于失了方寸……”

    “胡侍郎的意思是怕耶律大石进军神速,咱们此时去卓罗城,已经来不及了吗?”曲端匆匆相询。

    “非只如此。”胡闳休赶紧将最要害军情说出。“自契丹人传出消息后,我便藏身峡口,彼处乃是西夏人发兵河西必经之路,然后亲眼看见,西夏军约两万众过峡口匆匆向西,我一路在后尾随,却发现五日之前,这支兵马一分为二,数千人往西寿保泰军司过来,剩余万余众,匆匆向西去援凉州了。”

    一旁曲端气急拍案:“李乾顺如此举止,竟是将我们彻底堵住了!若是西寿保泰军司又加了几千守军,如何能取?”

    “若是这般。”岳飞闻言却微微眯眼。“胡侍郎却为何说李乾顺失了方寸?如此举止,岂不是应对妥当?”

    “因为我之前随契丹人去兴庆府时,曾劝契丹人以西域宝货贿赂城内巫婆,然后得到过一个消息……之前西夏人正好留有两万野战大军,却是放在灵州的!”满头羊油味的胡闳休恳切相对。“峡口过军,我遥遥窥了一下午,大约正是两万,不可能这般巧合的。”

    曲端与岳飞齐齐色变,他们这几月整日研究西夏军情,却是早对西夏地理了如指掌,此时闻得此言,显然是立即听懂了胡闳休的意思。

    “灵州兵马既发,那不管是从北面阴山调度,又或者从横山召回,又或者本地临时征召……都露出了一个天大的破绽!”胡闳休奋力劝道。“岳节度,曲都统,趁着西夏人未发现我们,即刻调转向东吧!转回屈吴山,回平夏城,然后一路北上,趁着灵州空虚,顺葫芦河直接去取兴庆府!我来做向导!”

    曲端张口欲言,却觉得胸口扑通乱跳,根本不能决断。

    倒是岳飞思索片刻,便直接眯起眼睛,下令聚将。

    当日夜间,中军仓促汇集,争论了不过两刻钟,岳曲二人便下定决心,随即,宋军自屈吴山全军折返,翌日也过西安州而不入,而且直趋葫芦河……三月最后一日,大军重新汇集葫芦河畔,转向北面。

    待到四月初二,御营骑军副都统李世辅便亲率三百蕃骑,抢占兜岭赏移口,正式进入西夏境内……到此为止,最能决定战事走向的岳飞,也终于掷出了骰子!

    “何事?”同一日,赵官家挖坑如旧,但当日夜间,却又再度接到军情,不过这一次,终于是刘晏将他唤醒了。

    “吴都统自横山快马传递……说是西夏夏州都统嵬名合达主动联络于他,自请为内应。”刘晏半跪在榻前,俯首将密札送上。

    “嵬名合达自请?”赵玖蹙额翻身,接过密札未及,直接反问。“耶律大石这般快吗?兴庆府想阻拦河西的战事讯息还不容易?莫不是吴玠这厮自作主张,又来唬朕?”

    “不是河西,是阴山。”刘晏肃然相告。“按照吴节度转述嵬名合达的说法,蒙兀人早就骚扰起了西夏北面,原本只以为是趁火打劫,但十余日之前,忽然打起了耶律大石的旗号,还宣扬了耶律大石与咱们结盟,自河西进军的情状,他在夏州,知道的自然迅速。”

    赵玖当场怔住,一时惊愕于耶律大石手段,但仅仅是片刻之后,他就心下乱跳起来……且说,这个赵宋官家虽然是个废物,但到底是打了几年的仗,如何不晓得,随着耶律大石一朝声东击西,再加上西夏特殊的地理条件,此时此刻,所有人都陷入到了信息差中。

    从大宋到大金,从西夏到西辽,从西夏内部到宋军内部再到金国内部,甚至西辽两路兵马,所获取的信息也都截然不同。

    所谓全局纷乱,便是眼下,而乱中取利,也正当其时。

    “立即回信与吴晋卿,你亲自快马带去!”看完密札,思索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尚坐在榻上的赵玖便终于下定决心。“告诉他,朕还是不知兵,所以今日只能再次仿效尧山故事,与他专断之权……东线这里,依然是他来下令,依然是朕听他的,还请他依然放手去做!”

    第六十七章

    骏马

    优秀的指挥官与军事参谋是可以用鼻子嗅到局势变化的。

    胡闳休在进一步完成侦查任务,并确保契丹人已经回身启动后没有折返,就是隐约觉得西夏人在没有全国动员的情况下,以目下兵力配置一定会在战事全线爆发后露出一定破绽,然后他又明智的选择了黄河峡口这个要害地点,以作观测,并最终寻到了西夏人可能会一闪而过的致命破绽。

    可以想象,只要错过这个窗口期,以西夏这种立国姿态,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来天,必然会有军事上的调度与不惜一切的补充,以完成对自家首都所处兴灵地界(银川平原)的布防。

    同样的道理,岳飞后撤到好水川后,奉命寻机出战,虽然遵循理性,选择了向兰州方向的卓罗城而去,以图与契丹人左右夹击打通河西走廊,却依然保持了对兴庆府方向的关注,所以选择了走屈吴山至会州再做决断的预备手,这才能与胡闳休成功相会。

    而就在整个西夏遭遇三面来攻,已经彻底入全面战争状态的同时,最东线这里,蒲津对岸,完颜兀术与完颜拔离速二人也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感觉。

    但他们不知道这股不对劲是从哪里泄露出来的。

    是中条山后面李彦仙的出色发挥给了宋军腾出手的余地,还是太行山脉里因为义军袭扰导致援军行军缓慢,从而给了对面宋军停止增援计划的勇气?

    又或者是横山、延安那里,赵宋官家终于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取得一些战果了?毕竟嘛,口号山响,如果不能取得战果,如何搪塞国内?

    不过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完颜兀术与完颜拔离速始终没有往西夏的另一侧去想,甚至都没有将这种疑虑稍微表现出来……直到四月初五这一日,坐镇北面西京(大同)、与西夏有直接交流渠道的西京留守完颜讹鲁观以一个稍慢一点的速度、稍显怀疑的心态、稍微轻视的态度,但到底是用军事渠道向自家兄长告知了那个来自阴山,引发西夏人心动荡的讯息。

    “是真的!”

    兀术第一时间便做出了判断。“绝对是真的!耶律燕山和那些蒙兀人不是在虚张声势,耶律大石绝对从更西面过来了!宋军也一定留了大股部队在西面与他左右夹击!虚张声势的是这里!是对面!”

    早就成为金军前线指挥台的鹳雀楼上,周围金军将领面面相觑,而这其中,另外一名主将拔离速稍微沉默了一下,复又借着上午时分明媚的阳光往河对面的军营看了一眼,便直接重重颔首。

    很显然,拔离速也认可了兀术的判断。

    “那眼下又该如何?”万户撒离喝醒悟过来,即刻追问。

    在场数十名万户、猛安,以及少量谋克,一起看向了魏王与太原留守……前者固然拥有最高权力,但后者也是前线指挥官,在军事问题上具有相当的权威。

    果然,脸色煞白的魏王兀术闻言直接看向了身侧的西路军统帅:“俺心中已乱,拔离速你来说,此时该怎么办?”

    “那要看魏王殿下到底想干什么了。”面色铁青的拔离速稍作思索,坦诚相对。“是想保全大局,还是想拯救大局?又或者是想寸步不让,让宋人谋划落空?”

    “现在还能让宋人谋划落空?!”兀术精神一振。

    “如何不可?”拔离速直接从腰中拔刀,白刃指向了河对岸。“若宋人留了大军在西线与契丹人联手,又要抓住横山、延安,又要顶住中条山……那敢问魏王殿下,此时对岸到底有几多战兵?之前那高丽槌子所言什么岳飞部就在蒲津身后为后援的说法到底有几分可信?”

    兀术呼吸沉重起来。

    拔离速置若罔闻,只是一面提刀指向对岸,一面慷慨激昂说个不停:“蒲津水缓,河心洲虽被淹没,但大略可见,如今夏日涨水期未至,拼些人力,强架多列浮桥,足可通行大军,再仿效当年韩信故事,遣一支偏师从龙门渡走,侧击敌后……魏王现在下令,只留一个万户守住河中府,然后让其余全军尽发,不计死伤,强攻对岸阵地!只要抢在李彦仙、韩世忠援护之前击溃当面这所谓赵宋官家直属精锐大军,保证宋军必然弃了什么狗屁西夏,全力回防!”

    兀术呼吸愈发沉重,却依然不言。

    而拔离速终于回身,却是将手中白刃直接插到了兀术身前桌面地图之上,面目狰狞:“发兵吧,魏王!西路军此间足有五六万众,只要魏王一句话,便为完颜氏蹚过黄河!一雪前耻!”

    兀术死死盯住拔离速,拔离速也丝毫不惧,同样冷冷盯住了对方。

    二人隔着一张桌子、一张地图、一把刀,对视了不知道多久,最后却又一起渐渐呼吸平缓了下来,而此时,周围西路军军官,几个真正长个心眼的,也都渐渐明白了拔离速的意思。

    “你就这般怕俺拿西路军去拼命?”兀术狞笑反问,一张白脸终于有了几分红润,显出几分鲜活生气。“是不是觉得,俺若在蒲津再送了两个万户,西路军便一蹶不振了?”

    而这下子,所有人都明白了拔离速的立场。

    “我不只是怕西路军再送两个万户,从此一蹶不振,更怕魏王在此一败涂地,回燕京连个说话的位置都没。”拔离速深呼吸了几下,郑重相对。“四太子,咱们从南阳时便在一起打过仗,当时我便显得不服你,但那是因为彼时我上司是粘罕、同列是娄室、兄长是银术可、相争者是活女,更兼你有个才去世两年却军略第一的二太子兄长做比较,你让我怎么可能看的上你?”

    兀术冷哼一声。

    “但这几年,我才渐渐明白,天下事哪里只能去打仗?打起仗来,又怎么可能都如太祖时那十来年百战百胜?大将渐渐凋零,士卒渐渐鲁钝,粮食财货也紧俏起来,周围各处都有军患,这才是正常国家该有的繁杂之事……而这个时候,大金国不光是要能打仗的人,还要有懂国家大政的人,要有知道协调各族各军的人,要有敢在中枢震慑那些老不死的人……以往的时候,能做此事的,我说句难听点的话,其实只有粘罕一人有此才能、气魄,你们兄弟与太上国主那几位都不足。而如今粘罕既然被你弄死了,却反而只有你一人还像个样子了!”拔离速言语恳切。“你要打,不是不行,但只看对岸这些日子挖的坑、立的垒,却须有一战不顺,葬送两个万户、失却朝中政权的准备。”

    兀术抿嘴不语,而片刻之后,却又几乎落泪,但最终失笑。

    且不说忽然得知再度被对面的赵宋官家给戏耍了一番,这事真怪不得谁;也不说眼前困境,做决断从来都是这般难的;关键是这位大金国的魏王真没想到,第一个点出来他完颜兀术对大金国而言不可或缺的,却居然是眼前这个粘罕余党、西军军头,跟自家在战场上闹过不愉快的完颜拔离速。

    唯独反过来一想,就眼下大金国这个人才凋零之态,自己固然已经是‘粘罕之后’的‘一人’,可拔离速呢?不也是少有的、堪用的国家名将吗?

    斡离不死了,娄室死了,粘罕死了,活女闹出这种事情,银术可垂垂老矣,更兼失了上下信任,军事上不信重此人,还能信谁?

    一战就没了心气的挞懒吗?

    还是根本没上过几次战场的自家兄弟,所谓六太子讹鲁观那些人?

    又或者是阿里、讹鲁补、高景山、乌林答泰欲这些人?这些人当然都还是将才,但可惜不姓完颜。

    笑了许久,笑到胸口那股子气散开,兀术终于坐回座中,看着身前桌上的白刃继续开口,但语气已经彻底平和下来:“若不渡河决战,又怎么说?”

    “那自然是坐视西夏人失去河西……然后要么趁机逼活女回来,就此弃了黄河那边的事情,要么从北面出兵,给西夏人在横山那边做个支撑。”拔离速坦然应声。

    “咱们固然失了利,却也不能让宋人与辽人得大利……调兵向北,一个万户出绥德军、两个出晋宁军,还有一个走麟州,务必帮西夏稳住横山局势,只要横山不失,兴灵不失,西夏便能撑住……这般调度,也是必要时接应活女的手段。”兀术终于下令。“然后此处交给拔离速都统统一指挥,俺亲自走一趟延安,不管局势怎么走,都要活女先把军权交出来!得明明白白告诉他,军队是国家的,不是他用来报私仇的……谁可有不同意见?”

    几人面面相觑,此策不急不缓,已经很照顾人心了,如何会有意见?

    非只如此,停了片刻,万户完颜折合还提醒了一句:“魏王、都统,你们这般安排当然妥当,但俺有一句话提醒你们,契丹人在北地百年,宋人在南地百年,威信极高……两家一起打党项人,还有蒙兀人掺和,西夏境内各族杂胡心里肯定长草……这边调度得快,否则一旦哪里崩了盘,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拔离速连连摇头:“再快也得数万大军老老实实挪过去。”

    周围军将欲言又止,兀术脸色也再度有些不好。

    倒是拔离速,拔出桌上刀子,临插回腰间之前,复又认真相对兀术:“魏王……我刚才固然是劝谏,但也是实话,想要定全局不失,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此时拔全军向对岸而去……你若真有此意,我固然心里不同意,却是一定会令行禁止,亲自先登的!”

    兀术闻言抬起头来,再度看向了对岸。

    其实根本不用看,彼处的情形他也心知肚明,因为这些日子他比谁都看的都多,也比谁都看的更清楚……从横向角度来看,宋军巨大的营盘扩张到了近三十里宽的范畴,几乎遮蔽了当面所有适合登陆的地界,而从纵向角度考量,栅栏、土垒、壕沟、鹿角、陷坑这些东西一层叠一层,也足以让任何一个战场勇士心中发怵。

    那些团结社、弓箭社出身的关西民兵可以倚仗着这些东西,发挥出相当的战斗力。

    与之相比,之前修筑过程中混淆战卒与民夫的作用,此时倒是显得无所谓了。

    当此情境,完颜兀术与在场诸位军将心中非常清楚,这个时候全军强渡,无外乎是两个结局……一个是一鼓作气,短时间内压垮掉对方,让宋军陷入大溃散,但因为渡河与工事的缘故,却也不可能进行有效追击;另一个,便是被对方用有效杀伤养出士气与纪律来,然后真就将两个万户葬送在河滩上。

    “都是俺无知,被宋人给骗了。”等了片刻,兀术扬声以告。“若是早有决心亲自过河去见活女,又或是早用秦相公的计策,直接将河对岸的那几块破地给了西夏人,哪里有今日的困境?便是突合速遇袭,援军被袭扰,也是俺擅加催促的结果。”

    众将面面相觑,并无言语,却反而心生敬意……事情到了眼下,谁都知道兀术与拔离速其实并没有判断失误,无外乎是对岸宋人太狡猾,但兀术主动揽责,却是让西路军诸将各自松了一口气。

    当下,众将再无言语。

    拔离速放回佩刀,下去调拨部队,而兀术复又叫了一桌饭食来,就在鹳雀楼上对着对面那面龙纛吃了下去,然后亲自北上,准备去见活女。

    金人北走,蒲津对岸,宋军大营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愈发紧张……谁也不知道金军是不是在欲擒故纵,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晚上杀了个回马枪。

    然而,当日晚间,金军到底是没有过来,第二日也没有回来,龙门渡预设的烽烟当然没有燃起。

    可与此同时,顺着黄河往上游而去,直线距离整整一千里外,实际黄河河道路程三千里外,西夏腹心之地的一处要害所在——峡口,也就是后世青铜峡所在,烽火却是成功点燃了起来。

    且说,西夏驻军极少,宋军以张宪部上游绕行,突袭成功,继而全军强渡成功,但终究是人力所限,没能阻止西夏人点燃烽火。

    故此,下午时分,烽火一起,狼烟冲天,一时间西夏黄河沿岸处处示警。

    “好教节度知道,刘法……就是刘正彦父亲,曾经来过一次此处,只不过彼时是进军路上被嵬名察哥当面击败,最后撤到此处时被察哥包围,继而全军覆没罢了。”等到这日晚间,宋军不计辛苦,全军渡过河来,头上羊油味道少了很多的胡闳休眼见着岳飞遥望已经改成大规模篝火的狼烟不语,便向前稍做解释。“那次以后,西夏人就连这种地方也做了烽火台……其实过了这个峡口便是西夏真正腹地了。”

    岳飞微微摇头,扶刀沉声以对:“我不是计较这个烽火,临到西夏人腹地,这个少不了的……此地距离兴庆府还有多远?”

    “一百八十里。”胡闳休脱口而对。

    “急行军……三日?”岳飞思索片刻,再度相询。

    胡闳休当即摇头:“最少六日。”

    一旁刘錡犹豫了一下,也主动插嘴解释:“岳节度……党项人是部族多于户口,各部全民皆兵,便是核心的勇士此时不在兴灵,以李乾顺五十年国主威权,一个信使,便能召一个附近部落男丁来援。彼辈骑一匹马,执一张弓,拎一杆矛、负一袋粮水,足以成军。而这种蕃骑来冲咱们军阵,必然是送死,但若是咱们无视他们,放纵进军,让他们袭扰行军、掠夺后勤,便是咱们去送死。”

    岳飞当即颔首:“两位的意思是,只能稳妥行军,每日行三十里?”

    “是。”刘錡应声以对。

    “会有多少那种蕃骑来援?”

    “不好说。”刘錡继续认真相对。“得看咱们走多快……若真能每日三四十里,五六日为算,抵达兴庆府城下时,怕是两万人也是要有的。”

    而胡闳休犹豫了一下,也稍作提醒:“节度,蕃骑汇集的越多,咱们进军就越慢……而且不止是对方来多少部落蕃骑,咱们的兵力也要考量。”

    “不用考量。”岳飞摇头以对。“王副都统在身后差了四十里,一天的路程,就将峡口交给他,咱们不要耽误,今日好生休息,明日一早,全军速速进发,抢时间、抢路程。”

    刘錡、胡闳休,想了一想,然后各自重重颔首,便是刚刚安顿了本部骑军过来的曲端在听了之前几句对话以后,也只是挥了挥马鞭,一时无话可说。

    想想也是,来到此处了,还能如何?

    一夜无言,翌日一早,天色刚刚亮起,众人起来用饭,却发现昨日歇息地方,挨着黄河居然有一处佛家塔林,许多信佛的士卒纷纷跑过去祭拜。

    军官并没有阻止,甚至很多军官自身都忍不住去拜一拜,唯独岳、曲二人,冷冷相对,皆无表示。

    “节度,西夏人来了!”

    上午时分,全军整理完毕,辎重以木筏牵引,行于河中,大军则按照主帅亲自布置沿河列阵,正要出发,提前撒出去的李世辅却忽然回转,直达中军,然后翻身下马,朝岳飞汇报了一个军情。

    “多少人?”

    全副甲胄的岳飞在精忠报国的帅旗下正色相询,双目明显有些充血。

    “四五百……必然是周围蕃部见到烽烟自顾自来了。”李世辅严肃以对。“这些蕃部都是兴灵本地蕃部,是嵬名氏嫡系,末将试着招揽,结果两个信使都被杀了,便只好将他们驱散……而照此架势,怕是明日就能聚拢两三千人,届时末将的部众便无法轻易为大军驱散这些轻装蕃骑了。”

    “无妨。”岳飞立即在马上应声。“李副都统这里做好斥候便是大功一件。”

    李世辅当即颔首,但和周围关西军将一样,都难掩严肃神情。

    就这样,大军终于启程,顺黄河北上。

    然而,走不过十来里路,尚未到中午呢,随着大军在黄河弯道上转过弯来,地形一时开阔,而岳飞也理所当然注意到了全军队列西北面一件显眼的事物,便扭头看向身侧的胡闳休:

    “胡侍郎,那座山连绵不断,好生雄壮,若群马奔腾,却是个什么山?”

    虽然明知道前方是决定此行生死的一段路程,且自家性格速来板直,裹着头巾的胡闳休却还是忍不住起了调笑之意:“岳节度都说了,此山群峰若群马奔腾,那自然是骏马山……”

    “就唤做骏马山?”

    “然也!”胡闳休继续笑道。“不过,骏马在本地蕃语中,读作贺兰……故此,此山也可唤做贺兰山!”

    岳飞恍然大悟。

    第六十八章

    倚河

    从越过峡口那一刻开始,稍微有些常识的宋军御营军官就都知道,接下来的一百八十里是决定一切的一段行军。

    原因再简单不过。

    如果说之前宋军可以靠着西夏人的战略误判与战略失误,轻松避开对方的精锐野战部队,躲掉在关键隘口的人命堆积与时间消磨,然后极速突袭至此,那么接下来,踏入兴灵之地,也就是所谓后世银川平原后,就不得不面对一个立足百年的政教合一国家最后的应激反应了。

    而且是躲不开的应激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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