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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青苗法》本身就是不行的。

    问题出在哪里呢?

    道理越辩越明,在争论了许多次,做了许多笔记后,此时的赵玖早已经想明白了关键所在,并且渐渐改变了态度,然后与几位宰执在大略上达成了共识,或者大家说相互说服了对方——问题其实在于官僚体系。

    而官僚体系与《青苗法》的失败关系又可以从两个角度分析。

    首先,是皇权不下乡,作为皇权的延伸,执行法律的官僚体系真要是依法依规的话,是无法在乡间跟这些有产阶级对抗的,老百姓也更信任和服从这些寺庙、地主,而即便是在市井中,基层官吏也很难与经营多年的豪商抗衡。

    从这个角度来说,确系是反动势力太过强大。

    然而与此同时,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与寺观、地主、豪商相比,官僚末梢,或者说基层官吏恐怕才是这个时代最反动的一群人!

    且不说什么一定要收现钱、可着三成的上限放贷等等等等,最可怕的是,他们在执行青苗贷的时候,常常会直接改为恶意摊派,更有一部分恶吏,这种政策和其他政策在他们手里没有任何区别,都只是自己用来兼并土地、讹诈钱财的手段而已……甚至,青苗贷用起来更方便,更具操作空间而已。

    故此,对于老百姓来说,和尚、道士、豪商、地主或许还是可以讲人情,可以用宗族、街坊来进行一定约束的对象,是可以用小米加鲜鱼当利息的大善人;可官府,却是动辄让人破家灭门的丧门星,不缺钱,硬逼着你贷,放出去的是发霉的种子,收回来的时候却是指明了要现钱,敢说一个不字,立即让你去充劳役……即便是有些许恶霸、恶僧、恶商、恶道,怕也是跟官府先行勾结了,才能恶起来的。

    于是乎,一旦考虑到了皇权-官府-基层官吏才是真正大恶人这个设定,那么即便是法河用来给高利贷做辩护的‘贫富相济’也都会变得似乎有道理起来。

    毕竟,老百姓贫苦至极,真到了青黄不接和春耕备种的时候,真就需要借贷周转。

    而在老百姓眼里,动辄会破家灭门的三成青苗贷,远不如往附近寺庙借个四成贷妥当……何况,人家少林寺这种兴旺了几百年的大寺,自有威望、武力保障,以及宗教蛊惑性。

    当然,问题也就来了,他赵官家现在又想学神宗吃这碗饭,那怎么才能安安稳稳的吃进去呢?

    “朕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赵玖缓缓出言。“也懂得你们的机锋,可有些事情,却容不得你们多言……法河主持,利出一孔与贫富相济之论,朕只能从利出一孔!”

    法河原本还准备要辩解,却张口无声——因为官家说了,容不得他们多言。

    “为何不说话?”赵玖冷冷质问。

    法河主持彻底无奈,只能应声:“小僧懂了。”

    “你懂个屁!”赵玖勃然作色。

    且不说这是军营之内,也不说周围这么多火盆,以及火盆侧这么多甲士有多让人心惊……便是没有,官家忽然作色,也足以让这些本就忐忑之人惶恐了。

    “小僧惶恐。”法河心中哀怨,却又只能无奈下跪。“国家艰难,官府若有所求,少林寺愿全盘奉上,只求官家保留寺统,不使小僧成为亡寺之……”

    “利出一孔固然有天大的问题,但关键是贫富相济。要朕说,这四个字,才是天底下最无耻、最可怖,也是朕身为一个官家,最最不能忍的东西!”赵玖没有理会法河的作态,他也不是真要在一个区区少林寺主持身上耍威风,太掉份子了。

    实际上,说着这话,这位当朝天子直接合起了身前笔记,然后就在座中昂然四顾:“朕问你们这些人,谁给你们的脸把四成利息说成贫富相济的?真以为朕不懂民生吗?不懂算术吗?贫民百姓几亩薄田,一年到头,不过是那几石几斗收成,却总还是不能妥当周全,于是便寻你们借贷备耕,这次春耕前借三斗,须还四斗有余,待青黄不接时,是不是就差了四斗的缺口?再借四斗半,是不是就要还六斗?好不容易这一年丰收,几亩地多收了三五斗,你们是不是又要联手降价,逼迫百姓低价粜卖,将这三五斗轻易抹去?于是一年内三斗变四斗,四斗变六斗;两年内六斗变八斗,八斗变一石……便是没有灾荒,要不了三五年是不是就要被逼的卖儿典妻,十来年是不是就得卖地为佃?妻儿卖给谁?田亩卖给谁?是不是你们这些放贷的?!至于市井贫民,一番道理,朕都懒得再说一遍了,省的被人嫌弃啰嗦。”

    说到这里,赵玖长呼一口气,冷眼扫过满堂形状各异之人,却又冷笑:“你们是不是想说,即便如此,可自古以来都是如此,那又如何?能如何呢?郦琼!”

    郦琼死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在此时被点名,也是惶恐出列:“官家。”

    “你之前那话怎么说来着?”赵玖似笑非笑。

    郦琼恍然,赶紧相对:“本朝两次大的乱事,一次方腊,起事的根本在东南市井贫民;一次钟相杨幺,起事的根本在荆襄渔民、农民……”

    “听到没有?!”赵玖忽然拍案而起,声震满堂。“这便是朕今日之怒气所在,因为你们这些人是在挖朕的根!朕从来不在乎你们聚敛发财!朕在乎的是贫者被你们逼到无立锥之地!没有立锥之地,他们就会反!反了,朕的皇位便坐不稳!朕当日杀了一个刘光世,就有人说朕是在砍自己御座的椅子腿,杀了杜充,也居然是在砍自己的椅子腿,待朕圈禁二圣、斥退七八十个朝臣,更是说朕在往自家御座上泼粪!现在你们告诉我,你们这么干,是不是干脆直接在给朕掘坟呢?!”

    突然的发作,让郦琼在内的许多人一起震颤。

    “朕今日教教你们什么叫帝王学问!”赵玖面色铁青,起身负手向前,越过有些慌乱的宰执重臣们,然后冷冷四顾,被他看到的人,无论是何立场俱皆躲闪。“那便是什么重文轻武,什么优待士大夫,什么异论相搅,什么守内虚中,什么与士大夫共天下,都是上面的东西!贫民百姓才是最基本的根基!天子也好、士大夫也罢、勋贵也成,便是佛道豪商,不都得立在庶民之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几百年的道理,真以为唐太宗是在装样子说漂亮话呢?他能成千古一帝是靠说漂亮话吗?朕以闲散王爷的身份登基,就跟太上道君皇帝一般无知,一般轻佻误国,一般被你们糊弄呢?有些东西,便是你们不懂朕也懂!朕就是认定了你们这般‘贫富相济’在挖朕的根基,就是认定了,这是天底下第一等不能忍的事情!”

    “邸报天天夸朕是光武中兴……”赵玖忽然回头,看向了林杞。“林尚书,你学问好,你说光武度田,逼反了几十个郡,可为什么宁可去动刀子,也要继续度田呢?”

    林杞被问到头上,只能硬着头皮回应:“正是官家这番道理。”

    “是啊。”赵玖若有所思道。“前汉就是这般贫富相济了两百余年,结果多少贫者无立锥之地,所以绿林赤眉蜂拥而起。光武起于南阳陇亩,他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宁可让跟着自己起兵的豪强们造反,宁可动刀子镇压也要梳理田亩……而朕在淮上与南阳土断,在中原与关西度田授田,也是这般道理。但是,朕比光武更难,因为本朝才一百年出头,还没到那个天下皆反的局面,好像还能维持的样子。于是南方朕没法动不说,在白马喊了句要绍宋,大家也只以为朕只是要圈二圣、去异论,却不晓得,朕真心要去的是那些以为丰亨豫大可以回去的安逸之辈,是真心要将国家重新洗涤一遍,好变成一个新宋!什么狗屁可守可和,不就是想图安稳吗?却不知道眼下的局面是内忧外患,不进则死……今日的事情,你写信回去给李纲说,一字不差的说,让他再来点评点评!就说朕等他的回信!”

    林杞心浮气躁,胸中乱跳,却只能俯首。

    而赵玖不做多余理会,直接又走到唯一跪地之人身侧,冷冷相对:“法河罗汉,朕之前在少林寺收了好几千亩地,你们好像还有不少田地……这近万亩良田到底是怎么来的?都是善男信女无偿供奉的吗?还是你们按着这法子,一年复一年,贫富相济,给济来的?是不是觉得你们这些寺庙跨越朝代,自唐至宋,反正惹出来的乱子自是我们这些当官家的来受?所以能放心贫富相济?挖朕的根?洛阳周边朕的八座祖坟,算不算你们少林寺给挖出来的?”

    法河匍匐在地,不敢应声。

    赵玖也没有理会,复又转向一名比较靠前的紫袍大员:“衍圣公,你们家圣人嫡传,据说家里素来是讲理的……可便是那般讲理,为何一回去便要向御营前军索要土地?搞还乡队呢?还是说觉得自家比和尚们还要能跨朝越代,所以贫富相济起来愈发心安理得?”

    衍圣公早已经嘴唇哆嗦了,根本难以应对,他身侧一名红袍年长之人正要说话表态,赵玖却又转向了另外一名和尚:“灵鹫寺虚木主持,这几年你们确系是有大功的,但朕问你,为何金人往来一回、伪齐建废一回,你们灵鹫寺的地就多了一两千亩?”

    “官家,那些是兵祸后的无主之地,真不是什么高利贷压迫来的。”虚木主持仓皇合十双手陈情。

    “但本质上是一个道理,土地是安顿百姓的根本,朕不能轻易给你的。”赵玖恳切解释。“但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就好像张伯英张太尉,他性情爱财人尽皆知,之前也曾一度惶恐过,以为朕要处置他,就把那种没奈何大银球要送给朕,但朕都没要,非只如此,反而赏赐他皇家产业。等他移镇去了你们京东,他在徐州的宅院、商铺朕也没动,却专门让人收了他在徐州的田地,却又给了他专门许可,让他去投资海贸生意,可以以朕的名义往日本、高丽的做买卖……你说,连他都如此,你又如何呢?你们灵鹫寺有他功劳高?朕说了这么多,你也得理解理解朕,将来打到燕京,把河北的寺庙收了,分给你们这些有功的和尚如何?或者去日本做生意,朕也可以许你们灵鹫寺一条船的皇家名额,但田地就拿出来给万俟经略去安置流民、分赏士卒,怎么样?”

    “小僧能理解、能理解!”虚木主持赶紧应声不及。“也愿意给,愿意给!”

    “还有你……韩肖胄!”赵玖不待那和尚继续表态,直接又来到一人跟前,却居然是当朝第一世族,梅花韩氏的家主韩肖胄身前。“韩卿……”

    “臣在。”韩肖胄是个老实人,赶紧拱手。“臣……”

    “朕问你,你家‘贫富相济’吗?”赵玖继续恳切相询。

    “臣不管家里庶务。”韩肖胄满头汗水,赶紧对道。“况且,臣籍贯在河北,已是金人占据……”

    “那以前呢?”赵玖追问不及。“以前贫富相济呢?”

    韩肖胄急的眼泪都下来了,是真下来了,却不知如何对答。

    “朕告诉你吧。”赵玖拍了拍对方肩膀,恳切相对。“你家的的确确是喜欢贫富相济的,朕问过岳鹏举了,在相州的时候,他父辈的时候,家中还是自耕农,自有几十亩田地,但没办法,遇到灾年,去借贷,自然就被你家贫富相济,几十亩地就都济过去了,到了他这里时,就只能给你家当佃农……而他之所以能从军,正是有一日往你家去借贷,遇到盗匪围攻你家乡野别墅,一箭射死了贼首,这才被你家举荐当了弓手……可笑的是,你弟弟还喜欢天天与人说,说岳节度是你家佃户出身,这是在干嘛呀?抢着认罪吗?”

    韩肖胄几乎有些摇摇欲坠。

    “知道朕现在为何要专门寻你吗?”赵玖见状摇头不止,直接对着此人负手感慨不停。“因为你们梅花韩氏与那些和尚、道士还不一样,人家少林寺、灵鹫寺,乃至于衍圣公可以跨朝连代,你们呢?你们梅花韩跟大宋真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连相州知州都是你家独享的,几乎与分封无疑。可这般恩典换来了什么?若说太上道君皇帝括田什么的是被六贼蒙蔽,你们祖孙数代又是被谁蒙蔽了?现在落到丧家之犬一般的下场,祖坟都丢了,难道不是你们在相州贫富相济的结果?国家有今日,你们这些只懂得贫富相济的勋贵,甚至放开了说,还有一些只顾着聚敛的士大夫,也都是罪魁祸首!至于韩氏有今日背井离乡之态,也是咎由自取!”

    言语至此,韩肖胄就在赵官家身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呼吸急促,然后直接整个人扑倒在地,俨然人事不省,却不知道是闷得还是吓得……偏偏某位官家发作了半日,此时一时发愣,旁边人又不敢去官家身前扶的。

    “带出去吹吹风。”赵玖半晌才反应过来,却又有些意兴阑珊,然后挥手示意。“几十年宦海沉浮,这点言语都受不住,还没个和尚能忍。”

    身后不远处,伏在地上装死许久的法河主持耳后根微微一动,引得一行汗水从脖颈处流下,而两名甲士也在杨沂中的示意下直接上前,将一身紫袍的韩肖胄如拖拽一个犯人一般拖出大堂。

    人带走,赵玖也回到了案上,却是懒得再翻笔记……事到如今,翻这玩意也没意思了,只是朝着赵鼎示意。

    同样已经满头大汗的赵元镇稍微一怔,方才会意,转身正色相对满堂:“国家已有定论,民间借贷滋生兼并,不得不防,《刑统》将发,正要将借贷之利限制为月息一成上限、季息两成上限、年息五成上限……若有违背,不仅要数倍罚没,还要重责入刑,轻者枷号三月,重者抄家流放……今日,秘阁诸员、公阁诸员皆在,可于御前公议。”

    一言既罢,满堂无声,连擦汗的人都没有。

    “朕今日说的够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但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就是年轻气盛,就是心不平便要说出来,若不出虎狼之言,不做虎狼之举,反而不是朕了!”

    赵玖在座中侧身扬声相对,丝毫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闷热,倒是包括几位宰执在内,许多人都愈发汗水淋漓起来。“所以还是要说。朕知道,有些法律定出来未必就是立竿见影……就好像之前说的废除贱籍、不许典妻一样,但千百年的传统摆在那里,只怕民间还会偷偷做。而这番法律,直接将民间借贷利率压了一半,必然会有反弹,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甚至根本不会理会。这是没办法的,自上而下的改革便是这么难。但再难朕就不做了吗?就不要定法律了吗?朕管不了山窝子里,管不住小寺观、小地主、小商人私下定高利,难道还管不住你们吗?今日过来的,最起码把中原一带的大高利贷头子都包圆了,谁敢跟朕再说个类似于‘贫富相济’之类的狡辩之语,管你是星宿下凡,还是罗汉转世,又或是圣人嫡传,皇亲国戚,朕真就敢让你们亡家灭族,废寺毁观!一层层压下去,朕就不信了,不能稍稍移风易俗!不能稍稍让百姓得到喘息!”

    依然是鸦雀无声,而片刻后,公相吕好问长呼一口气,踱步上前,束手再问:“公阁秘阁,有人反对吗?”

    赵鼎、张浚会意,一起向前,依次追问。

    三相询问完毕以后,无人应声,却是让刑部尚书王庶出门,接下了这条刑统新律,准备制定妥当,然后上邸报公示。

    “事情还没完呢。”火光摇曳之中,有些口干舌燥的赵玖坐在那里,继续相对。“法河罗汉……”

    “小僧在。”法河在地上轻声相对,气若游丝,但反应却极为迅速。

    “咱们只了断了‘贫富相济’,还没说‘利出一孔’呢……”赵玖正色相对。“《青苗法》的利弊朕非常清楚,用衙门里的官吏做这种事情,必然会出乱子,朕须吃一堑长一智……现在朕问你,少林寺愿意为朕在河南府做青苗贷吗?”

    法河愕然抬头,目瞪口呆。

    “就是按照国家法度,设定利息上限,缺钱了找朕要,朕也给你画押兜底,正正经经的做,大大方方做的那种。”赵玖摊开笔记,寻到相关事宜,有些敷衍地念道。“然后朕派人去你那里查账,你得了利钱,咱们二一添作五,不经过地方官府,直接分季度送来东京,在户部目下入交子务库房,如何?”

    法河便要出声。

    “别想太多。”赵玖忽然又合上笔记,冷笑补充道。“朕可不敢让你们包税包赋包贷,你只当朕要拿皇室招牌入股,强吃你家少林寺一半借贷生意罢了,也顺便监督着你们不借这个生意再行兼并土地……而且,法子行不行还不知道呢,说不得日后还要整顿强收,或者干脆废弃呢……但无论如何,这事总得试着去做吧?且做着,看成效如何!”

    “小僧如何敢不听官家圣旨?”法河从几位宰执脸上扫过,大约明白这事虽然应该有些争议,但却最终早已在最高层定下,便登时盘腿坐起,然后双手合十,面露大欢喜状。“况且官家神武不可言,光是身前麾下护驾菩萨就有七位,乃是仁王中的仁王……而仁王圣旨亦如法旨,想来便是本寺达摩祖师知道了,也会倾心服从的。”

    “仁王?”赵玖嗤笑一声,扫过那些勋贵豪商,僧侣道士,却又无端感慨,且言语无稽。“若非是在绍兴早早成了暴戾之君、不孝之子,今日哪里有这个胆量来当这个仁王?但真做了又如何呢?尔等皆是纸老虎罢了!”

    法河双手合十,面带微笑,只当做听不懂。

    第五十三章

    明月

    八月十五,满月圆如铜钱,边缘洁白似冰屑,中间微微颜色深浅,恰又类灯影透亮,引人遐思。

    岳台周边依然烟雾缭绕,城内的百姓多已经回去,可很多城外庄子里的百姓却依然往来不停,何况此处灯火通明,月圆路通,且尚有僧道轮番做法。

    而与此同时,岳台大营中军大堂内却是热浪沸腾,另有洞天。

    被‘贫富相济’四字激的扔了剧本的赵官家早早离开了中军大堂,去外面望天赏月去了,倒是宰执和秘阁大员们继续留在这里,好跟外阁这些勋贵、僧道、豪商们‘讨论’一个所谓一揽子计划。

    说是讨论,但其实外阁只有‘建议权’却无‘否决权’,双方根本不是立在一个台阶上说话。

    毕竟,这其中商人本来怯场,根本没有发言权的样子;而道士们又因为赵宋多代皇帝崇道的缘故,基本上选择了上层路线,这就使得真正的大道观跟五岳观、洞霄宫、明道宫一样,完全属于皇产,也不可能有什么多余的发言权;至于勋贵,核心宗室们被驱逐到南阳,剩余人很明显是以两位国丈为首……实际上,这也是赵玖之前为什么要专心对付和尚的缘故。

    宋代的和尚们,不光是宗教专业能力比道士强,而且在底层下沉上的功夫也比道士强,金融业务上更是领先道士和地主们一个时代的感觉……历史上,少林寺、大相国寺、灵鹫寺都是公认的金融业大户,因为路途远没来的南少林,干脆是这年头专营海洋贸易信贷业务的金融先驱。

    有道是,前院知客是大堂经理兼柜台经营,藏经阁专责会计审计,罗汉堂负责保安兼武装押运,戒律院是人事管理,达摩院是董事会议。

    只能说,这么点国土面积,人口达到一点二个亿,除了科学技术发展限制导致的生产力问题,其余能给你整出来的,早就整出来了。

    实际上,也正是因为这般,赵玖才一直对内政核心问题发怵的,他总觉得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啥经验也没有,而皇权这般严重,一旦肆意插手,结果就是皇帝一句话,破产千万家。

    当然了,他对军事也发怵,对人事同样发怵。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平素颇有些隐忍、委婉,也容易接受意见,愿意做出妥协。只不过一旦被逼急了,往往又会干出激烈之举来。

    这是他性格的缺陷,却也是优点,因为无论好坏,他就是他,想来,宰执们、大臣们、帅臣将军们,也都已经适应了。

    “陛下。”

    众宰执自堂中出来,往前面军营空地来见赵官家,眼见着官家在杨沂中的护卫下望月失神,却还是吕好问出的头,这位家族世代笃信佛教的公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事牵扯到了佛门的缘故,对这件事情上还是比较上心的。“大略方案已经有了……”

    负手望月的赵玖回过头来,一声不吭。

    “总体上与之前商议的并无大出入。”吕好问赶紧上前半步,大略汇报。“御营退伍士卒、义烈家属享有极低利息的青苗贷额度;凡入管束的中原各大寺庙,皆与道观一般,住持接替须经朝廷批准,当然朝廷亦可直接任免;各寺观住持、观主,指定大商号、大勋贵地主本家本主,须承接连带律法责任,接受朝廷查账;废除寺观‘荒地’购入权,废除寺观免交身丁钱的旧权(即人头税,宋代和尚免交人头税,但要交田赋和助役钱)……以一年为期,若事情妥当,便推之向南。”

    听着听着,赵玖忽然叹了口气:“这些人指不定此时正在嘀咕,说朕嘴里都是贫民,却只是仗着有兵马来劫掠他们罢了,此时应下,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心里面却必然一万个不服,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与朕生乱。”

    “倒也未必。”吕好问摇头相对。“天大地大,皇家最大,凡百余年,天下道观几乎成皇家家庙,建炎初年,朝廷便公开要各处道观出浮财供给官府,敢问沙门又算什么呢?若是真有和尚不服,或者仗着南方佛门势大,以南欺北,来寻中原寺庙说话,臣自问稍通佛门故事,自为官家接上便是……”

    “佛门只是个提留。”赵玖也摇头不止。“关键是高利贷,自古以来,租息二字便是贫民不得维生的两大要害,而今日事的根本也在于借官府之外的人在中原重启青苗法,一面减息,一面取财,又不是真冲着什么佛门来的……谁要是来辩就辩,不服就不服,只要不煽动造反,朕就懒得理会,吕相公也最好不要理会。”

    “官家不理会自不必理会,但臣这里有许多熟悉的和尚,如今都在南方坐着,真要来找臣,臣着实不好去推……”吕好问一时苦笑,却又欲言又止。“不过,这不是臣要说的要害之事。”

    “吕相公何意?”赵玖见状微微蹙额。“还是不同意朕以武学学子充青苗贷监督审计一事?这件事朕早说了,并无转圜可能。”

    “官家。”吕好问在月下正色以对。“此事臣想过了,官家说的确实有理,中原经历战祸,又安置了许多河北流民与汰退、伤退下来的御营士卒,还要保证放贷的对这些人不能哄骗,那最好是让跟军队有关系的人去做……但有一事,臣不得不言。”

    “相公请讲。”

    “那就是抓总之人须从正经文官中取用,官家可以直接管束干涉,却要正正经经挂在户部之下,尤其是不可让杨沂中、刘晏二人来触碰此事,这是因为武学本在延福宫,武学学子在学时本有杨刘二人下属的嫌疑,再让他们管束,无疑是再给御前班直添了财路,只怕会有唐时神策军之祸。”吕好问正色以对,引来他身后几位宰执的面面相顾,而杨沂中更是狼狈,只能低头装作没有听到。“换句话说,可以仿照邸报成例,却不该仿照皇城司与密折成例。”

    “起居郎虞允文如何?”赵玖叹了一叹,也正色相对。“在户部下挂军事统计司,让他做这个首任军事统计司郎中。”

    “具体用谁自然是官家与都省的事情,臣不好多言。”吕好问恳切以对。

    赵玖缓缓颔首。

    而吕公相稍作沉吟,复又再度:“还有一件小事,臣以为官家嘴上不在意佛门,但其实还是防范过度了,甚至弄巧成拙……放在以往,沙门连跟天子接触都难,但官家先大相国寺后少林寺,多次亲身参拜,又将太上道君皇帝送到少林寺安置,还钦点了法河为少林寺主持,今日重启青苗法,也从少林寺入手,反而显得不由自主将佛门给提高了起来。”

    赵玖想了一想,一时难以置信:“吕相公的意思是,朕扇和尚们的耳光,反而是在抬举他们?”

    吕好问连连颔首,却又缓缓摇头。

    赵玖一时无语。

    “确系是这个意思。”吕好问苦笑以对。“臣也不是在学和尚打机锋,只是复又觉得官家愿意这般讲理,不管是跟和尚讲还是跟宰执们讲,总是全天下的好事……与之相比,官家让禅宗的和尚来给密宗的菩萨背书,还将大乘佛教看不起的罗汉当成恩典发给法河主持,倒真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这下子,赵玖也不由失笑:“所以,天底下最坏最不讲理的,其实还是皇帝了?”

    出乎意料,在身后其余四位相公的惊疑之中,吕好问居然微微颔首:“臣就是这个意思,还望官家以后能继而续之,自勉以役其德。”

    “朕知道了。”赵玖点了点头,然后在几位宰执的沉默之中缓缓反问。“吕相公还有什么言语吗?”

    “有的。”吕好问在月下束手以对。“吕颐浩吕经略行事激烈,不可为相,却是做实务的好刀,趁他尚在东南,且身体康健,若中原这里《新青苗法》做的利索,便可许他提前一些在东南推行……”

    “朕知道了。”赵玖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一时负手轻笑。

    “还有《市易法》,虽与《青苗法》同类弊端,皆在官吏图利盘剥,但《新青苗法》可行,却不可言《新市易法》可行……官家要慎重。”

    “明白了,还有吗?”

    “还有,臣欲请辞平章军国重事与秘阁首席。”吕好问继续缓缓而对,而周围几人也并没有太过惊异的目光。

    “为何?”赵玖明显也没有太多意外之色。

    “臣近七旬,身体日衰,精力日弱,神志日混,又经历丰亨豫大旧事,亲睹蔡京以七旬之身持公相之位与诸贼争权夺利,心下生戒,不欲操权柄而为天下侧目,此其一也……”

    听到这里,赵鼎本能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

    “臣先受公相之任,后加秘阁之任,如今又添公阁之任,再加上研习原学,事务繁杂,只会事事损耗,不能精研,臣想去秘阁、公相,只任一年公阁首席,然后精心原学,此其二也。”吕好问继续认真说道。“还有臣长子吕本中,今年足足四旬有八,其余诸子也都早早成年,却因为臣的缘故,迟迟不能出仕,臣身为人父,亦有舐犊之意,不想阻他们仕途……此其三也。”

    赵玖终于也缓缓点头。

    “想当日明道宫受任为相,同列之辈,如李伯纪(李纲)去职已数载,又如黄潜善落得那般结果,还如宗汪二位为国捐躯,如张相公(张悫)病死途中,如许相公急流勇退,便是后来才登上相位的宇文相公(宇文虚中)与吕经略(吕颐浩)如今也只是在地方为政,实际上去了宰执权柄……臣其实退意早生,只是官家宜佑门托孤事在,不得已稍缓。”吕好问越说越利索。“而如今议和之事已罢,二圣已安置,朝中绥靖官吏已去,伪齐已灭,国家实际安定,今日大祭,更是要标明宋金攻守易转之势,时也势也,臣着实不该再留……此其四也!”

    “当日许相公去前,专门有言,以吕颐浩不可用,又以吕卿守公相为安。”这话说得有些沉重了,赵玖赶紧笑对。“谁想卿今日离去居然以他退位由,却不知将来朕又该如何应对他的诘问?”

    而众人听到赵玖改了称呼,心下俱皆了然。

    “那是许相公怕官家不顾民生,直接被吕经略撺掇着仓促北伐……但现在看来,官家持重知政,根本不是他想的那般。”吕好问不以为意道。“况且,他一走了之,整日在温州垂钓,将臣晾在这里,哪里值得去应对?”

    赵玖闻言便要颔首,几位宰执也准备来给吕相公戴高帽子。

    “官家愿意讲道理,臣也该坦诚……还有其五。”然而,吕好问犹豫了一下,却是终究将话说的通透。“臣受官家大恩,遂有此番君臣际遇,但昔日混沌之时,到底也是受过太上渊圣皇帝恩义的,之前为公事,在绍兴遣渊圣皇帝往洞霄宫居住,自然于公心无愧,但究私心,到底是有些不安……臣情知官家心意,却还是愿官家能稍微善待渊圣。”

    赵玖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若如此,吕卿不妨好好养生,就在东京城内多多研习原学,你身体越好,能耐越大,朕越要听你的话……勿谓言之不预也。”

    吕好问一声叹气。

    当此之时,已经小心翼翼沉寂了很久的赵鼎忍不住看了张浚一眼,后者会意,晓得前者此时不好出面,便上前半步,拱手笑对:“官家,吕公相与官家君臣相得四五载,殊成伟业,今日请辞,官家难道没有一篇好诗文相赠吗?臣尚记得上月岳都统辞行,官家以‘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以勉慰,堪称质朴成奇……”

    赵玖也笑,却是以手指天:“德远糊涂了吗?今日哪里要做什么新诗新词?便是旧诗旧词,也只有一绝篇而已。”

    吕好问以下,几位宰执,连着杨沂中一起,各自一怔,但只是抬起头来,便几乎齐齐醒悟。

    词曰: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五十四章

    条子

    中秋大祭期后,吕好问吕相公请辞公相与秘阁首席的事情被顺势公布了出来,但并未在朝野引起太多的震动。

    原因有三。

    一则,朝廷实际重启《青苗法》,外加国家大祭,以及邸报上的反守为攻的堂皇大言,此事多少被遮蔽了许多。

    二则,公相这个职务,也就是所谓平章军国重事,本身脱离都省,不干涉庶务,一开始就是一个非常态的位置,专以安置高德老臣的,能否用事全靠官家本身心意……换言之,吕好问之前担任这个职务,本身就有班子过渡与安抚老臣的政治姿态在里面,而如今他在这个过渡职务上眼瞅着过渡了一整年还多了,都要继往开来转守为攻了,却也该离职了。

    三则,吕好问本人的的确确快七十了,何况他本人素来也不是个喜欢争权夺利的,有此举动,不算出乎意料……何况如果真有了解吕好问家族情态的,恐怕会更加明白,哪怕是从追逐政治声望的私心角度来说,吕好问都该追求一个干干净净的退休,而不是继续弄什么权。

    为什么?

    原因说来让人叹服,大宋从开国到现在,拢共六个平章军国重事,依次分别是吕夷简、文彦博、吕公著、蔡京、李纲、吕好问……其中,三个姓吕的根本是一家,吕公著是吕好问亲爷爷,吕夷简是吕好问亲爷爷的亲爹。

    且不说蔡京的可耻下场,也不说李纲与今上的微妙关系,就说吕家从吕夷简叔叔吕蒙正进位宰执开始,前后百余年,等到了吕好问这辈,眼瞅着是真要‘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实际上吕好问经历靖康之变确实心灰意冷,当日已经让儿子吕本中去广西买宅子,准备拒绝朝廷所有官爵,往那边一死了之的。

    可谁能想到明道宫中一次落井,愣是逼出了五世三公外加三代公相呢?

    比照着韩肖胄被骂的狗血喷头,吕好问哪怕只是为了刷个家族成就,也该早早抽身的。

    不过这里必须要强调一点,可能外人看来,赵玖正是因为这个吕氏家传的缘故,才给的吕好问平章军国重事的职务,但实际上,赵官家并没有那么学识渊博……他是因为蔡京的平章军国重事,才给了李纲平章军国重事,又因为李纲的平章军国重事,才给了吕好问这个平章军国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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