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真当这些相公、尚书、都统、统制,都是傻子吗?当胡闳休将自己的方法论摆出来以后,这些人其实很快就在心里计算清楚了。但是问题在于,今天的争执本质上不是在争执该怎么做,而是在争执接下来一段时间内是把事情的重心放在军事活动上还是在财政活动上。
是典型的保守与冒进之争。
白马-绍兴之事,朝廷剔除了大量的保守派,确定了以后继续作战的大路线,或者说赵玖当日的根本目的就是这个,而不是什么二圣。但说实话,保守派未必就是错的,只是路线不同而已,而且保守这种事情是相对而言的,除非只剩一个人,你永远不会缺乏保守派。
所以,即便是当时那种全面的、基本路线上的保守派被大规模剔除,眼下依然会有浅层与既定方略的摇摆,依然会有争执。
赵鼎、刘汲、胡世将,乃至于杨沂中这些人,并不是在恶意阻挠,也不是在装糊涂,而是在表态;同样的道理,张浚、陈规、王庶、曲端这些人也不是在恶意挑衅,或者故意人身攻击,他们也是在表态。
政治表决,才是和平时代常规状态下,解决政治分歧、影响决策的最有效和最直接手段。
但问题在于,现在赵官家似乎是因为消息的仓促性与事情的严重性有些动摇与疑虑,甚至好像是有些糊涂和发懵的。与此同时,相关重臣的表态也没能形成压倒性的表决结果……两位相公对两位相公,一位尚书对一位尚书,唯独首相权大,却又要考虑许多关西出身军官代表的军心与民意。
所以,事情恰好处于微妙的平衡中。
当然了,咱们平心而论,如果换成吕颐浩在这里,这种大规模表决根本就不会出现,因为反对他的人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换成古典一点的大宋精英士大夫,也早就将帽子一撂,问赵官家,你选我还是选他?最有意思的当然是遇到文彦博这种喜欢讲大实话的实诚人,这种人惹烦了他根本懒得辩论这种表层问题,直接上去将赵官家薅起来,然后把他的裤子给扒了,让大家看清楚。
但问题在于,赵鼎也好、张浚也罢,这不是被吕好问教育了一通,然后又遇到人家主动让开位子,所以一心想搞个继往开来,搞个虎虎生风,搞个一日千里,搞个讲道理、讲道德、讲功利、讲原学的众正盈朝吗?
尤其是赵鼎本身确实是建炎后公认的诸相公大员私德第一、治政第一,张浚这个四川人也想混个诸葛武侯的名声,就连赵官家也想装个世祖的形状……这就导致了大家还都很讲道理,很愿意遵循逻辑来做事。
这就使得,胡闳休的一席话不自觉的起到了他本人根本想不到的一锤定音的举动。
不过,此时此刻,胡闳休也好,诸位相公重臣也好,还有更想不到的事情呢。
那就是从最后一层而言,耶律大石这个北辽余孽确确实实是成了气候,而且确确实实可以从身后攻击西夏。
与此同时,赵官家其实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怎么意识到的?
答案是作弊。
可能赵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其实隐约对耶律大石这个名字有些印象,而且是穿越前的印象,他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心里其实早已经信了这个耶律大石是个真正成气候的雄主,而不是耶律余睹为了活命吹出来的。
没办法,谁让耶律大石这四个字这么好记呢?
相较而言,反倒是合不勒汗什么的,赵玖只是因为地域和民族才关注起来的。
除此之外,赵玖还有一个在场人都想不到的视角,那就是他有一个穿越者天然的广阔地理眼界……在场的都是帝国精英,但赵官家敢打包票,只有他一个人能画出世界地图来。
而且也未必有人能比他对蒙古高原、西域地理的分布更加熟悉,这就好像他之前能无师自通修正在很多大宋高端知识分子看来难如登天的《禹贡图》一般。
所以,他一开始就知道‘哈密力’那个地方就在西夏身后,知道耶律大石完全可以顺着河西走廊一路掏入西夏腹地的黄河西套地区。
夹击是切实可行的!
且不说,西夏这个人口才三百万,全国所有可以上战场做民夫男性才五十万的小国,能否在这种左右夹击下存活下来。便是真的存活了,也无所谓,因为只要河西走廊打通,与耶律大石的同盟达成,那赵玖就会从耶律大石那里获得源源不断的战马补充,甚至还有巨量的商业财富。
莫忘了,河西走廊正是丝绸之路的主干道。
这是作弊,是穿越者的天然福利,但赵玖就是知道这些可能性。
实际上,正是基于这种作弊式的目光,他才会在看到‘耶律大石’、‘哈密力’、‘夹击’等关键字眼后不自觉的将这种停留在纸面上的玩意当成一个重要政治议题,立即推给重臣们讨论表决。
坦诚说,赵玖其实根本不在乎什么金人把不把延安给西夏,给不给那是完颜兀术的事情,要不要那是李乾顺的事情,他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削弱、甚至殄灭西夏的战略良机。
而殄灭西夏,一直是他本人内心深处的‘主线任务’之一。
只不过说,原来他一直是准备灭金之后再转向西夏的,而现在变成了可以通过灭掉西夏,或者削弱西夏取得对金战略优势罢了。
连结耶律大石,打通河西走廊是第一要务!
大幅度削弱西夏,控制养马区是第二要务!
而如果能趁机灭掉西夏,莫说财政改革耽误了一年两年,便是耽误三年五年也是值得的,因为这将使得赵宋获得对金国的战略高地,也将使金国的战略压力急剧扩增。
况且如果成功的快一些,以丝绸之路的补充,财政改革未必会受严重影响。
今天这次会议,赵玖要的其实就是胡闳休这种人站出来,给自己信心,告诉自己可以去那么做,然后告诉其他人,官家该这么做而已。
“朕意已决。”面无表情的赵官家思索已定,忽然在御座中开口。“延安之事,事关关西民心,便有万一之可能,也要先做防备。况且西夏国主李乾顺为虎作伥,为耶律女婿却杀妻灭子,为大宋藩属却隔绝党项蕃骑为朕所用,便是朕给他书信他都置若罔闻……其德行浅薄之名,自日本至于河中,堪称海内皆知,朕为天子,想教训他许久了!”
下方文武一时怔怔,各自语塞。
“这批国债转交子弄来的钱就不要存着了……以沿河补充军需的名义用来购买粮秣与军需物资。”赵玖见到无人反对,便继续吩咐。“都省辛苦一下。”
“是。”这一次,赵鼎连喟然都没有,虽然他会错了意,却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是。”刘汲也俯首应声。
“胡铨。”
“臣在。”一直对自己加入这个会议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胡铨也赶紧出列。
“适当在邸报上描述西夏罪行与李乾顺之恶举,适当描述延安的重要性……但要有度,不要太过急躁,要根据时局和信息的发展来讨论,明白吗?”
“明白。”胡铨当即醒悟。
“还可以在邸报上发些讯息,只说朝廷在沿河偏西的陕洛一带收购粮食为军用,在彼处定个合适而固定的价格,告诉那些愿意运粮到陕洛一带的商人绝对有得赚。”赵玖再度吩咐,开头是与胡铨说,结尾却是向两位都省相公说了。
“此事简单,且素有成例,官家放心。”赵鼎已经坦然应答了。
“枢密院与御营、武学一起做个大的战略备案,延安自不必说,与耶律大石夹击河西、夹击阴山的方略也都要有,有备无患。”
“官家放心。”张浚上前半步应声,复又反问。“是否让臣先行关中以作调度?”
“不必。”赵玖在御座中不以为意道。“不要打草惊蛇,且静观其变,暗中施行。”
“是。”张浚赶紧应下。
而赵官家这个时候稍作犹豫,将一事强行按下以后,方才环顾身前,继续正色相询:“最后一件事,谁愿做朕的博望侯、定远侯?与余睹一起出河湟,过青海,去哈密力见耶律大石?此事拖延不得!”
赵玖一边说一边去寻虞允文……这正是他一开始心目中的最佳人选……而从这一点来说,可见赵玖内心深处其实一开始便有了决断。
然而,殿中烛火摇曳,光线不清,一个烛台只用一根蜡烛的劣势暴露无遗,赵官家一时居然没有寻到自己的心腹小虞探花,而小虞探花没看到的官家勉励的目光,自然也来不及立即表态,搞得原本挺有气势的现场一时短了气。
但也就在此时,仅仅是片刻的短气之后,一名原本就在灯下的年轻文官上前半步,在一处灯火下俯首相对:“臣枢密院承旨领参谋军事胡闳休义不容辞,愿受节西行!”
赵玖微微一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一旁曲端忍不住笑了起来:“胡参军,你这人话都说不利索,如何能做使节?莫忘了,咱们跟辽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届时要比舌头的。”
胡闳休抬头恳切相对:“曲都统,下官以为,若耶律大石确在哈密力,且有雄兵,那此事能不能成在于耶律大石对兴复旧国有几分执念,在于夹击西夏可能对他有几分好处,这些东西不是靠舌头能改变的,下官届时诚心以对,坦诚以言……他来,自当来,不来,自不会来,却绝不会有辱使命!”
曲端冷哼一声,貌似嗤之以鼻。
倒是赵玖终于失笑:“朕明白了,就以胡参军加兵部侍郎衔,西行青海,替朕见一见这个耶律大石!然后坦诚以对……替朕问问他,知不知道朕已经迎回二圣,而耶律延禧早在三年前便被女真人驱马踏成肉泥?问问他,愿不愿意与朕会猎灵夏,取河西之地以为西进后援、东归前基?然后再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他故乡临潢府外的芦苇花是何模样?”
“臣谨受命!”
胡闳休俯首相对。
第五十九章
故地
十月中旬,兵部侍郎胡闳休匆匆启程向西。
当然了,说是匆匆,却也配置完备,礼部随员、兵部随员、一整都御前班直、一整都河湟出身的御营骑军骑卒,外加数名御营随军进士、数名新科进士,甚至还有一队和尚,一队道士。
便是使者仪仗,给耶律大石准备的礼物,该有的也都有,只是没有特意铺展而已。
一行人在中原腹地轻车简从,从容到了关西,然后这位打着去关西清查后勤、往青塘蕃部购买战马的兵部侍郎只是稍微与提前得了消息的宇文虚中交谈了一番,便继续西行。而为了省时间,胡闳休与耶律余睹,以及一支青塘本地的吐蕃小部落,一支有过西行经验的汉人商队,一支将要折返的于阗商队,干脆是在兰州相会的。
彼处,早有地方官与地方诸军将后勤车辆、马匹、粮草,以及一部分必要的盐、布等物布置妥当。
而此时,却已经是十一月间了,天气日渐寒冷。
陕北那边,据说战局又有些反复,乃是保安军的金军被吴玠、郭浩成功驱除,但与此同时,因为金国的三执政之一,也就是魏王完颜兀术抵达临河重镇大宁,却是让临着黄河的丹州一线又有些紧张。
但这些都无所谓了,最起码对于胡闳休、耶律余睹一行人是懒得理会的,因为他们必须得马不停蹄,直接向西而去。
至于向西的道路其实也没那么复杂。
首先,得益于昔日神宗朝的河湟开边,兰州、湟州、西宁州都已经是开化的汉土了,当日盘踞在此处的吐蕃唃厮啰政权也基本上被吞并、‘熟化’,就连蔡京主政时期,都不忘对此地进行强化统治,镇压了一度动摇的青塘城(就是西宁州首府,也就是后世西宁),而不过是五年前上任的措置湟鄯事赵怀恩,作为唃厮啰的后代也一直算是对大宋忠心耿耿……那支本地吐蕃小部落就是他串联提供的,专门用来与沿途吐蕃部落做交涉。
所以,这条路大致上是安全的。
其次,正是因为西夏长久以来控制河西走廊、然后有意识隔绝大宋与西域,这就反过来逼得很多西域商人专门走这条青海路。
甚至神宗朝控制了西宁以后,立即就有于阗使节从这地方过来了,而且因为来的太快、太多,弄得大宋赏赐的有点心累,不得不限制对方两年来一次。
于阗便是后世和田,阗者,门也,正是说于阗这个地方是南疆的一个交通枢纽,最起码这条青海道能直通于阗。
换言之,这条路自古以来一直到眼下都是清晰而明了的,从来不是什么野路。
或者用汉、吐蕃、于阗三家向导几乎一致的话来说,贵人顺此西行,只要耐得辛苦,无论如何,两月之内便准保进入西域大城,然后从容去寻耶律大石。
若是道路顺畅,四五十天也是妥当的。
胡闳休与耶律余睹自然无话可说,尤其是西宁城内还有刚刚抵达的于阗商人明确的告知了他们一些消息,那就是这些于阗人出发前在南疆那边确实听到了耶律大石的消息,知道有个契丹大王扫荡了野迷离,然后要转入南侧,因为控制了高昌、哈密力的西州回鹘诸部当时正在与那个契丹大王进行外交交涉,以求避免战争。
这跟余睹从西夏那边获取的讯息是吻合的,考虑到西夏掌握河西走廊,自然知道的更快更完备一些。于是乎,胡闳休带领的这支庞大使节团几乎是再无疑虑,即刻浩浩荡荡出西宁州向西而去,以求尽快见到耶律大石。
然而,旅行这种事情,永远有惊喜与波澜,也有枯燥与平淡。
出西宁州向西不到一百里,这群人便陷入到了第一次巨大的震撼之中,因为他们看到了宛如自然奇观一般的青海湖。
青海湖,在这年头可没人会称之为湖,吐蕃人一开始便称之为‘青色的海’,汉人在见到一个这么大,这么青的咸水之后,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湖,他们只是称之为西海,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个‘青色的海’。
当然了,等到汉人继续扩张,见到更西的咸海后,却是更改西海的设定,并重新认定了西宁州这边的只是‘一片青色的海’而已。
而当此青海,所有人,胡闳休也好,有文化的契丹余孽耶律余睹也罢,还有那些随行进士,包括其中文化水平最低的那个广东佬,只因为靠山硬外加混了尧山与虔州平叛资历而提拔入兵部做了员外郎的‘嘉颖仔’,都是瞬间想起了那首诗来。
所谓: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片土地,已经几百年没有被中原王朝纳入有效统治了。
昔日横亘宇内的大唐一去不回;昔日同时朝着大唐、回鹘、大食、天竺、南诏五面开战、五路扩张的吐蕃更是如昙花一现,彻底分崩到不可收拾;更早一点,昔日纵横一时的突厥也早就滚到地中海边上重新定义西海去了……但是,这片青色的大海和这首几乎人人能诵的诗却明确无误的提醒着所有人,这片土地,从山到海,早已经融入到了中原王朝的文化血脉中去了。
便是耶律余睹都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偌大的队伍继续走在青海北侧,头几天,队伍中的读书人始终难以压抑住心中的兴奋感,他们清晰的回忆着各种典故:
他们知道,自己身侧正南的是‘青海长云暗雪山’的青海;
知道东面来的地方某处藏着‘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黄河之源’;
知道北面那在晴日隐约可见的雪山高峰正是‘长驱万里詟祁连’的祁连山,而祁连山北面被西夏割据凉州、甘州,正是那多少首《凉州词》里的凉州;
他们还知道,此行继续向西,自己将会与‘春风不度玉门关’的玉门关、‘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一一平行而过。
但不知道是可悲还是可笑的在于,这些一个个清晰记载在他们脑子里的地方,连广州佬与契丹余孽都能脱口而出的地方,他们居然几百年都没来过了?
这像话吗?!
当然了,这种年轻文化人特有的莫名躁动终究会被枯燥的行程所压制下来,离开了青海湖后,接下来二十天内,他们一直在祁连山南的草头鞑靼领地行军。
然后话题转向了草头鞑靼这四个字上面。
话说,没人能说清草头鞑靼的来历。
队伍中有人猜测他们是甘州回鹘的近亲;也有人猜测他们是西州回鹘的近亲;随行的于阗商人插嘴,说这些人应该是当年昭武九姓的后人,被匈奴人从祁连山北撵走,然后回到了祁连山南;但寻到一个往西宁做过生意的本地部落首领一问,却说自己部落里有一部分祖上是突骑施人……所有人议论纷纷,唯一能确定的讯息似乎来自于耶律余睹和他的契丹、奚随从,这些人一口咬定,无论如何,这群所谓的草头鞑靼肯定不是鞑靼人,因为差别太大了。
但是,所以说但是。
忽然有一天,随行的礼部员外郎在夕阳下写官方旅行日记的时候,却陡然失态。因为他清楚的想起了一个犄角旮旯里读过的文字,好像这群部落之所以被称之为草头鞑靼,是因为于阗的使者去见神宗的时候说祁连山南的这群杂种部落就是草头鞑靼……而就在当日中午,随行的于阗商人还煞有介事的说这群人在于阗那里本来是被称之为黄头鞑靼的,但宋人老是说草头鞑靼,才逼得他们也改了称呼。
至于黄头鞑靼,那就简单多了,历来是漠西零散鞑靼部落的总称,换言之,这个部落群很有可能是从北面过来,横穿河西走廊,然后从祁连山山口抵达此处的。
但如果是那样的话,非但耶律余睹咬定错了,人家就是鞑靼,关键在于,这个祁连山南部部落群之所以被称之为草头鞑靼,很可能就是某个负责记录或者抄录的官员给抄错了、记错了导致的,或者干脆就是于阗人被神宗问到了以后胡乱编的玩意。
而他们居然为了这种错误纠结了十几天。
不过,也由不得所有人都把精力放在‘草头鞑靼’这四个字上,实在是因为他们太无聊了。
这地方太穷、太破了,最大的部落也不过三四百骑,连几十副甲胄都凑不起来,看到庞大的大宋使节团后差点以为是大宋来西征了呢,直接就要投降……礼部的官员倒是想临时写个文书来着,却又被胡闳休给制止了,因为担心会打草惊蛇,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半匹布买一个女人这种事情虽然划算,但当然也是不许的,一把盐换一次太阳浴这种事情也没几个人做……毕竟嘛,这才离开西宁大半月,哪里就会忍不住?
偏偏高耸的祁连山绵延不断,又将唯一可能的军事威胁给隔断在北面。
然后遍地又都是冬日枯黄的草甸、沼泽,祁连山看了十几日也觉得厌烦了,诗歌念了几十遍也烦,由不得他们开始对着‘草头鞑靼’四个字消磨时间。
就这样,出西宁二十日,终于过了祁连山前段,离开了草头鞑靼的范围,抵达了一处山口(当金山口)。接下来按照向导们的说法,将进入黄头回鹘的地盘,黄头回鹘的实力强劲一些,从理论上来说确实能对队伍产生威胁,但概率不大。而与这种理论上的危险相比,更麻烦的在于接下来是断断续续的无人区。
没错,后半段路与前半段路相比而言,北面依然是足以阻断一切的连绵高山(阿尔金山),南面却没有什么青海与水草丰美了,那地方是沙漠,只有山脚下的狭长半荒漠地区可以通行。而这,也是黄头回鹘的军事威胁其实比较低的根本缘故所在,在这种地方打劫,有点像是瞎猫去找死耗子。
当然了,水是有的,总体行程是没大问题的。但按照经验来说,相当部分人很有可能会得病,也不是那种大病,就是各种各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小病,而按照队伍的规模来说,也差不多会有不定数量的人死在这段路上,战马和牦牛也会损耗。
但一切都会在再行过二十日后,转入山口,进入西域腹地大屯城以后,变得好转起来(按照于阗使节的叙述,这个路程很可能是从阿尔金山中段索尔库里走廊穿越,进入此时很繁盛的罗布泊一带)。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所有人都有准备,也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将这些向导们聚集在一起,这些天也渐渐摸清了一些地理要素的使节团首领胡闳休却忽然主动提出了一个问题:“到了大屯城,是不是还要向北穿南河(塔里木河汉称),到天山脚下,再转向东,才能到哈密力?”
于阗商人当即颔首。
“而若从身前山口过去。”面色有些红润的胡闳休,直接在马上转身指向身后的祁连山山口,那处山口明显到肉眼可见。“是不是能不饶弯路,直接去哈密力?”
“是。”回答胡闳休的是西宁汉商。“好让胡侍郎知道,从此处过去,正是沙州所在(敦煌),沙州正北便是哈密力,若从此处走,只要半月便可抵达……”
此言一出,旁边同样面色发红的耶律余睹等人纷纷相顾,俨然心动。
“但沙州正在西夏人手中。”汉商小心以对。“西夏人遇到寻常商人,无论胡汉,皆层层设卡剥削,何况是东京城的贵人?”
众人复又安静了下来。
“若从沙州去哈密力,可有什么必过之天险?”胡闳休认真追问。
“胡侍郎糊涂了。”连耶律余睹有些无奈。“沙州西北为玉门关、西南为阳关,走阳关去楼兰,走玉门关去高昌,咱们正是要去高昌……躲不开西夏人的。依外将而言,还是忍耐一时,继续向西绕行吧!”
胡闳休闻言忽然蹙额:“耶律将军,咱们到底是要去哈密力,还是去高昌?”
耶律余睹微微一怔,当即反问:“不都是一个地方吗?都是西州回鹘所在?而按照之前所言,西州回鹘刚刚与我家大石大王定了从属之约,故此,寻到了西州回鹘便可知道我家大王讯息。算算时间,便是直接见到也说不得。”
“话虽如此,可高昌与哈密力须不是一个地方。”胡闳休摇头不止。“高昌是得从玉门关走,哈密力呢,又如何?咱们其实是去寻西州回鹘对不对,没指定高昌或者哈密力?”
耶律余睹本想反驳,却终究气馁……他实在是不想得罪这个性格有些认真到别扭的赵宋大员。
实际上,就连其他大宋随员也觉得胡闳休有些想多了,哈密力和高昌都属于西域,且都是一家,要去西域,不就得从玉门关或者阳关走吗?
然而,就在这时,那名会说汉话的于阗商人却忽然会意插嘴:“若从沙州去哈密力,也可以不走玉门关。”
众人齐齐回头去看。
“沙州、瓜州、哈密力、高昌是一个四角圈子……”于阗商人在众人逼视之下,赶紧讲解。“玉门关在沙州与高昌之间,哈密力在高昌东北,瓜州西北……想从沙州去哈密力,当然可以走玉门关到高昌,再转哈密力,但也可以从沙州掉头向东,退到瓜州,然后从瓜州直接去哈密力……这条路并无什么关卡。”
汉商也随即重重颔首。
耶律余睹与胡闳休相顾无声,俨然心动,而后者复又回头去看礼部、兵部两个主事。
两个主事犹豫了一下,然后其中一人,也就是兵部某员外郎唤做梁嘉颖的,却是用着古怪口音脱口而对:“赌得!这边这般人口稀少,咱们兵分两路,一路轻骑从瓜州去哈密力……如何不能赌得!”
胡闳休当即颔首,此事便算通过了。
没办法,四个能有发言权的,三个都是上过战场的,而三个上过战场的对这种冒险式的选择基本上毫无疑虑之态,这让那位博学的礼部员外郎并无言语可对。
一时间,众人计议妥当,胡闳休、耶律余睹精选一百骑,外罩本地黄头鞑靼的破衣,带足水粮,出正北山口,入沙州、退瓜州,然后直趋哈密力。
剩余人则以梁嘉颖与那位礼部员外郎为首,带着辎重、商队、礼物、仪仗,继续从容向西,再走二十天,转入西域大屯城,以作后手。
而既然决心已定,领头的又都是战场出身,却是毫不犹豫,即刻施行起来。
只能说,西夏人绝对没有想过祁连山口蹦出来的一百骑居然是汉人使者,实际上,他们根本就没发现这一百骑……百骑出祁连山口后,按照向导指引,根本没有理会沙州城,而是昼伏夜出,先奔三危山,再过中途小镇常乐城,只在常乐城周边村寨买足粮水,便从瓜州城北面夜渡,绕过疏勒一带的小沙漠,最后一路疾驰直奔西北而去。
全程西夏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也没有理由反应过来,瓜州的西夏西平军司只是在事后两日接到常乐城汇报,说是有这么一队黄头鞑靼,应该是刚刚抢了一笔,居然还挺有钱,从西往东去了……西平军司的人不是没想过去找一找,但一问得知,这些人已经越过了疏勒小沙漠,便半点兴趣都无了。
这种地方,只要不骚扰河西走廊核心土地,谁愿意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